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门庆和李瓶儿之死看《金瓶梅》中人情冷暖
2021-07-19袁吉
袁吉
“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是“世情小说”的主要特点,作为“世情书”中“最有名”者,《金瓶梅》在展现人情世态上尤为出众,其中,对死亡的书写是其描摹世态的重要部分。《金瓶梅》中写了大量的死亡,有荒淫作乱而死者,有获罪受刑而死者,也有无辜受冤而死者,死因各异,死法也不尽相同。在各种死亡描写中,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死无疑是重中之重,作者花费大量笔墨写两人生前死后种种事端,从临终到死亡再到葬礼,又夹叙众人前后行为表现,人情冷暖、真情假意在这些笔墨中展露无遗。这两段死亡叙事就像两场大戏,书中主要角色几乎全部登场,在一言一行中将自己的性格特点彻底放大到读者面前,也将作者想要展现的人情冷暖、人性丑恶暴露在读者面前,《金瓶梅》“盖为世戒,非为世劝”的写作意图也由此显现。
一、李瓶儿之死
李瓶儿死在第六十二回,张竹坡评:“此回文字,最是难写……其诸人之亲疏厚薄浅深,感触心事,又一笔不苟,层层描出。”作者借李瓶儿之死写出众人相:“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
六十二回到六十八回都与瓶儿之死相关,从濒死写到五七,众人态度也在这几回展现得淋漓尽致。首先是与瓶儿关系最密切的西门庆。张竹坡认为西门庆对李瓶儿之死的态度是“痛”,虽然李瓶儿和西门庆之间的感情是否是爱情仍是一些学者探讨和争论的问题,但从瓶儿将死和死后西门庆的表现来看,西门庆对她是有真情的。瓶儿重病时,西门庆“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想方设法寻医问药,求神问鬼;瓶儿濒死时,西门庆不听道士“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的劝告,执意进瓶儿房里与她说话;瓶儿新殁,西门庆“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又哭又叫,“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殓时,西门庆“哭的呆了”;葬礼期间,西门庆又是“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又是“骂丫头、踢小厮”。从旁人角度来看,痛哭所体现的悲伤似乎较为有限,但若对比西门庆对瓶儿之死与儿子官哥儿之死的反应,便可见瓶儿在西门庆心中的地位—官哥儿死后,西门庆纵然悲伤,却仍劝慰瓶儿说:“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而瓶儿病故,他却哭得不管不顾。从瓶儿重病濒死到葬礼结束,西门庆十余次“大哭”绝非虚情假意,“大恸”也是确确实实。除了痛哭,西门庆还“伴灵宿歇”,在丫鬟供食之时做与瓶儿同吃之貌,“行如在之礼”。后又在听曲和见到泡螺儿时念起瓶儿,以及两次梦见瓶儿,这些都体现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情。
相较于西门庆的“痛”,其他人的情感便显得毫无真情了。张竹坡评吴月娘为“假”,这一评价相当精准。瓶儿死后,吴月娘虽“揾泪哭涕不止”,但这哭似乎只是形式上的一哭,是作为“正常人”面对家人死亡所必须展现的悲痛。因此,当西门庆痛哭剖白时,吴月娘不耐烦地说:“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当西门庆悲痛废食时,吴月娘又数落他:“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這般显出来?”西门庆让人给瓶儿画像时,月娘更是冷言:“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李瓶儿的死并没有给吴月娘带来太大的触动,她坚定地认为“人各有命”,李瓶儿的死是自然的、必然的结果。她数落西门庆的言语中蕴含的讥讽之意更显示出她对瓶儿的嫉恨。她的“悲”从头到尾都流于表面,是特定环境诱发的结果,“假情”之下的“真意”是为自己不平和对瓶儿的妒忌。
不同于吴月娘的“假悲”,潘金莲则是真实且直接的“快”。见西门庆思念瓶儿落泪,金莲直言:“李瓶儿是心上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听曲忆瓶儿,她又“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西门庆请人为瓶儿画像,她讥讽道:“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正因为金莲的猫吓死了官哥儿,瓶儿才会因丧子之痛病重而死,瓶儿之死很大程度归咎于金莲,但金莲没有半分悲伤、怜悯或内疚,有的只有铲除情敌的快意以及对西门庆在瓶儿死后的念念不忘的愤恨和嫉妒。在七十二回中,她甚至借应二家邀约为由,向西门庆讨要瓶儿的遗物貂鼠皮袄,实在是冷漠、狠毒至极。
孟玉楼对瓶儿之死的反应是“淡”—瓶儿死后,西门庆精神恍惚,吴月娘见其不洗漱不吃不喝便开始劝解,孟玉楼却说:“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其冷漠可见一斑。
除了西门府的几个“主子”的态度,府中杂役奴仆和前来吊唁之人的行为也足见“世情”。李瓶儿在临终时赠财物给服侍她的冯妈妈、如意儿等人,又为她们安排出路,众仆皆哭,这“哭”中痛心与惋惜大抵也只占了部分,更多的应该是收受主人恩惠的感动与对自己前途未卜的忧虑。更为荒诞与讽刺的是,作为干女儿的吴银儿在瓶儿死后才“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面对孟玉楼和吴月娘对其不来探望病重的瓶儿的质问,她则极力推脱,只言“不知”。葬礼期间,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本地各官员都来吊唁,若按排场来看,可以说是非常热闹,但这热闹的背后却是极致的“清冷”,除去西门庆带着真心,其他人多因西门庆来,而非真为瓶儿来,一切言语间、动作上所表现的“悲痛”也仅仅只是表演,是为了迎合葬礼而演的一出大戏。
二、西门庆之死
西门庆死在书中第七十九回,张竹坡言此回“乃一部大书之眼也”。作者对西门庆生命的终结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并且同写瓶儿之死一般展现了其临终、死后诸般事端。众人反应依旧各色,但都不离“冷漠”二字。
在西门庆交代遗嘱之时,吴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但这“哭”与其说是“悲”丈夫之死,不如说是对丧夫后自己处境的忧虑,而真真切切对西门庆的“爱”大抵无迹可寻。西门庆临死仍要月娘担待金莲,姐妹“休要失散”,并无一字关心月娘本身,月娘又如何能因爱生悲?
如果说对于李瓶儿之死,潘金莲还有着鲜明的“快意”,而西门庆死后,金莲便只剩了“冷”。除了西门庆濒死时与其谈话后吴月娘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再无对金莲哭的描写。西门庆之死的根本原因是纵欲过度,酒食无忌,但直接原因却是金莲喂他的药,而她却对此闭口不提,种种行为也无半点儿愧疚之心、自责之意。西门庆生前,金莲便与陈敬济私通,西门庆死后她更无顾忌,和陈敬济“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全无丧夫之痛。
此外,其他人的表现也尽显“冷”意—李娇儿在吴月娘生产之时顺走五锭元宝,与李铭一道偷盗府中财物,后又改嫁张二官;李桂姐劝李娇儿为自己打算,不要守节;王六儿教唆韩道国卷走西门庆一千两银子;应伯爵更是无情到了极点,引得作者发出“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之言。西门庆生前对应伯爵“赛过同胞兄弟”,多有接济,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却是象征性一哭,再聚集谢希大等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办一桌祭礼,买一幅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若只如此,他也不过是“吝啬”,但“势利小人”绝不止步于此—他转而投靠张二官,并从中牵线搭桥使李娇儿改嫁,甚至向张二官极力夸赞金莲,欲使金莲亦归其房中。总而言之,西门庆在死后遭到了极大的背叛,他的死亡可以说是全书最“凉”的一笔,没有人真心因他悲伤、为他哀悼,在他死后,所有人都只在自己的角色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匆匆奔赴新的生活。
三、李瓶兒之死和西门庆之死比较分析
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死亡将西门府由繁荣引向“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同时又揭露了真实而丑陋的人性。在对两人死亡的描写中,作者都叙写了二人临终、死亡和死后三种状态下自身和众人的态度及行为,由此展现“世情”,以“为世戒”。
毫无疑问,两人的死亡是许多人目光的聚焦点,葬礼大肆铺张,十分隆重,当地各级官员、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来吊唁,葬礼前后也不乏哀哭之声,但这些哀哭都不是出于真切的缅怀,而是形势所需,是因场合、人情所需而流下的虚假之泪。表面上的“热”背后是刺骨的“冷”,众人的行为无不表示对死亡主角的漠不关心,虚情假意之中写尽当时社会的病态。
虽然两人的葬礼都是真“冷”假“热”,但二者又有差别。李瓶儿死后,虽然月娘“假”、金莲“快”、玉楼“淡”、众人不带真心而来,但至少西门庆的悲痛与缅怀是真切的,在一片虚伪的哀哭声中,西门庆的泪显得尤为难得。十余次大哭,操办葬礼尽心尽力,后又两次梦见瓶儿,多次听曲、睹物思人,西门庆可以说是瓶儿死后最真实的哀痛者。如果说瓶儿之死尚有西门庆的真心带来的一点儿余温,西门庆之死则是彻底的寒凉。作者似乎是刻意消减葬礼的氛围,只寥寥几笔带过众人之哭,而更多着墨于葬礼前后众人的行为。瓶儿死后尚且有西门庆为之一大哭,而生前风光无限的西门大官人死后却遭到了最彻底的冷落、遗忘和背叛—妾室改嫁移情、兄弟换主、仆役偷盗、亲眷离心……全书前八十回的热闹就此宣告终结,“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也由此来临。
作者通过描写各色人物间剑拔弩张的明争和三言两语中的暗斗,揭露了人性最卑劣、阴暗的一面,展现了那个时代鄙俗的功利主义和人与人之间的病态关系。透过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死,我们可以窥得《金瓶梅》这部“世情书”中最深刻、最森然的世情—所谓热闹的人生,不过是一种假象,虚假的浮华显赫背后是真实的各自对私欲的填补与对利益无尽的追求,我们也由此可以感受到作者“为世戒”的写作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