爊鸭奇案

陆惠明

進京赶考

清朝年间，太湖流域有一条长白荡，长白荡边有个年轻人，姓陈，名一帆。陈家良田千亩，房屋百间。陈家老爷陈光林希望儿子将来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陈一帆从小天资聪慧，求学若渴，经老师点拨，很快熟读四书五经，通悉古圣先贤。一晃十年已过，陈光林准备了盘缠让他前去京城赶考。

陈一帆一路不敢耽搁。那天，他来到周市境内，眼看天色已晚，不觉腹中饥渴，抬头远望，眼前一片田野。他紧赶一阵，忽见前面有一茅屋，内有微弱的灯光。他想今晚能否在此借宿一夜，于是快步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伯，他见了陈一帆，愣了一下，忙问他，这么晚了来此何事？陈一帆说路经此地，想借宿一夜。老伯见他眉目清秀，彬彬有礼，说：“家中实在不成样子，若你不嫌弃就进屋吧。”

进了屋里，陈一帆拿出干粮充饥。老伯见了，满心怜悯，到灶间端了一碗稀饭给他。陈一帆谢过老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饭，又喝了碗水，顿觉精神起来。这时他才打量起这简陋的屋子，问：“老伯，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荒凉的地方？”

老伯亲切地看着他说：“这事儿说来话长，看你不像坏人，我就跟你唠叨唠叨。我本来也有个儿子，要是他还在，算来跟你差不多大，可是……”老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陈一帆忙说：“老伯，不好意思，我不该多问，触到了你的伤心事。”

老伯平了平气，继续说：“那一年，我和老婆在周市镇上的‘周氏馆爊鸭店做杂，负责收鸭子、宰鸭子的下手活儿。我们的老板叫周雨兴，因周老板的娘生病，老板娘偶得爊鸭的配方，不但治好了他娘的毛病，而且也让他家的爊鸭声名鹊起，每天来店里买爊鸭的人都排着长队。这样一来，隔壁‘邱德斋的生意就冷清许多。我们每天从早忙到晚，老板对我们很好，像亲人一样，知道我们干活儿辛苦，且离家很远，就让我们晚上住在店里。巧的是，那年老板娘周云巧有喜了，我老婆也有喜了，来年都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慢慢长大，非常可爱。周老板和老板娘把两个孩子一样看待，不管是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双份。我和老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们干活儿更有劲了，就像一家人一样。

“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外面收鸭子，店里突然闯进来一伙蒙面强盗，逼迫周老板交出爊鸭秘方。这爊鸭秘方是他的生意之本，周老板怎肯轻易交出来。那帮强盗见周老板软硬不吃，起了歹心，拳脚相加将周老板打得瘫倒在地。老板娘见了，惊呼救命。我老婆在楼上陪两个孩子睡觉，被楼下的声音惊醒了。她刚想冲下楼去，突然周老板的儿子被吵醒了，哇地哭了起来。我老婆拼命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

“此时，老板娘被那帮丧尽天良的强盗给欺辱了……老板娘是个刚烈的女子，撞墙而亡。周老板哭声震天。我儿子终被惊醒，他趁我老婆护着小少爷，哭哭啼啼地奔到了楼下。我老婆怕少爷再有闪失，眼睁睁地看着我儿子下楼不敢出声。

“有个强盗见我儿子从楼上下来，不由分说一把抢了过去，正要对孩子动手。有一个强盗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把孩子带回去。强盗们开始在屋里大规模地搜寻。

“正在此时，隔壁的邱永隆老板带着乡邻闻讯赶来，强盗闻风而逃。邱老板他们紧追不舍，最后终于抓到了一个小强盗，将他扭送至官府。

“等我回来，我的儿子已经不知去向了。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县衙的捕快就将我抓了去，说是我雇凶谋害周老板。我临走之时，让我老婆带着周老板的儿子赶快离开此地，生怕牵连到他们。

“到了县衙，我被打得皮开肉绽。严刑逼供之下，我依旧大呼冤枉。周老板快咽气之时，将爊鸭的秘方交给了邱老板，另外托邱老板一事，说我定无害他之心，让邱老板想想办法救我出来。

“后来邱老板打通县衙各个环节，我才得以苟延残喘。我出来以后，四处寻找老婆和孩子，可最终音信全无。无可奈何之际，我卖了房子要去告状，谁知我还没出昆山城，就被几个衙役押了回来。这告状之路要多难就有多难。后来我无处安身，就在此盖了间茅屋，希望能找到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老伯说完，已是老泪纵横。陈一帆听罢，唏嘘不已，好好的两家人家，竟然被一伙强盗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一夜已过，早上醒来，陈一帆要跟老伯告辞，可屋前屋后不见老伯的人。忽然，在远处的小路上看到了老伯的身影，他忙迎了上去，说：“老伯，谢谢你留我住了一晚……”

老伯脸上露出了笑容：“多懂事的孩子，来，老伯早上去周市镇上买了一只爊鸭，给你带在路上吃，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陈一帆感激地连连点头。

陈一帆一路上风餐露宿，夜以继日，终于到了京城，住进了高升客栈。在高升客栈他遇到了昆山同乡正仪的王申义。王申义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银两被盗了，住不了店吃不了饭。陈一帆见了，忙解囊相助。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开考的日子，陈一帆却因水土不服，又感了风寒，病倒了。虽然王申义为他请了郎中，且尽力照顾他，但他还是不见好。

会考结束，发榜的日子到了，陈一帆因病发挥失常而名落孙山，而王申义却高中。后来王申义在京城当了官，于是他把陈一帆接到府上。陈一帆感激万分，说：“江南路途遥远，自己的身体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可待在这里，时间长了实在过意不去。”

王申义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哪里话来，你我本是同乡，你还是我的恩人。你尽管在此安心养病，待时机成熟，我们再作打算。”

两年后的一天，王申义回来直奔陈一帆房里，告诉他说：“陈兄，江南水灾，洪水泛滥，皇上派我前往江南巡察灾情，你可与我一同回去了。”陈一帆听了喜极而泣。

拦轿告状

王申义奉皇帝之命前往江南巡察灾情，陈一帆随王申义一起回江南。王申义不敢日夜兼程，所到之处，听取地方官员对灾情的汇报，然后亲赴受灾地区巡视，尽快解决疑难问题，有为难之处就与大家一起商讨方案。有时难以决断，他就与陈一帆商量，听取他的建议。陈一帆尽管无力亲自前往灾情严重的地方察看，但他还是尽力出谋划策。两个月后，王申义沿长江而下，足迹遍布所有受灾的地方，详细记录了南方受灾的情况，分析了受灾的原因，拟订了灾后重建的方案，以便日后回京向皇上复命。

南方灾情巡察完毕，王申义就带着陈一帆回到昆山。刚到昆山境内，昆山知县率领众人列队迎接。而就在此时，有人拦轿告状，大呼冤枉。知县急忙让差役将人轰走。王申义摆了摆手问：“何人告状？”他的手下把一个老人带了上来。陈一帆一看，心里一惊，告状的老人不是别人，而是两年前他进京赶考时在周市碰到的老伯。王申义问老伯：“你是何人？状告何人？为了何事？”

老伯哭哭啼啼地说：“我叫丁家法，土生土长的周市人。我要状告知县老爷，告他贪赃枉法一手遮天，欺上瞒下胡乱断案。我要为我的东家申冤啊！”

知县听了惊出一身冷汗，大声喝道：“你不要胡言乱语，造谣生事，还不给我退下！大人，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一派胡言。”

王申义摆摆手：“知县大人，你不用急，凡事要有证据，口说无凭。”他回过头问丁家法：“老人家，你可有证据证明知县的罪？”

丁家法老泪纵横，就把十几年前“周氏馆”老板周雨兴一家被强盗所害之事，前前后后诉说了一遍。

王申义面孔一板，朝着知县大声道：“知县大人，可有此事？”知县早已吓得人像筛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我冤枉，周雨兴是病死的，还有他老婆是自杀的，望大人明察！”

王申义来到县衙，让人把十几年前周雨兴的卷宗拿来，仔细地翻看查阅，这案子疑点重重，前后矛盾，看得他怒火中烧。

王申义命人前去捉拿当年那个小强盗胡来生。胡来生来到堂前大喊冤枉。王申义威严地一拍惊堂木：“下跪何人？十几年前，你是否夜闯周氏爊鸭馆，害死周雨兴和周云巧？你可知罪？”

胡来生来到堂上，知道事情不妙，把頭磕得山响：“大人，草民胡来生，十几年前的事情早已不记得了。”王申义冷冷地喝道：“如此命案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来啊，先杖二十大板。”胡来生被拖下去一顿暴打，打得嗷嗷直叫。回到堂上，胡来生依旧咬住说不记得了。王申义不客气了：“来啊！大刑伺候！”话音刚落，一副夹棍哗啦一下丢在胡来生面前。胡来生吓得瑟瑟发抖，两边衙役把绳子一拉紧，只听得嘎嘎的声音。十指连心，胡来生怎么吃得消，只听得他声嘶力竭地讨饶：“钦差大人饶命！我招，我全部招……”

真相大白

胡来生原是陈三手下的小混混。陈三是昆山城里无恶不作的恶棍。有一天，陈三隔壁的豆腐店老板病了，郎中来为他把脉开方，但一点儿都不管用。眼看豆腐店老板的病情越发严重，茶饭不思，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时，老板有个远房亲戚来看他，给他带来了一只周氏馆的爊鸭。豆腐店老板把爊鸭闻了闻，喷喷香，立刻来了精神，慢慢地尝了一口，油而不腻，满嘴鲜味，顿时胃口大开，一连吃了几口。

家里人见了都很高兴，就问亲戚这爊鸭是哪里买的，亲戚说：“这是周氏馆的爊鸭。”于是，豆腐店老板的家人就隔三岔五地去周市买爊鸭。说来也真是奇了，三个月后，豆腐店老板起死回生了。此事在昆山街头传开了。

周氏馆的爊鸭不仅美味，还能保健和治病的事情传到了陈三的耳朵里，陈三就开始做起了发财的美梦。他就把几个手下召来，让他们去把周氏馆的爊鸭秘方弄来。陈三几个手下趁着夜色，闯入周氏馆，逼迫周雨兴交出爊鸭秘方，没想竟然逼出了人命来。陈三知道出了命案不是小事，连夜备了厚礼去知县府上。知县老爷收了礼，就与陈三密谋，加害周雨兴的伙计丁家法，然后让陈三尽快离开昆山城。

王申义听胡来生讲完，大声喝道：“知县大人，你可知罪？”知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求饶：“钦差大人，饶命啊！都是陈三这个恶霸逼下官所为，我为保一方平安才出此下策，望钦差大人开恩啊！”

王申义厉声大喝：“混账，身为父母官，不为民做主，反而助纣为虐、欺弱怕强！来啊，将知县打入大牢，待奏明圣上再作发落。”知县被押了下去。王申义又命人前去捉拿陈三。

陈三被捉拿归案，陈一帆惊得瞠目结舌，这不是他的父亲大人陈光林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王申义不怒自威，一拍惊堂木：“下跪何人？你可知罪？”陈三还想狡辩：“我叫陈光林，钦差大人，我不知犯了何罪，你们抓错人了吧？”

王申义就把周雨兴案从头讲述了一遍。“你雇凶杀人，勾结知县，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周家两条人命，你是罪魁祸首！你以为逃离昆山城，改名换姓就能逍遥法外了吗？还不从实招来！”

陈光林蛮横惯了，死活不肯认罪。王申义让人带胡来生，又让人带知县等，铁证如山，陈光林无言以对，只得低头认罪。

王申义又一拍惊堂木：“当初的小孩今日何在？”陈光林黯然神伤：“当初的小孩我留在身边，把他抚养长大，教他读书识字。两年前，他前往京城赶考，却至今音信全无。”王申义顿了一下，问：“他姓甚名谁？”陈光林说：“他叫陈一帆……”王申义听了大吃一惊。

退堂后，王申义回到内室，急忙去找陈一帆。没想到陈一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我罪该万死，请你责罚！”王申义忙扶起陈一帆，问他怎么罪该万死。陈一帆禁不住流出两行热泪：“今日堂上的陈三并非他人，而是我的父亲大人陈光林。我认贼作父十几年，岂不是罪该万死啊！”

王申义盯着陈一帆：“你都听到了？不知者不怪，再说那时你尚年幼不懂事，何罪之有？来人啊！快快请丁家法老人家进来。”丁家法来到里边，王申义说：“丁老伯，你的儿子我帮你找到了。”丁家法激动得就要磕头：“青天大老爷啊！他如今在哪里啊？”王申义拉住他，指着陈一帆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你失散十几年的儿子。”

丁家法望着陈一帆，喃喃地说：“你果真是我的儿子丁乙伟？两年前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那样亲切，原来你真是我的儿啊！”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此时的陈一帆——丁乙伟，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丁家法的怀里，像个小孩似的痛哭不止。

原来如此

陈三雇凶杀人，证据确凿，斩立决。知县待王申义奏明圣上再作判决。周氏爊鸭馆老板周雨兴一案告一段落。王申义料理完手头的事情后，就回正仪看望父母，他非要请丁家父子一同前往。

王申义衣锦还乡，老员外王全旺激动得不行，见儿子带客人回来，忙吩咐下去要设宴款待他们。大家坐定，厨房的酒菜已经上来了，斟满酒杯后，王全旺站起来敬丁家父子。王申义就跟父亲讲述了进京赶考巧遇恩人丁乙伟，以及这次巡视灾情的经过，回来时又审理了周雨兴一案，让失散十几年的丁家父子团聚。

王全旺听完，沉思片刻，说：“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申义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周家沉冤昭雪;丁家骨肉团圆。但我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三个人听了，都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问：“什么重要的事情？”王全旺说：“申义其实不姓王，而是姓周。他并非是我的儿子，他是周氏馆周雨兴的儿子周申义。”

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们相信王员外不是在开玩笑。丁家法马上问：“那我老婆现在在哪里？”王全旺喝了口酒，低着头说：“可惜啊！她没有福气，没能等到你们团聚之日。”丁家法自然听懂了王员外的话，刚才的喜悦之情陡然消失：“员外，她，她怎么了？”

王全旺说，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晨，他和老婆前去广福寺烧香求子。刚到寺外，就听到有人啼哭，上前一看，是个妇人，手里抱着个男孩。他就问她为何啼哭，妇人说，孩子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不行，她实在没有力气抱着孩子去讨饭，越想越伤心，所以在此啼哭。

王全旺的老婆是个善良之人，说如果你不嫌弃，等我们上完香跟我们回去暂住几天。妇人连忙磕头。他们烧完香出来，王全旺的老婆把孩子交给他，她扶着妇人回了家。不幸的是，没住几天，妇人病倒了。王全旺请来郎中，郎中悄悄告诉他，妇人病得不轻，只怕是时日不多了。王全旺吓了一跳，这可如何是好？

几个月后，妇人果然如郎中所说的那样，去世了。临终前，她把王全旺叫了进去，跟他讲述了周氏爊鸭馆老板周雨兴遭遇强盗一事，希望他能把小少爷抚养成人，有朝一日告诉他身世，让他为爹娘申冤昭雪。

王全旺對丁家法说：“她死后，我去县衙门找过你，说你已回家了。我又去周市找过你，但都没音信。于是，我们一心把孩子抚养长大，让他认字读书，希望他将来金榜题名，能为他的爹娘申冤。人间自有公理，这一天终于盼来了，我心里甚是欣慰。”

三人听完，顿时紧紧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王申义扑通跪倒在地：“父亲大人，你的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没想到我周家遭此大难，还连累了丁家，要是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说完，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几日后，王申义回京复命，丁家法带着丁乙伟回到周市。邱永隆听说丁家法和儿子回来了，就来看他们，得知丁乙伟身体一直不好，就帮他请了郎中。丁乙伟一边认真读书，一边吃药调养，再加上每天都吃爊鸭，慢慢地身体恢复如初。这年，在邱永隆的帮助下，丁乙伟再次进京赶考。这一次他不负众望，终于金榜题名。

选自《乡土·野马渡》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