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
2021-07-25王茵芬
1
奶奶侧身躺在客堂间门口的一张木门板上,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一个老医生正在给她做手术,大人们都围在边上,给老医生做助手。我牵着妹妹,站在场院的苦楝树下。妹妹在抽泣,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吓”。我内心也紧张着,小手捏成一个小拳头,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我当时六七岁,能记住一些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也能用头脑想些事情了。大人们永远在忙忙碌碌,连给奶奶开刀也那么急促。他们的手脚不停,父亲和叔叔各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器具和纱布;母亲拿了块毛巾,不时给老医生的额头擦汗;婶婶站在他们的对面,握住奶奶的一只手,轻声说着什么。这一刻,我幼小的心中萌发出做个大人真好的念头。因为他们都能帮上老医生的忙,用行动爱护奶奶。
午后的阳光照进低矮的老屋,风一缕缕地吹过来,我闻到了苦楝树的花香,很浓烈,熏得直想打喷嚏。抬头看着那些细细碎碎的紫色花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有群蚂蚁在里面爬。
只听老医生一声“好了”,大家都舒了口气,绷着的脸皮松了下来。我想,原来大人们也紧张,只是他们有事可做,才显得没那么慌张。是的,長大后,我发现原来大人也需要胆气。
父亲把一盆红色的血水泼在苦楝树下,血腥气钻进我的鼻孔,我泛起一阵恶心,赶忙用手捂住鼻子,牵着妹妹的手走到屋檐下。五六只脑袋光溜溜的小燕子挤在我们头顶上方的窝里,“叽叽喳喳”叫得欢。我仰首冲它们做鬼脸,并挥着手,想让它们安静,因为我的奶奶刚刚做完手术,她需要好好休息。它们只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叫了。直到一只老燕子飞到窝边,嘴里叼着一条虫子,小燕子们发出“啾啾啾啾”的撒娇声。我痴痴地看着老燕子给小燕子们喂食,我自小被奶奶带大,感觉奶奶就是那只老燕子,真希望她快些好起来,可以在立夏那天给我煮咸鸭蛋和做饼吃。
走进屋里,老医生在整理那些亮铮铮的手术刀、剪刀等器具,他眉目慈祥,头发灰白,背很宽阔。后来上小学,在课本上读到《纪念白求恩》,我一下子想起了这个老医生,他救活了我的奶奶,治好了奶奶的病痛,还治好了村上两三个农妇的病。在很多年里,老医生是我家的骄傲,是村人们心目中的神医。
那一晚,我依旧和奶奶睡,床不宽,我躺在奶奶的脚边,夜里听到她在呻吟,我知道奶奶的伤口很疼,心里有点怕。一盏洋油灯在床边的柜子上微弱地亮着,光晕昏黄,我不敢睁开眼,把身子靠紧里面的墙。奶奶把手伸到我的脚上,捏了捏,说:“乖囡,不要怕,过两天奶奶就不疼了。”我低低“嗯”了一下,眼泪却流了出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个孩子的本能反应,对于病痛和死亡的本能恐惧。
2
老医生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是父亲和叔叔摇船送回去的。听奶奶说,老医生原是无锡一个镇上的外科医生,已经退休,但还被卫生院留用着。父亲打听到有这么一个神医,特地请来家里给奶奶动手术。
父亲心里一直有个遗憾,他总觉得当初爷爷病逝是自己造成的。他每次喝了酒,就会提到这件事。爷爷死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爷爷正值壮年,饭量很大,家里还有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大小伙子,集体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爷爷为了给家里省点口粮,搬出去单过了。闹饥荒的年月,大家都去挖野菜、摘树叶、剥树皮果腹。爷爷吃多了树皮,加上长期挨饿,最后浑身肿得皮肤透亮流黄水,就这么病死的。所以,这次奶奶即使病得不能下地了,父亲也没放弃,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医治好奶奶的病。
当奶奶能扶着墙壁走出家门时,苦楝树的花都谢了。地上掉满了细碎花瓣,奶奶让我捡了一些,放在她的手掌里,她闻了又闻。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落下来。我不明白奶奶为何伤心,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百感交集,她为自己能活着而感到满足。
我搀着她,她将瘦弱的身子挪到树干上,贴得很紧,说,接接地气真好,有时候,人还不如一棵树来得有劲。
那一年的立夏饼,奶奶没能亲手做,是母亲做的。吃完立夏饼,父亲让我和妹妹坐在大篮子里,给我们称体重,这样的重量和大人的体重相比,轻得可怜,我觉得有点沮丧。
父亲找了把斧子,来到苦楝树旁,砍下一根和我小手臂一样粗的树枝,给奶奶做了根拐杖。她很开心,说,蛮轻巧的,有了它,走路也轻松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拐杖成了奶奶行走的支撑,直到她离世,我看着父亲含泪将拐杖连同奶奶的衣服放在一起点燃了,烧成灰烬。
3
我问奶奶,苦楝是苦的吗?奶奶叹息着说,它和人一样,在世上活着,苦是苦了点,但它的用处多着呢。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对苦楝的“苦”也有了更深的认识,那些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细节,总让我想起奶奶说的“苦”,其中也包含对人生的迷惘和对生命终结的恐惧。
那年月,我常常会腹痛,奶奶说,孩子肚子里有蛔虫,看她小脸蛋上那一团团白印子,夜里睡觉还磨牙,给她煮些楝树皮汤喝吧。我怕痛,更因听奶奶说村上的伙伴阿秀蛔虫多得游进脑子里,得了脑膜炎,便张大嘴巴喝下那一小碗又苦又涩的树皮汤。这药,也不能说是药,因为它只是一个土方子,甚至连土方子也不是,它只是人们在艰苦生活中积累的经验。倘若用量不当,它是有毒的。
邻村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阿明,上小学三年级,聪明勤奋,每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在家里也是父母的好帮手。有天他放学回家后,肚子疼得厉害,他知道是蛔虫痛,便去弄了许多楝树皮煮汤,喝了不少,当父母从田里收工回家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后来,他被安葬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土岗上,那里满地坟墓,旧的,新的,大的,小的。土岗上也有两三棵苦楝,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有人特地栽种的。我始终没敢走近那里,即使是楝子成熟期。那些楝子是苦楝的生命果实,我看着有胆气的孩子去采摘,我为我的胆怯感到自卑,直至后来,我也始终无法战胜这种对死亡的恐惧。
苦楝树的果子,开始是绿色的,到了秋冬季变成黄色,椭圆形,有光泽,果皮容易剥离。它在我的童年是有功之臣,我的部分学习用品和偶尔的小零食都是用卖了楝子的钱买来的。那时候,我的生活中布满了苦楝的身影,一年四季,彼此不离不弃。它对我,对我们一家都很有用。即使是那些枯黄的落叶,也会成为我们烧饭的燃料,而灰烬又可用来肥田。它的芳香,温暖着那些苦涩的日子,让每个日子有了生机和希望。
没过多久,老屋拆了。新盖的房子在这片场地的前面,苦楝还在那里,只是它生活在背阴处了。奶奶常常会提醒我给它浇水,她说,它也是一条性命,要让它永远活着。就这样,随着我的长大,苦楝也越来越高大,只是后来,它结的果子无人问津了,供销社不再收购楝子。再到后来,供销社也变成了个体承包的商店。在此期间,老医生还来过三次,一次依旧是给奶奶开刀,切掉了她屁股上一块小骨头。这一次,我负责握住奶奶的手。我还担任了给奶奶换药上药的职务,我将一根香一样粗细的药条小心地旋转进伤口里,伤口是一个很小很深的洞。我那时大约八九岁。到了十一岁,老医生来给我的舅妈动手术,我在上学,回来时,舅妈已经做完手术后躺在床上,我站在床前唱了首歌,她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老医生最后一次来我家,不是来看病的,是我父亲特地请他来吃蟹的。我当时在镇上读初三,转眼之间竟过了将近十年。老医生听说我学习成绩还行,希望我考医学方面的专业,今后可以把他的一些行医经验传授给我。父亲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我摇着头说,不行的,我害怕。父亲说,怕痛不要紧,但不能怕吃苦,不能胆怯。
奶奶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拄着拐杖走过来,笑着说,孩子胆子小一点没关系,只要心地善良,干什么都行。奶奶的这句话,我记在了心里。
深秋回老家,后窗的苦楝树变得清瘦单薄,捡起一片落叶,黯淡的黄,经脉凸起,轻轻抚摸,微温,可以嗅到生命的气息。树上挂满了果子,黄得好看,西风吹过,似有一股苦涩味在空气中飘荡。我深深吮吸着,这苦味。
王茵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著有散文集《青花瓷碎片》。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