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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泥馅的滋味

2021-07-25小杜

山花 2021年7期

小杜

你知道么,中西部的秋很美,只是短暂,短到像十月里的一片枫叶,落地也就落了,等再染上红,却要来年十月。也许正因为短,它才够美?我不知道。它倒是很静,静到无休无止的蓝天像一面永不荡漾的湖,静到你能听见火红的落叶在默默燃烧。

这短短的秋又投来惊鸿一瞥时,我回国了。不是那种休假探亲,吃什么都香,看什么都好,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热乎劲儿;我这次是实实在在回来过日子:在S市找教职,落户口,申请漫长的房贷——使用面积和我在美国的单身公寓差不多,倒也省去了心理上的调试。

十一学校放假,我回到老家县城,想和爸妈当面商量,他们是跟我一起去S市,还是留在这县城。这时节咱们东北尚未供暖,却已霜降,甚至毫不客气地下起了雪。我一回县城也感冒了,我擤着鼻涕,发着低烧,跟爸妈扯起话头,可每次都不甚了了。爸妈对未来——笑话,这哪里是未来,根本是老去——并没有清晰的计划。他们总说只要身体好,一切就都好。等他们身体不行了,也就无处可逃,听任我的摆布了。但我猜他们是不想把衰老的躯体投向未知的消亡。说到底,他们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即使面对面也只能让我更糊涂。就算不发烧,我脑子里也只是些七零八落的碎片。

待这烧退去,我就要回S市了。早上,喝过母亲熬的热粥,我穿好夹克,背上双肩包出门。夹克是机车三紧式,反毛皮,我在美国第一个感恩节买的,袖口早就脱了漆,越旧倒越穿着舒服。双肩包何时买的记不起来了,不旧不新的,没什么感情。S市潮湿闷热,没机会穿这夹克,特意叠在行李箱里带回来,穿上它走在从小长大却似是而非的县城,抬头是压将下来的铅灰色,说不清是云是天,雪花迤逦而降,要制造些感想,到头来只是零落的碎片。

康姐药店,二层高的灰色小楼,夹在银行和超市的阴影之间。回到二十年前,这里是街机厅,在烟雾与电子音中耗掉了我二分之一的青春。

推门进去,你站在椅子上,用抹布擦着玻璃,白大褂很薄,我盯着柜台上金色的弥勒佛,不想从这个角度撞见你的身影。

“过来啦?”你扶椅下来,抹布投进盆里,浑黑的水炸裂了。

我点点头,打了个喷嚏,鼻孔不堵了,被各种药物的混合味道填满。

“感冒了?”

“嗯。”

“瞧你在美国待的,”你笑着摘下鸭舌帽,“身板儿都待弱了。”

我发现自己也在笑,而且在极力拿捏笑容的意味。你割了双眼皮,披肩的长发染成暗红色,不直也不卷。二十年前你是齐耳的中分,睡不醒的单眼皮,很少对我笑。

“帮下忙。”你拧干抹布,从地上端起盆,浑水在盆中荡漾。

我挡住门,你把盆端出去倒水。

“陪我吃碗面吧。”你用暖壶往盆里续着温水。窗外的雪时断时续,你的手通红。

“好。”

“多少年没回来了?街里还认识么?”

“当然认识,这不就找到你家了么。”

你所谓的吃面,就是用碗口大的电锅煮一包方便面,水烧开时先卧个鸡蛋,跟我在美国煮面差不多。不过我有事先切碎的葱花,封口袋冻在冰柜里,打开就能下面,可是你呢?

白色棉质的纪念T恤,彩绳绑卷起来,像条软软厚厚的毛巾。你扯开彩绳,在柜台上慢慢展开,正面是全班同学头像照片排成的心形,反面是红色粗体字:永远的三年二班,永远的一家人!

“夏天咱班同学在江边儿聚来着,”你用筷子翻着面条,热气在你眼前千变万化,“都齐了,就差你一个。”

“T恤上可是一个都不少。”我抚摸着那对称的心形,我的照片在最底下。

那是刚出国第二年,一切都还在蜜月期,我去旧金山开会,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奖,笑得毫无保留。那时但凡需要照片,我都会给这张。可蜜月期一过,热乎劲儿就没了,冷了,烦了,就不知把照片丢向了何处。十年后突然重逢,这笑容让我心惊肉跳。

“仔细看看,这些同学还能认出几个?”你把电锅撂在洗碗池里。就我这些年独处的经验,锅用完后要泡水,最好加点洗洁精,不然等残渣干掉,就很难洗了。但也不能泡太长时间,会伤锅的。

“认不出来,变化太大了。”

“能认出我么?”

所有人的照片都很小,印得又不清,我看不出哪个是你,也看不出哪个不是你,只好指了指那个戴墨镜的。

“那是郭欣啊,”你又笑,推了我一把,“是不是暗恋过她?”

“郭欣?脸都被墨镜遮住了。”

“这个是我,”你指着心形中间的美颜照,“老了。”

“不老,说这是你姑娘我都信。”我這才觉得这照片眼熟,你应该在微信上用过。

“别扯了,这才是我姑娘。”你刷开手机,沙滩上两个女人,一样的裙子,一样的墨镜,背后是“南天一柱”的大石。

“前年我带姑娘去海南岛照的,”你自言自语,“今年考完大学,本来说带她去韩国玩儿,结果没去成,不高兴了,放假连家都不回了。”

女儿高考成绩一般,你在微信里问我该选什么专业,省内的医护还是南方的旅游。我问你女儿喜欢什么,你说她只求离家越远越好。我说医护应该更好找工作,你后来再没提这事,我猜是年轻人选择了南方。

“为什么没去成?”

“没钱了呗,还能为什么?别说韩国,连海南岛都去不起了。”你放下手机。

咱俩什么时候是同桌来着?高一?你在班里算不上最好看,但绝对是最不爱笑的。你身上有股香味儿,不是洗发水,更不是武侠小说里胡扯的体香,而是实实在在的糕点香。把这个念三遍,我递给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小猪跳”。不念,你把纸条团了团,扔给我。我摊开皱皱巴巴的纸条,用铅笔添了个猪头,递回去,就念三遍,不会坏你的。你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小声念了三遍。念错啦。我摇头笑。怎么错了?应该念三只小猪跳跳跳。

你看着我,睁着几乎睁不开的单眼皮,还是不笑。中秋节那天赶上班会,你带了四斤新烤的月饼,防油纸包着,摸着还热乎。论形状当然不比外面卖的花哨,蛋黄馅儿的正面一个“蛋”字,莲蓉馅儿就是“蓉”字,我问为什么不是莲。你说找不着莲字的模子。你问我为什么不吃月饼。我说我只喜欢吃枣泥的。你没说什么,第二天又带来热乎乎的八块,每块上面一个“枣”字,防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塞进我书桌。“趁热乎吃,”你翻开语文课本,对着鲁迅的画像说,凉了就咬不动了。吃了一整天的枣泥馅儿,第二天我嘴里透着一股苦甜,说吃烧心了,有点恶心。你居然笑了,笑我没出息。全班都以为你家是做糕点的,你也不说什么。多年后才知道你爸妈离婚,你判给了爸爸,寄养在做糕点的叔叔家。

“窗户一擦完,就该糊窗缝儿了。”你点着烟,打开一扇窗。

“现在还自己糊窗缝儿?”高中时班里糊窗缝儿,同桌俩人一组,你奇快无比,糊得又严实,而我都是跑去操场踢球的。

“按说早就不用糊了,但这窗子没装好,漏风。”

“这么大店不找个人帮忙?”

“找过,那小姑娘,老偷东西,先锋头孢之类的小玩意儿,没多少钱,就是烦人。”你往窗外弹着烟灰,雪花越发大了。

高二时全班都在看《神雕侠侣》,你喜欢里面的主题曲,还跟我抱怨小龙女不该找吴倩莲演。班主任让咱们在自习课上互相监督,放学前写小纸条交上去,第二天早自习挨个拆开念。有人写我上课哼《任逍遥》,还老跑调,全班大笑,我也跟着笑。还有人说我总跟同桌说话,影响对方学习,班里没人笑了,我也笑不出来。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是能走一表重本的,而你能上个三表专科就不错了,还差一年多高考,自己看着办吧。之后咱们就分桌了,我在最前排坐,你去后面和王伟同桌。王伟家在农场,住学校宿舍,黑瘦结实,跑一千米都敢套钉子鞋,露着一双汗毛浓重的小腿。毕业后,你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是你父亲单位的。

“全班都齐了么?”我的手指抚弄着T恤上的心形。

“都齐了,四十六个,你自己数数。”你关上窗,往手心哈着气。

前年县里的集资链断了,抓起了一批人,欠了大笔的款子。我母亲和你都赔进不少,竟因为一起追款认识上了。那时你这小楼不叫康姐药店,而是康康时尚。你微信朋友圈里全是你上的货,你和女儿自拍当衣模,美颜瘦脸细腿的功能自然少不了。你要看店,要伺候女儿上学,平时很少上微信。只有每周三搭午夜的卧铺大客去省城进货,才有空跟我聊天。太平洋的两端,十二个钟头的时差,我这边刚好吃午饭,有一搭没一搭和你聊着,问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你说是你爸着急,你不嫁他没法再娶。问你为什么又那么快离婚。你说他老打你。

“咱班男生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

“有离婚的么?”

“你说呢?”你笑。

我也笑,打开背包,拿出K-cup的咖啡机,“这是基本款,太复杂的我也扛不回来。”

“大老远的拿这干啥?我也不会用。”

母亲在县里买不到款式不旧又适合老年人穿的鞋子,你每次去省城进货都捎那么一两双,合脚的就给我母亲留下,价钱都是看着给。去年来美国过年,母亲说得给你捎点东西回去。我问捎什么。母亲给我看你在微信里留的截图,LV的披肩。不就是一围脖儿么,母亲说,给你同学买两条。妈,我大笑,你知道那围脖儿多少钱?我这里就是一座中西部的小镇,哪有LV的店,这事便不了了之了。母亲总觉得欠你份人情,我临回国前又叮嘱我给你捎件礼物。捎什么呢?我在微信里问。你说什么也别捎,还说老了,什么都不想要,干什么都没劲,爱犯困,白天看店都能睡着。我就买了这款K-cup。虽然国内的大城市也能买到,但在咱们这小县城,再加上星巴克的咖啡杯、一包胶囊式的黑咖和一包卡布奇诺,换你当年那八块枣泥月饼,想来应该够了。

“这种咖啡机叫K-cup,用起来很简单。”

咖啡机的绿简洁明快,再配上黄色敦实的咖啡杯,你应该会喜欢的。我添上水,放进一粒黑咖胶囊,按下开关一阵轰鸣,滚烫的黑色液体,咖啡味道荡漾开来,有那么一瞬遮住了店里的药味儿。

“很提神,”我把杯子递给你,“那边冬天倒没咱县冷,就是太长,见不到阳光,我也天天犯困,全靠这咖啡撑着。”

你喝了两口,皱眉说苦。我说黑咖就是要这苦劲儿,美国人都配甜得发腻的蛋糕。

“正好,我这儿还有月饼,一直想不起来吃,”你用自己的茶杯给我接了咖啡,拿出米奇月饼,“省城买的,也甜得发腻。”

米奇老鼠?我在省城读大学时见过这牌子,太贵,吃不起,又讨厌美国人的迪士尼和中国人的中秋节搅一起。岂知多年后回到老家县城,竟和你一起对着窗外的雪吃这月饼。

米奇月饼是黑色包装,米老鼠后背插了翅膀,月亮是透着猩红的金色,哥特式与万圣节的混合体。抽出一小包打开,月饼皮子也是黑的,放在手心上,跟奥利奥饼干差不多大小,我一口就咬掉了大半。黑皮是巧克力,馅儿是奶白的,除了甜再嚼不出别的味道。仔细看说明,才知这叫提神的香草味儿。但黑咖的苦是黑咖的苦,香草的甜依旧是香草的甜,完全是拧不到一起的两股劲儿。你當年那八块枣泥,可是苦中有甜,甜里透苦,我那时咬起来小心翼翼,五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分之一,一口小似一口,连月饼皮儿都嚼得细碎。

“你家卖中药么?”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老太太,拎塑料袋,抽着鼻子。

“咱家只有西药。”你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里。

“那咋有股中药味儿呢?”高个儿的问。

“我自己熬着喝的。”

“为啥不进中药呢?”矮个儿摇头。

“行,下回进点儿中药。”你笑。我盯着窗外的柳树,叶子还没来得及掉光,风雪中几片瑟瑟发抖的惨黄。

“就是嘛!”矮个儿老太太边咳嗽边笑。你也跟着笑,空气里充满了苦黑咖式的快活。

“大娘,咱家刚去省里捎了批新鞋,软皮牛筋底儿的,还防滑,带你俩去楼上看看?”你戴上鸭舌帽。

“不看,”矮个儿摆手,“今年不买鞋。”

“省里批发价,还打折儿。”

“几折儿?”高个儿的问。

“那看大娘是不是诚心要了。”

楼梯很窄,两个老太太拎塑料袋上去很费劲,你劝她们先放楼下,不听,只好作罢。

“在下面等我一会儿。”你回头对我笑笑,鸭舌帽之下,突然现出二十年前的模样。

记得你高中那时很少穿裙子。即使在七月,也是黑色的长裤。你实在不会穿,连衬衫都是黑纱的料子。生理课上,班主任让男生出去踢球,遮上窗帘,连讲了两节课。我踢了一身汗回去,你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像干了什么坏事。我在回忆中注视着你脸红的模样,又煮了一胶囊的黑咖。

黑咖的刺激下,我心跳加快,身上不冷了,望着柜台里治皮肤病的药膏出神。你说笑着下了楼,两个老太太也很开心,走的时候都穿着新鞋。

“那双鞋多少钱?”

“你别问了。”

“现在上货还坐大巴么?”

“现在不上货啦,”你笑,“啥货都卖不出去,咱县人比我还穷,别说穿的,连药都买不起。”

“那鞋呢?”

“都是以前上的货。”

我给你倒上最后半杯咖啡,黑色液体,黄色瓷杯,心里略感踏实,却也瞬息即逝。确定简是在安大略湖出事后,我夜夜失眠,跟你聊了很多微信。我问你过得怎么样,你说你每晚和你女儿一被窝睡。我说等她考大学走了怎么办。你说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你和你父亲也断了关系。我和S市大学签了合同,聘任制,非事业编,五年一考核。你女儿到底考走了,轮到你夜夜失眠,康康时装变成了康姐药店。

“咱县现在就剩一帮老头儿老太太,我没招儿了,才改的药店,”你摘下帽子,小口溜着咖啡,“结果他们谁都不买药,难道身体都比我还好?”

“嗯,我在街里也没看见几个年轻的。”

“十一还是不行,等过年县里年轻人就都回来了,挤得死去活来也要回来。”

你问我回国适不适应,又问我在S市落没落脚。我说还得先落户,没户口就不能买房子。你说S市大学挺好吧,你女儿要是能考上就好了。我摇头笑,学校说在买房前给我安排两室一厅,听起来不错,可排队领完钥匙,才傻了眼,那原来是单身教工宿舍里的“两室一厅”——厅小点儿尚能忍,糟心的是两室,中间居然隔着一条公共走廊!你大笑。

“这是S市大学,我随手拍的。”我把手机递给你。

“他们也军训?”

“全国哪儿不军训?”

“我姑娘那学校军训很严格,下午两三点还在猛晒,皮都晒脱了,让我快递防晒霜。校卖的太贵,抹完皮肤还过敏。”

咖啡喝完了,我心不跳了,想上厕所。你喝完头晕,怕晚上睡不着,说还是和女儿一被窝睡着香。

“再也不去美国了?”你笑问。

“绿卡还在,每年飞回去一趟刷绿卡。”

“再回美国帮我捎点药呗?我平时坐太多了,上不出厕所。”

“你家不就卖果导片儿么?”我用手指敲着柜台。

“那药吃多了也不管用,还伤身。”

因着晦暗的光线,暗红色的披肩发显得你的脸越发苍白。整个高中你都是假小子中分短发,有一次早上捂着半边脑袋来上课,我问怎么了,你说别管。老师提问,你不得不放下手站起来,全班窃笑,我才明白是你临睡前洗的头,把头发压翘了。你很窘,下课跑回去洗头了。——便秘?是二十年的光阴让你对我如此坦然么?

“行,肠胃不好是吧,再去美国我帮你留心看着。”

第一次见到简穿着蛙人潜水衣,是她在留学生婚恋网贴的照片。她从那张收获无数点赞的照片上来到我面前,差不多用了两个星期。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我们对结婚这件事目的一致且态度明确:给家里一个交代。

只有一个条件,简说,我要继续潜水。我说可以,有个爱好也不错。她说那可不仅仅是爱好。我笑着点头。

我和简在美国没什么朋友,也好,省掉到处发信通知了。去市政局领结婚证,在那个云形千变万化的午后,气温突降,阴风怒号,中西部特有的阴郁天气。

一对黑人男女排在我们前面,二十上下,男的小臂发达,刺着骷髅,十字架从头盖骨穿透,女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来结婚还是离婚?简小声问。离婚该去法院吧。我说。

那孩子一直在哭,呜呜咽咽地配合着窗外的风声。办证的是一个女人,身体比张开的麻袋还宽,脸上一层惨白,随时能掉下来。

轮到我们了。请举起你们的手。那女人的嗓音像两片金属在摩擦。

我举起了左手。

先生,请举右手,那女人的目光严厉,您在开玩笑么?

处理证件的当儿,我们和那对黑人男女坐在一条长椅上。他们的孩子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简:她在翻婚前手册。

等以后回国再办证吧。后来简拽着我走了。林肯大街阴风阵阵,隔着窗子,那黑人孩子又大哭起来。

“你在美国到底过得咋样?”你摆弄着我背包上的拉链。

“不咋样。”

“我看你朋友圈挺滋润的,”你笑着看我,“前一阵不还去海边了么?”

“那不是海边,那是安大略湖。”

我背着你面前的双肩包,沿着安大略湖畔快步向前走,但湖水的颜色变化更快,烟灰蓝,日落黄,玛瑙绿,五光十色,应接不暇,仿佛我這一路走过的不是湖,而是一千张面孔。我脱掉鞋,踏进湖水。摄氏27度,阳光很舒服,湖水却充满了敌意,凉意如同钢针,由脚底刺入我的身体。作为回敬,我把电子温度计刺向湖水。如果湖大到像海,温度大概也是恒定的。再往前走,是一大片毫无来由的赤橙,暖暖的样子,那是简最喜欢的颜色。是受了这涌动的赤橙的诱惑,她才穿上蛙人潜水衣,背上氧气瓶,把自己最后一次投向水中么?

“那你就这么单着了?”你问。

“学校老师给介绍了一个,刚留校的博士,年轻。”我摇头笑,杯底挂了道咖啡渍,不深不浅的褐色,像熟透的疤痕。

领与不领那张结婚证,其实差别很大。我和简相距一百二十英里,开车两三个小时,不尴不尬的一段距离。从市政局回来后,我依旧每周见她一次。她并不拒绝我在她那儿过夜,但告诉我同床会让她失眠。她的公寓是上下两层的阁楼式,楼下是客厅,摆着一张条形沙发,铺着她预备好的毛毯。

深夜,我把身子平躺在那毯子上,打开手机,翻看简的博客。借着那些频繁更新的图文,我得知她第一次下水是在墨西哥湾,而她和她的白人潜伴戴着潜水镜,互相搭着肩膀,对着网络另一端的我竖起大拇指。比起我,她更想和水亲近?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在手机上敲下这句,故意省掉问号。都好。她追加一个笑脸。哦,那再看看吧。都好?她对潜水的态度可不是“都好”。每次下水的时间地点,甚至潜伴的昵称,她都在博客提前公布。她到底想在千尺深的海底追寻什么?她刚开始是从开放海域下潜的:海平面以下,潜水镜之外,海星和珊瑚同样温柔,乌贼和海蛞蝓无比散漫,置身于洋流冷暖交错处,对大海满心敬畏。潜伴正从五颜六色的鱼的嘴里摘取鱼钩,她却倒垂身体,默念生亦何欢死亦何忧。

其实,简在博客上说,不喜欢那种太开放的海,能见度太好,像是上了陆。她最痴迷纽约港的那艘沉船。她和她的潜伴亲切地叫它“大白鲨”。她潜入引擎室,“大白鲨”的心脏,迷醉于那些挂满乌贼卵的表盘——“大白鲨”的心脏里是没有光的。她甚至在博客唤但丁:你不必潜入地狱,请你回头,我在微笑,这里是大地初开的黑暗,这里是石破天惊的宁静。据说安大略湖有两百亿平方米,到底是哪一平米吞掉了简?摄氏九度半,我從湖水里抽出温度计,她入水的一霎也是这个温度么?

你带着我上了康姐药店的二楼。梯子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你在前,我在后。你笑说我的反毛皮夹克太土旧了,要给我找一件新的男装。北京时间上午十点整,芝加哥时间午夜十二点,县城里小雪转阵雨。

一年一潜,半年一潜,一季一潜,简的潜水越来越频繁,先是用掉所有假期,连我们的见面也渐渐少了。巴厘岛,白令海,纽约港,墨西哥湾,有过数百瓶氧气深海潜水经历的简,怎么会想到最后竟被一个淡水湖留住了呢?她的博客停更了,毫无征兆。潜水迷们在催她。沉默。如果在海底发出呼喊,我想,大概也是这种沉默吧。有人转来了新闻链接:安大略湖,五十米以下,肺泡炸裂。因为陆地和水下的压力差,简曾在博客里说,初学潜水者的耳膜会痛,感觉和飞机落地时差不多——从她的博客读得多了,我难免对潜水心生向往。可诱惑我的,不是氧气瓶,不是但丁,不是乌鱼卵,不是亘古的宁静,而是潜水设备中那个类似飞机黑匣子的装置,无时无刻不在运作,残酷精准地记录着水下的一切。

你这楼上很乱,堆满了各种衣服,拆封的,没拆封的,我能认出的牌子,认不出的牌子。在各种包装袋的味道里,我嗅到了你的气息。被子还没叠,那残留的形状,是你的睡姿么?你也常常斜躺在午夜大巴上。你一定觉得与其在这小楼上独自失眠,还不如听凭国道和夜色在眼前掠过。你总是想逃离,却不知逃向何处。

“我以前在省城的学校,离服装大世界才两站地,”我站在你那扇落地镜前,“也不知道你一直去那儿上货。”

“知道了又怎么样?”你和我站在同一面镜子前,“试试这件。”

深色的休闲西服,肘部是浅色的补丁。你会想象我穿着它站在讲台上么?我脱下反毛皮夹克,换上西服,垫肩出了问题,你的手在我的肩上。

“穿着得劲儿么?”

“得劲儿。”我对着镜子里的你说。

“这么一看,”你褪掉白大褂,露出连衣毛裙,左手臂套在我右手臂里,“咱俩也挺好的。”

“咱俩从小不就挺好么?”

和简在一起一年多。我知道她开车喜欢超速,却不知道她吃没吃过罚单。我知道她患有严重的乳糖不耐,碰不了任何奶制品,却不知道她最爱吃沙丁鱼三明治。我知道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却不知道她每天和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我知道她潜水,却不知道那个和她拍了很多照片的潜伴到底是什么人。依据简的黑匣子的记录,正是这位潜伴经验不足,没能估准下水的耗氧量,导致氧气瓶提前耗尽,她因水下折返回去救他而遇难。潜伴:这个潜衣紧裹着的胸肌宽阔的白种男性,这个和简在无数照片里以同样姿势竖大拇指的家伙,他知道简开车超速么?他知道她乳糖不耐么?他知道我和简差一点就订婚了么?我知道他和简是所谓随机搭伴,也明白在随时要人性命的昏惨惨的水下,唯一的依靠就是潜伴,可我不明白他和简到底共享着怎样一份水下的隐秘。我们回国办证好不好?我问简。我们在陆地上做一对实实在在的夫妻好不好?都好。她说。因为那个随机的潜伴,简的肺泡在安大略湖的水压冲击下炸裂,迸发出千头万绪的血丝。简在博客里不忌讳谈论死亡。她说这种死法叫爆肺,是潜水者众多古怪死法里最血腥最壮烈的一种。回头再看这帖子,一语成谶。

镜子两侧立着两个白色塑料模特,没有五官,没有毛发,只有不会蠕动的喉结,小腹是光滑平整的塑料板。夜深人静,你对着这两具塑料躯壳忍受失眠的折磨,它们会在你眼前翩翩起舞么?它们会互相搂抱么?比起腰腹,你的双唇倒肥厚了不少,是因为这二十年里吃过的饭说过的话么?你会跟女儿怎么提起我?他在S市大学当教授?他当年和我同桌,一天内吃掉了八块枣泥月饼?

你把被子推到一边,摘下暗红的假发,套在床头塑料模特的脑袋上。这模特也是没有五官的,脖子被硬生生锯开了,分不出男女,五官的比例透着死一般的完美。

“原来你还是短发,就像小时候。”

“做完化疗后,好容易长了这么点头发。”

你坐在床沿,双腿相叠,从模特头上摘下假发,在怀里不停摆弄,映在镜子里像只形状古怪的猫。知道简葬身安大略湖之后,我养过一条鹤顶红,但不明所以地死掉了,仰卧在鱼缸水面上的姿势,像简的身体。在海底,她的身姿却千变万化。我挖开草坪,埋掉鹤顶红,想象它在土壤中腐烂发臭,或是被蚯蚓之类一口口吞噬。潜水?爆肺?这些到底算怎么一回事?痛感自上而下掠过体内。

“做完手术,住了小半年院,”你戴上假发,冲我俏皮一笑,“琢磨着不如开药店好了。”

“那咖啡机用上个把月,拆开冲冲就行了。”我脱下西装,“要不,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