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诗人郑敏:只有我看得见的光
2021-07-19萧莎
萧莎
一
郑敏19岁通过西南联大入学考试,被外文系录取。报到注册那天,她转入哲学系,改修西方古典哲学。
大学三年级,在德文教授冯至的指点和鼓励下,她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作。1947年,她的诗歌作品结集出版,收录于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十辑,题为《诗集1942—1947》。此时,郑敏不过27岁,俨然中国新诗界的一颗新星。
郑敏的诗作从一开始便风格鲜明,被称为“用清明的数学家的理智来写诗的诗人”。诗人唐湜如此评述道:“她虽常不自觉地沉潜于一片深情,但她的那萧然物外的观赏态度,那种哲人的感喟却常跃然而出,歌颂着至高的理性。”情与理紧密交织并力求理智的超然和超越,这种美学追求脱胎于青年郑敏的个性,离不开她的哲学底蕴。
二
1948年,郑敏前往美国常青藤盟校布朗大学继续学业时,将研究转回西方文学领域,以论文《约翰·多恩的爱情诗》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后来,郑敏被下放到山西临汾农村,由于长期饥饿和营养不良,全身浮肿。“四清”运动时,她再到山西农村插队,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1年。后来,历史清查和开会批斗从天而降,她不得不将所有的诗集付之一炬,不再谈诗,直到浩劫结束。也就是说,即使不算个人遭受的委屈和创伤,从30多岁到50多岁,至少20年韶华在风云变幻中流逝。诗歌没有生命,不会为世道无常而痛苦,那么诗人呢,是否恼恨时光虚掷,为远离诗歌而遗憾?
郑敏的冷静和超然在诗歌内外始终保持一致。她说,这20年对于她是拿什么都换不来的人生经验。倘若不是下乡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她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不会知道中国有那么贫困的地方,不会了解如此贫穷的人们离文化知识多么遥远、过着怎样的生活。与中国农民的忍辱负重相比,她所经历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困苦算不了什么。而且,这段农村经历,让她从此忘不了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使命——守卫和提高国民文化素质。因此,即使在那个年代,她也总能站在自我之外透视世相、积累思辨而不坠于悲观绝望。
正因为关切民族历史和民族利益甚于一己境遇,郑敏得以在痛苦中浇灌希望,她无暇在改革开放后加入伤痕文学群体哀哭过往,相反,她从20世纪70年代末回到工作岗位起,就专心教学、研究和写作,一直与学科权力、学术名利保持礼貌的距离。80年代,她被授予“九叶诗人”桂冠,名气暴涨。紧接着,她的解构研究和文化批评文章引发巨大反响,在文艺理论界声名鹊起。1979年,郑敏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开设英美文学和西方文学理论课程,同年发表《有你在我身边——诗啊,我又找到了你!》。她的第二次文学生命正式开启。
三
30年,旧日的学生已成长为教授,曾经的青年已两鬓染霜,可她对世界的好奇并未衰减半分。讲学之余,她抓紧一切时间收集浏览60年代以后的英美诗歌,勤奋研读正值黄金收获期的当代欧美文学理论。
不浪费时间空谈,既是郑敏不明言的学术准则,也是她的教学准则。1986年,她开始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指导博士研究生。从那时至今,她与学生一直保持着最纯粹的学术交流关系。
她指导论文的时候,思维敏捷,逻辑严密。她的连环反问杀伤力强大,常常将准备不足的学生逼入绝境而迫使他不得不加倍用功。课上、课下交流时,她几乎不谈自己的私事,也不怎么过问弟子们的私生活。她从不沉溺于个人过往的得失而感怀念旧,好像没有念念不忘的得意功绩,也没有耿耿于怀的哀愁怨恨。她的兴趣和话匣子总是面对当下的公共领域,话题可以是任意一条阅读感受、学术随想、时事新闻、国际事件,也可以是由此延伸开的宏观论题——文学、艺术、文化、教育、民族素质、国家道路。
她的身上没有老人的暮气专断,她总是对每个新日子、每个新现象感觉新鲜,渴望求索新知。讨论的时候,她总是开朗、愉快的,时而滔滔不绝,时而充满好奇和期待地探究年轻人的想法、与学生平等地辩论。
郑敏指导博士生17年。在她的垂范下,师生同窗之间没有基于利益的往来,没有相互关照、一体共荣的私交。除了偶尔相约交流一下学术兴趣,多数时间,大家彼此相忘于江湖。
从世俗的眼光看,郑敏这些做派似乎过于严肃,有点不近人情。可是,只要靠近她的心灵,你就能感受她的温柔和情趣,被她吸引。她的客厅墙上,挂着淡雅的水彩画和素描。她的家具老旧朴素而整洁,橱柜和台面上总有朋友送来或自己種植的鲜花静静盛放。客人到来,茶几上永远提前备好了香茗、杯碟和各色小点心,学生来上课也是如此,因此,无论访客进门前多么忐忑,坐下的一刻便放松了。
她热爱古典音乐,留学美国期间曾经跟随老师学习3年声乐。不过,她从来不显摆这段历史,不在这个话题上高谈阔论。音乐起时,她合上眼帘静静聆听。过后,或许和同伴简短地交谈一两句,你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悠远的深思和心魂的沉浸。
郑敏在《贝多芬的寻找》一诗中写道:
用什么能拥抱亿万人们?/伸出多瑙河的手臂/点燃北斗的眼睛/用像海蚌一样开合的坚硬的嘴唇/申诉他对人们的爱,对黑暗的恨……
她把爱写在诗歌中,论文中,正如贝多芬把他的爱写在交响曲中,耳聋也阻挡不住。这就是我们在百岁诗人郑敏的人生日历中找到的光。
(摘自《光明日报》,本刊有删节)(责任编辑 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