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萨让
2021-07-23
一
走萨让,走得我筋疲力尽,走得我胆战心惊,走得我一颗心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从札达县城至萨让乡的180公里路,我们一行几人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光入店,扎扎实实地走了两半夜一整天。
沿着皱皱巴巴的土林一路向西向南,扑面而来的是荒凉无限。地貌是支离破碎的不规则,道路是七弯八拐的不平坦。正是万山红遍的金秋季节,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完全是一派冬天的景象——不见一棵树长在山间,没有一朵花开在道边,只有那冷嗖嗖的戈壁风卷着黄沙乱窜。
突起来的是高不见顶的山,陷下去的是深不见底的沟,路就在这山与沟之间来回盘旋。站远了看,它就像一个毛线蛋撒落山间,滚出无数个“之”字形和“S”形的图案,一直延伸复延伸盘旋复盘旋。站近了看,又觉得像谁给这沟壑之间搭了一架天梯,齐铮铮地往下降,直挺挺地朝上攀,似乎没有一点坡度的概念。行走在路上,感觉车子如同一枚螺丝钉,一圈一圈朝紧拧或一圈一圈往松卸,但走半天总觉得这螺丝钉拧不紧卸不松。人们把西藏的路叫天路,萨让的路大概就是天路中的天险。
路是多年前的老路,平坦处是车轮子轧出来的车辙,陡峭处便是人们炮轰钎凿的石砭。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路的养护和拓宽就显得异常艰难,致使这条路里高外低的斜,大坑小坑的颠。脚底下是黑幽幽的悬崖,头顶上是乱翻翻的碎石,有时车子刚经过,一两块滚石轰隆隆坠落,吓得人脚底手心全是汗,头发梢子直竖起。
路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一辆车子,翻深沟攀岩壁时,拐弯处得打几次倒车才能拐得转。好在一路上车少,来回途中只碰到三辆车。第一辆翻斗车是刚走上萨让路不久见到的,看到后面有车子来了,司机停在平缓处让了路,友好地打了招呼。第二辆是翻沟时碰见的,光会车就花了近半个小时。最后一辆是往回走的路上相遇,为了往开让路,对方差点把自己的皮卡车倒翻。
路就是这么无限循环地重复着。爬一架高山上去,山上面又是一架高山,再爬一座上去,山上面还有更高的山,似乎这山就没有个顶端;翻一道深沟下去,沟底下还有一道深沟,再往下翻,才发现还有更深的沟等在那里,我开始怀疑这沟究竟有没有底?走在这样的路上,我忽然觉得车子如同一只在洞穴中爬行的昆虫,如果顺着这条羊肠子似的土路爬下去,不久就会爬到地球的肚子里。好在头顶上露出一线蓝天,我才觉得自己还没有掉进这无底的深渊。
峡谷中,几块白嫩白嫩的闲云在游荡,合住了又分开,分开了又合住,磨磨唧唧就是不肯离去。一只鹰从山崖上飞下来,从峡谷中升上去,像风吹着一片树叶盘旋打转,把一条细缝似的天空擦得湛蓝湛蓝。
二
山越往西南越险峻,路越往深处越吓人。山似一块块刀劈下去的断石层从顶戳到底,山与山之间有一股股细线似的白水在弯曲,路到了拐得接近直角斜得快要侧翻的程度。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朝下看,一个个都手抓把手身子向里欠。
路旁能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孤寂。风刮得荒草爬倒在地皮,刮得石头歪斜着脑袋,刮得所有的山、所有的岩都呈倾斜状。时有一只野狼从山圪梁上翻过,三两只野牦牛站在山坳里盯着人看,越发显得这山野的孤寂。
在走得实在乏困得没有了一点精神,一座大阪翻过去,对面的半山腰间露出了一抹绿色和些许建筑。开车的普琼师傅说,“萨让乡政府到了。”说是到了,我们又顺着这条挂在崖壁上的山路绕了一个多小时,才真正到了萨让乡政府。
乡政府建在一块乱石堆就的小平台上,和周边的牧民住所交叉在一起。街道显得冷冷清清,没有食堂和店铺,也不见一个行人,唯一一家牧民开的小卖部,也不见一个买主光顾。坐在台阶上的店主是一个年岁高迈的老阿妈,瞌睡得把头一点一点,待我们把车子停在她的面前,她才打一个失惊睁开双眼。
树,给乡政府增添了无限生机。靠近小溪和水渠边上,长着一些临水的小叶杨和班公柳。小叶杨杆儿挺拔,叶儿金黄,高低错落地遮掩着二三十户藏式平房。班公柳长在沟渠里,一丛一丛地碧绿,一丛一丛地橙黄,像一沟的鲜嫩蘑菇等着人采摘一样。在这样一个山峻土瘠的地方,能看到这么一点绿,怎不让人欣喜。
站在乡政府的平台上朝下仔细看,一条条河道上,一道道沟渠里,一溪溪水渠边,一棵棵、一丛丛、一簇簇的绿,从石头旁边,从崖壁缝中,从砂石堆里,茂茂盛盛地挤满了沟道,与周围的色调和环境形成明显的对比,让人觉得这些树的生命和这里的人一样坚强无比。
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告诉我,“萨让乡有个特殊的气候,每年都要下大雪,薄则半米一米,厚则两米三米,雪崩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异常地頻繁。记得2013年冬天,萨让村嘎布热组发生了一场雪崩,7个牧民在寻找放牧未归孩子的路上,6个被夺走了生命,一个差点变成终身残疾。”
由于地理条件所限,从头年十月大雪封山到第二年五月冰雪消融,住在这里的人就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所以每年十月前,乡上的干部群众就要把吃的用的准备充足,不然就难以过冬。有一年冬天,乡政府就是因为没有准备好食物,干部们把米面袋子都翻转了,只好吃长了芽的土豆,过了期的方便面,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只能赊账买牧民的羊子,买群众的粮食种子来救命。这里的干部群众有个头疼脑热,只能凭感觉吃点备用药,遇到紧急病情,只能看着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因为地理和气候所限,好多干部群众在病中耽误了治疗机会。
就是这样一种异常艰苦的条件,在乡政府食堂吃饭时,我看到乡干部一个个精神饱满。乡长索南下加告诉我,他们这里是边境地区,海拔高工作标准更高。尽管干部有的一年回不了家,有的几年休不了假,但大家一点怨言都没有。看到这些乡干部,我想到了老西藏精神,想到了阿里精神,想到了孔繁森精神。这种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劲头,谁看了不感动?谁看了不心疼?
三
和乡干部同样为这个地方付出、让人敬重的,是这里的部队官兵和当地群众。
听说有一个出名边境贫困村,我慕名前往。顺着萨让河滩走了30多公里,我们来到了这个边境自然村。村子叫当巴,有块块农田,有棵棵树木,一条哗哗流淌的水渠吸引了我的视线。问及这条水渠的来历,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又给我讲了一个类似红旗渠的故事。
他说,解放前,由于受“萨让王”的压迫,当巴组群众无房住,无水喝,无饭吃。每当冬季,当地群众就到就近的印度村庄乞讨,村子就成了有名的讨吃村。解放后,县上成立了萨让区,并组建了萨让边防连,帮助群众种地建房子,群众不再靠乞讨生活。但由于当地干旱缺水,群众仍然挣扎在温饱线上。
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当地军民在一无资金二无机械的情况下,用简易的劳动工具和一双双勤劳的手,半年内在半山腰修通了一条长达3公里的当巴水渠。修建过程中,有两名部队官兵坠崖牺牲,一名部队战士断脚残疾。在修渠过程中,有三名部队官兵与当地姑娘结了婚。为了让人们记住这段艰辛的修渠历史,当地群众称这条水渠为英雄渠。
英雄渠,多么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这名字里,有当地群众感党恩的诚挚之心和对部队官兵的敬仰之情,也凝结着军民一家的鱼水情谊,记录着当年战天斗地的英雄事迹。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壮举,这是萨让人民书写的壮丽诗篇,因为英雄渠的身上,写满了“热爱生活、军民团结、守卫边疆、保卫祖国”等字样。
站在水渠边上,向上望是看不到顶的峭壁,朝下探是看不到底的深谷,上下看不过几眼,就不由得两条腿打颤。我想不明白,当年萨让军民是怎样修通这条水渠的。除此之外,一袋水泥,一根钢筋,要运到这里,人背马驮要多少天?价格得翻多少倍?
看着这条用军民汗水、泪水、鲜血、生命铸就的水渠,想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眼前就闪现出当年凿山开路、引水筑渠的感人场面。烈日火红的正午,星月当空的夜晚,腰系绳索的牧民和战士们,正一锤一钎、一锨一镢地挥汗劳作。崖壁上滚一块碎石,腰上的绳索一松劲,随时都会夺走他们的生命。他们像一个个喜马拉雅山下的新愚公,在“生命禁区”,一刻也没有放松保卫疆土、建设家园的神圣使命。
这条英雄渠的修通,群众有了水吃,牛羊有了水喝,而且还能灌溉村里的百余亩农田和各种树木。我看到,场院里垛着青稞草,果树上挂着红苹果,牧民把美好的幸福生活全洋溢在脸上。他们,不正是这英雄渠上的英雄?
四
白嘎组是萨让乡萨让村的一个自然村,从乡政府去白嘎村,需要翻一座大山。当我们来到这个村子时,正是下午时间。村庄二三十户人家,座落在一个山坳里,白杨树包围着村子,班公柳茂盛在沟渠,一丛丛挂着干果的野玫瑰点缀在地塄地畔。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溪清流绕村而过,陡峭处翻着白色的水花,平缓处聚成一汪汪清澈的涝池,莊户人家的鸡鸭和牛羊,懒懒地撵过去低头喝水。一疙瘩一疙瘩白云从水面上划过,一群又一群的野山雀在村头飞起,让这个乱石丛中的村子有了一丝诗情画意。
村头上耸立着一座寺庙,风吹着经幡摇摆,一只乌鸦蹲在屋檐上打盹。一抹斜阳打在寺庙的墙上,红色的庙墙更红,黑色的檐头更黑,一缕淡淡的香烟,在夕阳的光芒中冉冉升起。
听说是地区来的,面色黝黑的组长阿旺桑珠便要带我们到他们新建的果园里看看。顺着一条盘山路绕了半天,我们来到了果园。
果园是一块乱石头滩里开辟出来的,虽百十棵种植规模,但群众管护得很是精心。树剪得齐齐整整,草锄得干干净净,周围的塄坎全部用毛刺挡成了栅栏。苹果是一些当地适生的红五星,红得丰满,红得鲜艳,红得一树的繁稠一树的灿烂。
阿旺桑珠热情地提一篮子刚摘的苹果让我们尝。咬一口下去,润润的绵,浓浓的甜,让我们一个个都吃到了儿时的那种苹果口感。乡党委书记陈文龙告诉我,为了建这个苹果园,他们曾经带领当地群众挖石填土、引水造田,费了很大的力气。除了这个已挂果的园子,他们还建起了几个新的果园。
顺着乡党委书记陈文龙的手势,我看到了边上的好几块农田里,一排排苹果树正迎风摇曳,杆儿挺拔,叶儿浓绿,根部汪着一汪一汪清澈的雪水。我知道,这一棵棵农田里的苹果树,一定能够成为白嘎人的摇钱树。为了感谢阿旺桑珠的热情,我们多买了一些苹果装在车上,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离开了白嘎村。透过层层弥漫的黄尘,我看到一树树红五星朝着夕阳笑,阿旺桑珠老组长的一双大手在风中摇。
离开萨让乡这么长时间了,萨让艰险的道路,艰苦的条件,以及萨让人这种保家卫国的奉献精神,还清晰地在我眼前闪现。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