莲姿墨韵赏清夏
2021-07-26虞桑玲
虞桑玲
江南可采莲
20世纪50年代,四川成都扬子山汉墓曾出土一件绘有莲池图景的汉代画像砖《弋射收获图》,此后,新都、德阳、彭州等地又陆续发现了数方绘有莲池图景的画像砖。这些造型古拙、线条质朴的文物,将目前所知以莲入画的年代上溯至汉代。
《弋射收获图》整个画面分成上下两部分,分别描绘了“莲池弋射”与“稻田收获”两个劳作场景。位于上方的“弋射图”中,右侧是一个水面开阔的莲池,莲花盛开,莲蓬挺立,莲叶浮于水面,叶下有大鱼数尾,叶间则野鸭游弋,空中群雁疾飞。画面左侧,两个身着宽袖长袍的猎手持弓箭隐于树下,一人仰身向上奋力张弓,一人弯腰抬臂满弓待射。猎人箭在弦上,大雁纷飞四散,为画面营造出一丝紧迫之感;而风姿绰约的莲花、自在悠游的大鱼和野鸭,又传递出一份闲适之意,一疾一徐、一动一静间意趣横生。
再看出土于四川彭州的画像砖《采莲渔猎图》(又名《荷塘渔猎图》),画面左侧为一方荷塘,右侧则是水岸。塘内莲叶田田、莲蓬累累,鸭子和鱼儿在莲叶间嬉戏。四人泛舟水上,或撑竿划船,或采摘莲藕,或引弓射箭,他们装束有别,姿态各异。池岸一棵大树下,一个头上戴冠、身着长袍的人手持弓箭,正对准一只野雁。画面虽简单直白,却自在活泼,表达出一种乐观自足的气息。
此时的莲花只是作为背景或是陪衬入画,但若将之与描绘插秧、渔猎、拾穗等劳作场景的画像砖做对比,便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以莲池为背景的画面充满了闲情妙趣。换言之,莲池画像生动而集中地展现了长江流域人们日常生活中休闲的一面。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孕育出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这样清新隽永、韵律欢快的诗句。
清水出芙蓉
弋射收获图画像砖 汉四川成都扬子山汉墓出土
荷塘渔猎图画像砖 汉四川省博物馆藏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南朝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已传唱千古,他所绘的《莲花图》亦入于载籍。据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录,梁元帝曾绘有一幅《芙蓉醮鼎图》——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有明确文字记载的莲花图卷。
唐末五代至宋初,花鸟画蓬勃兴起。《宣和画谱》云:“五行之精,粹于天地之间,阴阳一嘘而敷荣,一吸而揪敛,则葩华秀茂,见于百卉众木者,不可胜计。其自形自色,虽造物未尝庸心,而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观众目、协和气焉。”花卉既为天地之间五行精气所钟之物,又能“粉饰大化,文明天下”,自然成为绘画取材之重要门类。而莲花姿态娉婷,本就清雅可人,又因生于水沼,可与游鱼、戏禽相谐入画,故深得历代花鸟画家青睐。
据《宣和画谱》所记,宋徽宗时的内府收藏中,唐人所绘的莲画就有不少。边鸾花鸟画“精于设色”,其作品《鹭下莲塘图》被赞“如良工之无斧凿痕”。此外,《宣和画谱》还录有周滉的《荷花鸂鶒图》一幅、《秋荷鸂鶒图》两幅。五代至宋初,黄荃、黄居寀、滕昌祐、崔白、徐熙等人均为画莲名手,各有名作传世。
五代南唐画家顾德谦,擅画动植物。据传为他所绘的《莲池水禽图》,采用的是对幅的形式。其中一幅描绘的是五六月莲花初放的盛夏,莲叶下两只鸳鸯在水中自在玩耍,神态可爱,莲花后面的水草亦丰美茂盛,一派生机盎然;另一幅描绘的是莲花开始凋零的初秋,点点浮萍与片片花瓣随波荡漾,画面上方正有水鸟飞来,动静相宜,观之有如清风拂面。画面中莲花初发之娇俏、繁盛之艳丽、落花之落寞皆一一描绘,栩栩如生。
荷塘鸂鶒图 绢本设色 16.8×21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五代南唐另一位杰出画家徐熙,善画草木虫鱼,深为南唐后主李煜所欣赏。据云徐熙画花,“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然后敷色,故骨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徐熙的莲画作品有《瑞莲图》《败荷秋鹭图》等。
北宋画家崔白工画花卉翎毛,所绘莲画雄冠画坛,最富盛名。其莲画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题材丰富,时节或夏或冬,莲花或开或败,又往往衬以鹅、鹭、凫、雁等,动静有致,尽态极妍。
《宣和画谱》中录有崔白的《雪荷双鹅图》两幅,想来所绘应是雪天莲塘之景。崔白的莲画体现了宋人对平淡美、理趣美的追求,为北宋画坛带来一股清新之气。
莲池水禽图(一) 绢本设色 150.3×90.9cm 五代 顧德谦(传)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莲池水禽图(二) 绢本设色 150.3×90.9cm 五代 顾德谦(传)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出水芙蓉图绢本设色 23.8×25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除了职业画家之外,赵宋宗室内亦有不少爱绘且善绘莲花之人,如宋太宗之曾孙赵宗汉有《水墨荷莲图》《荣荷小景图》《荣荷宿雁图》,宋太宗之玄孙赵仲俭有《秋荷鹭鸶图》。虽然这些作品均未留存至今,我们仍能从《宣和画谱》的存目中遥想当时大家名作相继而出的盛况,并从传世的吉光片羽中,略窥莲之风姿。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出水芙蓉图》,出自南宋画院画家之手。这是盛夏午间一朵红莲的“肖像画”,花瓣硕大而饱满,轻盈又丰润,几乎铺满了整个画面,茎干微曲,数片荷叶映衬其后。其盛开之姿,宛如《诗经》中所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构图简约,赋彩清丽,端庄大气,画法完美继承了北宋画院工整写实的传统,进一步发扬了刻意求真、描绘入微的艺术追求,至于瓣上红丝、花蕊乃至叶上脉纹,均仔细料理,细看之下,引人惊叹。
泼墨写性灵
自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莲花就与文人、君子格外相契。到了宋初,理学名家周敦颐撰《爱莲说》,以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为精神追求。自此往后,莲花便有了“花中君子”之称。
君子喜莲花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诉诸笔墨,也意在捕捉莲之纯粹而略显疏离的气质。正如宋人晁补之《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二首》其一所说的,“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于是,在宋、元、明的几位独具个性的文人画家的探索下,逐渐开辟出一种更契合莲之精神气质的画类——墨荷图。
墨花九段图(局部) 纸本墨笔 46.6×625cm 明 徐渭 故宫博物院藏
与苏轼同时期的尹白便是墨荷画法首创之人。苏轼曾为他作《墨花》一诗,序云:“世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者,未有以画花者也。汴人尹白能之,为赋一首。”诗云:“造物本无物,忽然非所难。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缥缈形才具,扶疏态自完。莲风尽倾倒,杏雨半披残。独有狂居士,求为黑牡丹。兼书平子赋,归向雪堂看。”尹白曾取法北宋的华光长老、“墨梅始祖”释仲仁,并将此技法推衍开来,大胆革新,用于百花的绘制。
可惜“狂居士”尹白所绘的墨荷图并未传世。自他以后,泼墨作荷而能称得上“狂恣”者,则首推明代中晚期的“青藤居士”徐渭。
明代中期以后,水墨花鸟画无论是在技法上,还是在内涵上,皆有了根本的变化。作画者不再刻意求真,转而追求笔外之意趣;笔墨不再是形貌的奴仆,转而成为抒发性灵的窗口。因而,明代中期以后,水墨花鸟画出现裂变式的发展,其中涌现出几位风格迥异、各具特色的画家。以画荷一事来看,亦是如此。
徐渭以大刀阔斧的水墨大写意画,赋予了墨荷新的生命。他的一生命途多舛,身体和思想均遭受着世俗的束缚,而酣畅淋漓的笔墨世界,为他的自由精神提供了寓所。到了晚年,徐渭的笔墨技法炉火纯青,奇谲之外又入苍茫之境,正如时代稍晚而与他精神相契的张岱所言,“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绝略同”。
荷塘双凫图 纸本墨笔 165×91cm 清 八大山人
故宫博物院所藏《墨花九段图》,是徐渭晚年的代表作。其中《墨荷》一段,画家泼墨绘荷叶,以墨色浓淡示荷叶之新旧,又以墨线勾勒花瓣及花蕊,并以数根杂草衬托荷花。画面简洁利落而层次分明。画的右侧题诗一首:“拂拂红香满镜湖,采莲人静月明孤。空余一只徐熙手,收拾風光在画图。”
如果说《墨花九段图》还保留了饱满的莲瓣、细致的花蕊、蜷曲的荷钱,那么南京博物院所藏《杂花图》中的墨荷,便是彻底脱略形似、求其神魄了。这件作品用笔率意,笔触或偃或仰,或疏或密,看似不经意间随意点染,笔墨却自如流畅,画中线条、墨彩、气韵、造境俱佳。画家的视线已不再局限于素日所见荷之外形,而是任由荷牵动着人的想象飞驰,因此抒发性灵,达成超然物外的大美,真可谓“会通之际,人荷俱老”。
嗟叹莲花里
清初的八大山人,其花鸟画在继承了徐渭的大写意画法的同时,又在创作中融入禅理,将墨荷绘画带到了新的高度。
莲花本是与释、道二家都渊源甚深的植物。亦僧亦道的八大山人,不仅一生钟爱莲花,也常以莲寄情,所作莲画极多。如果说徐渭的墨荷表现出了画家癫狂的一面,八大山人笔下的莲则更为克制和冷静,画中之莲常与孤石、孤鸟相配,往往显现出苍凉、孤寂之感,又掺入幽深玄远的禅意,极具个人特色。
荷花双禽图 绢本墨笔 171×47cm 清 八大山人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残荷鹰鹭图 绢本设色 190×97.8cm 明 吕纪 故宫博物院藏
河上花图 纸本墨笔 47×1292.5cm 清 八大山人 天津博物馆藏
八大山人晚年创作的《河上花图》,画莲臻入化境,是罕见的巨制。此画描绘秋日莲塘一角,怪石嶙峋,溪水潺潺,寒柳萧索,又有细竹、香兰点缀其间。
它一反八大山人笔下常见的计白当黑的手法,而以繁复细密的笔墨出之:莲叶或浓或淡,气势磅礴;莲花或露或藏,玲珑剔透;茎干或直或斜,交错纵横……长约13米的巨幅里,精巧的构思在酣畅的意气中起承转合,看似无章法,实则处处有章,布局疏密相间,虚实相生,蔚为壮观。
《河上花图》是其赠给友人蕙岩先生的。卷端题歌行体长诗《河上花歌》一首,诗云:“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
读“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一句,复观《河上花图》,八大山人似是用这个墨色氤氲的莲塘,营造出了一个静穆、空灵、幽深而又神秘的大千世界。
荷花图 纸本设色 张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