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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伽蓝记》书写中的文史互见——悲剧性和宿命感笼罩的“洛阳”与“伽蓝”

2021-07-21陈必应

关键词:洛阳佛教

陈必应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阳 550025)

杨衒之所著《洛阳伽蓝记》集历史、地理、佛教、文学于一身,与郦道元《水经注》、颜之推《颜氏家训》、贾思勰《齐民要术》等著作齐名于世。《洛阳伽蓝记》以五卷记述故都洛阳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70余处寺庙的盛衰与幻灭,囊括寺庙、地理、建筑、人物、史事、传说、逸闻,反映了当时广阔的政治经济背景和社会风俗人情,极得后世推崇。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洛阳伽蓝记》三卷,元魏羊衒之撰。后魏迁都洛阳,一时王公大夫多造佛寺,或舍其私第为之,故僧舍之多,为天下最。衒之载其本末及事迹甚备。”[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魏自太和十七年作都洛阳,一时笃崇佛法,刹庙甲于天下。及永熙之乱,城郭邱墟。武定五年,衒之行役洛阳,感念废兴,因捃拾旧闻,追叙故蹟,以成是书。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其兼叙尔朱荣等变乱之事,委曲详尽,多足与史传参证。其他古迹艺文,及外国土风道里,采摭繁富,亦足以广异闻。”[2]15吴若准《洛阳伽蓝记集证序》云:“杨炫之慨念故都,伤心禾黍,假佛寺之名,志帝京之事。凡夫朝家变乱之端,宗藩废立之由,艺文古迹之所关,苑囿桥梁之所在,以及民间怪异,外夷风土,莫不钜细毕陈,本末可观,足以补魏收所未备,为拓跋之别史,不特遗闻逸事可资学士文人之考核已也。”[2]15-16

《洛阳伽蓝记》囊括极广而蕴涵极深,学界从史学、文学、城建、宗教等各方面皆多有论述,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就文学上来看,往往集中于对《洛阳伽蓝记》文献考释、创作方法、文学史价值等方面的研究,而对其中浓厚的悲剧性和宿命感论述有所欠缺。此书的悲剧性和宿命感是与其文史互见的创作方法紧密相关的。何寄澎《试论杨炫之的历史精神》提出杨氏是在一份浓厚历史感的驱策下创作《伽蓝记》的,其撰作的真正目的乃是要传述一段“信史”;曹虹的《〈洛阳伽蓝记〉新探》则认为,《洛阳伽蓝记》整体组织上善于经纬,融史笔与文采于一炉的局部描述是《洛阳伽蓝记》一书的不可多得之处[3]。正是出于传述“信史”的创作心态,而书写的内容又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与真实性,使得故都洛阳所具有的浓厚悲剧性与伽蓝佛城的无力宿命感在这种对“美”的讴歌和对“美”的毁灭的悲怆与无奈中弥漫开来,而故都“洛阳”与“伽蓝”的象征意义无疑加剧了这种文史互见笔法下的悲情基调。从这个角度来看,《洛阳伽蓝记》不仅是南北朝时期一座佛城的兴衰史,更是乱世中被悲剧性和宿命感笼罩而无法逃脱的人的心灵悲歌。

一、文史互见:《洛阳伽蓝记》的历史精神与佛教兴废

“(北魏)从高祖孝文帝迁洛,经过世宗宣武帝元恪、肃宗孝明帝元诩、敬宗孝庄帝元子攸、前废帝广陵王元恭、后废帝安定王元朗、出帝平阳王元脩、到孝静帝元善见立,天平元年(梁武帝萧衍中大通六年,534年)京师迁邺,是为东魏。从此东西魏分立,以迄不久都归灭亡。总计北魏都洛凡四十年(495—534年)。”[2]6-7《洛阳伽蓝记》的书写内容是与北魏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北魏王朝历20帝国祚148年,而都洛阳的40年无疑是北魏佛教最为兴盛的时期,《洛阳伽蓝记》所反映的正是北魏这40年间的佛教兴废史。《洛阳伽蓝记》全书具有极强的历史精神,这不仅体现为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所体现的“信史”心态,更重要的是《洛阳伽蓝记》的书写可与史书相互见证,奠定了北魏都洛时期佛教兴废和故都洛阳事迹的悲情基调,这种历史精神是《洛阳伽蓝记》悲剧性和宿命感产生的根源。

(一)《洛阳伽蓝记》的历史精神

“南北朝时代是承魏晋以来五胡十六国长期大动乱的时代,也就是黄河流域南北两岸人民大遭苦难的时代;同时它是我国中古时期宗教狂热的时代,也就是佛教臻于极盛的时代。”[2]1高祖孝文帝拓跋宏“善谈老庄,尤精释义”[4]126,都平城时就爱好佛事。《魏书》载:“承明元年八月,高祖于永宁寺,设太法供,督良家男女为僧尼者百有余人,帝为剃发,令修道戒,资福于显祖。……至兴光至此,京城内寺新旧且百所,僧尼二千余人,四方诸寺六千四百七十八,僧尼七万七千二百五十八人。”[4]2020在迁都洛阳后更是推崇佛事、大修佛寺:“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义。”[5]8“十七年,诏立僧制四十七条。十九年四月,帝幸徐州白塔寺。”[4]2020迁洛后诸帝亦多好佛教,如《魏书》载世宗“雅爱经史,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4]145。正是在这种推崇和带动下,出现了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所描绘的佛国盛貌:

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5]1

杨衒之曾任北魏抚军府司马,担任奉朝请,后升秘书监,亲身经历了北魏中后期的兴盛与变乱,后任北齐期城太守。《洛阳伽蓝记》记录北魏都洛阳40年间的佛教兴废,杨衒之在魏孝庄帝永安年间(528—530年)官奉朝请时见帝都洛邑极盛,而至孝静帝武定五年(547年)所见已不复旧貌:

暨永熙多难,黄舆迁邺。诸寺僧尼,俱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始知《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5]3

杨衒之有意把故都40年间的佛教盛况真实记录下来,所以在《洛阳伽蓝记原序》中表明了自己的创作心态:“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记远近,凡为五篇。余才非著述,多有遗漏,后之君子,详其阙焉。”[5]3杨衒之的创作目的不在于猎奇志怪,而是“恐后世无闻”,从写作的空间安排来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记远近”,是具有史传类著作的写作规划与系统的;就文本来看,《洛阳伽蓝记》的书写不仅可与史书互见,而且能补史之阙。正是因为书写内容源于现实而不是出于虚构,所以“美”及“美”的毁灭就更能打动人心,这种历史精神加剧了书中的兴衰感与悲情氛围。

(二)北魏佛教与故都洛阳的兴废

佛教的兴衰是受政治环境影响的,“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四次‘灭佛’事件(佛教徒称为‘佛难’),发动者分别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和五代后周世宗,统称‘三武一宗’。而这四次‘灭佛’的前两次,均发生在北朝”[6],可见南北朝时期佛教的发展命运极其不稳定。而就北魏都洛阳这40年来看,洛阳城佛教的兴废亦是与北魏的国运相联系的。抛开统治阶级爱好来看,高祖拓跋宏及其继任者在迁洛后大力推动佛教发展亦是出于政治的考量。由于推行全面汉化的改革政策,“作为从异域传来的佛教,在北朝统治者那里,也成为其推行汉化政策、祈福积德的工具”[5]。魏自文成帝复兴佛法之后,加上迁洛后中土风气的影响,北魏寺庙、僧尼数量激增。据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统计,北魏迁洛40年间,寺庙、僧尼之数远超于前(见表1)。

表1 北魏寺僧数目[7]350

由于佛教发展缺乏有效节制与约束,到了魏末之时,天下僧尼竟达200万之众,寺庙3万有余:“北魏竞崇功德,出家可逃租课官役,好人又藏身于僧法之下。于是出家者日众,而立寺者亦多。”[7]358《魏书·释老志》载:“自迁都以来,年逾二纪,寺夺民居,三分且一。”[4]2024“初假神教,亦惑众心,终设奸诳,用逞私悖。”[4]2024故王澄上奏极陈佛滥之患,提出限佛治佛主张,然而“未几,天下丧乱,加以河阴之酷,朝士死者,其家多舍居宅,以施僧尼,京邑第舍,略为寺矣。前日禁令,不复行焉”[4]2025。正如汤用彤所指出:“其后僧数得大增,则朝廷禁令可谓等于虚设也。”[7]351随着北魏的衰落分裂,曾经繁华一时的洛阳佛教也走向了没落:“北魏孝武帝(534—550年)时,分裂为东魏和西魏。高欢迁静帝至邺都,孝静帝敬重名僧昙鸾,称为神鸾。洛阳各寺的僧尼也随之迁往邺都。”[6]63昔日繁华的洛阳渐渐成为“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5]3的故都,曾经繁盛的洛阳佛国也只留下“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5]3的伤感与落寞。

二、故都“洛阳”的悲剧性:人、事、物的盛衰与幻灭

作为北魏故都的洛阳,是《洛阳伽蓝记》中大大小小历史事件、人情风俗发生的地方,那里始终弥漫着薄雾般的悲情色彩,这种悲情色彩来源于城内真实发生过的一切。《洛阳伽蓝记》中,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在洛阳城内轮番上演;家国大事、民俗风情在城中徐徐展开;浪漫的传说与逸闻在城里流传;真实的毁灭与苦难在城间呈现。而《洛阳伽蓝记》所追忆的京师洛阳曾经的美和繁华,都加剧了后来故都洛阳美的毁灭的悲剧和感伤。《洛阳伽蓝记》中故都洛阳的悲剧性是深刻全面的,乱世下“人”的心灵悲歌、人世间“事”的盛衰浮沉、故都内“物”的幻灭色彩,所有这些展示了故都洛阳盛衰与幻灭的历史,这既是人心的呻吟,亦是时代的挽歌。

(一)乱世下“人”的心灵悲歌

正如《洛阳伽蓝记》卷二《城东·景宁寺》所云:“刘劭杀父于前,休龙淫母于后,见逆人伦,禽兽无异。加以山阴请婿卖夫,朋淫于家,不顾讥笑。”[5]90宋元帝欲废太子劭而遭弑,孝武帝烝其母路氏,山阴公主置面首淫恣过度,而实际上北朝弑君弑父、乱伦屠亲的悲剧较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南北朝大动乱、大纷争的时代背景下,苦难的遭遇与安全感的缺失把身处其间的人推向毁灭、堕落的边缘。即使是在北魏都城洛阳这样相对繁华安稳的城市,大大小小关于人的悲剧仍在不停上演着,《洛阳伽蓝记》记录了一个时代人的心灵悲歌。如卷一《城内·永宁寺》所载庄帝故事。庄帝本为长乐王而被尔朱荣、元天穆拥立为傀儡皇帝,在斩杀权臣尔朱荣、元天穆后又被尔朱兆杀害:

时兆营军尚书省,建天子金鼓,庭设漏刻,嫔御妃主,皆拥之于幕。锁帝于寺门楼上。时十二月,帝患寒,随兆乞头巾,兆不与,遂囚帝还晋阳,缢于三级寺。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又作五言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至太昌元年冬,始迎梓宫赴京师,葬帝靖陵。所作五言诗即为挽歌词。朝野闻之,莫不悲恸,百姓观者,悉皆掩涕而已。[5]10

洛阳城所见证的不仅是“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寺”[5]5,“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5]7,更见证了整个事件中人的堕落与灭亡。尔朱荣、元天穆当初出于“世荷国恩,不能坐看成败”[5]6而起兵谋事,最终却“位极心骄,功高意侈,与夺任情,臧否肆意”[5]8,以致被“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5]8的庄帝诛杀而身死名裂。庄帝本为一方安乐王侯,几经沉浮最终被缢于寺间。更不说动乱之中满城人物的狼狈与血泪:“洛中草草,犹自不安。死生相怨,人怀异虑。贵室豪家,弃宅竞窜;贫夫贱士,襁互争逃。”[5]5-6无论是商贩百姓、富室贫家,还是王侯将相、公卿君王,故都洛阳里所有的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曾经繁华一时的景宁寺,最终也免不了为火所烧的结局。而《洛阳伽蓝记》所载“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5]10的局面,又何尝不是乱世下所有人的命运,终究只能“莫不悲惜,垂泪而去”[5]10。

(二)人世间“事”的盛衰沉浮

人世间的盛衰浮沉增加了故都洛阳曾经的悲剧感。据《洛阳伽蓝记》卷三《城南·龙华寺》记载,北魏故都洛阳曾经是一个开放繁华的大都市:“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胡商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话之民,万有家余。”[5]120然而这种由于政治中心而带来的城市活力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作为都城40年之后,随着都城迁往邺城,洛阳这座故都的生机和活力都逐渐消退下来。加之高欢、宇文泰激烈交战于此,洛阳在战乱中不断遭受破坏,日渐残破。到了武定五年(547年)杨衒之经过洛阳时,那里已经是残败不堪,再不见昔日的繁华。伴随着洛阳城的荒芜与残破的,还有曾经鳞次栉比繁华一时的佛庙寺塔。《洛阳伽蓝记》卷五《城北·京师建制及郭外诸寺》云:“京师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户十万九千余。庙社宫室府曹以外,方三百步为一里,里开四门,门置里正二人,吏四人,门士八人,合有二百二十里。寺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天平元年迁都邺城,洛阳余寺四百二十一所。”[5]21440年间大力建造的佛寺大多随着迁都而不复当年盛况,城内的佛寺也日渐颓败荒芜。寺庙迁移、僧尼顿减、人口流失、城市败落,这一切都使得洛阳真正蒙上了一层作为“故都”的感伤色彩。

城市、佛寺之外,更有洛阳城内曾经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莫不昭示着故都洛阳曾经的面貌。如卷五《城北·宋云惠使西域》中的种种传奇见闻,《城西·永明寺》中“房庑连亘,一千余间。庭列修竹,檐拂高松,奇花异草,骈阗阶砌。百国沙门,三千余人”[5]173的盛况,《城西·法云寺》中“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5]152的雅致生活。又如《城北·禅虚寺》所载,那里曾经作为年终阅武盛事的见证者,而如今都城已然别迁,甚至北魏也已分裂,家国世事皆非昔日,令人更增麦秀之感、黍离之悲。

(三)故都内“物”的幻灭色彩

洛阳城内的“物”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真实存在过的事物,这类“物”的消失使人感受到今非昔比、沧海桑田的无常之感。如《城内·景乐寺》记载的景乐寺内曾经的两项娱乐活动:“至余六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以是尼寺,丈夫不得入。得往观者,以为至天堂。”[5]31“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之。士女观者,目乱情迷。”[5]32这些曾经让人恍若置身仙境、目乱情迷的戏法,“自建义以后,京师颇有大兵,此戏遂隐也”[5]32。这类真实存在过的东西的消亡是让人感到惋惜的,就像众多业已残破的寺庙一样,对这种真实存在而毁灭的事物的惋惜是出于内心的。

《洛阳伽蓝记》中还有一种惋惜并不是出于体验,而是出于想象,这类事物或许一直就是传闻,或者是被加工处理后具有了奇幻的色彩,这类事物的毁灭与消失往往给人一种幻灭感。《洛阳伽蓝记》中记录了不少具有神话色彩的旧物逸闻,这些逸闻给洛阳城增添了几分奇幻色彩,而这些事物的毁灭往往带有悲剧的意味,使得故都洛阳的悲剧感更为浓烈。卷一《城内·昭仪尼寺》就记载了一棵神树的毁灭:

池西南有愿会寺,中书侍郎王翊舍宅所立也。佛堂前生桑树一株,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复高五尺,又然。凡为五重,每重叶椹各异。京师道俗谓之神桑,观者成市,布施者甚众。帝闻而恶之,以为惑众。命给事黄门侍郎元纪伐杀之。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5]35

所谓“神桑”的说法自然是经过流传加工的,这类给植物蒙上奇幻色彩的作法并不鲜见,《洛阳伽蓝记》记录这个故事的价值不在于其真假,而在于通过这棵被砍后“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的树来看到当时洛阳佛教的兴盛。这棵带有奇幻色彩的树使得昭仪尼寺越发显得神秘,它的毁灭就像故都洛阳城和其中无数的佛寺一样是悲剧性的。经过想象加工过的“神桑”处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就像众多的佛寺、繁华的洛阳一样是脆弱的,这些真实的和不真实的事物的毁灭,使故都洛阳蒙上一层幻灭的忧伤。

三、“伽蓝”意象的宿命感:时间、空间交织的佛国往事

如果说故都洛阳是《洛阳伽蓝记》的书写范围,那么“伽蓝”无疑是整本《洛阳伽蓝记》的主要表现对象,因而同“洛阳”一样,“伽蓝”这一意象在书中不仅是简单的寺庙代称,而是有着更为丰富厚重的象征意义。《洛阳伽蓝记》记录洛阳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70余处寺庙,不只是为了记录故都洛阳今昔不同的感慨,更是在于通过对时空交织的佛国往事的回顾,来探求一种笼罩在“伽蓝”意象之下的宿命感。在《洛阳伽蓝记》里,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归于毁灭,一切曾经的繁华总变成虚无,似乎一切都被笼上了佛法“虚无”“寂灭”的色彩。这种宿命感是轻盈的,却又是无处不在的,就像《洛阳伽蓝记》中故都洛阳内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伽蓝”一样,弥漫在时间、空间交织的每一件佛国往事中。

(一)“伽蓝”意象的多重象征意义

伽蓝,即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指“众园”“僧院”,为佛教寺院统称。《大智度论》卷三:“云何名‘僧伽’?‘僧伽’秦言众;多比丘一处和合,是名僧伽。譬如大树丛聚,是名为林;一一树不名为林,除一一树亦无林。如是一一比丘不名为僧,除一一比丘亦无僧,诸比丘和合故‘僧’名生。”[8]在《洛阳伽蓝记》中,“伽蓝”一词除了代指众多佛教建筑之外,有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

首先,《洛阳伽蓝记》中的“伽蓝”是对北魏都洛40年的时代总结,北魏都洛40年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佛教“伽蓝”发展的兴衰史;其次,“伽蓝”所代表的是一种历史反思,“伽蓝”的命运也是故都洛阳、北魏帝国的命运,南北朝时期兴佛、“灭佛”行动交替,而如何处理政治与宗教的关系始终是一个难题;最后,《洛阳伽蓝记》对于北魏乱世、洛阳佛国之下的人们有着深切的同情与悲悯,“伽蓝”的盛衰似乎是由统治者、国家、社会决定的,却深刻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活与命运,借助洛阳佛国的兴衰来救赎人心、修善人性,这是在追忆“伽蓝”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洛阳伽蓝记》在书写中有意对北魏都洛40年的佛教发展作一个总结,所以无论书写视野的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还是序言中对创作经历和各方城门的详细交代,都是在尽量呈现一个宏观而具体的故都洛阳佛教发展面貌。同时,对众多“伽蓝”的追忆记录也包含着一种历史反思:佛教的发展为何最终会越发走向挫败,在兴佛、灭佛政策都施行过的情况下,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政治、国家与宗教、佛教的方法?这不仅是对于南北朝而言未曾解决的问题,亦是留给后世的难题。《洛阳伽蓝记》中的人文关怀最终是集中于人身上的,无论是佛教之衰、寺庙之败,还是麦秀之感、黍离之悲,这些感情和情绪最终是由人去承担和体验的。所以皆追忆故都“伽蓝”,以一抒今昔之感慨,寄存一个时代、一代人的记忆,亦不失为一个救赎人心、修善人性的途径。

(二)时间、空间交织的佛国往事

《洛阳伽蓝记》书写内容的时间长度从北魏都洛的40年(495—534年)延长到武定五年(547年),跨度达53年。正因为杨衒之有了武定五年的这次洛阳之行,才使得故都洛阳在北魏迁都邺城(534年)到武定五年这段时间内迅速凋零、残破的状况得到真实全面的见证,这既是触发杨衒之创作心思的契机,也是整本《洛阳伽蓝记》能具有真实而深厚的悲剧性与宿命感的原因所在。故都洛阳内的1 367所寺庙大部分是在迁都邺城的时候随之迁走的,而留存洛阳的余寺421所也在北魏迁邺后迅速凋零,使得到武定五年时“京城内外,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5]3。半个世纪的时间线使得故都洛阳佛教兴衰的前后对比格外强烈,也使得书写中充满历史感与沧桑感。

从空间上来看,《洛阳伽蓝记》以城内、城东、城南、城西、城北的叙述视野来展开,形成了一个自中心向外围、从内部向外部的网状结构,70余处寺庙散布其间,宛若星罗棋布。这一方面使得叙述展开显得有条理、有系统,能尽量网罗佛寺而不至遗漏;另一方面,这样的空间布局使得整座洛阳城立体起来,随着一座座“伽蓝”的落下,故都洛阳佛教建筑规模的宏大、地域布局的疏密都清晰可见,充满极强的空间感与立体感。

《洛阳伽蓝记》以半个世纪的时间线为经,以城内及东南西北的叙述视野为纬,70余所“伽蓝”如晶莹的棋子散布其间,城内风土人情、佛国盛况、尘世烟火点缀内外,形成一幅北魏帝国故都洛阳的佛国盛况。在对时间、空间交织的佛国往事的追述中,所有的感慨、唏嘘、伤怀都已然寄寓其间,不需徒添赘言。

(三)“伽蓝”意象之下的宿命感

“伽蓝”本具佛教色彩,在对众多“伽蓝”的书写中,《洛阳伽蓝记》的书写对象往往也带着深厚的宿命氛围。如《城西·宝光寺》载:“普泰末,雍州刺史陇西王尔朱天光总士马于此寺。寺门无何都崩,天光见而恶之。其年天光战败,斩于北市也。”[5]149《城东·景宁寺》载:“普泰元年,此寺金像生毛,眉发悉皆具足。尚书左丞魏季景谓人曰:‘张天锡有此事,其国遂灭,此亦不祥之兆。’至明年而广陵被废死。”[5]92这里面无论是“寺门无何都崩,天光见而恶之”,还是“此寺金像生毛,眉发悉皆具足”,似乎都在预示着“其年天光战败,斩于北市”“至明年而广陵被废死”的结局,似乎这就是宿命。甚至不只是人,就连“伽蓝”本身也被这种宿命色彩所笼罩,如洛阳城内永宁寺为熙平元年胡太后所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5]3,其修饰可谓精巧玲珑、巧夺天工:

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也。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并皆朱漆。扉上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5]3-4

然而如此庄严佛地,却和永宁寺一起见证了过多的血腥与兵燹,甚至在永安三年(530年)作为囚禁庄帝的场所,最后也落得个毁于火灾的结局:“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帝登凌云台望火,遣南阳王宝炬、录尚书长孙稚将羽林一千捄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5]10《洛阳伽蓝记》里的人、事、物、伽蓝都没有逃过毁灭的命运,就像故都洛阳和北魏王朝的命运一样最终消失于历史的漫漫长途中,唯有书中的“伽蓝”至今仍然在默默诉说。当然,《洛阳伽蓝记》是围绕洛阳而呈现出的南北朝时期佛教发展的一个缩影,其中浓郁的悲剧感和宿命感自然和政治、军事、经济等因素紧密相连,甚至与同时期儒、道等各思想潮流之发展或许亦不无相关,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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