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扶贫故事
2021-07-22甘天权
甘天权
在和平年代,没有什么能比与贫困群众肩并肩脱贫奔小康更有热情;没有什么能比与贫困决战更有意义;没有什么能比致力乡村振兴更有奔头。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基层干部全部化身家长,成为贫困家庭的发展顾问,为他们制订年度发展计划,为他们精打细算过日子。每个干部都认了穷亲戚,并带领他们脱离贫困。我想,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像今天这样,把百姓的吃喝拉撒放在心上,记在案头,而这恰恰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宗旨和目标。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同样历经生死。截至2019年9月,全国有770多名干部牺牲在脱贫攻坚岗位上,诸如青春正盛的黄文秀、老骥伏枥的卢安平——这是一个创造历史的时代,也是一个创造英雄的时代。
2019年4月3日,新华社发表《致敬脱贫攻坚战场上牺牲的英雄们》。文中这样写道:有一种付出,是敢做敢当的勇气,在贫困堡垒的攻坚之地,做贫穷的掘墓者,当百姓的知心人;有一种奉献,是痴心无悔的坚守,在大山重重的偏远之地,向死而生,扛起脱贫攻坚的重任;有一种牺牲,是关键时刻冲锋在前,电光火石般用生命照亮脚下的贫瘠之地……
英国《经济学人》赞叹:中国是世界减贫事业的英雄。
在这个辉煌的时代,诞生了许多特指的概念,如“两不愁”“三保障”“八有一超”“十一有一低于”。我们围绕着这些概念奋斗,对它们的理解再透彻不过了,等到下一辈人来研读这些概念时,或许如我们研读文言文一般,需要注解了。
自2015年开始,我从精准识别到精准帮扶,从精准扶贫到精准脱贫,从乡镇分管到进县脱贫攻坚指挥部坐班,然后再回到乡镇分管扶贫,一个来回几个春秋。“精准脱贫”已成为基层干部身心的重要组成“细胞”,融进了青春血液,凝成了时代精神。
如今,我用发生在身边的一个个鲜活故事,向读者掬起中国西南山区——广西田林脱贫攻坚大潮中的一朵朵精美浪花。
扶贫办里的“群像”
2018年1月2日,在领导的安排下,我从田林县脱贫攻坚战指挥部回者苗乡重新分管脱贫攻坚工作。一年前我从这里走出去,现在回来,就像回家一样熟悉。
1月5日晚,我喝醉了。一位同事告诉我,当晚我坐在食堂前的柴火堆上,双手交错搭在膝盖上,额头压着双肘,稳稳当当地睡着了,睡得像一尊佛雕。当我从佛变回人时,已是6日的清晨六点。好好地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是哪位大侠相救。夜里的精彩和狼狈,已毫无印象,只記得有位领导殷切嘱托:“小甘,让你回来,就是要把者苗的扶贫抓起来,千万不要拖全县的后腿!”
为了这一句话,我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绕了半圈来到领导跟前俯身敬酒:“一定谨记,请您放心。”
2017年底的扶贫核查,全县共发现68个存在问题,其中小小的者苗乡占了22个,几乎是全县14个乡镇存在问题总数的三分之一。
我回者苗的第三天,县领导就来检查脱贫档案,提出的整改意见让我足足记了十页笔记。
第二天清晨七点五十分,我走进乡扶贫办,其他同事也陆续到来。我们八男四女,一共十二个人。七个扶贫信息员,扶贫助理杨细纯,以及从国土所调配来的陆葵齐、从林业站调配来的黄虹议、从环保站调配来的何荣高,再算上我,十二个人。
“杨哥,你搞什么名堂啊!昨天叫我们把户口不在的从系统里删出去,现在又要我们加回来,你瞎折腾什么啊!”
者苗村信息员黄丽萍一进门,就“掐”上了扶贫助理杨细纯。这个出生于1997年的圆脸小姑娘,是我们这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辣的一个,是那种辣得让人无法生气的小姑娘。
杨细纯则是个典型的大尾狼,没脾气,没建议,没主张,我们叫他“三没先生”,进而演变成“三妹先生”“三妹”,怎么叫他都应,其他同志没事也怼他,怼他也没事。
通知各乡镇扶贫办核查系统人数。“三妹”杨细纯以为核查可以删减,便叫信息员删减,后来发现理解错了,是叫核查,不能随意增减。黄丽萍一进门就撸上了,其他几个信息员也都附和,“三妹”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我只得从中调和:“理解错是难免的,大家谅解一下吧,这一次就补回来,以后要小心些,工作都很多了,别再让大家做无用工。”大家渐渐平静下来。
我示意大家向我集中,他们提着凳子,拿着记录本,向我围过来。我翻开昨天记下的十页笔记,把工作任务作了详细分化,谁负责什么,怎么做,需要什么材料,也都详细讲解,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
大家散去时,基本上都是面无表情,大概跟我们从“Boss”那接任务时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有渭龙村的信息员王福辉冷不丁来一句:“老大,您把任务都分给我们了,您呢?”
这个1989年出生的小子猴瘦猴瘦的,人也鬼精鬼精的,眼镜片差不多像啤酒瓶底那么厚。在这个办公室里,有人叫他“隔壁老王”,有人叫他“大哥”,我则叫他“小辉辉”。“小辉辉”会的东西挺多,什么电脑系统、打印机、电子表格函数、手机故障、汽车线路等,他大都手到擒来。他冷不丁问我一句后,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意,回他座位去了。
我差点被这冷不丁的问题问住了,正当我要回答“小辉辉”的时候,门外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帮我“解答”了这个问题。
村民眼中的“疯子”
来的人叫王昌新,是者苗乡渭龙村平些屯人。平头,头发很久没剪了,胡子拉碴的,说话有点结巴。
“甘、甘副,你看我、我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办?”
他的衣襟、衣袖、裤腿都是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齐根割断,还剩点肉皮连着,让人看了浑身发麻。他的到来,让我们办公室的人一阵惊叫,我也着实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搞的?”
“修、修摩托车,链割、割的。”
“快去医院!快!快!”
我扶着他快步往卫生院赶去。血一路滴,那鲜红的颜色让我的两条腿有点发抖。没想到刚接手扶贫工作第四天就遇到这么吓人的事。
乡卫生院处理不了这么严重的伤,只能止血消毒和简单包扎。我提议乡卫生院派救护车送他去县医院,费用过后再说,他们同意了,我才松了口气。
王昌新是我的老熟人,也是个可怜的人,是妥妥的建档立卡贫困户。2013年,我到者苗工作不久就知道他了,村里人都不怎么待见他,说他是疯子。我曾在这里工作三四年,村里人对我比较熟悉,因为分管扶贫工作,王昌新就直接找到我。
2013年12月,那时还没有进行建档立卡精准识别,我分管民政工作,王昌新是低保户。我在对者苗乡低保户逐一走访时去到他家。两层楼房,第一层砖混结构,第二层砖瓦结构。墙体石灰膏脱落严重,斑驳点缀,像失去血色的老人的脸,含有数不清的故事。二楼柃子断了三根,瓦烁掉在楼板上,遍地都是。只有一楼一个房间可以容身,这房子看着是两层,其实只有半层可用。被褥衣物在床上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床底塞着扳手、套筒等摩托车修理工具,四周弥漫着特殊的气味。
王昌新坐在门口晒太阳,木讷的表情,呆滞的眼神。
“就你一个人吗?你小孩呢?”我觉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该是这样。
“小、小孩去旧州了!不回、回来了!”他说话时一愣一愣的,好似轻微触电的样子。
他户口本上显示他和两个孩子共三人,这屋子怎么能住三个人?我有些疑惑,于是询问一同前来的村支书雷善清。雷支书说:“他跟妻子离婚了,前妻二婚嫁在者苗村平楼屯,小女儿跟着她母亲,他大女儿嫁去了旧州。他户口本上虽然是三个人,其实他一个人好久了。”
“他老婆怎么忍心丢下他,难道不念一点夫妻情分吗?”我问雷支书。
“不是,王昌新在广东发生车祸,撞伤了头,为了不拖累妻子,逼着妻子跟他离婚,现在他前妻嫁到平楼,过得很好呢!”
我瞬间惊愕,王昌新在我心中莫名地高大起来,我要求雷支书讲一下王昌新的故事。
雷支书说,年轻时的王昌新帅气、勤快,会修摩托车,再烂的发动机,他总能弄响。他凭借自己的手艺收入不错,1997年,他就盖起了眼前这个房子。当时的平些屯,到处土墙盖茅草,少数几户土墙盖瓦,王昌新的两层楼房鹤立鸡群,是当时寨上最漂亮的房子,让人羡慕不已。
2007年,他决定去外面闯一闯,体验一下外面的生活。他拎个包就去了广东,摆地摊、搞修理、进工厂,他都干过。一年多后,他融入了城市的生活,想着把老婆小孩带到广东,把家安在大都市。
然而2008年的秋天,一场意外的车祸,讓王昌新的都市梦想嘎然而止。那场车祸让他昏迷了足足一个星期,左手肩关节严重错位,醒来后就这么傻傻愣愣的,左手再也抬不起来了。
回到家后,妻子悉心照料,想着相互扶持,抚养儿女,哪怕清贫一点也一起共渡余生。可此时的王昌新却总是哭,总是挑老婆的毛病,人也变得异常固执,无论谁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逼着他老婆非要离婚不可。
僵持一年后,老婆终于哭着离婚了。又一年后,老婆带着小女儿嫁给了邻寨的一个男人,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王昌新从此不再哭了。
他试着开始重新修理摩托车,技术还在,但动作和效率大不如前。说话结巴了,性格也变了,经常和寨上人发生争执,人们都说他是神经病,抛妻弃子,是疯子,打心眼里不喜欢他,有意无意远离他。渐渐的,他成为了农村低保对象。
雷支书讲述完,我向着天空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王昌新并没有疯。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劳动能力,脑子留下后遗症,他已不能再撑起这个家。他逼妻子离婚,何尝不是对妻子、孩子的另一种爱护?这是一种常人不能及的疯子式的爱护。
对于这样的人,我作为一名基层干部,应该打消隔阂,走进他的心里,成为他的知己,在他的心上“扶”一把,点燃他心中的希望。
之后,我常去看他,和他聊天。他虽然有点结巴,还是很能聊的。
我尽量不触及他的伤心事,大多聊一些摩托车修理技术。他骄傲地说,如果他修不好的摩托车,就再也没有人能修好了。我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2015年精准识别,他是渭龙村最贫困的人,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这个寨子上曾经最好的房子,现在已成为最烂的房子。不曾想,解决他的住房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他没有劳动能力,危房改造资金不足,不能包工包料建好一座房子。我找来村“两委”干部商量,决定利用危房改造资金义务帮他建房,村干部也都愿意免费出工出力帮助他建房。王昌新知道后死活不同意,他就一句话:你们建好我也不去住。我犯难了,帮他建房的事一度停滞不前。
2016年,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出来了。那天,我异常兴奋,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跑到王昌新家,告诉他,以后可以搬迁到者苗乡平欢安置点居住。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这次他欣然同意。
王昌新还是喜欢摆弄他的修理工具,或许,他生来就喜欢听摩托车发动机的“突突”声。而他喜欢的“突突”声,现在又“突突”掉他的两根手指。
我把王昌新送上救护车时,已过中午十二点,我一松懈下来,立马像要散架一样,浑身乏力。
下午上班,办公室的小弟小妹们都想了解情况,我只是简单回答:“处理好了。”
王昌新的手指接上了,但那两根手指成了摆设,只能靠剩下的三根手指抓握东西,他成了双手残疾的人。
2018年7月,他顺利分到新房,精神状态比以往好多了,脸上笑容多了起来。平欢安置点一共安置19户,都是从各村屯搬迁而来。王昌新有了新的邻居,人际关系也逐步改善了。
入住新房一周后,我特地去看他。从八亨村渭贯屯搬来的老王头正在和他聊天,讲话声和笑声一波一波地向外散去。
我问王昌新医药费的事,他说,解决了,解决了,报销了90%,剩下一点大女儿帮着出了。他这次竟然没有结巴。
老王头用比较生硬的汉话跟我说:“现在政策太好了,没有房的给房,没有水的帮拉水,路都是水泥路了,无论种什么、养什么,都有补助,盖厨房做厕所都给钱。”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从他的笑声中,我看到了他心底对党的好政策的由衷感激。
住在新房里的王昌新,屋里扫得干干净净。他说他要铺地板砖,钱他自己出。
“一个月有600块工资,做安置点的保洁员怎么样?”我问他。他说,完全可以,不就扫个地嘛,平时在家也天天扫地。就这样,他每个月又有了稳定的收入。
同事心中的“女神”
日子在忙碌中重复。
“甘副,你忘记我了?”她笑得很灿烂。
“你是?”
“我是杨玲啊,去年七月我们不是一起去贵州学习吗?”
“哦哦哦!我记得了,感谢组织把你调来,欢迎加入者苗战队!”
2018年2月的一天,这个有点瘦小的女同志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她一张白净的脸,头发简单地扎着,据说,她在浪平镇期间,工作游刃有余,经手材料十分完善,被称为扶贫女神。
我把她带进乡扶贫办,她选了靠里最角落的办公桌。她翻看了我们引以为自豪的齐刷刷的扶贫档案后,突然说这些档案里面有错漏要重新整理,在场的人惊愕不已。
我们吃惊的眼神把她逗乐了:“你们不用那么紧张,里面有的时间逻辑不对,有的没有签字盖章要补,我来整理就好了。”她笑着,说得很轻松。
听说她要自己整,其他同志放松了,我却紧张了起来。这几百盒的档案材料,岂是一个人能整理的?我要求大家一起来,提高效率。她却说,大家做的话还是会有错漏,一个人细细过一遍,以后就不用再细细梳理了。
我只得尊重她的意見——哪有一个人要做工还不让做的道理。那天下班,杨玲还在翻着那些档案盒。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来到办公室,发现门开着,灯亮着,里面静悄悄的。这帮小崽子加完班竟然门、灯都不关?
我走进去,看见杨玲伏在办公桌上,旁边是一地的档案盒,很明显她熬了一个通宵。
我正犹豫要不要叫醒她,她却抬起惺忪的眼:“呵呵,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的狼狈样了,你怎么来那么早?”
“你熬了一夜?不要这样,这样对身体不好!”
“没做完,也不能安心睡觉,尽快做完,好开展其他工作。”
我心里被她的敬业精神折服了,也知道女神是怎样炼成的了。
在接下来的两星期里,无论我什么时间到办公室,她都在。我除了劝她“要注意休息,身体要紧”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她总是淡然一笑,依然“我行我素”加她的班,熬她的夜。
自从来了这位女神,乡扶贫办的工作被她打理得妥妥贴贴。方案、总结、汇报都不用我亲手写了,只用简单修改就能上交,一段时间我都感觉自己是个闲职了。
2018年3月,新一年的帮扶手册发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帮扶手册填写培训,组织完成2018年第一次入户帮扶,驻村工作队住宿安排等一系列琐事。我终于不再是闲职了。帮扶手册里的每个空格怎么填写,第一季度帮扶内容写什么,县直帮扶干部伙食问题,驻村工作队厨房、厕所等,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驻村工作队两年一换,2018年正好是换届期。渭龙村新一届第一书记和工作队员都是女同志,她们想住在乡里。但上级文件要求工作队必须吃住在村,县指挥部领导又来电话说“灵活安排、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要保证驻村工作队员的人身安全。
我真的犯难了,一边是驻村工作队员的人身安全,一边是上级的明文规定,怎么办?我只能亲自去现场看看再作决定。
我骑着摩托车带着杨玲来到渭龙村,杨玲是女同志,让她先看看女同志在那样的环境能不能住,敢不敢住。
我们找到雷善清支书,把我们的难题告诉他。他拍着胸膛说,来村里住!我在这里几十年,村里人都非常友善,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又转头看了看杨玲,她也说可以住村里。
于是,工作队员全部住村里,谁也不例外。为此,“不懂通融、不会灵活”的帽子妥妥地扣在我的头上。
驻村工作队进驻后,一切都步入正轨。
上级的通报来了,一些乡镇被通报,原因是驻村工作队在村里的生活痕迹不明显。而者苗没有被通报。这份通报消除了我和各驻村工作队员的“隔阂”,大家开始觉得确实要住在村里。
当我觉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时候,一场抢人战开始了。乡扶贫办的陆葵齐、何荣高被派去六恒村和百隆做第一书记,我们这里人手不足。
为了这事,乡里专门召开班子会,在人员分配问题上,虽然主要领导支持重视,但多数副职并不支持,“扶贫办已经那么多人了,没有必要补充了。”“其实扶贫办有甘副和杨玲,加上各村信息员都没问题了。”……
最后,我没抢到人。
杨玲说,把陆葵齐、何荣高以前负责的工作全部给她,她来顶着。
四月的天气已开始燥热,我们在燥热的空气中忙碌着。2018年第一季度脱贫攻坚工作评比中,我们获得全县乡镇排名第一的好成绩,获得第一面流动红旗。
我带回流动红旗那天,整个办公室沸腾起来,大家都要和红旗单独留影。而杨玲没有这么做,她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大家请她一起留影,她摇头拒绝了。她说,扶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面旗只是一个新的起点。
短暂的欢庆后,那面旗挂在我们办公大楼的正门上,激励我们继续前行。
身残志坚的“卜嫣”
炎热的夏季款款而来。窗外阳光炽热,办公室里电风扇呼呼地转动,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给扶贫办送西瓜的是八亨村的农朝志。他抱着两个大西瓜,一瘸一瘸走进来,放下西瓜就走了。
他常给我们送东西,夏天送西瓜,秋冬送柑果。以前我总是追出去给他钱,每次他都不要,后来,我们就欣然接受了他的赠予。
农朝志个子瘦小,因长年风吹日晒,脸上全是红茧,俨然一片高原红。在他20来岁时,父母就双双离世,从此,他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2013年11月,我到者苗工作,负责联系八亨村。那时,农朝志是八亨村民委副主任。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到八亨屯去找他,我在屯里问了好多人,大家都不知道农朝志是谁。
后来我遇到一个年轻人,开始他也不知道农朝志是谁,我说:“村民委那个农副主任,他家在哪?”他这才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卜嫣,我带你去。”
一路上,他告诉我,在村里找人,说原名很少有人知道,在他们这里都是叫小名,农朝志的大女儿叫阿嫣,大家就叫他为卜嫣,阿嫣爸爸的意思,阿嫣的妈妈就叫做迷嫣。
这是壮族老乡的礼节。他们觉得直呼其名是对人的不尊重,有孩子之后都以孩子的名来称呼,随后就不记得本名了。所以,外地干部去壮族乡村找人并非易事。
来到卜嫣家,简单介绍后,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至此,我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卜嫣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现已工作,两个小女儿是双胞胎,乖巧懂事,正读高中。
大概是2014年下半年,农朝志突然觉得左腿疼痛难忍,无法行走,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股骨头坏死。他在医院一躺就是半年,生活一下子陷入贫困。
刚出院那会儿,要靠双拐走路,这一病,让他本就瘦小的身材更显瘦弱。家里一匹老马天天陪伴妻子上山下地,他就努力锻炼恢复,希望能够早些脱离双拐,重新撑起这个家。
2015年精准识别时,我带队去他家做评估。那时,他还拄着拐杖,不过已从双拐改为单拐了。我们说明来意后,要他说一下他的家庭情况。他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我还过得去,我就是希望能把我们八亨到平刀屯和央香屯还有渭贯屯的路都硬化了,这里一下雨就没法走路;还有平刀的水也不怎么够用,给他们换一下水管;另外,我们村四个屯都还很脏乱,如果有项目给我们做屯内道路硬化,卫生会好很多;还有就是我们好多户都养猪,养得不怎么好,我自己养了十几年,也摸到了一些门路,但养好了,又卖不上价,希望有懂技术的来给群众搞个培训,再打通销路,我们村要脱贫就没那么难了。”
一起来的同志笑着说:“你就说说你家的情况得了,不要贪大。”
我连忙挥手制止我们一同入户的同志,我说,他家情况我懂,他刚才说的都对。
那时,他自己不能劳动,家里三个小孩上学,家庭经济濒临崩溃的卜嫣,却说自己还过得去,而他想的都是群众想的,他提出的都是群众需要的,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我们怎么能说他贪大?对比那些在精准识别评估时故意把摩托车藏起来、把洗衣机藏起来的少数群众,农朝志的情怀又是何等的高尚。听了农朝志的话,我甚是感动。
经过实地评估,农朝志最终评得65分,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2016年后,学生寄宿补助、营养餐补助、雨露计划、产业奖补、医药报销等一系列扶贫政策给予他源源不断的扶持。他也靠着自己的坚强意志脱离双拐,虽然走路一瘸一拐,但丝毫不影响他在群众心中的位置。
2014年初,他种下了一片沙糖橘,2018年开始有收成。果实成熟的季节,他每天都到街头卖鲜果,摊就摆在乡政府大门旁,看到我们就抓一把塞进我们的衣袋。
现在的者苗街天,经常能见到农朝志的身影,我们每次遇上,都会聊上半天。
他说,现在道路全部硬化了,三轮车可以开到果园去运果,养的猪也能自己拉出来卖,八亨村四个屯的屯内道路全部硬化,环境卫生也好了,平刀屯的人饮工程也做好了,群众很满意,八亨终于摘掉贫困村的帽子了。
农朝志凭着残疾之身,除了种植沙糖橘、西瓜之外,还种植了10多亩油茶,养了30多头猪。他常说,没有党委、政府,他可能渡不过那么多难关,连送小孩上学都困难。现在,两个小女儿已经上了高中,再过几年一毕业,就没有什么负担了。
农朝志的事迹在村里反响很大。村里的岑卫良跟着他种了沙糖桔,还有十多户跟着他养猪。在他带领下,八亨村还办起了养鸡场作为村集体经济发展项目。
他常在嘴边念叨,帮扶干部把他当“亲戚”,嘘寒问暖多方照顾,给了他很多帮助,帮助他脱贫致富。
基层干部的“亲戚”
我们都有“亲戚”,干部结“穷亲戚”,成为大山深处脱贫攻坚战的主旋律之一。
一天早上,同事杨玲从田阳老家回到者苗。她为了多陪孩子住一晚,星期一需要在凌晨四点起床,再驾车3个多小时,奔驰200多公里来到者苗。
我看见她的车上有一台约40寸的电视机,忍不住问她:“带电视机来?你还有时间看电视?”
“不是,拿给我亲戚的。”
“哦!给吴仁财?”
“不是,吴仁财有了,给梁美芬。”
“你自己买的?”
“自己买的。”
“亲戚”就是我们结对帮扶的贫困户。我自己有7户“亲戚”,杨玲有5户,这5户都是弄麦易地扶贫搬迁安置户。吴仁财是个失独老人,2014年他的独生儿子病逝,他就一个人过了。杨玲帮扶他后,经常给他送去油、盐、菜、米等,他早已把杨玲当女儿依赖。
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干部去弄麦安置点检查和打扫卫生,到那里的时候,吴仁财正跟着他的影碟机哼唱《北京的金山上》。儿子去世多年,岁月抹去伤痛,他已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那天楊玲因事没去,吴仁财就在人群中反复寻找她。我知道他在找杨玲,但跟他语言不通,没法告诉他杨玲没来。我让壮族的干部去跟他说杨玲没来,他瞬间“蔫”了下去,默默地走回他的屋子,那份失落感看着都让人心疼。
“有电视看”是广西精准脱贫农户脱贫标准“八有一超”里的一个指标。为了让贫困户家家都有电视看,县里联系社会爱心企业和爱心人士捐赠了不少电视机,但还是不够。我们在分配电视机的时候,就有基层干部为自己的贫困户“抢”电视争执起来。
“你那户不是有了吗?可不可以先让给我?”
“哪里有啊,坏了,开不了了。”
“跟你商量一下,你后面再要行不?你那户还有个坏的壳在那里,我那户连个坏的电视壳都没有。”
“这个难搞啊,我也确实需要啊!”
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给谁都不合适。我想,如果是拿去自己用,他们不但不会争,兴许还会相互让给对方,但为了自己的“穷亲戚”,他们争起来没有“退让”可言。
“先把梁美芬那台给他们。”这时杨玲说话了。
“那梁美芬怎么办?”我问她。
“这你别管了。”
这场争执就这样结束了。我在想,如果杨玲那台电视是我要拿去给我“亲戚”,我是否能像她这样干脆利落地让出来?
为此,一台40寸的电视机从田阳“远嫁”者苗。
在基层工作这些年,接触了千家万户,见过诸多人情世故,那些喜怒哀乐都足以触动我们的心弦。
陈进华是者苗乡党政办秘书,因为颜值得到大家认可,这里的人都喜欢叫他陈帅。
八中村八中屯,黄海学是陈帅结对帮扶的“亲戚”。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勤劳持家,与妻子尽心尽力抚育儿女,赡养父母。他于2016年贷款5万元扶贫小额贴息贷款,买了辆小货车,乘脱贫攻坚的东风家道渐兴,于2017年顺利脱贫。
看着黄海学家庭收入渐增,做为帮扶人的陈帅最为欣慰。
2018年6月14日,陈帅跟我说黄海学查出肝癌晚期,已经放弃治疗了。他在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满是沮丧和担忧。我理解他,好不容易脱贫的一家人,又要陷入贫困,那种担忧只有帮扶干部自己才能体会。
我和陈帅去到黄海学家。黄海学的父母都六十多岁了,靠着大门一边一个坐着,眼框红肿。黄海学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他的妻子挺着肚子,坐在床边照顾他,同样眼框红肿,他第二个孩子眼看快要出生了。
眼前的情景让人无比感伤。我们除了说“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这种违心的话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为了不徒增悲伤,给了些礼物和钱后,就匆匆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我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他父母年迈,孩子还小,以后他家怎么办呢?
黄海学没等到他第二个孩子出生,半个月后,他在一家人的悲痛中离开了。陈帅去送他最后一程,我没去,我经受不了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选择了逃避。
黄海学走了,留下年迈的双亲和他的妻女,还有五万块小额贷款。陈帅向银行写了申请报告,希望启用风险赔偿金偿还贷款。
田林农商行者苗支行受理了此事,经过入户调查,启用风险赔偿金还清了贷款。如果黄海学天上有知,也该瞑目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