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偶记
2021-07-23
春到仁贡村
天蓝得深沉,云白得鲜嫩,寒气里凝结着一股潮潮的暖意。
太阳把一抹光懒懒地洒向村野,一团一团的地气便在阳坡上缓缓升起,顺着山窝子缭来绕去一阵后,随着戈壁上刮来的风钻进了沟渠。山头的雪白得发青,边缘处露出一坨一坨深褐色的水印,太阳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难睁。
阳坡上的草芽刚冒出头,近看如针尖,远看似绒毯,把一抹浅浅的绿向远方伸展。一只红肚膛黑脑袋的小鸟像是被潮气打湿了羽毛,单腿独立,翅膀抖擞,束身缩颈似要高飞后,脖子一展把一声声悦耳的歌唱给萌动的春山。
一条花四迷狗从村子里窜出来,箭一样跃上不远处的平冈。一只啃青的野兔一个蹦子跳起来,左一拐,右一闪,拼命向另一个山冈逃去。野兔逃得快,花四迷狗追得猛,在狗追得就要够着兔子尾巴的时候,野兔就地打了个滚儿,然后180度大转身,顺着狗的来路逃走了。狗一看距离拉得太大没有再追的必要,前爪直立,屁股着地,一边吐着舌头喘气,一边朝着野兔逃去的方向呆望,然后无精打采地转悠着离去,半路上把一截晒得发白的朽木用爪子拨弄了一气。
一群绵羊从山坡上卷过来,低头啃一口草,扬头跑几步路,生怕跑慢了其他羊子抢吃了它眼前的嫩草一般,“咩咩咩”的叫唤声把一面坡快要吵翻。几只乌鸦嫌羊子烦,“哇哇”叫了几声表示抗议无果后,张开翅膀从草地飞向对面的山畔。
村外的草滩上,一群挤出栅栏的小牛犊兴奋地闹成一团。有的卷着尾巴奔跑,有的踩着浅水望天,有的学着大牛的样子,双腿骑在另一只牛犊的背上调皮捣蛋。受者不依骑者要,上上下下好几回,结果一个趔趄双双倒在地,吓得一群正在学着觅食的小鸡娃,毛线蛋似的直往老母鸡翅膀下钻。老母鸡颈毛直立,双翅扑腾,血红着眼睛连飞带跳扑在小牛犊跟前,既啄又叫地把小牛犊驱赶。
一头野驴追着另一头野驴在村道间跑,一只家猫望着另一只家猫在树杈上嚎。站在村头玛尼堆边的几个毛头小伙子,伸长脖子向一户人家的院里瞭,给一个正拆洗衣服的姑娘一股劲地把手招,口哨的回声满村道回绕。
风轻轻地吹进村庄,拂动着班公柳的嫩条,抚摸着荆棘儿的枝梢,把睡了一冬天的大地悄悄地呼叫。一只红公鸡站在墙头上打鸣,几个小娃娃敞开棉袄可村子疯跑。沟台上的田地里,几个套牛犁地的男子牛鞭高扬,脚下的新土徐徐泛起,悠扬的歌声把新开的犁沟填得满满。
几个换了夹衫的姑娘凑在一块做针线,议论着这个吃得胖了那个饿得瘦了,调侃着这个生得俊了那个长得丑了,把一群麻雀都吵得飞上了电线。她们的说笑声荡漾着春情,弥漫着春意,把整个村野都感染得陶醉——小溪激动地欢唱,小狗把尾巴轻摇,一两只催种鸟拉开嗓子告诉人们春的来到。
一只白山羊给小羊羔喂奶,注意力被姑娘的说笑声分散,两只脚一前移,把刚能站起来吃奶的小羊羔拉倒在地。小羊羔夸张地张嘴大叫,白山羊小心地低头抚慰,苍劲和稚嫩的声音交织成爱的旋律。几匹红马从旁边经过,领头的打了一个响鼻,别的也跟着“突突”了起来。不论本意如何,局外人一听,都觉得它们像是在嘲讽山羊母子的矫情。
仁贡村的春,在不经意间,已来到人们的眼前!
清晨班公湖
老远望去,班公湖好蓝好蓝。蓝得安静,蓝得清纯,蓝得温馨,蓝得人看多几眼就不由得张开嘴打盹。
太阳照在湖面的时候,湖水开始变绿,变紫,变黄,变青,变得五彩缤纷。但无论色彩怎么变幻,它都会让人看得心醉神迷。
云从山头上飘来,淡的扯成飘逸的丝,浓的聚成蓬勃的团,不浓不淡的变着花样排列,翻着筋斗组合,展现着人们想象中的各种图案。
等到云从湖面上飘过,湖面上顿时出现了不同的景象。刚到的云影轻浮在湖面,像能伸手揭起来一般;已去的云影斜拖在深水处,像负重的船只逆水前行;正在当空经过的云则不同,影子倒插在水中,光柱在纵向抖动,光斑在横向撒鳞。这些云影不仅搅乱了湖水,同时也搅昏了天空,看得我早已分不清云在轻轻飘,还是水在缓缓流。
一个身材修长的红衣女子,在湖面的湿地上静静地坐着。晨风拂动她的长发,湖水倒映她的身影,阳光给她的侧身镶镀了一圈七色的彩虹。不经意的一个色彩点缀,活泛了好大一片风景。
一群棕头鸥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刚才还在脚下,一眨眼就离开了老远。这大概就是鸟不动水在动的道理吧?越是平静的湖面,下面可能越有暗流涌动。
离棕头鸥不远的湖边草地上,几匹杂色的马悠闲地吃草,阳光射在它们的背上,发出白色的反光,像缎子一般油亮。晨光在马背上滑下来又爬上去,刚爬上去又滑下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
湖水清得彻底,清得透亮,清得能清楚地看到水草的根根须须,能细致地分清往来游鱼的团团伙伙,能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眉眉眼眼。你咧嘴笑,它也跟着笑,你皱眉恼,它也陪着你恼。
树倒栽在水里,山倒插在湖底,太阳像泡胀了的蛋黄,云彩像拉开来的蛋花,影影绰绰,一片静谧,像饱含诗意的微醺,令人心醉神迷。
一群野鸭子从湖面上游来,把一湖的倒影摇虚搅碎,然后在一片“扑啦啦”的翅膀声中从湖面上腾起,飞向远处水天一色的湿地。
风吹着小船轻摇,水随着清风微荡,我在这梦幻一般的平静中驶向一个叫鸟岛的地方。小船似一把锋利的剪刀,把湖水这块放大的绸缎一寸一寸地剪开。白色的浪花在船头涌起,汇成两列直扑船尾,一条黑脊梁长鱼“扑通”一声跃出水面,向上打了个旋儿,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大鱼刚过,水面上又冒出一群小鱼,随手撒一把鱼食过去,鱼群立即像扇面一样聚来,给湖面涌起一个繁忙的争食造型,也使船边发出沙沙的响声。
鸟岛是班公湖的中心,因鸟成名,缘岛繁盛,离老远就能听见鸟叫的声音。远处像轻雷滚动,近处像万琴齐鸣,等到小船靠近鸟岛的时候,鸟声已似无数口巨钟对敲,像千万条洪流直下,波涛汹涌,同振共鸣,声浪逼得人震耳欲聋。撒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鸟食出去,鸟儿们便飛成一个弧形,似乎一下子要把小船扑翻压沉。
在鸟儿们的热烈欢送中,我慢悠悠地乘小船返回。鸟群越来越少,鸟岛越来越远,只有三五只水鸟绕着小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说着“再见——再见!”
看着生存在这个国际湖泊上的鸟儿,我想,在这个野兽去不了、人类不干扰的岛上,鸟儿们够幸福自由的了。饿了,它们在水里捕鱼吃;累了,它们在岛上休息;不饿不累的时候,它们在岛上唱歌跳舞、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它们不受国界限制,没有安检手续,想飞到印度,翅膀一展就飞走了;想回到中国,翅膀一展又回来了。
这个清晨,我被班公湖的水看迷了,被班公湖的鸟看醉了!
典角村听雨
雨说来就来了。
起先是一星一星地飘,飘在了屋顶的瓦上,飘在了杨树的叶上,飘在了暖廊的玻璃上,发出一丝蚕食桑叶的响动。有一点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头,整个村子已被雨雾朦胧。
雨挂着斜线,发出“呜呜——呜呜”的响声,从印度那边的山头上、沟道上飘洒着来了。雨飘过印方的边境哨所,飘过典角河谷,一眨眼就来到了典角村。
这雨,不像王维浥轻尘的朝雨那么清新,没有韩愈润如酥的细雨那么滋润。雨是砸着来的,是泼着来的,如筛豆子一样密,似杏核子一般大,像龙王爷忘关了水龙头阀门似的没了个收煞。大地上是雨滴砸起的黄尘,房顶上是雨珠溅起的白浪,雨幕彻底封堵了人的视野。
一道闪电在眼前晃了一下,一颗炸雷落在了门前的院里,震得屋子猛地抖动了一下。房子的顶灯不经震,摇晃了两下后,“啪”地砸在了地上,吓得驻村工作队员养的一只宠物狗狗没见过这阵势,“吱儿”叫了一声,连滚带爬钻进了床底。
看不见外边有多大雨,只听到雨泼窗户风声急。窗户流成了“水幕墙”,山坡汇成了“黄果树”,院子聚成了“水晶宫”,水道集成了“水帘洞”,雨声早已覆盖了一切。我听到雨声在呼喊,这呼喊声大概千里之外都能听得见。这声音里,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迅猛,有“倾盆雨势疑飞瀑”的滂沱,有“天漏不知何处补”的惊恐,有“南湖今与北湖平”的充溢……
等到白天变成了黄昏,大雨转成了小雨,走出院子,山上是沟沟壑壑的皱纹,地上是坑坑洼洼的水痕,树像散披着头发的泼妇,草似潜入敌营的伏兵,只有屋檐的滴水辛苦,“哗哗哗”地流个不停。这时候,住在边境线的边民们在屋里呆不住了,男人们修渠排水,女人们生火做饭,小娃娃们水坑里踩水戏玩,脚步声夹杂着流水声,说话声参和着雨滴声,声声消失在雨雾和炊烟之中。
入夜的时候,雨大概是下乏下困了。静静地敲打着屋檐,缓缓地淋洒着叶片,把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变得有了节奏感。这里面,有雨润细草的淅淅沥沥声,有雨打瓦片的滴滴答答声,有雨落花丛的丝丝缕缕声,有雨击瓢盆的叮叮当当声……这些不同的雨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阙平仄有律的抒情诗,谱成了一首跌宕起伏的交响曲,正舒缓地给人们讲述着这里的过去。
伴着如歌如诉的夜雨声,我听到了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迈,听到了唐婉“雨送黄昏花易落”的哀怨,听到了张志和“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忘情,听到了元稹“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怅叹……
雨点还在滴,雨声还在响,我的心情比这瞬息万变的天气还要复杂,我的乡愁比这时断时续的雨声还要绵长。睡在中印边境的典角村里,我久久不能入睡。
噶尔村夏夜
当夜幕降临后,噶尔村一片漆黑。黑得浓稠,黑得厚实,黑得安静,黑得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抑,连出一口气都不敢均匀地呼吸。
天和地黑成一片,房和树粘成一团,你伸出自己的手指头也不能够看见。在这黑暗笼罩之中,夜空无限地膨胀,自己迅速地缩小,家乡加倍地遥远,记忆出奇地翻新,只有亲人的脸是清晰的,活脱脱地呈现在眼前,逼得人眼眶子发热,鼻腔里发酸。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中,我突然看见了满天的星星眨眼睛,看见了冒出山梁的半月在移动。星星和半月之间,一条明亮的银河给黑的世界划出一条虚线,半边是轻轻的嫩白,半边是沉沉的墨黑,嘎尔村就在这黑色的底部,在灯光的点化下有了一点村子的轮廓。
灯光是从各家各户的窗户映照出来的。这些临水而建的藏房,高高低低地散落在湿地上,像一幅写意的黑白版画。黑是它的底色,忽明忽暗的灯光是它恰如其分的点缀。
黑色助长了安静,安静带来了温馨,温馨驱散了恐惧,给人一种异样的诗意。暗夜中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一个妇女拉长嗓子呼唤自己的孩子,前半句听得清晰,后半句被夜风送进无边的黑中。
我努力寻找那饱含深情的声音出处,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排毛刺。它比白天看起来高大了很多,稠密了许多,黑幽幽地挤成一堵黑墙。虽然近在眼前,看起来厚实可靠,但我还是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它的身后就是那片当地最大的沼泽,是个死过人的地方。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收羊皮老汉打村里经过,就是错靠了这堵黑墙,一个跟头栽进烂泥坑中,从此这片沼泽地就有了一个新的名称——羊皮老汉滩。
墙根下有一根烟头闪着火星,看不见人的身影,但顺着风隐隐能觅得一两句男女间的喃喃低语,这大概是人们所说的打狗恋爱?也许是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
“夜猫子”达平一瘸一拐地从村头上走来,这家门口上探一探头,那家窗子前侧一侧耳,收集着他第二天将在村里发布的新闻。
夜的宁静被狗搅散。一只野狗溜进了村子,走得极轻极慢,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响动,但还是被一只耳朵灵动的牧羊犬听到了动静。牧羊犬“汪汪”叫了两声,村里的几只狗便一齐窜出村子,追着刚进村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之中。
狗叫声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于是孩子母亲的安慰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邻居老汉的咳嗽声,甚至沼泽里的青蛙,远山间的夜鸟,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响动了起来,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共同构成一组宏大壮丽的高原夜曲,那主旋律则是牧民屋顶上随风响动的经幡。
经幡的“啪啪啪”响动,惊飞了一只电杆上熟睡的老鹰,翅膀一扇“飕”地飞起,把一弯水淋淋的半月扇上山颠,噶尔村一下子明亮得白昼一般。老鹰的飞走,吓得一群雜毛子鸡缩在墙根“咕咕咕”地悄声低语。
一只大灰狼拖着尾巴向羊圈张望,两只红狐狸缩着脖子朝鸡窝潜行,月亮一升起吓得它们慌慌地钻进了毛刺林中。一头黑牦牛挤出栅栏,顺着土路走来,跃上一块嫩绿的紫花苜蓿地间,“噌噌”的吃草声即刻响起。
几只蝙蝠无声地飞翔,左边的树梢上搅一阵,右边的屋顶上搅一阵,三搅两搅就把月亮搅在了中天。银白色的柔光洒满大地,噶尔河闪动着鳞鳞白光,噶尔村静静地躺在岸边,像一个睡熟了的姑娘。
底雅乡虫声
攀上一座又一座高山,钻进一条又一条深沟,汽车在线团似的山道上摇筛了一整天,擦黑时来到了底雅乡政府大院。
说是一个乡镇,规模却小得可怜。两岸石壁交错出,一湾碧波雪山来,不知怎么就转出这么一片小小的滩地。远处看不见,近处看不全,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清,可高处只有蓝莹莹的一线天,像刚睡醒的懒汉眯缝着的醉眼。连单位和村民算在一起,底雅乡政府驻地也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和单位,相当于内地一个小自然村,可它的地位非常重要,管辖着2500多平方公里的地域,相当于内地的一个大县面积。
由于一路颠簸得困乏,我早早就睡了觉。正在半睡半醒之中,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似吹似奏,如弦如索,时亢时抑,若断若续,枕上听来,美妙无比。这声音是虫鸣。在整个听不到虫声的阿里地区,这稀罕的声音怎能错过?于是连忙穿衣出门,享受这悦耳动听的虫声。
谁知刚一出门,虫声戛然而止,只见月光下河水神秘,崖壁苍劲,对面半崖上一只岩羊看得分明。正想细看,忽觉得身后沙沙有声,回头一看,那岩羊竟在我身后的山崖上,对面是它投射过去的影子。心想,虫声没听到,岩羊倒看了个好,也算是一种意外的收获。正想折身返回,眼前的草地上突然又有虫声响起。
虫声初鸣时非常微弱,虽然近在眼前,但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如风动经幡,像蛇过草丛,随意听时真切,刻意听时模糊,停神一听竟和峡谷的风声融在一起,处在有无之间,似在想象之中。因了前边的经验,我没有着急寻找,选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来等待。待我还未坐稳,虫声已经响成一片。不是独鸣,是在合奏,细细听来,还有领唱者发挥着作用。
领唱者似乎有点羞涩,或是嗓子还没有打开,声音里多了一些拘谨和沙哑,少了一丝圆润和明亮,但领袖作用突出,引导效果明显。它一开腔,别的虫子立即跟进;别的正唱他曲,它一扳正,立刻改成此曲,像乐队里的一名指挥。
在领唱者的引导下,节奏越来越匀称,声音越来越动听,让人如同走进了一个演播大厅。虫声有细有粗,有高有低,有曲有直,有轻有重,有沉有锐,有悲有喜,一声和一声不一样,一曲和一曲不雷同,共同谱成一曲此起彼伏的天籁之音。
“噗噗——噗噗”,似小号在慢吹;“呜呜——呜呜”,如短笛在轻奏;“嗡嗡——嗡嗡”有三弦的深沉;“嘣嘣——嘣嘣”有琵琶的清脆;还有那“丝儿——丝儿”的,“吱儿——吱儿”的,“突儿——突儿”的,“嘀嘀嘀——嘀嘀嘀”的,“咀咀咀——咀咀咀”的,“哽哽哽——哽哽哽”的,不知道有多少样范本,不知道有多少种类型?反正虫声把整个峡谷灌得满满盈盈。
受虫声的影响,河谷中的青蛙,山崖上的夜鸟,小溪里的野鸭,甚至村头上的藏獒也跟着叫了起来。这些声音虽然响亮,但没有虫声韵致,没有那种令人心动的悠远。它们的加入没有起到促进作用,反而搅乱了节奏,撞碎了美好,没多少时间,就识趣地自行叫停。
顺着一条小路往回走,这些塞满小溪的虫声,穿越峡谷的虫声,铺平路面的虫声,压弯树梢的虫声,钻进我记忆深处的虫声,更加欢快地把我欢送。在花香绕径草虫鸣的惬意中,我的一身疲惫被虫声唱没了,一肚子愁苦被虫声唱跑了。
有了这虫声的伴奏,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提笔写就了这篇《底雅乡虫声》的随笔。
日落三江源
日落的时候,我刚好赶到三江源。
落霞染红了西天,孤鸟盘旋于河面,远山接衔于近水,绚丽铺满了长天,一派王勃笔下的非凡意境。
这个被人们称为三江源的地方,严格意义上讲,应该叫三河交汇地。这三条河分别是狮泉河、噶尔河、加木河。都是阿里的大河,一条比一条水量丰沛,一条比一条景色壮美,在集会前似乎都想展现一下自己的壮丽和妩媚。
这三条河都从雪山走来,都经过严寒的洗礼和生死搏斗,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不前进就是前功尽弃,它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劈山开路的英雄,现在终于来到这个平缓的盆地,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如女侠对镜梳妆,似好汉沉醉独舞,若倔强的孩子为了尊严和成年人单打独斗后在母亲怀里酣睡。现在它放松了,舒展了,温和了,安静了,不是落败平阳的暮虎,而是低吟浅唱的英雄,别有一种风韵。
河水弯曲如蛇,河面平静似镜,轻轻地将蓝天和雪山,白云和红霞,一同收入河内。站远里看,这三江源,把溪的欢快、河的缠绵、江的磅礴、湖的静谧、海的辽远一起注入自己的想像。苍茫而饱含韵味,旖旎而不失大气,让人觉得它把水的美发挥到了无可比拟。
水与水之间,是一方方一条条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绿色草甸,绿得细致,绿得柔软,绿得干净,绿得人看一眼就想躺上去休息一阵。一团一团的白色羊子花撒在草甸,一群一群黑色的牦牛漫步在河边,打口哨的是一个骑着棕色小马的牧羊人,遙遥在前的是精神百倍的牧羊犬。一个个白色的帐房上,升腾着蓝色的炊烟,旁边立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女人,色彩相对而出,互衬更觉鲜明。
几只岩羊攀上山巅,把一个个放大的影子投向对面的山崖,构成一幅明暗分明的版画。一群斑头雁从这块草甸上飞起,在那片草甸上落下,把三江源飞翔得一片安静。照着小半山的夕阳像一把大刷子,把金色的湖面,金色的草甸,金色的牛羊,金色的水鸟,一刷子一刷子刷得灰暗。这时候的三江源,水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美,草是“一川烟草平如剪”的奇,两面的雪山,要多么惬意有多么惬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光和影的作用开始交替而变幻。夕阳完全西沉,霞光慢慢变深,暮色开始升腾,红与黑、高与低展开最后的较劲。霞光如剑,由深红变成橘红,从山顶退向峰巅;暮色如云,从平甸漫过平冈,从山腰逼上峰峦;最后空气中似乎发出一声轻响,霞光不见,暮色笼罩了天地。它的边沿处有一道浅浅的白色,那是夜色在雪山上的反光。随着暮色的降临,凉气从水面上、河畔上、草地上、石头上,一层层升起,黑夜完成了对三江源的最初占领。
傍晚的三江源并不孤单。不说暮归的羊群,不说回栏的牦牛,光野外的景致就让人看个没够。一群藏野驴踏着夜色从山坡上席卷而下,在河边排成一溜,伸长脖子喝水,喉管耸动,声音低沉,让初到高原的人感觉动魄惊心。野牦牛喝足了水调头就走,显得矜持而又从容,而几个初生的小牛犊,一边喝水一边观看水中自己的倒影,琢磨了好长时间不肯离去。一群藏原羚刚刚从山坡上跑过,正跑着突然收住了脚步,细蹄轻提,竹耳高耸,转着脖颈朝四下里张望,神色中透出异样的惊慌,原来不远处的山岗上站着一只野狼。
当各种动物们模糊在夜色之中,三江源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中天地的对视,对视的焦点就在夜色下的水中。河水无言,正一波一波地汹涌向前。站在这条国际河流的源头上,我看到了三江源团结的力量和不舍的精神。
正午霞义沟
我来到霞义沟时,整个土林还在午休之中。
山像着了火的云霞,沟像清了灰的炉膛,直立的峭壁有明显的水纹,林立的土柱有穿天的气象。凭颜色看好像火炉一样热,走进去却是浑身的清凉,真是个迷人的好地方!
顺着一条小河往里走,走一步一个奇景,看一眼一幅画卷。山像千军冲杀,沟似万马奔腾,两边的崖壁,如雕塑般立体,丝毫感觉不到人在看景,因为人在景中。
看久了,你突然觉得它们都活了。整体上看大气磅礴,山在眼前移,沟在脚下游,那一排排、一列列、一簇簇土林会随着人的思绪自动变形,一会儿像漫卷而来的羊群,一会儿像排列整齐的士兵,一会儿像遮天蔽日的林莽,一会儿像波涛汹涌的海洋;分开来看,那一个个独立的土柱,有的似散花的仙女,有的似拜佛的童子,有的像静坐的观音,有的像扶杖的老翁,情致毕显,气韵生动。
一个岩洞口飞起一只灰色的鸽子,惊得一沟的土林又回复了安静。我想,大概几万年前的一天,是谁像运动场上的裁判一样,冲着这一沟的土林喊了一声——“停”!于是跑着奔着的,站着跪着的,躺着睡着的,笑着看着的,瞬间都凝固成了今天这种似动而不动的风景。
一个长成狐狸样的土林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遮住太阳的强光细细看,还真是一只土林色的狐狸。狐狸的尾巴轻摇,身子微动,正一步一步向着一只旱獭逼近。我的到来破坏了狐狸的行动,但可能救了一只旱獭的性命,不知道它领不领情?狐狸一纵身跳上土林的顶端,消失在另一片土林之中。旱獭打了一个失惊,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一转身钻进了洞中,把一孔圆圆的黑洞横在我的眼前。
两只松鼠不嫌正午的太阳热,从这个土林窜过去,从那个土林窜过来,把几块细碎的土块踩落在沟渠。一只睡熟了的雀百灵受了惊吓,“突”的一声飞起,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在更远处的沟渠,让人感到了一种静的无限放大。
在我们爬上土林的一端拍照时,一群青羊从土林中突现,箭一样射向沟掌,迅速攀上山巅,齐刷刷排成队把我们查看。火辣辣的太阳一照,青羊顿时和土林融在了一起,构成了土林的另一幅图案。
天上飘来几块白嫩的云,沟道里刮来一袭清爽的风,一缕缕灰蓝色的热气从土林中往上升腾,这时候的土林,又多了一份神秘,又多了一份宁静。我抬眼再去看土林,土林又变成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有无数的罗汉在打坐,有无数的僧尼在祈祷,有无数的信众在膜拜……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声,把午休的土林从梦中叫醒。西斜的太阳拉长了土林的影子,鹰盘旋于土林的上空,一群白色的羊群撒进了土林之中,这时候的土林,画面已切换成午后的意境。
狮泉河秋韵
秋天的阿里,狮泉河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刚下过雨,山更透了,云更白了,天更蓝更深了。早晨起来,薄雾从河面上生成,沿着河道弥漫升腾,说不清是淡蓝色还是灰白色,只感觉到温润和清新。吸一口进去,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淘洗得不染一尘。两岸的树丛,散落着的村舍,连同晨练的人们一起包裹进来,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像淡墨水晕画一样迷迷离离,恍惚间如同走进了南中国的一个烟雨小镇。
一束光从云层里射出来,把狮泉河照射得一片金光灿烂。路旁的花被映得色彩斑斓,红的乍红,蓝得宝蓝,白如脂玉,黄似锦缎,一池池一行行迎着秋风摇曳。路边的杨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那黄亮的叶片像蝴蝶一样上下飞翻,不时有熟透了的叶片飘落,把一块绿色的草坪点缀成花色的地毯。一个姑娘弯腰捡起一片熟透了的叶子,一身花衣服连同姑娘都融入了这秋日的画面。
最惹人眼的是那一排排红柳。主干褐红,枝干深红,枝梢浅红,叶背绛红,叶面火红,红得人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一阵秋风吹来,一浪一浪的红波从河畔绵延到天的尽头,红色的叶子便落在了地上,飞进了河里,被柳染绿的水,被天映蓝的水,又多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红。
红把河染亮了,红把路挤窄了,这条写满秋韵秋意的步道,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沿岸的一户人家窗户敞开着,一个穿白大衣的女子倚在窗前,正凝目把远方眺望。窗前洒一缕阳光,窗户绽开一脸微笑,一只灰白色的鸥在她的头顶上鸣叫着飞过。
走在兩岸的人行道上,头发时不时被谁抚摸一下,是一只纤手的感觉。一转身,是班公柳的嫩条,扭头看着我笑。大概是看到了我的窘相,路旁的几棵毛头柳也笑弯了腰,一排班公柳笑得浑身乱颤,一池的格桑花一瞬间都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午后的太阳懒懒地照在河上,两个藏族卓玛抬一筐子萝卜在水里洗,洗出了萝卜的白,也露出了卓玛小腿的白,一把把绿色的萝卜秧子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一群白色的鸭子刚上岸又跳进了河里,迅速啄食起随水漂来的萝卜秧,把一河的倒影啄得粉碎。
河下游的一块湿地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毛刺红成一片。毛刺与毛刺之间,是一汪一汪的浅水,在斜阳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泛着光斑,一些不知名的鸟儿穿梭期间。这一丛毛刺上飞起,那一丛毛刺上降落,“啾啾啾”的鸣叫引得河滩上吃草的绵羊跟着叫唤,把五彩的秋野寂寥的秋空连接在了一起。
天地衔接处,一个穿黄衣的藏族卓玛从远处背着夕阳走来,夕阳映出她妙曼的曲线,微风掀起着她满头的长发,美丽得秋神一般。
产业园漫步
走进噶尔县的产业园,就如同走进了一幅田园水彩画中。
排排大棚排列整齐,栋栋圈舍牛壮猪肥,一畦畦枸杞子迎着风长得茂密。道旁杨青杏翠,池中花红草绿,一只只叫不上名的鸟儿,在林荫花丛间来回飞翔,唱着悦耳的歌把进园的人欢迎。
走进大棚内,棚棚瓜果飘香,满目菜青果红,一派绿色怡心的景象喜人。西瓜在蔓上倒挂,番茄在枝头繁稠,香瓜可棚里喷香,青椒一畦畦疯长,那些绿的,青的,紫的,黄的,绿红相间的,黄紫混合的叶菜,处处惹人喜爱。
一户群众的日光大棚里,翠绿的叶子攀上了棚顶,叶子中间缀着一疙瘩一疙瘩紫色的葡萄,珍珠般可人。有谁忍不住顺手摘一颗放进嘴里,“吧嗒——吧嗒”的扎嘴声听得人直流口水。户主抬手扯一串子递过来,“吃吧,吃吧,自己种的不关本,你们能吃几颗?”一种家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藏族同胞啊,怎就这么淳朴!
一座小西红柿的大棚里,一个藏族姑娘正摘着红得熟透了的各色小西紅柿,篮子满了,就撩起衣襟盛,腰部露出一圈嫩嫩的白。过道上,一箱一箱装好的瓜果摞成了小山,几个菜商正忙着往棚外的货车上搬。
香瓜棚里,一个菜农一边介绍一边“嘭”的一掌打开一颗香瓜,脆声满大棚回响,香甜就沁入每一个参观者的心脾。“尝呀,尝呀,尽管吃,不要钱!”随着菜农的敬让声,“咔嚓”咬一口下去,润润的甜,水水的脆,吃过半天了口里还留有香味。
舍饲牛棚内,黑白花奶牛悠闲地来回踱步,面目严肃得像哲人正在思考。几只小牛犊可圈里撒欢,前蹄刨地,后蹄踢墙,一只嘴插地跌倒,打一个骨碌就地站起,像没事儿一般。一个藏族小伙子正在挤奶,动作娴熟,手法老到,随着他肩膀的耸动,一股奶流“哧——哧”地射入桶中,奶香味顿时弥漫开来。这些从国外引进的奶牛,经人们驯化,完全融入了流程,这头牛刚刚挤完,另一头就主动过来。
来产业园的不光是商客,还有许多观光的游客。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有时还有外国人。世界屋脊能有如此景象,大家都感觉到新鲜和稀奇。人们看过了走累了,就进棚摘一颗西小瓜打开吃,采一盘子番茄慢慢品。临回了,也不忘带一些新鲜蔬菜瓜果回去。
看着一派丰收的景象,看着贫困群众写在脸上的喜悦,我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喜悦。我知道,在这个现代农牧产业园里,从周边五个县高海拔地区搬迁来的贫困群众,正通过“菜篮子”、“草捆子”、“奶瓶子”、“肉串子”、“米袋子”、“树苗子”,一天天鼓起自己的“钱袋子”!
夜宿夏牧场
夏牧场是无人区。
我去的夏牧场,是门士乡门士村一个最边远的放牧点。
路好漫长。比路更漫长的是期待和寂寥。行走在路上,抬头天无边,放眼野无沿,苍苍茫茫的戈壁,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际。走百八十里路,不见一个村庄和人影,让人平白中生出一种孤独。“夕阳无限好”的临昏时分,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夏牧场的定居点设在一条不算大的河边,卵石砌成的房屋低低矮矮,牛粪垒就的羊圈豁豁牙牙,七八户人家不规则地花撒在那里。一口老井旁,一个藏族妇女正弯腰从井里打水,“咯吱——咯吱”的声响虽然近在眼前,但总觉得远在天边。
居住点四周的草地上,一群绵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草,显得漫不经心。离它们不远处的河边,几头牦牛懒洋洋地走动,一幅功成名就的老富豪做派。玛尼堆上的风马旗倒是勤快,迎着风不停地跳动,发出“啪啪啪”的响声。一顶顶黑色帐篷上,一股股蓝烟在缓缓升腾,一会儿箭杆般笔直,一会儿青绸般飘逸。一抹斜阳把红光打来,夏牧场安静得如同一幅油画。
帐篷外的牛粪堆旁,一只藏獒恶狠狠地叫着扑过来。一个牧民喊了一声什么话,藏獒立刻停住了吠叫,友好地摇起了肥大的尾巴。帐篷外的石头上,一位老阿妈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一张核桃壳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金黄的转经筒在她的手中转动,把一抹橘红色的夕阳一圈圈转上远处的雪峰。
在组长扎西家吃过晚饭,夜已经黑透。同行的人都已入睡,我一个人走出帐篷,想看看这里的夜色和白天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地高天近,也许是远离尘嚣,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神秘。星星是明亮的大,月光是柔和的明,夜色是无边的空旷,夜晚是无限的静谧。时有一两只夜鸟鸣叫传来,更衬托出原的空夜的静。
这是久违了的幸福,我得好好享受一番。于是,我就半躺在一块绵软的草甸上,抬着头把天空仰望。我看到,一颗流星从苍穹划过,一疙瘩白云从月亮边游走,一天的星星都眨着眼睛把我探看。一阵风从戈壁深处响起,一地的草轻轻摇摆,有一种天籁之音从四边传来。这时候,我的思绪已化成一匹野马逍遥地驰骋,我的灵魂已变成一只飞鸟自由地翱翔。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也记不起具体想了些什么,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格外舒畅,只觉得浑身的骨节全部放松,眼前出现的人物是我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我想,如果一个人工作有了压力,生活有了烦恼,不妨到这个夏牧场的夜里住一宿,它保管使你的心灵得到一次洗礼。
戈壁的风再一次掀起我的衣襟,羊圈里的一声羊叫,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幼年时的拦羊场景。我看到还是孩童的我赶着羊群在山坡上移动,看到一脸汗水的我追着羊子在风雨中飞奔,看到孤独无助的我在月夜里寻羊,看到面黄肌瘦的我在大雪天撵着羊群呼喊……
这个空旷的夜,这个纯粹的夜,我知道我将又一次醉在门士的牧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