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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乡”的人

2021-07-20邱华栋

扬子江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故乡小说

邱华栋

1

前段时间,中央电视台播放了系列纪录片《文学的故乡》,莫言、贾平凹、刘震云、迟子建、阿来、毕飞宇出镜,非常生动,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所创造的文学世界和他们的真实故乡之间的血肉联系。

我很羡慕这些作家,他们都有一个真实的故乡,能和自己建立的文学故乡联系起来。我在少年时期就开始阅读这些作家的作品,那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我羡慕他们的同时,也意识到,我不可能和他们一样,拥有一个取之不尽的写作资源——故乡。他们只要拿着铁锨回老家一挖,文学的萝卜就出来了。

在文学的意义上,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不可能建立一个地域文化意义上的小说世界,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和“秦岭”那样的地域文学世界。

为什么呢?因为我父母亲是1950年代的支边青年,我出生在新疆,从小就是迁徙移民的后代。我的老家在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1岁到2岁时我在西峡山沟里住过两年,10岁的时候,又回到西峡住过1年,在老家河南一共居住过3年,形不成书写河南故乡的记忆资源。再说,周大新老師已经建立了他的“南阳伏牛山”的地域文学书写宝库了。

那么,我出生在新疆,能不能将新疆作为我的构建文学世界的“故乡”呢?我想了想,也不行,因为我18岁就离开了新疆到内地求学,大学毕业后又到北京工作和生活,至今有28年的时间了。我变成了一个新北京人,我对当代新疆也不很熟悉,只有一些少年时期的成长记忆,新疆生活构不成我的文学“故乡”的书写资源。

那么,像我这样一个没有文学意义上的“故乡”的人,就注定不能成为沈从文、贾平凹、莫言、刘震云、阿来这样的作家了。这是我很早就意识到的。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我的短处,我没有故乡可以写,很悲惨,而那些拥有故乡的作家们,他们太幸福了,我太羡慕他们了。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很多杰出作家,都拥有一个文学的“故乡”,然后他们通过对故乡的大力书写,取得了傲人的文学成就。

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很悲哀,也许吧。但也不一定。后来我发现,这也可能是我的长处,可以变成我的优势。我的“故乡”在跟着我走,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文学的“故乡”。我的文学“故乡”,就是我此刻所在之处。

于是,在1990年代里,我写了一些关于城市变化的小说,成为那个时期“新生代”作家群中的一位。在那个时候,作家刘心武给我启发很大。他给我的一本小说集写序言,题目是“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这一下就点破了我的方向在哪里。他说,你就写与你共时空的文字就好了,这就是你的长处。而且,你写的是城市文学,而无论是沈从文,还是谁谁谁,那些拥有故乡的作家,他们大都是乡土文学的写作者,他们很难去书写城市,这是你和他们的根本区别。

我恍然大悟,刘心武老师点醒了我,我必须、也只能够书写当下生活、城市生活、内心生活,我能迅速将正在发生的城市生活故事和意象、人物和场景都转化成具有审美形式的小说作品。从此,“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就是我的书写方式。多年来,我写下了200多篇中、短篇小说,写了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 《白昼的喘息》 《正午的供词》 《花儿与黎明》 《教授的黄昏》等,这些都是“与生命共时空”的小说作品。

可光是“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有时候很容易缺乏厚度和纵深度。我不喜欢重复自己,喜欢那些有几套笔墨的作家。在我30岁之后,看了大量的文史书籍,我在“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之外,又开辟了“对历史展开想象”的写作。对历史展开想象,能够带我离开当下现实过于具体的限制,使我进入到时间和空间的长时段中,去构建文学世界。在“对历史展开想象”的规划下,我写了中短篇小说集《利玛窦的一封信》和长篇小说系列“中国屏风”之《贾奈达之城》 《骑飞鱼的人》 《单筒望远镜》 《时间的囚徒》和《长生》。

现在,“与生命共时空”和“对历史展开想象”的写作,仍旧在继续进行,我的左、右手就这么交替着,有两套笔墨自由地转换。我现在比较安然了,虽然我没有一个文学的“故乡”,可此地是故乡,我依旧能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时间和空间中来回奔走。

2018年以来我的文学创作也是按照这一思路进行的。三年来,我完成了武侠小说集《十侠》和当代题材的小说集《望云而行》,还写了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北京传》。下面,我谈一谈这三部作品的写作情况。

2

“对历史展开想象”的最新尝试,是我的《十侠》这部武侠小说集的写作。它源于我小时候练过几年武术的体验。从初一到高三,我在业余体校武术队参加训练。每天早晚三四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是很艰苦的。从蹲马步开始练基本功,到练组合拳,再到学习长拳、南拳等传统套路,最后是刀、枪、棍、剑、绳镖都练过,也学习了拳击和散打。上大学练了一阵子,后来,就荒废了。

因为练武术,我就很喜欢看武侠小说。15岁的时候,我写过一部武侠小长篇,有10多万字,没有发表。当时看了好多金庸、梁羽生和古龙的小说,手很痒,模仿着写了一部,很不成功。上大学后,我读了《燕丹子》、汉魏笔记、唐传奇、宋代笔记、明清侠义小说、民国武侠小说等,脑子里有一个中国武侠小说的源流线索。

有一次碰到毕飞宇,他说,华栋,你要是写武侠小说,估计你会写得很好。这让我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于是,2020年1月春节期间,我完成了《十侠》。在这部小说集中,一共收录了10篇小说,篇幅在一万字到两万字之间,小说的题目都是两个字:《击衣》 《龟息》 《易容》 《刀铭》 《琴断》 《听功》 《画隐》 《辩道》 《绳技》 《剑笈》,2020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

我写这些武侠小说,把小说的背景放到从春秋时期,历经秦汉、魏晋、唐宋,一直到明清,似乎有一个隐隐的侠义精神的流变。有的是实有其人的侠客或者刺客,有的是我虚构的。

《击衣》写的是春秋晚期的刺客豫让的故事。《龟息》是以秦始皇去蓬莱一带寻访仙人为背景,描绘了“龟息功”的神奇。《易容》是以王莽新朝覆灭为背景,写了易容术。但古代侠客如何易容,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这一篇我并没有很好地解决历史真实和虚构的隐逸侠客之间的关系。《刀铭》写的是东汉末年,外戚擅权的背景下,一个刀客如何在政治搏杀中获得生命的意义,取材于《后汉书》。《琴断》取材于耳熟能详的魏晋名士嵇康的故事。《听功》的时代背景是唐代,以唐太宗李世民换立太子事件,作为小说叙述的线索,取材自《旧唐书》。

《画隐》的故事背景,就到了宋徽宗时期,我非常喜欢宋徽宗的书法和绘画,钦佩宋徽宗的审美眼光,这篇小说纯粹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辩道》的故事背景是蒙元时期忽必烈召开的一次佛、道两家的殿前大辩论,故事的取材来自宋代笔记。《绳技》写的是绳技作为一种绝技,如何在建文帝和燕王朱棣之战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想象。《剑笈》的背景是乾隆皇帝让纪晓岚编修《四库全书》,一群剑客围绕一册剑术秘笈产生的恩怨纠纷,部分情节取材自笔记《古今怪异集成》。

以上十篇小说的历史背景跨度很大,上下两千年。我把一个个刺客和侠客放在某个著名的历史事件中,对历史情景进行想象和重构。

我写短篇小说有个习惯,喜欢一组组地写,有一种图谱式的组合。我这么干,是为了强调小说题材的特异性,类似音乐的不断回旋和某种意象、颜色的不断强调,来加深题材的丰富性和宽广度。那么,《十侠》也是如此。可能每一篇的完成度并不一致,有好的,也有硬写出来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写作时喜欢听音乐,只是听纯音乐,不能有歌词,不然歌词会把我写作的思绪带走。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喜欢一边听摇滚乐、爵士乐一边写作,为我的小说语言找到音乐的调性和年轻人的节奏。三十岁后,我喜欢听欧洲古典音乐,在抽象的音乐世界里寻找想象历史的可能。四十岁之后,我听的更多的,则是古筝和古琴曲。这与我现在的中年生命状态和宽和的心境有关。

音乐虽然大多数很抽象,却能给我带来写作灵感。比如,有段时间我常听古琴曲《广陵散》,听多了,就想到了嵇康。不知怎么,眼前就浮现出嵇康打铁的样子,以及钟会前来拜会他的情形,然后,就出现了一个少年侠客——无名,他在嵇康被杀后来到四川,用古琴的琴弦杀了钟会——我就这么在古琴乐曲中浮想联翩起来。这就是小说《琴断》的由来。

3

“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也在继续。我的小说集《望云而行》书写了当下全球化时代的景观,主人公在地球上到处出现,演绎着他们精彩的人生。这部小说集在2020年秋天完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计划在2021年4月出版。

我喜欢看地图,各种地图。每到一处,一定要找到当地的地图,按图索骥,找到我所在的位置,以及要去的地方。这些年,我搜集了不少有关地图之书,比如《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 《古代世界历史地图集》《改变世界历史的一百幅地图》 《地图之王——追溯世界的原貌》 《谁在地球的另一面:从古代海图看世界》《中外古地图中的东海和南海》 《失落的疆域——清代边界变迁条约地图》等等。这些地图能够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带到时间和历史的深处,让我想象到一般人很难体会的、关于历史地理、时空交错的有趣生动的场景。

我还喜欢摆弄地球仪。几个地球仪,有大的,也有小的,有三维的,还有通电后通体发亮的。把玩地球仪,有一种“小小寰球,尽在手中”的感觉。写《望云而行》这部小说集时,我就常常转动地球仪,心里想着在地球的表面生活的当代人,如何拥有着我能够书写的精彩人生。

我现在是把地球当作了我的“故乡”,进行文学书写。现代世界交通工具的发达,能够让人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那人迹罕至的生物圈边缘。大洋之下,冰原之上,沼泽之中,大河之里,江湖之内,雪峰之顶,人都能夠抵达。只要是你想去,物质条件具备,各类交通手段就能帮助你到达那里。

我的《望云而行》系列小说一共有九篇,篇幅在一万字到三万字之间。其中,《唯有大海不悲伤》 《鳄鱼猎人》 《鹰的阴影》分别发表在《人民文学》 《十月》和《长江文艺》等杂志,2019年4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以《唯有大海不悲伤》为书名,结集出版。另三篇,《望云而行》 《冰岛的尽头》和《河马按摩师》,分别发表在《十月》 《作家》和《作品》等杂志上,读者有兴趣的话,可以找一下。《普罗旺斯晚霞》 《圣保罗在下雨》 《哈瓦那波浪》是这个系列新写的部分,发表在《芳草》2020年第6期。

小说《唯有大海不悲伤》的写作,有触发我的动因。近些年,我听到有些朋友的生活突然遇到了变故。比如,有一个朋友的独子留学归来正待结婚,却因病忽然去世,“黑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悲伤。还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年仅10岁,不慎溺水死亡。痛失孩子后,夫妻俩陷入困顿和悲伤,婚姻关系岌岌可危。突发的生活变故给他们个人和家庭都造成了巨大痛苦。那么,他们如何承担这悲伤,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呢?化解痛苦,不能靠豪言壮语,只能是个体生命去承受。

我就去想象他们面对的境遇,内心里要承受的东西,在《唯有大海不悲伤》中,主人公遭遇了丧子之痛,最后,他通过在太平洋夏季的潜水运动,逐渐获得了救赎和生活下去的力量。

小说发表之后,有朋友问我,你啥时候学会了自由潜水啊?其实,我顶多会简单的浮潜。但我爱看关于海洋的纪录片。中央九频道播放了多部关于海洋的纪录片,如《海洋》 《蓝色星球》 《加拉帕戈斯群岛》等等,我都看了好几遍,对海洋里的各种生物了解很多。此外,《美国国家地理》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也有很多关于海洋的文章,都是我写作这篇小说的材料支撑。

我觉得,作为一个小说家,要对读者尊重和友好。人家花自己宝贵的时间来阅读你的小说,你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我就在小说里增加知识含量,比如潜水的知识、海洋动物的知识。这就使小说有更多的内容,小说也就变得有趣和好看起来。毕竟,大部分人都生活在陆地上,很难去太平洋上进行自由潜水。

《鳄鱼猎人》的写作念头,我在很多年以前就萌发了。我曾经去过几次澳大利亚,也接触了一些在澳大利亚生活的华人。他们各有各的精彩故事。华人在澳大利亚的历史和现实处境,一百多年来有很大的变化,比如,淘金的近代华人、改革开放后去澳大利亚的华人和21世纪澳洲的新华人,他们的生存景象都不一样。一代代华人演绎出了精彩的故事,促使我写成了这篇抓鳄鱼的小说。但对如何在小说里抓捕一条鳄鱼,我自己也颇费踌躇。好在小说家都有想象力,抓捕一条白化鳄鱼,和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帮助警方抓获一个白人罪犯——他强奸并杀害了一个中国姑娘,有着象征和同构的关系。小说中,两个夏天里,进行两条时间线索的并置,取得了对照的效果。

《鹰的阴影》这篇小说,讲述了两个登山爱好者在中亚雪峰上攀登的故事。我出生在天山脚下,小时候一出家门,往远处一望,就能看见海拔5445米高的天山山脉的主峰博格达峰,它被冰雪覆盖,十分巍峨,令人向往。登山运动是一种极限运动。现在,最顶级的登山家,要有14+7+2的履历才是完美的。什么是14+7+2?那就是,登顶地球上一共14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高峰,然后再登顶地球上七大洲的最高峰,最后,抵达南极和北极两个地球上的极点。这就是14+7+2的意思。深圳有一位叫做张梁的普通人,就完成了这一壮举。关于他的情况,《中国国家地理》2018年第8期有专门的报道。全世界完成14+7+2的人只有几十个,可见这一极限运动的伟大艰难。写这篇小说,灵感和材料纷至沓来,包括我见到的人和事,看到的一则新闻报道。几年前,有登山家在新疆西南部登山过程中被武装分子绑架袭击。这些构成了我这篇小说壮丽的色彩。

我写小说,往往由一个很小的灵感或细节延展开来。《普罗旺斯晚霞》这篇小说,缘起于多年前我在法国南部的一次旅行。我记得,有一天我从一个法国画家画展上出来,正巧看到了普罗旺斯的晚霞,非常灿烂夺目,这个景象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并最终变成了我这篇小说的题目。

《哈瓦那波浪》的写作缘起,是某年我出访古巴的时候,不经意地在酒店大堂咖啡厅里,看见一个表情忧郁的华裔少年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他的孤单和忧郁让我记忆深刻。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

后来,我在面对古巴一个风平浪静、碧空如洗的海湾白沙滩的时候,想象着这里应该有一场冲浪的比赛。实际上,那个海湾并没有适合冲浪的条件,我在小说里完成了它。这篇小说我本来还想写得更充分一些,比如,我专门了解了翼装飞行这项运动的细节,一开始,我想把这篇小说写成男女主人公分别进行冲浪和翼装飞行,同时与对方进行心理对话和交流的结构。最终,我只写了男主人公的冲浪这一条线,不知道充分不充分。

《圣保罗在下雨》的缘起,是有一年在圣保罗上空,我乘坐的飞机即将降落的时候,看到的一场细雨。这场细雨让圣保罗这座城市在雨幕中变形,成为我记忆中的雨之城。巴西是一个充满希望也充满矛盾的国家,在圣保罗、里约热内卢和巴西利亚的旅行,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于我来说,每一篇小说的触发点,都是由一个很小的感觉、印象,逐渐地被我的经验和想象扩展、填充起来,成为一篇篇小说的。小说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完成,是灵感和构思的一次次的釉变。它常常会变成与我最开始的构思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上述九篇小说的地理背景十分广大。如果《十侠》是我在2000年的时间长河中打捞出来的东西,那么《望云而行》则是我在空间中构造出来的世界。

这九篇小说的主人公,他们都有自己生活中的缺失和困难,也有强大的生存希望和勇气。他们活动在地球上的各个地方。如果转动地球仪,去寻找我的小说主人公所活动的场所,会有很有趣的发现。

要简约讲明白《望云而行》这部小说集里写的是什么,那么题目可以变成:“如何在太平洋潜水、去澳大利亚抓鳄鱼、攀登喀喇昆仑山的雪峰、到古巴冲浪、在圣保罗解救被绑架者、穿越欧亚大陆的自驾看云旅行、品赏法国红酒的绝望之旅、直到冰岛尽头的徒步旅行和最终前往肯尼亚山国家公园去寻找一个按摩河马的男人?”

这也正是我写这一组小说要达成的一個效果,那就是在全球化的时代里,中国人或华人的故事,本来就非常精彩。

我也不喜欢被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作家,不断寻找新的写作资源,对于我很重要。写小说要非常具有创造性,我不喜欢重复,就经常换换写作的题材,左手写了当代的,右手就写历史的,也许,以后还会写写科幻小说和寓言小说、乌托邦小说、奇幻小说。这能让我一直保持写作的兴致,读者也会感到新鲜。

4

再来说说我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北京传》的写作情况。

2017年夏末的一天,我碰到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韩敬群。他问我在读什么书,我说我在读《伦敦传》,这是一本英国作家兼记者彼得·阿克罗伊德写的,很厚,规模约在八十万字。关键是我后面还来了一句:“读了这本《伦敦传》,我觉得我也能写一本《北京传》。”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韩敬群是编辑家,他听进去了。没多久,他就打电话来说,要跟我签一个约稿合同,先把选题定下来,就请我写一本《北京传》。我有点犹豫,后来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挑战,就答应了。

实际上,多年以来,我不断地积累着关于北京的资料,已经有二、三百种。得闲的时候就翻阅,一直在做准备。我1992年夏天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北京工作,到今年已经28年了。28年生活在北京,不算短了。作为一个新北京人,我对北京一直充满了好奇和热爱,那么给这座伟大的城市写一本“传记”,也是我自己的小心愿。

2017年10月,在“十月文学月”的一次活动中,韩敬群请我和阿来、刘庆邦、李洱、宁肯、徐则臣等几位作家,一起签约给十月文艺出版社写新作。签约之后,等于是给套上马嚼子了,我不写也得写了。两年多来,工作很繁忙,我总是想着这本书,就利用节假日和晚上的空闲时间写,2020年4月完成了全书。

我对城市建筑文化感兴趣,受到了刘心武老师的很大影响。20多年前,我在报社当编辑,曾向刘心武老师约稿。那段时间,他给我的报纸写了一系列解读长安街建筑的文章,叫作“通读长安街”,后来结集为《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出版。他还出版过一本有关建筑材料的随笔集《材质之美》。一个当代小说家对建筑这么感兴趣又很懂行,我很好奇,平时和他交往聊天,也常常聊到城市建筑与规划,这就影响了我。刘心武老师有一个观点对我很有启发:我们可能最注意建筑的外观,但我们更应该走进建筑物,获得身在建筑之内的体验才是重要的,才能更好地理解建筑。所以,我常常把自己置身于某栋建筑之内,来感受建筑的空间和我的生命体验交汇的感觉。

对一座城市也是如此,要身在城市中,在城市的各个空间中去感受你所在之处,就能感受到城市的空间与时间交汇时的丰富意味。我是一个建筑文化爱好者,家里有很多建筑书籍,有空就会翻一翻。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曾和冯骥才、张抗抗、韩小蕙、叶廷芳、刘元举等诸位先生老师,参加过两次作家和建筑学家的对话论坛。这一交流平台,在文学和建筑文化之间搭建了桥梁,我也认识了很多建筑学家。

我读了不少关于城市的传记书。像《伦敦传》 《罗马》 《巴黎》 《柏林》 《威尼斯》 《伊斯坦布尔》 《纽约史》 《阿姆斯特丹》 《耶路撒冷三千年》 《南京传》等等,读罢也有很多启发。特别是叶兆言老师的《南京传》出版之后,使我有了加快写作的动力,促使我完成了《北京传》。

我心目中的《北京传》,还有一个副题“时空中的人与万物”,最开始是想写一本规模更大、更具个人化体验的《北京传》。但因工作繁忙,两年的时间我才写出了这本《北京传》,已经有点疲倦了。要知道,一座伟大的城市,的确是万花筒般千变万化中又包罗万象,很难在20万字的篇幅里写出一部全息式的传记。那么,我的这本《北京传》,等于是纲举目张中的“纲举”,是一个骨架,是一座城市发展的历史传承、空间变化、功能演进的大致脉络。这本书的“目张”却远未达到,以后有时间,我再努力增写。

北京有三千年的城邑史(从公元前1046年算起),八百多年的首都史(從建立金中都的公元1153年算起),如今已是一座世所瞩目的全球城市了,在世界城市评价体系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和中国在当代世界的发展和地位是相关的。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来路和未来发展,很多人可能有兴趣去了解。那么,我的这本书,就是一个纲要性的简约版,邀请你来阅读。北京城市空间生长变化的历史过程,时间跨度有三千年。北京城市空间格局演进的变化,是我一直关心的。这和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角度去写一本城市的传记不一样。

《北京传》这本非虚构文学作品,是城市人文历史、是建筑文化史,也是散文随笔、纪实文学或非虚构作品。我在结构上分为了主章和副章,主体章节是城市演进过程中的重点叙述,是对朝代更替过程中城市的状态的描述。副章选取了一些代表性的人物、事件和建筑、规划等,作为一种补充性叙述。这样主、副搭配,主干清晰可辨,副线点缀强调,能让读者迅速了解北京这座城市是如何随着时间演进,在空间结构发生变化的。

在我看来,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人创造了城市,但城市反过来也在不断地生长,这座城市的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长很多,人是城市的过客,但人可以改变城市的空间,构成新的关于城市的记忆。建筑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人又创造了历史和文化,人与城市建筑是共生的关系。但我还是把城市看作一个生命体。北京已经存在了三千年,如果三十年算一代人,那么都过去一百代了。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努力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城市文化和记忆。

因此,我们这些城市的过客和大地上的短暂者,必须谦逊地对待城市。无论是作为城市的主人,还是过客,我们必将和城市一起生长。

2020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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