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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2021-07-25刘建东

山花 2021年7期
关键词:小宋脚步声小毛

刘建东

周一上午十點,开了简单的碰头会后,我们陆续离开了单位。这个时间的街头相对没有那么拥挤,来往的人们也相对从容。从单位作鸟兽散的我们,随意地安排着余下的时间。回头还能看到单位大楼的尖顶,在灰暗的天空下,没有一点生机,就像一只耷拉着脑袋的无精打采的麻雀。这时候手机响了一声,大家都看到了微信群里的通知。通知是小宋发的。他没有随我们一起出来,他总是喜欢待在单位里,等着所长的指令。微信通知,让大家火速赶回所里,有重要事情,不得请假。

重新回到所里,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是非正常的召回。

老江夸张地抱怨,他的猫在家里没有人照顾,眼巴巴等着他回去,脑子里都能听到它的哀号。

小毛吊着脸,说,什么事什么事啊,还不开会一起说,又折腾我们,还让不让人活,我刚刚和理发师约了去染发。小毛年纪轻轻,据说有很严重的少白头,可我们谁也没看到过她头发花白的真容。

老黄表现出了与他年龄相称的沉着,大家稍安勿躁,听所长的。

所长董仙生此时心神不宁,脸色比大家都难看。他并没有急于说明让大家回来的原因,而是从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小宋,让他去把铁闸门锁上。

小宋出去时,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直到拉动铁闸门的声音和大门落锁的声音传过来,我们才陡然慌了,那声音我们十分陌生,只有所长董仙生和小宋比较熟悉。我们所占据七楼的整个右半边,靠近电梯口,有一扇推拉的铁闸门,把我们和其它部门隔开。平时,因为我们都不来单位办公,只有所长与小宋常在单位,所以我们几乎忘记了铁闸门划动、锁门的声音。我立即觉得裸露在外的肌肉发紧。老黄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老江双拳紧攥。小毛惊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等小宋回到所长办公室,各就其位,所长董仙生才严肃地说,把大家请回来,是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事儿。他顿了顿,目光从一个人脸上跳到另一个人脸上,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手稿丢了。他万分沮丧地说。就在我们开碰头会之前,我亲手把它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开会的时候我的眼睛数次移动到手稿上。那个时候它是在桌子上的。开完会,我只是去了一下洗手间,等我回来时,楼道里静悄悄的,你们大都走了,只有小宋的办公室开着门。我能听到从他办公室传来的敲打键盘的声音。我坐到椅子上,下意识地看了眼办公桌,桌面上的手稿竟不翼而飞了。我脑袋“嗡”的一声,顿时感到,天塌了下来一样。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都知道,这部手稿的重要性。这是刚退休的院长的心血。据说院长写了三年,是他一生的一个总结。他把这么重要的手稿交给所长,让我们整理出版。那部手稿厚厚的,放在所长办公桌上,几乎能把所长的半张脸遮挡住。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看到的都是被院长的手稿遮住了半张脸的所长。所长把手稿打散,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部分。老黄看的是院长对自己人生历程的追忆;老江看的是一些风花雪月的散文随笔;小毛看的是类似日记的东西;小宋看的是一些会议发言,只有他那部分几乎全是打印出来的。我看的是到世界各地的游记,我这才惊讶地发现,院长竟然到过许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大家看完了第一遍,然后汇总到了所长那里,还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很显然,这是一部凝聚了院长一生精华的手稿,院长内心绵绵的期待可想而知。大家听完所长有些凄凉的原因介绍,便都默不作声了。我们各怀心思,虽然都感到了暴风雪来临前的不安,但我们内心的波澜肯定都不如所长。院长是董仙生的伯乐,发现并把他从工厂里调来,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这部院长亲自委托的手稿,对于所长董仙生来说,意义更加不一般。

为了缓解过于压抑的气氛,老黄率先打破了沉闷。仙生,你不用杞人忧天,也许是院长派人把它拿走了。他可能想要增加一些内容。

所长董仙生摇摇头,怎么可能?他做事缜密,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和我打声招呼就拿走的。

老江说,或许是在你去洗手间期间,有外面的人偷偷进来拿走了。楼里经常有外人出入,你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心里都想些什么。

所长摇头,他不拿手机,不拿钱包,拿手稿干什么?

所长,你把我们着急地叫回来,不只是要告诉我们这件事吧?小毛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

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到所长董仙生的脸上,心里存着一个大大的疑问,对啊,把我们叫回来,手稿就能失而复得吗?

董仙生被我们盯得有些发毛,他回避着我们的目光,说道,也许,你们能给我出出主意,院长的手稿到底是怎么丢的,是谁拿走了。

然后我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开动脑筋,替所长分忧。我们的分析其实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董仙生默默地听着我们的议论,当某个人在说话时,他的眼睛就停在那人的脸上。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无神的。他的心思已经神游了。这充分说明了他内心的慌乱。

叽叽喳喳地各说各话,并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所长董仙生办公桌上还是空空的,我们能看到他整张脸,发白的脸。后来老江打了个哈欠说,他必须要走了,他脑子里全是他那只折耳猫可怜兮兮的眼神。他站起来,其他人也站起来,跟着往外走。可是我们走到楼道里,来到铁闸门跟前,才猛然意识到,铁闸门是上了锁的,是被小宋锁住了的。小毛尖声喊道,小宋,小宋,快过来开门。你磨蹭什么啊!

我们等了一会儿,却没看到小宋的身影,所长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老江说,小毛,你去叫他。

小毛没动,你怎么不去,我家里又没有折耳猫,只有我女儿等着我吃饭。不过,有我妈在呢,不用我做饭给她吃。

老江叹息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老黄二话没说,转身去拿钥匙,过了一会儿,便失落地返回,黑着脸说,小宋不给。

老江气鼓鼓地说,他凭什么不给,钥匙又不是他的,他算老几啊,他安的什么心啊?他是想把我们锁在这里呀?

他最后这句话,点中了问题的核心,我们如大梦初醒,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彼此,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

我们几乎是同时转身,快步走回所长办公室。我们杂沓的脚步声充分表明了我们内心的惶恐,和对不可测的未来的茫然。小宋还坐在所长董仙生的办公室内,他坐在原来的地方,玩着手机,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去而复返似的。董仙生也只是象征性地扫了我们一眼,便低下头看他眼前的书。没有人关心他在看什么书,或者他到底读进去没有,我们关心的是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是不是被所长软禁起来了,直到他找到那部手稿?这个萦绕在我们内心的疑问加剧了我们的愤怒。首先是老黄,他自称是我们所的元老,因为他大学毕业便分配到我们所,几十年来他成绩平平,却也混到了研究员。他曾嘲笑小宋说,我刚到所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所以他有足够的资本首先发难。当他发怒的时候,他的语言并不连贯,你你你,为啥不给,我们开门。他的脸涨得通红。

小宋像是没听到老黄的指责,仍然低头玩手机游戏。

老江附和道,对呀,你还想锁住我们不成,你这是犯罪懂不懂,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更别说你了。

小宋头都没抬,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屏幕,只是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我尽量和颜悦色,小宋,这不关你的事,你把钥匙拿出来,你让我们自己把门打开。我们也不要你的钥匙,开了再还给你。

小宋无动于衷,眉毛紧锁,被游戏中的进程吸引着。他像是把我们从他的大脑中屏蔽掉了一样,当我们不存在。

小毛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眼里含着泪说,从小到大,我都没受过这委屈。她伸左手抓住了小宋的衣领,伸右手指着小宋,小宋,你开不开门?你要是不开门我跟你拼了。

衣领子的变化,让小宋感到了呼吸的改变,他这才放下手机,诧异地瞪着小毛。小宋平时少言寡语,能两个字说明白的话他从来不说三个字。他的脸变白了,他说,松开。

小毛上了倔劲,娇小的身体仿佛爆发了无穷的能量,柳眉倒竖,杏眼圆翻,手上加了劲,我就不松开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样?

不松?小宋追问。

不松,我凭什么松开?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何用意,你给我钥匙我就松。钥匙是你家的呀?凭什么你霸着呀?

小宋再不多言,挥手向上一扬。他这一挥手,凝聚了太多内心的不满,力大无比,立刻就挣脱了小毛紧攥的拳头;同时他另一只手向外猛推。小毛的力量全用在手上,身体几乎是不设防的,在小宋排山倒海的推力作用下,她娇弱的身体轻飘飘地向后倒去。等我们都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倒在地上了。我们被她突然喷发的哭声惊醒了似的,怒火中烧,同时扑了上去,拽住了打人的小宋。事后我想想,当时我们的面目狰狞和不顾一切,像是狼群遇到了羊群。这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完全是一股无名之火。我们有的拽着小宋的胳膊,有的抓住了他的头发,有的薅住他的衣领,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这时候小宋面露惊恐之色,向后躲闪着,你们你们……没有人注意到他讲了什么,他那重复的两个字代表着什么。我们拳脚相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他的身上,他蜷缩在沙发上,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疯狂地打、抓、挠、踢,骂娘、吐口水。如果当时有一面镜子,我想,我们夸张的动作与从未表现过的恶,是令我们自己胆寒和震惊的。我们也一定都不会相信,那是我们自己。事实却仍在发生。很快,小宋就缴了械,被打得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他像只刚出生的小猫,连叫唤的声音都没有了。不知谁说了句,别打了,别打了,别把他打死。我们都停下来,相互看了看各自的残忍面目,突然间一致地、满面羞愧地退到一边。老江走近小宋,探了探小宋的鼻息,放心地笑了,转过头无比快乐地宣布,还活着,还活着。这是个鼓舞人心的消息,我们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声,像是在庆祝什么。我们均长舒了一口气,会心地相视一笑。老黄说,他哪里就那么不禁揍呢,他最年轻,身体最棒。老江说,是啊是啊,他身体像头牛,哪像我们,全身都是毛病。我们再次凑近小宋,观察他,他的脸色苍白,面容有点变形,头发凌乱,衣服不整,嘴角有鲜血流出来。即使这副尊容,他也没有博得我们的同情。小毛说,这是他罪有应得。老江说,是的,没错,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我们围成一圈,像是在动物园里观察动物一样,我们的心情仍然十分沮丧,并沒有因为痛打了一顿小宋而心情舒畅,因为钥匙仍然没有着落,我们走出单位的希望依旧渺茫。我提醒说,我们要的是钥匙。于是,小毛伸出手想去掏小宋的口袋,手触到小宋的衣服又缩了回来,她说,我是女的,我不能掏他的兜。在大家目光的鼓励下,我翻遍了他的所有口袋,也没能找到那把钥匙。在我翻找的过程中,小宋毫无反抗能力,全然任人摆布,只是间或翻一下眼皮,无力地看一眼我。那一眼让我心生寒意,默默地对他说,对不起小宋,这不是我的本意,谁让你碍着大家了。

没有找到钥匙,我们都垂头丧气,围在一起,低声商量着怎么问出小宋的口供,让他交出钥匙。没想到,小宋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打了我们每人一个耳光。他说,打死我,也不说。我们动作统一地扭转脖子,看着有气无力的小宋,真是悲愤交加。我们更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必须要找到一个可行的办法解困,可是我们凑到一起,讨论来讨论去,却仍然像是在黑暗中爬行,愁云密布,愁眉不展。我们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经过刚才的打斗,好像每个人都付出了毕生的力量似的,一下子瘫软在地,像是斗败的公鸡呼哧呼哧喘着气。这样尴尬的局面持续了有十几分钟,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是所长董仙生的。这么长时间,我们几乎忘记了所长的存在。他的声调平和,都散了吧,他说。

我们拖着沉重、散了架的身体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们的脑子都长了眼睛,能够隔着厚厚的墙壁,看到那紧锁着的铁门。紧张、惶恐令我们无所适从。我与小毛一个办公室,她趴在办公桌上抽泣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劝慰她,只能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后来我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在静得有些残酷的楼道里显得十分惊悚。我的耳朵同样长了眼睛,第一次的脚步声是老黄的,那脚步声从他和老江的办公室响起,就像是一个简单而无聊的音符,穿过楼道,串起一连串杂乱的音符,扰乱着我们的思想,最后消失在所长的办公室,那是音符的终结处。当那音符重新响起时,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第二次的脚步声是老江,老江在里面呆的时间比老黄要长,三十五分钟。老江从所长屋里出来的脚步声轻快,像是伴着口哨。然后是小毛,她停留的时间较短,只有十分钟。她回来后脸色阴沉,看上去情绪不佳。我也不敢打听。等着手机微信的声音响起。但是过了半个小时,手机才有动静。我等得心焦,快步赶了过去。

瘫软在沙发上的小宋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回他的办公室了。所长董仙生抬头看了下我,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我坐了下来,规规矩矩的。

所长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焦虑的神情,说话的语气也平静,梁颂,你来所里几年了?

他以聊家常的方式开始,立即让气氛轻松了下来。我略加思索,十二年。

你已经工作十二年了,你肯定知道这其中的甘苦,你也知道,你取得的一切都不是风刮来的。

我诚实地回答,那是自然。

我已经来这个单位二十年了。我没有你们幸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就分配到这里。我在工厂里待了整整十年,我从一个厂报记者做起,白天采访、写报道,利用晚上的时间搞点文学研究。后来是老院长看了我发表的一篇文章,发现了我,把我从工厂里调过来。可以说,没有老院长就没有今天的我。董仙生像是在自言自语,回忆他的经历。

我说,我知道,所长,听你说过多少遍了。

所长董仙生又看了看我,所以你知道,老院长的手稿不仅对他,也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小声说。

他话锋一转,你觉得这部手稿被谁拿走了?

我没有料到所长会单刀直入,这么直接,竟毫无防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

你别紧张,我没有说是你拿了,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我对你从来都是信任的,你也知道,我在为所里的未来着想,一直在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所长语重心长,以情动人。

我诚惶诚恐,我还有很多不足。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你不要有顾虑,畅所欲言。

所长鼓励的目光让我无法躲藏,我心亂如麻,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我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们不是在下结论,而是推断。所长说。所有人都有推断的自由。

我再不说是无法走出所长办公室的,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你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所长眼睛放光,什么事?

我陷入片刻的沉思,以此来证明我确实是在帮助所长推断,是这样的,两周前,小毛对我说,她不想审读院长的手稿,她觉得她看的那部分内容简直是生活的流水账,杂乱无章,了无情趣,毫无审美感,根本不能算文学作品,更别说出版发行了。她还把其中的一段读给我听。

你认同她的判断吗?他盯着我。

我迟疑地看看他,然后诚实地说,基本是的。

所长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来,好吧,你说的都是实话。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叹息,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办公室。我因为紧张而忘记了自己在所长办公室的时间,但是小毛没忘,她看到我垂头丧气地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表,二十六分半。

我心里有鬼,低下头,没敢和她的目光相接。

不多时,听到楼道里那半边的脚步声,该吃饭了。我感觉到了饥肠辘辘,这是难得的一种感受。饥饿感的增强愈发催促我们要冲出铁门,去食堂,或者回家,解决午饭。脚步声停止了,楼道里重归安静。我们的耳朵都离开我们的身体,跑到了铁闸门那里,似乎我们能看到铁闸门冰冷无情的面孔。胃部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像是挂着一扇重重的铁门,连正常的思维都消失了,脑子里乱成泥泞,甚至忘记了害怕、紧张与无端的猜测。之后响起的脚步声是小宋的,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像被蹂躏过的,终究是年轻,恢复得快。脚步声到铁闸门那里戛然而止。没有开门的声音,只有与人低声交谈的声音。脚步声顺原路返回,依次到达我们每个办公室的门口,稍作停留,响起沉闷的敲门声。去开门的是小毛,她拎回来两个塑料袋,里面是盒饭。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竟有些粗暴。我和小毛,都抢着放下了平日的矜持,夺过外卖饭菜,狼吞虎咽,迅速填饱肚子,食不甘味。没有了饥饿感,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困意顿时袭来,我打了几个哈欠,便顾不得平日的斯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窗户被粗粗的铁条封得死死的,梦的开始我在徒手拆铁条,手指在一点点地渗出鲜血,我却不知疼痛,拼命想把铁条拆散。我成功了,我听到了自己内心发出的狂吼。我把成堆的铁条当成梯子,攀上了窗台,纵身一跃,下面却是深不可测的城市的深渊。这时候我醒了,感觉到额头凉凉的,睁开眼,却看到一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小毛,你要干什么?

小毛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恶狠狠地看着我,你说我要干什么?

我向后退着,我怎么知道。

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小毛说,可是我又下不了手,从本质上说,我是个善良的人,可善良的人有时也会偶尔来点邪恶。她晃了晃手中的剪刀。

别胡来。我提醒小毛,你中了哪门子邪,犯了哪门子病。

犯病的不是我,是你,你说,你跟所长说我什么了?她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剪刀。

我惊讶地看着她,嗫嚅着,就是,就是……

别磨蹭,快说。她挥舞着剪刀,这不是我认识的小毛。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添油加醋,我就说了你对那手稿的看法。我已经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书橱,硬硬的,不好受。

可小毛不依不饶,她逼近我,举着剪刀,面目狰狞。我只好闭上眼,听之任之。可等了会儿,没有感觉到疼痛,只听到剪刀落地的声音。睁开眼,那把剪刀孤独地掉在我脚下。小毛退回到自己的椅子,瘫坐在那里,捂着脸抽泣着,我也是这么和所长说你的。

等她哭够了,抬起头来,竟有些羞涩。我们相视一笑,竟然有了些同盟的意味。我们在内心原谅了对方。

小毛怯怯地问,你和家里人说了吗?

说什么?

你回不去啊。你总得给家里人说一声吧。你总得编个理由,好让他们安心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当然,我只是告诉他们,单位有事,不然,怎么和他们说呀。

小毛忧郁地说,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他们解释。

什么都不要解释,我们又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劝慰她,也是给自己一个心安。

之后我们便默默无语。

还是小毛打破了尴尬的僵局,她说,我们不能束手待毙,我们得做点什么。

我紧皱眉头,我们能做什么呢?

小毛说,总有办法的。

压力之下的小毛其实非常急躁,她无法集中精力,越想找到一个好的主意,就越心乱如麻。最后还是我比她清醒一点,我说,我们得把嫌疑人找出来,否则我们谁也出不去。

小毛再次哭泣着说,他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不让我们回家吧。

当然不能。我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都欠起身子,弓着腰,脸对着脸,放低声音开始商量谁是嫌疑人。其实心态平静下来,仔细地分析、认真地研判,一条条线索就会水落石出。我们一一排除,最后一致同意,那个嫌疑人非老黄莫属。

我分析说,老黄比我们所长年龄还要大,和我们所有人相比,他来所里的时间最长。他说他是所里的文物,应该受到保护;可他老是抱怨说,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据他说,本来当时副所长的位子应该是他的,可是董仙生一来就占住了,就把他的前程给堵死了。他话里话外,充满着对所长的忿恨。

小毛斩钉截铁地说,对对对,肯定是他。我私下听到他无数次地说所长的种种不是。

我也听到过。我说。

我们稍加回忆和整理,便罗列出许多有关老黄针对所长的不满与怨恨,那些细节,甚至他说那些话时的表情我们都能记起来。

我们头一次如此接近,我能看到她的眉毛因为激动而像火苗般跳跃着。一旦有了结论,我们便立即付诸行动。小毛发微信叫来了老江。老江迈进我们办公室的步子犹豫不决,推开门,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进来还是不进来。小毛紧走几步,伸手拽住他,把他硬拉了进来。小毛友好地把他安顿到沙发椅上,递过去一杯热咖啡,同时安抚着惊慌失措的老江,你不想早点回家吗?

这一句话捅到了老江的心尖上,他一下子便崩溃了,捧着那杯咖啡,哭哭啼啼的,简直不像个男人。他啜泣着说,如果我不回家,我的猫会发疯的。我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到猫我的心脏就忽悠忽悠地蹿上蹿下,百爪挠心似的。

小毛只好把他手里的咖啡接过来,以防他把咖啡撒到身上。她安慰老江,自寻烦恼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徒增伤悲。

那能怎么办?老江抬起他无助的脸,看着小毛。

此时的小毛已经告别了焦虑,她耐心地告诉老江,我和她正在努力找出嫌疑人,以免去所有人的嫌疑。等她把话说完,我们都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老江,希望得到他的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老江的表现令我们有点意外,他并没有因为即将打开的一扇窗而兴奋,我们的计划反倒使他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之中,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唉,老黃,我同意你们的猜测。其实从一发生这件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他干的。可是我又不希望是他。老黄表面上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其实他内心很敏感。他心里苦啊。他混了一辈子了,却一事无成,每天他都要受老婆的数落,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

我们说的不是过去,是现在,是今天,此时此地。我小声纠正说,我是想让他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我们的处境。

事与愿违,不管我和小毛如何做老江的思想工作,他都不肯放弃他对老黄的同情,不愿意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他说,不管怎么说,不管到什么地步,我们都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他。我们,我和小毛,对他假道义的行为嗤之以鼻,满脸不屑地目送他离开。我们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把脸扭向窗户,看着窗外静止的杨树。

时间就在绝望之中,缓慢而残忍地流逝,它划过的痕迹,如同是钝刀子刻过一般。我们看着黄昏沉重地经过窗外,如同一个体尝了世间所有疾苦的老人,把白日无情地卷走。我们觉得自己与椅子长在了一起,连呼吸都听不到了,我们的身体与黑暗融到一起,我仿佛觉得身体像是沙粒一样,慢慢地融解到了夜晚之中。没有人想起要摁下灯的开关,让夜晚亮起来。黑暗的包裹似乎更让人感觉到安全。我们连话都懒得说了。小宋的脚步声仍然可以分辨,他在每个屋子门前都停下来,敲了敲门。外卖饭菜的味道疯狂地从门下面的缝隙间冲进来,冲击着我们干瘪的胃部,诱惑着我们的味蕾。可是我们仍然未动。我们没有任何食欲。我靠在椅子上,长期保持一个动作,我的身体有些僵硬,似乎失去了知觉。窗户外的夜是绚烂的,各种灯光互相交织错落,起起伏伏,余光映进办公室,在办公桌上,在墙壁上形成了各种图案,开始时是不规则的,不成形的,但在我强烈的主观意识作用下,它们慢慢地分散、聚拢,自由地移动,那些光奇迹般地变幻成了森林、鸟儿、彩虹、楼宇……我兴奋不已,大声说,小毛,你快看,墙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在窗外漫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中,小毛的脖子扭动了一下,你脑子进水了吧,暗处的她说。

时间对我们来说,变得毫无意义。夜晚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洋。不知已经是何时,窗外的夜也安静了下来,奔跑的汽车声小了许多。楼道里的脚步声似乎是从峭壁上跌落的惊雷,惊心动魄,而且脚步声杂乱慌张。我们被这异响所吸引,纷纷打开门,来到楼道中,是小宋。他惊慌说,有一只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补充了一句,一定是它把手稿叼去的。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仿佛在茫茫黑夜中盼到了一丝亮光。站在各自办公室门口的我们立即驱走了黑夜、惊惧、惶恐、紧张,我能感到我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在哪里,在哪里?我们围着小宋纷纷问,仿佛我们和小宋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十几个小时之前的龃龉。而小宋也恢复了平时的精神,他说,它跑得飞快,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我敢肯定,它没有跑出去,它就在我们所这边,说不准跑到哪个屋子里了。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述,眼里的小宋仿佛变得可亲可敬了。老黄说,我们得抓住它,它是罪魁祸首,一定要抓住它。老黄的话提醒了我们,我们东张西望,楼道里一览无余,并没有猫。我们又都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毫无目的地寻找着,之后又一无所获地冲出来,喊道,在哪里,在哪里?老江说,好像看到一条黑影,跑到男厕所里了。我们争先恐后地向男厕所跑。连小毛都跑进了男厕。因为大家心情急迫,慌不择路,拥拥挤挤,反而影响了我们抓猫的进程,甚至我们都看不清楚那只猫究竟长什么样。小宋说,跑了,它又跑了,从我们脚下溜掉了。我连猫的影子都没见到,只落得一身臭汗。

我们又从厕所里跑出来,追到楼道里。老黄问,它跑到哪个屋子里了?

小毛是最先从厕所里退出来的,她说,好像跑进资料室了。

老黄跑到我们前面,拦住我们,不能这样瞎跑乱撞,只会把它惊跑了。它要是再跑了,我们就找不到真凶了。他指挥我们,去把铁门堵住,不管它多狡猾,它也逃不出去。他说得有理,我们迅速行动起来,有人去找能做档板的东西,有人守在铁闸门前,以防止猫从这里逃掉。我们找来了椅子,从书柜上拆下来的板子,包装纸盒,很快,就在铁闸门那里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铁闸门的下半部分被封得死死的,再狡猾的猫也逃不出去的。

在大家都被狂躁、低沉交织的情绪笼罩时,老黄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静,他像是临危受命的将军,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我们。他挥动着手臂,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赶猫,尽可能地把它逼到楼道里,迅速地把自己办公室的门关得死死的。然后我们集中到楼道里,它插翅难飞。老黄表现出了难得的领导才能,他的话合情合理,也不容置疑。我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卖力地寻找着猫的踪迹。我和小毛翻遍了所有角落,甚至抽屉里、书柜里的书都翻开看了看。我笑着说,它有可能变成卡通,躲进书里啊。小毛故意说,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永远也抓不到它了。寻找猫的过程充满着诙谐和对即将结束的未来的期盼,夜晚也不再显得那么漫长了。

楼道里又是一阵骚乱,我和小毛从一无所获的办公室冲出来,关上身后的门。小毛惊呼了一声,在这里,在这里。我也看到了,是只灰白相间的肥猫,它快速地跑过我们办公室门口,在我们的脚下逃窜着。我们追着它。因为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意识到了胜利在望,所以并没有过于慌乱。它在我们晃动的目光下奔跑着,它慌不择路,最后跑进了所长董仙生的办公室。老黄拍了拍脑门,叹道,怎么忘了仙生了。只有所长的辦公室门是大敞着的。我们鱼贯而入,挤在所长办公室门口。老黄说,把门关上。

这是这个夜晚最佳的时机,我们重新聚集到所长办公室里,不是来开会,而是要抓住一只有嫌疑的猫。董仙生一脸惊愕地看着兴师动众的我们。我说,那只猫,它是小偷,我们抓猫。我指着已经蹿上窗台的猫。现在,它站在窗台上,惊恐地看着我们,身体上的毛似乎都在颤抖。它背后是已经正在凋零的无尽的夜色。所长看看受惊的猫,再看看亢奋的我们,疑惑不解的表情越来越浓重。我们没容所长答复,我们也不需要他的指令,我们不顾一切地越过他,越过椅子、桌子等重重障碍,冲向窗台,所长惊慌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一拥而上的我们。我们追打着那只猫,它动作敏捷,本能的躲闪和跳跃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它,更别说下手抓住它了。尽管我们意志坚定,认为肯定能够抓到小偷,但是这个局促的办公室,限制了我们的反应、动作和速度,发挥不出集体的优势。面对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不管老黄再如何保持清醒的头脑,如何大声喊叫,他也无法让我们步调一致。突然我们听到有人喊道,所长呢,所长呢?是小宋尖厉的喊声。我们停下来,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又有人喊,他倒在地上了,地上。在办公桌的一角,躺着所长,他闭着眼,脸色苍白,双腿蜷缩着,脑袋边有一点血迹,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小宋的声音变了调,拖着口腔,肯定是我们把他撞倒了。我们围拢过来,悲伤地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所长办公室乱成一团。

我们再次看到苏醒着的所长是在他的家里。他刚从医院里出来,他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健步迎上来,热情地和我们握手、打着招呼。他的状况完美,叫得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唯一的缺憾是,他部分失忆了,有一些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彻底从他的大脑中消失了。我们不知道消失的往事是哪些,却都在暗自盘算着,希望所长能够忘记有关自己的某些事情。他笑着告诉我们,躺在床上的他,听着钟表的嘀嗒之声,每一声好像都在重复着上一声,而他听过的每一声却又真实地消失了。

再没有人提起手稿的事,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似的。而那只猫,我们也再没见过,有人说,老江家的那只猫和它很相似,但没有人去考证。我们也不知道,所长还记不记得院长,以及他是如何回答院长的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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