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周:给自然“让步”
2021-07-21西瓜
西瓜
多布杰和受伤的黑颈鹤
巡护员多布杰家的小院里,两只黑颈鹤趴在地上。一只黑颈鹤双腿受伤,另一只单腿受伤。它们偶尔发出一声鸣叫,许是因为疼痛,听着有些凄惨。出于对于人群的恐惧,它们试图飞起,然而因为伤势过重,原地折腾几下无果,于是放弃,颇有“虎落平阳”的架势。
今年48岁的多布杰是林周县甘旦曲果镇久荣村亚荣组村民,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兽医,平日给四邻八乡的牛羊看病。2008年,他被林周县林草局聘为巡护员。
多布杰告诉我们,这两只黑颈鹤是林周县林草局的工作人员在格桑桥下巡逻时发现的,它们因碰触了高压线而受伤。
这种情况时常发生,黑颈鹤原本能准确判断高压线高度,但因为当天风过大,飞不过去,变成“折足的天使”。
多布杰蹲在地上,开始拆黑颈鹤腿上的绷带,绷带已被染红甚至发黑,拆下旧的,再将新绷带沾上青霉素和酥油开始熟练地缠绕。青霉素用来消炎止痛,加酥油是为了止血,这套救护动作是每名巡护员必学的。
“单腿受伤的这只,每三天换一次药,大约两周可以康复。”多布杰介绍。黑颈鹤康复状况取决于受伤的严重程度,严重的需要休养半年。康复后,巡护员会把它送到喂食的田里,加入鹤群后飞走;有的黑颈鹤,终其一生再也无法飞起,双腿受伤的那只便是如此,巡护员只能在家里养着。
巡护员多布杰和两只受伤的黑颈鹤 图/张静
多布杰告诉我们,这个越冬季,他共救助了8只黑颈鹤,其中一只因双腿受伤不治而亡。在多布杰家大门门框上,挂着若干死去黑颈鹤被风干的鹤腿,这多少带着点仪式感,显示着它们和世界的关联。对于黑颈鹤“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多布杰老实地回答,不知道。问到黑颈鹤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地位,他的答案是:吉祥的鸟。
作为吉祥鸟的黑颈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同时也是世界上15种鹤群中唯一一种能在高原生存的鹤种。为了能更好地保护黑颈鹤,1993年,林周县成立了黑颈鹤自然保护区,2003年,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早些年猎杀黑颈鹤的现象早就不复存在,加上食物水源充足,黑颈鹤的数量逐年递增。据了解,林周黑颈鹤数量由十几年前的两三百只增加到现在的两千多只,几乎占到全世界黑颈鹤数量的1/5。
“守护者”顿珠次仁
3月下旬,天气转暖,大群黑颈鹤已经踏上了拉萨林周—当雄—那曲班戈—申扎的迁徙路,偶尔能看到几只“落后分子”在田间徘徊觅食。“现在黑颈鹤不仅在这里越冬,而且有的来了不想走,干脆就在这里繁衍,这在以前是没有的。”顿珠次仁告诉我们。
顿珠次仁的家位于卡孜水库边上,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和不算平静的水面,水中游着斑头雁等野生鸟类,他们以此为家,或者说他们共同以此为家。
早些年,顿珠次仁在家里开着茶馆。在四五十岁的村民中,他属于见过世面、普通话讲得比较好的一个,再加上他住得离水库近,2007年被选为巡护员。在他之前还有一名年长的巡护员,但老人已经过世。
“工作不复杂,每天早晚沿着水库转一圈,监测和记录黑颈鹤的数量,看看是否有鸟儿受伤,打电话跟林草局汇报工作。”顿珠略带腼腆地说。
巡护员顿珠次仁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飞翔的黑颈鹤
巡护员顿珠次仁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扬撒冬小麦
林周的黑頸鹤来到田地吃巡护员撒下的冬小麦
林周县林草局林业工程师次仁吉姆介绍,从2004年起,林周县林草局开始陆续雇人看护黑颈鹤,目前林周县共有9名野生动物专职巡护员。早期,巡护员主要是在卡孜水库、虎头山水库和春堆乡等黑颈鹤集中的区域进行巡逻,检查是否有黑颈鹤受伤。2018年,林草局在卡孜乡、强嘎乡、春堆乡、边林乡等地设立了10个投喂点,每年采购两万斤冬小麦和青稞(以冬小麦为主),巡护员增加了一项工作——定点投喂。
“这是我负责投喂黑颈鹤的区域。”顿珠将卡车停下来,指着卡孜乡切玛村的一块空地说。这块空地有十几亩,相对平整,3月的草还有些枯黄。“到了夏季,降水量增多,这里会变成湿地。冬季食物少,所以要投喂。”
每年10月底到来年3月黑颈鹤越冬季,顿珠每隔几天会开着卡车载着两三袋小麦来到地里,然后分装在布袋中,挂在腰上,边走边均匀地撒向草丛中。“每一季差不多要撒两千斤,撒完后,黑颈鹤会自动过来吃食。”黑颈鹤习惯和人保持着距离,至于距离多远,顿珠介绍,“如果什么工具都不带,黑颈鹤和我们的距离能保持在50米左右。”
饱餐一顿后的黑颈鹤并不做停留,晚上会回到卡孜水库或虎头山水库过夜。问及原因,顿珠回答简洁明了:“安静!安全!”
“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黑颈鹤的尸体。”顿珠表示困惑。当然,除了受伤死去的以外。另外,让顿珠惊叹的是,今年2月6日,他经过一片农田时,看到一大群黑颈鹤。“特别多,有上千只。”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他从手机中找出视频。手机对着黑颈鹤“扫”了一圈,15秒,黑颈鹤像是在开一次大型会议,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视频中,顿珠还配了旁白,是用藏语说的“我从来没看到这么多黑颈鹤”。
顿珠等9名巡护员的保护对象不只是黑颈鹤,还有赤麻鸭、黄鸭、斑头雁等。“卡孜水库的斑头雁数量最多,有时候一下能看到两三万只,白白的一片。黄鸭的数量不多。”今年,顿珠救助了三只黑颈鹤,两只活了下来,一只死了。一两个月后,頓珠把活下来的黑颈鹤放归鹤群。他还救助了一只斑头雁,这只斑头雁脚折断,受伤原因不明。顿珠按惯例对它“施法”并悉心照顾,小家伙很快康复。康复之后的斑头雁成为了顿珠家“一霸”,在房间内蹦来蹦去,有时候过于激动,会直接跳上沙发,试图破窗而出。被放归卡孜水库后,小斑头雁又重新回到集体和自然的怀抱。“我不记得它,它也不记得我。”顿珠并没有遗憾,毕竟自然才是鸟儿真正的归属。
如今的顿珠,茶馆生意已经不做了。顿珠家里还有六七亩地,每年种青稞、小麦和油菜,生活过得去。他表示,“巡护员的工作我能做到老。”
给野生动物一个舒适的家园
黑颈鹤只是林周生态变化的一个缩影。
据林周农场的知青白秀英回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林周县到处是荒山秃岭、烂河滩,树木很少,而且树木的成活率非常低。林周有句顺口溜“一年种,二年黄,三年见阎王”。2020年,白秀英再回林周,她惊讶地发现沿途白杨、榆树成行,有些树已经像电线杆子一样粗。
从唐古村到热振寺,一路均可见古老粗壮的柏树 图/张静
热振寺外的千年柏树 图/张静
近年来,林周县加大自然保护区澎波河区域绿化力度,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域绿化以原生态为主,保护区周边栽植树木,提高水域岸边保护,满足野生动物的栖息觅食需求,为野生动物营造一个舒适的家。
林周县林草局的另外一位林业工程师次仁卓玛介绍,2018年,林周县积极推行“消除海拔4300米以下‘无树村”,户均种5棵树。为了保障成活率,当地选种的主要是成活率高的杨树和榆树,同时,林草局每年要签订责任书,负责浇水等后期管理。到目前为止,林周县已经种植了144263棵,彻底消除了“无树村”“无树户”。
据来过此地的摄影师说,夏季的林周满山都是绿色的,格桑花、油菜花竞相开放。虽然离绿树青山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毕竟不再是荒山秃岭。
在林周,真正的绿树青山,是热振寺所在的热振国家森林公园。
从林周县到热振寺,刚出县城不远,两只落单的黑颈鹤停在路边的农田里觅食,在摄影师试图逼近时,立刻展翅“仙遁”。
汽车沿着山路一路爬升,在林周,念青唐古拉山支脉——恰拉山横贯全境,将林周县分割为南北两大部分,北部以牧区为主,南部以农区为主。翻越4850米的恰拉山口后,沿途经常看到牦牛在半山坡吃着草,一团团“墨黑”点缀着空旷寂寥的山坡。牧民用石头砌出“地基”,到了夏季,地基用来固定黑帐篷,冬季,牧民都蛰伏在山下的石头房子里“猫冬”。
山下的旁多水库半是冰半是水,蓝得晶莹剔透,旁多水库被誉为“西藏三峡”,它的存在既满足了农田灌溉需求,也满足了周边村庄和拉萨供水需求,同时,还解决了农牧区用电问题。
沿着热振藏布一路向上,在驶入唐古乡唐古村时,古柏明显多了起来。
在古柏林中,矗立着西藏噶当派的第一座寺庙——热振寺。
公元1840年,一位名叫钦则旺布的藏族僧人行遍卫藏腹地,将藏传佛教各派系的主要圣迹记录整理成《卫藏道场胜迹志》一书。在这部古籍中,开篇记载的第一座寺院就是“佛的阿兰若降热振寺”。
1056年至1057年,热振寺由阿底峡弟子、噶当派创始人仲敦巴创建,比甘丹寺还早了三百多年。红白的平川式藏族寺庙建筑群于苍翠的古柏中显得森严庄重,高高的窗棂和门框的垫木下悬挂着斑斓的丝制刺绣飘带和幢幡。
相传,古时热振是一座没一棵草木的秃山,后来藏王松赞干布到这里巡逻,把洗发的水洒在山坡上,并祈祷祝福,于是长出了两万五千棵翠绿的柏树;另一个传说是热振寺建寺之初只有两根柱子,后众仙女从天降下,化身为一百零八根巨柱,热振寺因此逐年扩大,最终名扬藏地,而森林内的一百零八棵古柏则被视为仙女化身;还有一个传说是观音菩萨曾在普央岗钦山修行,功成圆满后剃下的头发化为柏林,从不枯败。
寺庙后山同样古柏林立,柏树几乎延伸到山顶,墨黑色块间杂的白色是108座舍利塔。古柏招来的有各种小生灵,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或藏在树上叽叽喳喳,或在地上觅食时叽叽喳喳,透着股不知愁,它们啄食着柏树籽,然后飞来飞去,新的柏树有了发芽成长的机会。
次仁卓玛告诉我们,热振国家森林公园内,目前共有22万株大果圆柏,树龄300~500年。
大果圆柏回馈给当地的还有曾颇受欢迎的百香籽手串,从而给当地带来了经济利益。但为了防止有人前去采摘,从而破坏大果圆柏的树枝和树干,林周县林草局雇佣当地村民做管护员对热振国家森林公园进行管理和保护。
从寺庙顶往后山看,接近山顶的林间,有一道明显山体滑坡痕迹。夏季降水量大,山洪会加剧地表水土流失,赶上特大风暴,会摧毁根系浅薄和树干中空的树木。古柏虽已百年,但仍需小心翼翼“伺候”,林周县林草局在热振寺、桑旦林寺选拔了4名僧尼作为护林员,管护热振森林公园的生态植被。对待那些已中空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的树木,公益林管护站的工作人员和护林员一起砌筑石料保护及支持加固,使其保持屹立不倒的姿态,沧海桑田,也许又是几百上千年。
因柏树而存在的热振国家森林公园,更是形成了其独特的小环境,除了鸟儿,这里还有很多珍稀野生动物,如白唇鹿、棕熊、雪豹、岩羊、藏雪鸡和高山兀鹫。
从高处看,从唐古村沿着热振藏布一路向上到藏雄村全是古柏,这样一想,松赞干布在泼洗头发的水时过于写意。藏雄村吸引我们的倒不是柏树,而是“山洞中的冰川”,据唐古村年轻的驻村干部旦增说,山洞里的水与纳木错相通,这难免让人想起《藏地密码》里藏地发达的地下水系统。
“冰川”就在路边的一处山洞里,山洞勉强称之为洞,足够高,像是山体被掏空了一块,在洞壁上,垂挂着两坨冰,下边一个小水潭,水很浅。“与纳木错相通”显见是谣传。发照片给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研究冰川的王老师看,一句话定论:不是冰川是冰挂,冬季滴水形成,夏季就融化了。
折返路上,热振藏布的河谷里,柏树像是被人刻意修剪过,呈现出千姿百态的造型。路边时不时有岩羊和藏马鸡出没,但遗憾的是,很难拍到。
藏雄沟一处天然形成的冰洞 图/张静
我们返回拉萨的当晚,旦增发来微信说,一头白唇鹿溜溜达达走进了村委会,其姿态如同回家。
白唇鹿曾是我们设定的林周探访目标之一,它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种,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林周,主要栖息于阿朗乡。但由于3月的白唇鹿多聚集在山上,所以我们无缘得见。但听当地人讲,
到了夏季,白唇鹿会从山上下来饮水,中途难免啃食饲草。为了保护白唇鹿,又不让村民的利益受损,阿朗乡政府在饲草种植点的围网外面种了萝卜,白唇鹿下山后会吃外面的萝卜,里面的饲草就被保护了起来。
自此,村民和白唇鹿得以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