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四郎探母·坐宫》之【西皮慢板】音乐形态分析*

单奕翔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 100032）

【西皮慢板】是京剧最为抒情的板式之一，其唱腔往往曲折细腻富于抒情性与歌唱性，长与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因此【西皮慢板】常用于大段独唱的场景，作为“剧中唱腔集中发挥的重点所在”。《四郎探母·坐宫》中所使用的【西皮慢板】区别于《西施》《天女散花》等作品中一些纯粹抒情的唱段，其更注重对人物心理变化与内心冲突的刻画，这也是由京剧的多维度审美特性决定的。其冲突不是目的，而是通过冲突对人物进行详细而生动的刻画，进而激起听众的情感反应，使得角色本身的思想感情与戏剧的矛盾斗争得以阐释。

京剧《四郎探母》讲述了杨四郎在金沙滩一役被俘后成为辽国驸马，十五年未归家，后两国交战，佘太君押送粮草到边境，杨四郎冒生命危险探母一面后重返辽国的故事。全剧可粗略分为坐宫、盗令、过关、见娘、哭堂、别家、被擒、回令八部分。时至今日，《四郎探母》的情节、人物、唱段仍为观众所熟知。《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为全剧第一折，宏观上为其后剧情起铺垫作用，在微观上同样具有较完整的戏剧结构。此折西皮声腔贯穿始终，为避免听觉上易造成雷同、单调之感，设计者通过丰富的板式设计和调式调性等音乐手段的对比，将诸多音乐元素有机重构，为后世留下了这一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本文以梅兰芳与李少春先生1947年9月12日的舞台录音版本进行分析。

一、《四郎探母·坐宫》音乐结构划分

《四郎探母·坐宫》可大致分为三个部分（见表1）：第一部分为该折“起”的部分，由杨延辉上场至公主上场前（念白“丫头啊，打坐向前”）交代杨延辉处境以及“探母”起因；第二部分为该折“平”的部分，由唱段“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至公主起誓，包含“猜心事”及“公主盟誓”两个环节，此处二人情绪升级，公主猜疑之心渐长而杨延辉思亲之心更增，戏剧矛盾进一步升级；第三部分是“落”的部分，由唱段“未开言不由人”至公主同意盗取令箭后杨延辉激动退场，为该折矛盾冲突的解决过程。

表1 《四郎探母·坐宫》结构

二、唱腔音乐分析

《四郎探母·坐宫》中仅使用了两段【西皮慢板】，在杨延辉与铁镜公主两个主要人物上场后演唱，位于戏剧“起”与“平”两部分中。两个唱段【西皮慢板】部分均为六句，板数变化不一，对西皮慢板的扩板、扩腔等手法的使用极为巧妙。

（一）杨延辉【西皮慢板】唱腔分析

戏曲开场，【撤锣】声中杨延辉上场，【小锣冒子头】声中行至九龙口，再缓步走至台子中念引子“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谱例1）音区较低，旋律级进下行，凸显杨延辉悲伤心境。【小锣归位】后杨延辉年定场诗，末句节奏拖长，加入哭腔，语调起伏较大，抒发人物悲伤之情。

谱例1：杨延辉上场引子下句，李少春演唱，单奕翔记谱（下同）

【小锣冒子头】后杨延辉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该唱段板式由慢板、二六、摇板构成，唱词为十字句，宫调式。其慢板部分结构如表2，具有完整唱腔结构的句子共四句，可细分为两部分：前两句抒发杨延辉惨淡心境，后四句连用四个比喻表现人物境遇之惨淡。慢板部分四句均为十字句，基本分为四逗（杨延辉 坐宫院 自思 自叹），为四截腔（腔句分为四个腔节，多用于十字句唱腔，通常是前两个词组各为一个腔节，第三个词组分为两个腔节）。

表2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结构

第一部分的上句为较典型的西皮慢板，上句四个腔节落音依次为3322，与原板较典型三截腔中上句322落音一致，只是在落音拖腔处进行了扩展。下句（谱例2）变化为三截腔，三个腔节落音为721，变宫音在京剧唱腔中除转调作用外更多作为润腔出现，对音乐性格起渲染作用，即使出现在句尾，也往往在其后出现羽音。而第一部分的下句则直接以七级为落音，与第一句较典型的唱腔形成对比，更显悲苦。

谱例2：“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李少春演唱

第二部分唱腔上句落音舍弃了落2时的中性情绪，改为落6，是老生西皮腔中常用的转句形式，蕴含了向上方五度转调的倾向，营造了调式的不稳定感。例如《草船借箭》中诸葛亮的一句原板唱腔该特点最为显著（谱例3）。

谱例3：“他那里要杀我焉得能够”京剧《草船借箭》，马连良演唱

第二部分连用四个“我好比”比喻人物惨淡境遇，皆有变化又相互统一。统一之处在于四句唱腔皆为同头，第三句与第四句更是使用了完全一样的开头唱腔。西皮慢板的唱腔用音繁细，使得旋律更为曲折细腻，同时也使唱腔结构更难分辨，这种同头的唱腔设计无疑使得结构更为明晰。

谱例4：“我好比”四句唱腔，李少春演唱

四句“我好比”中第三句（谱例4）板数增加至13板。该句虽为四截腔，但因扩腰与扩尾分别位于第一逗和第四逗最后一字，又带有了二截腔的结构特点。实际上，两处长拖腔仍保持着内在的联系，在拖腔开始与结束处使用了相同的两个乐型（谱例中I II）对拖腔进行了约束，因而唱腔随繁杂但音乐主体性并未打破。同时在四句开头、落音及板数都较为统一的大段唱腔中实现了音乐上对比性变化。第四句“我好比”的最后一字极短，仅占一板，且无拖腔，为随后慢板到二六的转换做了准备。

慢板与二六的链接句“想当年沙滩会一场血战”（谱例5）改四截腔为三截腔，在最后一逗处减板，过程流畅自然。转入二六后，节奏与速度加快，音乐叙述性增强，共十一句介绍了双龙会后杨延辉的境遇。进入二六板后，杨延辉唱三句“只杀得”形容金沙滩一役的惨烈。与慢板部分相同，三句“只杀得”以极为近似的音乐素材开头（谱例6），并在其后二六板的多个下句使用该腔节开头，这种重复在音乐表现上较为单调，但较好地保存了叙事的作用，使人将更多地注意唱段文本。唱段最后以“哭头”煞尾并转入西皮摇板，其中哭头为句中式单哭头，锣鼓部分使用【七击哭头】，京胡伴奏由较为独立的发展方式变为琴随腔走，突出唱腔性格，极富悲凉之感。

谱例5：“我好比南来雁受了孤单”，李少春演唱

谱例6：“想当年双龙会一场血战”，李少春演唱

谱例7：杨延辉所唱二六板中的重复下句腔节

（二）铁镜公主【西皮慢板】唱腔分析

随后【小锣抽头】（谱例7）声中，铁镜公主上场，密集的锣鼓引入第一句西皮摇板“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与先前为表现杨延辉惨淡境遇的低音区形成对比，以速度较快的锣鼓和较高音区及丰富的润腔表现了公主欢欣愉悦之情，更衬杨延辉思母之愁苦。

谱例8：【小锣抽头】

摇板后，铁镜公主唱“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该唱段包括导板、慢板及摇板，结构完整，属于以商、宫为支撑的徵调式，结构如表3。其中导板为三截腔，摇板为二截腔，慢板为四截腔，板数以8板为主，结构规整，慢板间插入念白。

表3 “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结构

慢板部分与杨延辉所唱“杨延辉坐宫院”相同，慢板部分均为扩尾四截腔，连用四句“莫不是”进行发问，音型相同，句尾加入的大腔与其他各句起音均不相同，体现着对比与统一的组织原则。其中 “莫不是我母亲将你怠慢”一句最为典型，扩板技巧极为灵活，梅兰芳先生在处理“将你怠慢”（谱例8）四字时有两种处理。

谱例9：“将你怠慢”，两种唱法，梅兰芳演唱

唱法1：

唱法2：

三、结语

《四郎探母》是中国传统京剧中历久弥新的一部经典之作，其中“坐宫”一折更是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即使是以“取其音乐上的完整性”此类理由，甚至一些演员在舞台上并不演唱那句引人注目的“嘎调”，“坐宫”这一“缺乏情致”的一折依然在舞台上演。《四郎探母·坐宫》中所使用的两段【西皮慢板】保持了传统慢板曲调的抒情性，唱腔旋律细腻，富于歌唱性。同时在生、旦两个行当声腔的特点的表现上做了不同处理。杨延辉所唱【西皮慢板】多用扩板手法，在唱腔中放慢速度，丰富润腔，使唱腔的规模大幅扩增。铁镜公主所唱【西皮慢板】在板式扩张上并不出众，板数也较为稳定，往往在第三分逗处加腔以增加变化，进而扩张唱腔，这种手法在旦腔【二黄慢板】中尤多。

在分析过程中，笔者使用了五线谱谱例记录唱腔音乐，希望以一种时下较为通用的手段解读传统音乐。其实，为将唱腔较为完整地表示而选用的五线谱谱例显然并不能将唱段音乐最为细致精妙、妙趣横生的部分完美呈现。戏曲根据观众的多元审美趣味将故事用各种手段穿插使用而成，音乐在其中表达的审美情趣非谱例可以穷尽。戏曲之美在于其多元的审美特征，在音乐戏剧的范畴内，戏曲的诸多艺术元素表现手段处在同一层级上，因此对戏曲音乐形态的分析需要多角度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