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的伦理困境
2021-07-19姜子瑜
姜子瑜
摘要:荷马史诗是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古往今来人们对于荷马史诗的阐述从未终止。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以海伦为中心来探讨荷马史诗中的三重伦理困境:第一重是海伦同时是帕里斯和墨涅拉奥斯的妻子从而导致的海伦伦理身份的困境,第二重则是帕里斯掳走海伦这一行为造成的与社群规则对立的冲突,第三重是海伦所面对的爱欲与文明之间伦理选择的困境。这三重困境不仅导致了海伦在两军对垒中的尴尬身份,而且构成了特洛伊战争发生的重要原因,同时也反映出《荷马史诗》对于英雄时代伦理选择困境的思考。
关键词:荷马;《伊利亚特》;《奥德赛》;海伦;文学伦理学;荷马时代
荷马史诗由《伊利亚特》与《奥德赛》这两大史诗构成,这两篇史诗皆以特洛伊战争为背景。那么特洛伊战争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伊利亚特》中的解释是因为帕里斯在阿芙罗狄忒的帮助下将海伦从阿开奥斯人的部落中掳走,由此引发了大战。而后世对于特洛伊战争的起因却持有多种不同的看法,具体可以归纳为“商业竞争说”、“争夺霸权说”、“转嫁危机说”、“复仇抱怨说1”。这四种说法大多是从政治、历史、军事等角度来进行考量的,认为史诗原文将战争的发生归因于海伦,是典型的“红颜祸水”论。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但是如果仅仅只从这些角度来对特洛伊战争进行解读,便会压缩海伦本身的意义阐释空间,海伦就仅仅只是战争发生的替罪羊。因而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挖掘海伦身上更多的内涵,从而扩大海伦的阐释空间,同时也为特洛伊战争的起因提供解读的另一重角度。
一、妻从二夫——海伦伦理身份的困境
在《伊利亚特》中,对于海伦的正面描写集中于第三卷。在这一卷中,海伦的“前夫”墨涅拉奥斯和现在的丈夫阿勒珊德罗斯(即帕里斯)进行决斗,双方军队决定让两人决斗分出胜负,从而结束这场战争。此时海伦正在特洛伊城中“织一件双幅的紫色布料,上面有驯马的特洛亚人和身披铜甲的阿开奥斯人的战斗图形,那都是他们为了她作战遭受的痛苦经历2。”这是荷马史诗中海伦的第一次正面亮相,而这次正面亮相,也借海伦手中的织物间接点明了海伦所处的困境。
在此之前,诗人借不同人物之口道出了海伦的遭遇:老年英雄涅斯托尔在阿伽门农召开大会试探军心时提到:“因此在每个人同特洛亚的妻子睡觉,在海倫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叹和呻吟获得补偿之前,不要匆匆回家3。”而帕里斯的兄长赫克托耳在看见帕里斯面对墨涅拉奥斯如遇蛇蟒的反应时,亦用“羞辱的话谴责他4”,责问帕里斯“是不是这样子在渡海的船舶上面航过大海……把一个美丽的妇人、执矛战士们的弟妇从遥远的土地上带来5”由此可以得出:帕里斯是在海伦非自愿的情况下,以不正当的手段将海伦掳走的。也就是说,事出突然,海伦与墨涅拉奥斯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解除,便匆匆与帕里斯成婚,海伦同时拥有了两重妻子的身份。在《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中,库朗热认为古希腊人多信仰的是家庭宗教,而婚礼便是家庭宗教的第一种制度。夫妇的结合远不是性爱或临时的情爱,将夫妇合为一体的是同一种祭祀,同一种信仰的伟大力量6。尽管荷马时代的婚姻家庭制度可能并不会像古典时期那么严格,但是从史诗《奥德赛》中佩涅洛佩面对众求婚人的威逼利诱,依旧坚守她身为奥德修斯妻子的身份,并受到了无论是神明还是平民的赞赏来看:当时婚姻的含义并非那么简单,否则克吕泰涅斯特拉(阿伽门农的妻子)也不会沦为史诗内众多人物谴责的对象。
古希腊的婚姻代表着当时女性的一个身份的终止和另一个身份的开启,以及其所有权从父亲到丈夫的转换。在这一转换期间,女性的信仰和忠实对象也发生了转换。海伦并没有解除与墨涅拉奥斯的婚姻关系,因而她既需要忠于墨涅拉奥斯代表的阿开奥斯人,又需要忠于帕里斯代表的特洛亚人。而双方却因为她交战数年,损失惨重。从这一层面上来看,海伦对于她所从属的两方都没有尽到她身为社会层面上的人应尽的责任,她的伦理身份出现了矛盾与冲突,从而陷入两难的困境当中。
二、海伦的缺位与回归——社群规则的建立与动摇
除却海伦自身所面临的伦理身份困境外,以她为起因发生的特洛伊战争亦是社群规则建立阶段人们所面临的困境。而诗人通过描述海伦的缺位与回归前后的场景,说明了共同建立的社群规则是不可随意动摇与触犯的。但同时这一规则的确立过程依旧面临着诸多挑战。
海伦身上流着父神宙斯的血脉,同时她又拥有着顶尖的容颜。于是在古希腊妇女等同于财物、奴隶的背景之下,海伦就是顶级荣誉的象征:谁拥有了海伦,谁就拥有了世人皆渴望的荣誉与财富。为了避免争夺海伦而酿下无必要的战争,希腊众多求婚人达成共识,即通过抽签来决定海伦的归属,并共同发誓将来跟有幸选中的新郎建立同盟,共同反对任何因为对这场婚姻不满而企图加害国王的求婚人。这也是为什么尽管有许多士兵有诸多不满,依旧愿意不远千里跟从阿伽门农前往特洛伊的原因之一。在诗人创作的年代,社群原则已经发展到一定阶段,形成某种有限的公共司法机构,但他所吟唱的故事却发生在没有公共司法的年代,只有民意这个无形的力量。7荷马时代的政治制度是以国王、长老会、人民大会为基本框架的8。海伦的婚姻,是由斯巴达国王、求婚人所组成的人民大会以及长老会共同决定的结果。因而帕里斯掳走海伦的行为不仅仅是掳走墨涅拉奥斯的妻子这么简单,他更是对于共同建立的社群规则的挑衅,对于顶尖荣誉的非法掠夺。希腊联军方对于帕里斯行为的谴责已然不足为奇,关键在于帕里斯的哥哥赫克托耳也对帕里斯进行指责,称他为:“不详的帕里斯,相貌俊俏,诱惑者,好色狂。9”认为他给整个特洛伊带来了灾难。海伦的缺位让阿开奥斯人和特洛亚人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战争,苦不堪言。但当特洛伊战争以希腊联军的胜利告终,海伦回到了家乡阿尔戈斯后,诗人通过特勒马科斯(奥德修斯的儿子)的眼睛描述了她与墨涅拉奥斯生活的地方:“熠熠生辉的墙根”、“无比神妙的宫邸”、“神裔王者的宫殿美,似有太阳和皓月发出的璀璨光辉”,连墨涅拉奥斯本人也说:“尽管也许有人或无人能和我比财富。10”由此可以看出,相比于其他英雄,墨涅拉奥斯的领土是一派和谐与富饶的。海伦的回归让一切再次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社群规则是建立于大多数人同意的基础之上的。但正如阿伽门农的集会上会有特尔西特斯对于他的责骂与挑衅,希腊诸求婚人定下的关于海伦的婚姻规则也会受到帕里斯的漠视。个人与群体规则的矛盾冲突时常都会动摇逐渐形成过程中的社群原则,但特尔西特斯受到了奥德修斯的权杖惩罚,特洛伊也在希腊联军的铁骑下覆灭。民主城邦制最终在这些矛盾中得以建立。
三、爱欲与文明——海伦伦理选择的困境
以上两点从世俗规训的层面阐释了海伦和特洛伊陷入困境的内部和外部原因。事实上,海伦所面临的两难困境——帕里斯的妻子还是墨涅拉奥斯的妻子?群体的还是个人的?皆是爱欲与文明的冲突所造成的困境。很显然在史诗中海伦是不断希望朝向文明的,但总是受制于阿芙罗狄忒女神散发的“神力”,做出违背本心之举。海伦伦理选择的困境是荷马时代人们对于“如何做人”的思考。
帕里斯能够顺利的将海伦从阿开奥斯人当中掳来,多亏了美神阿芙罗狄忒。在荷马史诗中,诗人对于这位美神的描绘并不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威严的神,她的突出能力似乎就是让人或者神陷入爱欲当中。在《伊利亚特》第三卷中,帕里斯不敌墨涅拉奥斯,美神使得帕里斯在墨涅拉奥斯的枪下脱险,同时召唤海伦前去陪伴帕里斯。此时海伦激动的质问美神:“好女神,你为什么存心这样欺骗我?你是为这事来到这里施展骗术?11”并拒绝前往帕里斯处。但美神依旧以威胁海伦的方式,迫使海伦前往帕里斯的床前,同时又继续施展“神力”,让帕里斯感觉“欲念从没有这样笼罩着我的心灵。12”而在《伊利亚特》第十四卷中,赫拉为了使宙斯停止帮助特洛伊人,决定用“美人计”迷倒宙斯。她向美神要了“爱情和媚惑,用来征服不朽的天神和有死的凡人的能力13”,于是宙斯一看见赫拉,“强烈的情欲即刻笼罩住他的心智14。”除此之外,美神的身影还出现在《奥德赛》第八卷中,歌人吟咏她与战神阿瑞斯背着赫菲斯托斯偷情的喜剧。由此可以看出,美神几乎就是爱欲的象征,她可以让人甚至是神丧失理性,从而令其身上的非理性因素占据上风。海伦面对美神的“神力”,她是坚决拒绝的,除了她在特洛伊城的反抗之外,在《奥德赛》第四卷中,海伦也直接言明:“悔恨那阿芙罗狄忒给我造成的伤害,驱使我去那里,离开亲爱的故乡土地,丢下我的女儿、闺房和我的丈夫。15”然而海伦的理性意愿和她的行为依旧在“爱欲”的驱使下产生了悖逆,她并没有成功的通过理性控制住自己身上的非理性因素。从这一角度而言,但丁在他的《神曲》中将海伦放到地狱的第二圈色欲场中,也有了一定的道理。
马克思认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16”因而美神阿芙罗狄忒很有可能是人在进行伦理选择时遇见的一些难以控制的非理性因素外化的象征。伦理选择过程是自然选择完成之后,人类道德文明的新阶段,是人必须经历的通过具体的自我伦理选择活动获取人的道德本质的过程17。荷马史诗中海伦的故事揭示了荷马时代过渡阶段的人所面临的普遍困境,同时特洛伊的覆灭和海伦的回归亦在某种程度上传达出诗人的教诲,即德尔菲神廟下的第二句话——适可而止。不要沦为非理性的奴仆。
结语
经过以上三重困境的分析,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以海伦为中心,荷马史诗当中的伦理困境了:伦理身份的困境是海伦矛盾言行的直接原因,也是荷马史诗中伦理困境的最表层;其次是海伦引起特洛伊战争的背后,是个人与群体规则的矛盾斗争,且散见于荷马史诗中的许多情节当中,这种斗争是社群规则建立过程中的必然产物;最后是一切困境的本质:爱欲与文明的伦理选择。荷马史诗中有一个突出的主题是神意的不可违抗,每当英雄们想要通过和解的方式结束战斗时,神明总是会添一把火,让战火再次重燃。然而与其说是神意的不可违抗,倒不如说是非理性的难以控制。在荷马史诗波澜壮阔的叙事中展现的不仅是极具生命力的原始图景,同时也蕴含着人在成为人的过程中所遇见的困境。诗人在歌颂阿尔戈斯的海伦无以伦比的美貌时,也不断提醒由她引起的战争惨状;诗人在歌颂神样的阿基琉斯比肩神明的英勇时,也赋予了他必死的结局。正是这其中的自省性,使得荷马史诗当之无愧成为西方文学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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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晏绍祥.荷马史诗中的人民大会及其政治作用[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06):110-116.
[5]【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
[6]【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版
[7]【法】库朗热:《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谭立铸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1版
[8]【英】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刘淳、曾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1版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10]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及其他——聂珍钊自选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6版
注释:
[1]徐松岩:《关于特洛伊战争的若干问题》,《世界历史》2002年第2期,第77页
[2]【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71页
[3]【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43页
[4]【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67页
[5]【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68页
[6]【法】库朗热:《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谭立铸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1版,第37页
[7]【英】M.I.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刘淳、曾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1版,第116页
[8]晏绍祥:《荷马史诗中的人民大会及其政治作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第110页
[9]【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67页
[10]【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版,第54页
[11]【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81页
[12]【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83页
[13]【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351页
[14]【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伊利亚特》,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版,第355页
[15]【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 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版,第63页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页
[17]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价值选择与理论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