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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野蛮
——解读茨威格《象棋的故事》

2021-07-23杨嘉宜

大众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无序茨威格棋盘

杨嘉宜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南京 210000)

茨威格的小说大部分都以“激情、本能、冲动……”为情感核心,小说主人公往往因激情而备受煎熬,并且一辈子都在背负着潜意识里“激情犯罪”的忏悔十字架。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孩因为温柔缱绻的一眼而对作家一见钟情乃至一生痴恋;如《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C太太与赌徒因为混乱的一夜情欲而付出孤注一掷的爱恋,甚至在《森林上空的那颗星》《热带癫狂症患者》《恐惧》等文中关于外遇与情欲的描述,无不遵循着如下的内在逻辑:固有模式——打破模式——(回归模式)。此种逻辑用“文明与野蛮”来描述的话,则是:文明——野蛮——(文明)。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文明”与“野蛮”并非社会历史观下具体落实到工具、语言、文字、信仰等方面的先进落后观念,在这里我们将从人性角度和文学角度来阐释这两个词。而关于“文明”和“野蛮”的区分,简单来讲,在于有序或无序,对人伦道德,社会伦理是否符合,更深层次在后文会进一步挖掘。

《象棋的故事》这篇文章的内在逻辑符合“固有模式——打破模式——回归模式”,通过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了一位业余国际象棋手B博士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故事,象棋在文中的意义具有双面性:它对于一般人是普通游戏,可对于在法西斯精神摧残下的B博士是唯一的精神运动和寄托。本文将根据现代小说叙事理论对于文本中叙事时间、叙事内容、叙事结构等等的分析,从“文明与野蛮”的角度从象棋向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进行探究,逐步探寻空间拓展与“文明”向“野蛮”的悲剧性命运联系,灾难的战争时代与从“野蛮”回归“文明”的“回归模式”的思考。

一、象棋的矛盾

“文明”和“野蛮”这一组概念在阐释的过程中充满许多疑云:是区分了从摩擦燧石取火到发明电力、展开工业革命的人类对工具的掌握程度?是侧重了人类通过主观活动对客观世界进行的改造、创造物质财富的多少?还是以社会行为中诸如语言、文字、宗教、家族、城市等要素为衡量标准?这一条亦可以引申出无数的讨论,因为人们的习惯观念中隐含一些危险的殖民主义和西方中心思想倾向,必然会引起解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研究者的质疑,从而使得对“文明”与“野蛮”这两个词语的阐释和区别更为困难。

如果我们用茨威格的文本来解读“文明”与“野蛮”这两个词的定义,我们可以发现“文明”与“野蛮”的区分标准更倾向于一种社会道德价值标准的自我约束,更深处是对自我身份和主体性的认同。在茨威格的笔下,这种区分具体可见为三重层次。第一重可见于对婚姻、人伦、道德、身份等社会伦理的忠诚,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C太太的出轨就属于对自己婚姻家庭责任和社会身份的背叛,她因为不可控的激情陷入对年轻男子的爱慕,致使自己平静的生活完全脱轨。当故事终结于悬崖和死亡之时,也象征着C太太脱轨的意外爱情彻底堕入虚无的深渊。第二重可以延伸到可控的理智和常识逻辑,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符合常理逻辑的绝望爱恋正是颠覆了这种人们的常识,才会迸发震撼的悲剧力量。一个女人在十几年里默默守护这份爱情,在临死前给男人送来一封信表露心意。这种炽热、极端又富有生命力的情感,实在难以想象能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到,因此更加冲击了人们心灵的防线,也融入这股强大的情绪激流中。第三重,也是最本质的一重区分,则是《象棋的故事》中探讨的有序和无序的精神世界。茨威格是一个十分崇尚精神力量的人,此刻的“无序”则是他笔下精神力量蓬勃而出放飞的时刻,一切的常规戒律都面临失控,这时主人公则会对某种精神寄托产生极其突然而不可控的狂热,这种狂热毋宁说是一种“瘾”,当人被瘾所操控而无法回归正常人类社会生活时,这就是从“文明”到“野蛮”的转变。

当“下棋”这种行为将B博士的精神力量激发到极致,变成了一股他难以自控的强横激流,不仅让他情绪激荡、理智崩溃、命运浮沉,甚至连自我的主体性都难以把握,迷失在虚无的领域中。到最后主人公只能放弃象棋来摆脱这种无序的精神状态,这种将他陷入“野蛮人”不可自控境地的危险游戏。但巧合的是,这种“危险游戏”——象棋,恰好同时容纳了“文明”和“野蛮”的两种特征——象棋本身是高度文明凝结的产物,但它本身的“博弈”观念归根到底是浴血的原始角逐。因此,象棋把濒临崩溃的B博士从逼仄狭小的精神绝境中拯救出来,为他拓展开无限玄妙阔大的象棋世界,如同解放牢笼,展开天地,但它危险失控的特性又使B博士深陷在混乱的无序狂热中,瞬间迷失在荒芜的原野,使一位贵族出身、思维缜密的律师变成一位“处在这种突然剧烈发作的冷冰冰的精神错乱状态中”的“棋中毒”。

“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棋瘾,一种疯狂的愤怒。”

我们将两重矛盾结合起来看,象棋可谓是包含了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寓意,原始的博弈争斗思想被包裹在现代文明高度凝练的智慧中,这是“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而一旦开始对战,一张小小的棋盘竟能演化出无数人脑难以想象的精彩变化。虽然黑白子是有序固定的,但它的排列组合则是无序变化的,那这又是从“有序”走向“无序”的过程,这又是象棋从“文明”走向“野蛮”的过程。象棋这个游戏本身就代表着从文明到野蛮之间不断反复、纠结的过程。

所以我们可以判断,B博士在那个狭窄的牢房里的精神状态变化,并不是从文明与野蛮直来直往单程票似的转换,而是不断在有序和无序中变换,不断来回交缠才变成了这个“棋中毒”的B博士。这一变化恰恰印证了“文明”与“野蛮”之间矛盾却紧密的联系,它们甚至能在一个人,一群人,一个时代身上同时兼容并存。

茨威格一生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从他本人的经历来看,他对于立场的选择也同样充满了矛盾(一次站在德国一边,一次站在反德国一边),也许这是他能够把握人性中“文明”与“野蛮”两者不断转变的复杂心理状态的原因之一。他同样受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影响,自我、本我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所以文明与野蛮也应当密不可分,其中一方总在伺机而出。更遑论他所处的战争时代,他作为一个生活在那个科学技术上发展到了极高文明程度,精神文明却堕落沦丧的时代见证人,目击了人类从高度文明倒退到原始野蛮之中,这种时代的悖谬现象更使得茨威格对于“文明”“野蛮”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体会。

因此,茨威格这个从小教养良好、文雅淡泊的作家笔下诞生了无数被时代摇摆命运的“激情犯罪者”,这种反差也许也一定程度上表现出,这位未投身到战争热潮的隐居者内心的迷茫、冲动与无序。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虽然“文明”与“野蛮”交错纠缠,但本质上,人更容易一往无前从文明奔向野蛮,并不为书中的“回归模式”所真正挽留住。

二、棋盘的拓展

棋盘在它从有限的有序的棋子,变成无数的无序棋局组合,从有序走向无序时,“棋盘的扩展”就可以理解成——当主人公的平庸生活被这种“野蛮”无序打破之后,按照小说逻辑获得的文本以外的空间和时间。

在这里要首先讨论一个问题,B博士在放弃了象棋之后真的能回归正常吗?也就是说本文开头所说的小说逻辑中“回归模式”真的真实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关注另两篇文本——《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这两篇文本存在一定的共性,它们都表现出了同样强烈的情感冲击力,这种由细腻的心理描写引起的情感冲击模糊了本应存在的时间线。《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叙述完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将一幅长长的人生画卷铺设在我们眼前,我们为主人公痴情的时间长度而感到惊叹且震撼。然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虽然只是二十四小时的故事,但也同样让读者感受到了主人公一生的情感变迁。而造成我们这种时间错觉的,正是因为当叙述时间在文本内流动时,故事时间在文本之外的世界也同样流动。确实,文本内《来信》中少女的一生痴恋比之C太太的24小时自然要长远,但事实上,文本之外C太太的爱恋也许持续得更为久远。C太太回归了自己的身份和阶级,但却似行尸走肉过了自己余下的人生,背上这绝望爱恋的精神枷锁。文本中实际的叙述时间因为突破了原有故事时间的限制,所有浓烈的情感都被挤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因此膨胀爆发出无限的感情力量的冲击。

“棋盘的拓展”意味着文本中没有提到的C太太余下的人生时间,一次越轨之后无序的附加人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无序的状态下,时间的长远,空间的扩大无法增加任何内心的丰盈,增加的只是对瘾的依赖和面对不可控的痛苦迷茫。这次“出轨”虽然给主人公一个逃离压抑的套子中人生的机会,但收获了广大空间的主人公反而因此而迷茫无措,“棋盘的拓展”对于她来说只是对那一次“激情遭遇”的反刍,只是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附属品。甚至对她来说,这种时间上的长远是她痛苦的叠加,因为无序的空间或时间都是恶性循环,并没有给她什么自由的感觉。

因此我们可以说,B博士的“回归模式”是不真实的,文本中没有提到,但他自以为的“解救”,其实仍然处在“棋盘的拓展”空间里。《象棋的故事》中的棋盘为B博士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精神空间,把他从狭小的囚室和精神的荒芜世界中拯救出来,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棋的欲望,对棋的瘾。就如同人从铁房子里打穿了门费力逃出来,一瞬间天地莽原尽在脚下任君行,而自由的快感也只在出来那一瞬间,余下的时光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游荡,再也回不去那铁房子,换个角度看,这空间的拓展也无非是给他换了个大点的牢笼,谈何自由呢?B博士此后不再触碰象棋,可对象棋的瘾戒掉之后,他也许就同个戒毒后萎靡不振的瘾君子,一辈子忘不掉那快感,这样的“棋盘的拓展”世界的悲剧性则是补全了小说未曾提及的注定悲剧结局,也说明了茨威格对于这种“无序”隐秘的悲观,他赞扬异乎寻常追求爱情的勇气与高傲,内心深处却也为这种为世人嘲笑的无序而判定好悲剧的结局。

茨威格的文章中常多出现一个倾听的陌生人,这个人扮演的即是一个世俗化的角色,而无论茨威格笔下的人物的情感多么反抗世情坚贞不屈,他总是需要一双世俗的眼睛来注视它。这样诚然是一种冷静客观的叙述方式,但“客观” 总是由谁定义呢?是世俗化通常化的法则与规范。茨威格对这种“客观”的态度是暧昧的,他笔下的主人公都在极力反抗这种规则,但失去了这种秩序,主人公也会堕入虚入的深渊。这也许映照了这些被流放的“野蛮人”的宿命,他们在无序的荒原上流浪,在虚无中踽踽独行,他们失去了国籍、家人,失去了对命运的掌控,在迷茫中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身份的失落可见于姓名的空白——因为人靠姓名来确认自我的存在,而茨威格笔下的人物都用代号指称,诸如“B博士”“C太太”,这些都说明了这些人物主体性的失落。

茨威格在1938年失去了祖国,他的奥地利护照被取消,从此他作为“无国籍者”浪迹天涯,成为一名流亡者,1942年2月22日,他留下遗书吞下过量安眠药自杀。在这痛苦的四年,作为 “流亡者”的茨威格十分能感受到那种无序的人生的痛苦。如果说B博士习惯的小小囚室是压迫他的国内政局和精神瓶颈,那棋盘就是他流亡后脚下广阔无垠的土地,然而他永远地背上了“游乡梦魇”的枷锁,痛苦迷茫地四处漂泊,这种悲剧命运难在无法抉择。

棋盘的拓展将他从奥地利纳粹党徒的压迫性语境中拯救出来,却转而推入了悲剧性的流亡命运。这种命运没有逆向的可能,流亡者如同“地狱尸体堆中爬出来的一息生命”,他们的肉体和精神没有寄托之地,如同他在遗书里写道:“我的精神故乡欧洲已经彻底毁灭”。由流亡者的命运,我们也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文明”到“野蛮”的路虽然多有往复,但一旦32枚黑白棋子在棋盘上幻化组合,这些流亡的棋子就不再有自己的意志,“回归模式”只是作者对于读者耍的小小把戏,他们永远只会在没有目标的荒原上流亡。

三、棋手的回归

茨威格的自杀是为了精神原乡的毁灭,更是因为对世界前途的断念,他见证着法西斯对人性的灭绝,对精神的摧残(这从文中法西斯用精神拷打法逼供B博士可以看出,他受到的残害是精神上的),把一个高等文明的世界拖到了兽性的泥潭。茨威格崇尚“人道主义”,希望高举着精神力量的大旗,把陷入野蛮陷入无序的世界从精神困境中拯救回来,然而如前文所说,这个行动十分艰难,于是茨威格终于丧失了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选择了自杀以抗议法西斯的恶行。这里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在茨威格内心对这种无序回归有序的可能感到绝望的时刻,他又能怎么把已经在战火纷飞中流亡许久的人民精神世界从野蛮带回文明呢?

《象棋的故事》比之《热带癫狂症患者》《恐惧》《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多了一部分完整的“回归”描写,这是它不同寻常的地方。这里的B博士已经“回归”,但是他选择了再一次尝试,希望能够反抗这种棋瘾。这是茨威格笔下这些“回归者”中最有勇气的一位,或许这唯一一次尝试,也代表了作者的小心翼翼的唯一一次尝试,希望能看到人类前途的某种希望,希望能推翻自己的悲观判断。但结果很明显,作者的逻辑无法欺骗自己——B博士轻而易举就回归了无序的“野蛮”状态,于是作者自欺欺人的一次尝试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于是他终于绝望,他在遗书里写道的“祝你们在经过漫漫长夜之后还能看到旭日东升”,不能确定是绝望者对后来人的聊以慰藉,还是真实地祝愿精神文明重建的一天能够来到,但可以确定的是,作者在漫漫长夜中感到极度地孤独和空虚,这种感觉来源于对悲剧命运的预知和无法改变。

彼时欧洲大陆最需要的恐怕是精神文明的建设——从“野蛮”向“文明”的回归,这位棋手下了太久随心所欲的棋局,想要把棋子规整原位已经是艰难无比,于是便迁出战后的“废墟文学”“垮掉的一代”,时代的伤痛疤痕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但在茨威格眼中,伤疤愈合不代表野蛮就回归了文明,疯狂的基因还埋伏在血液里,等待下一次无序的时机。

《象棋的故事》里B博士那最后的失败挣扎,暗暗印证了茨威格这种悲观的人道主义:“1942年2月22日,他写道:‘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见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先他们而去了。’怀着对‘昨日世界’的感伤,他留下了悲怆感人的绝命书,用自己的生命对战争进行了最后的抗争。虽然他相信曙光必将到来,但却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与妻子一道绝命而去。”

他虽然支持无序状态下狂热的情感,却不认同违背世情的这种行为会收获美好的结局,他极度反对战争支持和平,自由,博爱的人道主义,却对精神世界满目疮痍的欧洲大陆无可奈何,他所做的努力都奔向他看得见的失败的结局,然而他却不能不做。

四、结语

最后回顾全文,本文从“文明与野蛮”角度对于《象棋的故事》进行解析,挖掘出其中“固有模式——打破模式——固有模式”的小说逻辑,并从三个层面探究在《象棋的故事》中“文明”与“野蛮”的错杂关系:“文明”与“野蛮”紧密联系交错前行,但总体趋势是“文明”走向“野蛮”的单箭头;“文明”一旦走向“野蛮”,就将陷入无序的精神世界,这导向了不可逆转的悲剧结局;从“野蛮”反向“文明”的艰难,对于战后人民的精神重建和创伤治愈的悲观认识。从这种角度来看,《象棋的故事》表现出的更是一种战争背景下作者对于可控和不可控的人性欲望的认识,作者虽然极力想寻找拯救文明的可能,但恰恰是他自己严丝合缝的小说逻辑预示了悲剧的可能性。

注释:

①路文静.愤怒的游戏——社会历史批评视野下的《象棋的故事》[J].美与时代(下旬刊),2015(7):102-105.

②[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精选集》[M].韩耀成编选,山东文艺出版,2000:787.

③[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精选集》[M].韩耀成编选,山东文艺出版,2000:1.

④王葳.《孤独中悲怆的心灵——茨威格与他的小说〈象棋的故事〉》[J].《丝绸之路》,2010(20):4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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