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凝视者（外一首）

○北野

凝视者

从布达拉宫的盲窗探出头来

我迎面遇见的天空，是一个深渊

我是在命运的漫游中

突然被它抓住的，我盯住它的眼神

看见大海在后退，一滴水心悸的飞逝

它对我是窒息的

就这样久久凝视，是水滴石穿

还是泪流满面？

突然鼓声轰地一响，鸟群呼哨飞过

伟大的生命卷成余音

像一朵白云被远方收走，消散

你留下的蓝色多好啊，而我们命运苍茫

两个穹隆的凝视，生出了另一个

深渊，它辽阔又无言

我的孤独，像一头驴

晨曦，初露的阳光，打在灰暗的

草地上，遍布在草地上的

河流，湖泊，闪着银光

一望无际的草地，没有尽头

绿皮火车跑起来，是不是很绝望？

藏羚羊在围栏边，痴痴张望

绿皮火车如一节枯木，它被随意

抛在苍黄的大地上，如同一个

筋疲力尽的老人，吭哧吭哧爬过山岗

天空下的世界那么大，它既不需要

主人，也不需要黄金，它只需要一朵

白云，挂在自由者的头顶上

白云下，我的孤独，像一头驴

白云的阴影是一根木桩

我要把自己紧紧拴在它的身上

夏夜田径场（外三首）

○林宗龙

夏夜田径场

田径场中央，孩子把发光的飞箭，

射到漆黑的夜空，

那个带来乐趣的玩具

慢慢地降落，被接住

或掉到梦山路的草坪里。

这时候，母亲可能会说，“它回家了。”

或者，“它要开始新的旅程。”

坐在最高的台阶上，

我时常想着，我们的源头在哪？

一只萤火虫因接纳了这里头的爱而出现。

寂静岭

刚下过雨的草地，露气逐渐散去

从林间传来的布谷鸟叫声，混着清晨通透的寂静

像积蓄了一股明媚的力量

我坐在床沿，看着熟睡中的小宝贝

有时候，他翕动着小嘴

嘴角轻轻咧开，像梦见阳光中跳跃的小鹿有时候，他会像小羊羔一样

把手举过头顶，贴在柔软的耳朵旁

像是听见母亲从森林深处，微笑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有时候，我想着他快快长大的样子

在那无限的流逝中，和他的父亲一起赶着火车

雨 夜

雨夜没有雨，它停了下来，

暂且安宁的主义。我确信你说的：

雨的另外形式是消失。

在雨夜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頂，

觅完食的黑鸽子，像顽固的异教徒。

香樟和覆盆子，消解的你和我，

沿着神秘航线的货船，

不相关联的外物，并没有因为

雨停下来而改变轨迹。

你神经质的父亲，像局外的人，

戴着黑色帽子，穿梭在雨夜的街道，

他在寻找被雨清洗过的盒子，

疑问的树冠和云梯，一辆重型卡车

悄悄运走的你和我。

当弯曲的雨又继续沸腾起来，

我感觉到：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

引 路

踏上布满青苔的台阶，

我踩着夜晚掉下来的新鲜叶子，

轻微的窸窣声，

传向那条被荆棘淹没的小径，

充满未知和无尽，可能会碰上

野兽和坏天气。

可能会遭遇雪融化后

所带来的寂静。

为了证实那些可能，你拍了拍

我的肩膀，让我继续引路。

从葡萄架子倾泻下来的月光，

均匀地照着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和我的身体来到了大自然

最隐秘的深处。

茉莉花茶（组诗）

○汤秀英

茉莉花茶

渐重的暮色，恰好掩饰两个人的心慌

就在不知谁先开口的时候

桌上两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

适时地充当了开场白

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谁也不愿喝光杯中的水

生怕饮尽后茉莉花的香气就没了

而这份久违的相视无言的美好也跟着没了

这世间事，往往

风一停，雨就住了

曲一终，人就散了

窗外消防车的呼叫声

忽略了屋檐下一个小男孩的哭泣

渐次亮起的路灯

忽略了人间许多清澈的双眸

一如那年骄傲的你

把我忽略在青春的转角处

两杯余香袅袅的茉莉花茶

在我们离开之后

保持爱的体温缠绵了好久

去花乡茶谷

黄陂不远。茶谷就在前方

我顺从寒流的指向

走在遗忘你的路上

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美好

如一只只葫芦漂于心湖之上

把这头摁下，那头又浮起

我收回泪水中被你轻看的部分

如同收回一道奏折、已颁布的诏书

茶谷深处，冷气是有重量的

每一株竹在成长中都伴随着战栗

如同我对你的祝福掺杂着心痛

棉 梗

我见过它一树繁花的样子

那时，秋风尚好

一群蝴蝶打扮得花枝招展

围着它打转，里三层，外三层

像永不消逝的电波

当它一生的梦想

和体内那些洁身自好的云朵

被一双双皱纹密布的手掏空

甚至连根拔起

它人生的列车便跌入暮年的隧道

它在打谷场最偏僻的角落

守着一个腰身再也直不起来的草垛

孤独终老。一根草绳取代了纽扣

随意系在腰上。衣着

跟突如其来的冬天一般潦草

晒稻谷

烈日下

父亲用穿着解放球鞋的脚

把稻谷横着踢一遍

过几小时

又把稻谷竖着踢一遍

横竖交织的稻谷

如一张筛子

把灰尘和沙子筛到下面

把金黄的谷粒留在筛面上

依稀记得小时候

时光这张筛子

很多时候

会把父亲母亲的期盼和希望筛下去

而把痛苦、失望

和因荒年带来的歇斯底里

留在筛面上

云上的日子

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是他整个人生舞台

一世的追求，被一根安全带绑架

从生命开场

便与安全帽、工具包这几样重要的道具相依为命

战战兢兢唱一出生活的独角戏

云上的日子

他走一步看一步，步步为营

唯恐踏空一步

将攥在手心一家老小的生计摔碎

云上的日子除去惊险

偶尔也会有一道温顺如马驹的闪电

来舔平他手背上那些粗糙的伤口

会有一缕善解人意的清风

来抚平他心尖上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

这个时候，他布满阴霾的内心便云开雾散

镰 刀

想当年何等风光

多少高粱大豆曾拜倒在它石榴裙下

如今，竟被一层铁锈束缚住手脚

一想起那些骄傲的往事

内心便有一种光芒涌动

这澎湃的激情，盖过闪电胜过月光

当然，这是与它同处一面墙

思想过于单纯的旧草帽

所无法理解的

一盏花瓣的光阴（外三首）

○许岚

太多的污秽。不是藏在淤泥

而是，潜伏在我们身边

让诸多的美好。来不及怒放，就泣血凋零

一盏灯。凫出水面

向着我们的内心，高高地擎起

花瓣的光阴

关于死亡

一株待在室内花盆里的树

一年后，死于酷暑的一场溺水中

每天，它干枯而狰狞地看着我

明天，你也会死的

是的，我也会死的

只不过，我希望自己，不是死于溺水

而是死于辽阔

蓝花楹

这个夏天。我是自己的蓝花楹

宁静、深邃、幽远，洗涤世界的尘埃

我所到达的地方，都叫心谷蓝

我的爱像庞大的蓝水系，被天地收藏

这一滴滴蓝色的泪水。又怎会

让时光绝望？

锁

这口，叫故乡的老井

突然，伸出一双失血的枯手

将月光，这滴寻找故乡的苦孩子

深深地，锁进自己黑暗的怀里

就像多年前。紧紧地打开我，这只

酣睡在她丰腴和光明里的

井底之蛙

一条江的慈悲（外一首）

○范庆奇

一条江的慈悲

这个季节适合一条鼓胀的江水述说悲伤

今年的雨水下了一场又一场

秧田满溢，稻根发黑

玉米地的泥土被冲走，露出粉白的根须

池塘里的鱼儿浮出水面，望断无垠的乌云

什么时候雨才能停下，鸟儿飞过天空

这条江收容四面八方汇来的流浪客

截肢的树木，干枯的茅草

更多是被人丢弃的垃圾

这些不被人重视的东西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么明显，那么坚硬地堵住了水流的去路

以往犯下的罪行以这种形式强加于他们

我该敬仰一条江的慈悲，它从不计较伤害

需要的时候仍然会以最博大的胸怀容纳洪水

只是，一条江的慈悲也是有限的

郊 外

雨后的黃昏变得鲜明

亮色的光芒点燃了房屋，公路

以及路边斜躺的流浪狗

走在回城的路上

鸟儿在天空飞了一圈又一圈

它们不知疲倦，也没有为人的忧愁

筑巢，孵卵，没有一棵树能终此一生

关于下雨，记忆中是清晰的

那些雨丝，落在肩膀上，落在红瓦上

落进破碎的记忆里

我听见孩子的笑声，被风吹散又聚拢

曾经走过的路上，影子来了又去

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低头捡起一块石头，抛向远处

炊烟也变成了往事

风雪夜归人（外一首）

——致额布○何波

今夜，飞雪如注

西北风的呻吟，被经幡拦腰切断

想起白日，被灰烬掐灭的篝火

曾经染指过的温暖

绕过草木的情绪

有多少客串的悲欣在反复模拟

人浮于世的贫瘠与旷远

今夜，泗耳的水

洗净了我们的风尘

轻软的雷霆挤进雪夜的肺部

歌声，就这样唱起来

额布，当你每一个原生态的音符

匍匐而至，落进我的眼眸

世界干净得如同初生

原来，只有歌声，可以超度歌声

只有时间，可以告慰时间

今夜，信仰正脱胎换骨

我们是搁浅的不系之舟

额布，当你斟满祝福走向我

走向村夫与道长的时候

我们且把人生换成杯盏

用酒精丈量欢乐和悲伤的刻度

今夜，让我们放浪形骸

抖落体内江山

让我们返回神志

再抱一次盘羊取暖

并且一定要赶在黎明到来之前

归去，让风雪安心冬眠

扒西加的雪

黄昏，行走在扒西加

野旷天低，两匹瘦马，如瑟缩的草茎

想追逐冬日里，匍匐的炊烟

风从湖底拱出，滑向落日

寨门外，陈旧残破的经幡

错手打翻，年久失修的白日梦

草地，湖水，林子和传说

还有野棉花膨胀的心事，一一苏醒

仿佛随时惊飞的流云，雪

终于按捺不住，兀自落下

岷山更深处，白马山神放牧的种子

终于开出毛茸茸的花

重叠 渗透 蠕动……

胖乎乎的小手抱成一团

盖住日薄西山的冬天

祭祀（外一首）○刚杰·索木东

祭 祀

那些干枯的荆棘，立于坟头

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春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落脚处，大地以洇湿的方式

轻易抵达生命的柔软

盘旋在天际的那只鹰隼

早已落到山的另一边去了

年过半百，仍旧无法摆脱

猜忌、惦恨和斤斤计较

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情啊！

我和兄弟姐妹们，还在母性大地上

反复书写着，人世温润

午 后

阳光正好，沿着黄河走了走

闹市停歇处，半爿小院

青狮背上端坐的嘉木样大师

轻轻打开手中的智慧书函

莲花灯下，一只名叫大饼的肥猫

在梦中诵经。春天的孩子跑来跑去

山子石，是一条老街的名字

留着小辫儿的咖啡师，用心磨着

时光里的所有余味

一棵树的修行

○董庆月

那些零星的树，被巴丹吉林

困住，默不作声。看上去

像一群逆来顺受的人

空旷的巴丹吉林，携带着那么多

尖锐的物质——北风如刀；细沙如针

阳光如火；大地为炉；高处地

雪花漫天抛洒，渐渐把它们冻僵

而此时此刻，在巴丹吉林的中心

一棵树鲜亮翠绿，如此蓬勃

瘦遒的身体里藏着金属般的气力

看见它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兄

栖息的大鹰，盘旋的旱鸟

一只中指大小的蜥蜴，从面前经过

它气度端庄，像一个君王

你不可能像对待平原上的一棵树

那样晃动它，说一些不屑的话

它们一直活在高的地方

你只能在一个低处仰望，这时你

会忘掉斑斓、安適，类似的概念

我经常这样凝神地望着它们

这些树，以躬耕之姿，以满树绿叶

隆重而酣畅的，向春天抒情

舒展着我们的疲惫，我们对浩荡

天空的敬仰和敬畏

让我心如浮尘，经过漫长的行走和摔打

我会记住生命中最美的部分

那些日子，那些树木

会一遍一遍，将我召唤

让我心如草芥，念着雨水、土地

想着发芽、吐绿

责任编辑 刘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