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水乡
2021-07-17罗海燕
罗海燕
我一向觉着,但凡会选址设计、建筑布局的都是高人。他们要有广博的学识,高超的想象力,善于利用环境化解各种矛盾凶险,把人们寄望的平安富庶之意,影射在山水楼阁上,把含蓄的内蕴美,外感于布设格局中。
明代一位这样的高士,成就了安徽的一个小村。这个小村,也回报他以百世的流芳。
小村叫“弘村”,南宋时期汪氏遭火患,发现此地枕山环水,村中有一天然泉水,冬夏泉涌不止,于是举家迁建。乾隆年间避讳改为“宏村”,隐藏在安徽黄山脚下,黟县的山峦叠嶂之间。宏村的这位设计先生有诗意,而出资规划的汪户一族懂情怀。
心中有境,小处也得见宏阔。
单是村子中心的湖,被重娘这个女子修成了半月,比起寻常之人追求的月圆美满之意,更深谙于“天地盈虚”的变化之道。小村的情思如一幅画,徐徐铺陈在密林深山处,闪着灵性与智识的光,照耀着近千年之后的我们。
一种文化,自然到了不着斧凿的痕迹,就藏了极精深的艺术。
初看山水是山水,在表象。再看山水不是山水,入迷境。复看山水又是山水了,才懂本相。蕴韵就成了这幻术的门道,人家不指给你看的时候,眼里便只是荒草枯石一堆。
我站在小村南湖的堤岸边。村子被湖水环绕在中心,一条石板路搭在村和岸的两头,路中间拱起的小石桥倒映在水里,如同做了一个结界放在那里。但凡入了内,是要把红尘琐事撂在外头的。
踏着小路慢慢走去。
高低错落的白壁黑瓦马头墙,沿着河沿一间连一间地排开。墙壁下端剥落的斑块,被风霜熏染得泛着青灰色的渍迹,增添了几分沧桑。墙肩挑着红灯笼,倒映在水中,远望就似一清丽女子,身着素衣,静立不语,耳朵上吊着红坠子。那一点跳荡的红,把素更衬得雅致。江南的小村,灵性都擅长隐进水里,虚实像梦幻交互一般,印到人心中,便种下了再难拔出的根儿。
小溪清透,半米多宽,贴在进村方向右侧的小沟里,沿坡势汩汩流过每一家门前。人们叫它“牛肠”,汇入月沼的“牛胃”,最后流入南湖“牛肚”里。村头大树做“牛角”,四桥做“牛腿”。牛是农人家的第二生命,依其形而建,其中的寓意也自有深远的情味。宏村没想着被瞩目,却因少有的依自然形态而成的牛型村落,让世人知道了自己。
宏村水系功用繁多,能防火,改善气温,增加空气湿度,净化空气,还能饮用、洗涤、灌溉。清泠的水光蕴含着谐和与灵气,人随着弯弯曲曲的水圳,不知不觉就走遍了一百四十余户古宅,出了村。不竭的泉水滋养得宏村岁月温润恬静,久居其中的人也自带了雅致气息和闲适的意趣。
小巷幽深,如探秘境。我流连于一处处雕琢精美的门梁、窗棂、木石砖瓦之间。“无宅不雕花”的徽雕,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主人精巧的心思。单看清末盐商汪定贵的承志堂,“千两银子七百门”的门面,确是应了中国人“好面子”的说法。
门壁上端,高悬着富丽典雅的门套,标注着这曾是一家极体面的门面。层层叠叠的线条之中,间隔着银壶、宝瓶、枝叶、波纹的雕饰,底座向上渐宽,顶端飞檐高翘。两侧略低的肩墙,更衬托了威严端丽之势。在正对中门的横梁上,剖出一二米长、不足一尺高的空档,刻了四张方桌,众官围坐,抚琴下棋,读书品画。小小的方寸之间,36人皆风神迥异,布局姿态毫无局促之感,实是雅趣高妙。一幅《宴官图》,既是主人的向往所在,也是一件奇绝的艺术瑰宝。承志堂建筑面积达三千余平方米,是黟县保护最完美的古民居,其徽派木雕极尽繁华重彩,素有“民间故宫”的雅号,可见世人心中的爱重。
在狭窄的小巷里穿梭的时候,我没有听从“跟紧”的告诫,在迷宫一样的门户前失去了方向感。从一处雕梁下退出来时,不见了同伴。
小巷临近着的几个院门,刚才还人群嘈杂,刹然间空寂无人了。午后的阳光热烘烘地晒在土墙上,站在寂静陌生的十字岔口处,一种慌张的新鲜感让我有点恍惚。谁抚过这千年前的砖瓦土墙、雕木门栏?谁沿着小路走过这条街巷?放牛的小娃牵着牧归的牛,在斜阳下悠然而过。书生还在南湖书院里学习“诗书执礼,孝弟力田”,雨天读书,晴日耕种,那从容怡然的田园生活是否就在隔墙之内?
“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我站在志道堂前,默念着楹柱上面的这副木板对联。在这竹林之间踏露,梅香沁诗,使小院弥漫着主人的高洁与清雅,还有隐居的惬意。在想象之中,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身形笑貌,消逝在一间间幽暗的阁楼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喜怒悲欢也被一起隐去了。
来到村中心,月沼半月形,水面与街面近乎平齐。没有一丝风,白墙黛瓦围着一面水镜而居,实景和倒影一个模样,水里便也住了人家。那种宁静,是不带烟火气的,自成一种气场,致使人们不敢大声说话,怕碰破了那一塘水似的。
在那些过去了的时代,清晨,人们要先在这里取了饮用的水,才能再用于洗浣。在月沼的北畔,矗立着地位至尊的汪氏宗祠。祠内立柱70根,四根千檐柱粗壮为菱形,尽显威严厚重之感。宗祠的屏风书以朱子家训,雕刻着乡间风俗习趣、祭祖舞戏之景。后厅乐叙堂的楹联上,字句可见情怀胸襟,“非因报应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克己最严须从难处去克,为善以恒勿以小而不为。”正己修身,这些警示劝诫之语的光芒,让来自多年以后的人们心中仍为之震动。
数百年的时光逝去了,如今这幽僻之处,已每天被喧嚣的人群包绕。
人们抚摸着窗棂门板上刻凿的纹路,摩挲着门前的每对儿门当,它们因年久而陈旧顺滑。人们揣测着,这一家雕琢着葡萄金枝藤的人家喜清雅,那一家刻着如意福禄的在祈平安。楼角龙头鱼尾,希望子孙能独占鳌头。梅兰四君子,以坚韧高洁的气质自喻。东鹿西马,期冀福禄顺遂,事业腾达。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水兽,也是主人寄望于跃出龙门,步入官场之意。一个个物件,一幅幅人物,生动鲜活的表述一直活在时光的明面处。
与西方雕刻相比,这些深浅凹凸更细腻精微,以谐音指代寓意,成了一种传统思想文化的延伸。收束严谨的天井布局,折曲往还的回廊水榭,丰厚内敛,寓意深沉,每一处都流淌着无声的倾诉,涌动着曾经鲜活的美感。
人们揣度着,或怅然怀想,然后再匆匆转身遗忘。让现代人纷扰的事情太多,谁还能在古旧的时光里沉醉流连到忘我?千百年之前的人,还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的文化标识,他们的精神状态,而我们又会在多年以后留下什么呢?现代人的住所都是统一的格局,如出一辙。一些垂挂的纱帘和几只瓶花,一张沙发和茶具几凳,作为居留中的点缀。在人去楼空之后,后人们怕是已无法看到,主人的个性情趣和思想痕迹了。
走在宏村的村头,回看这繁复的家宅文化,让我想起一首诗来:“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明朝年间,居于徽州不远,穷困之中的汤显祖,对心仪之地神往,却又因立场不同,坚拒去徽州依附权贵而作的诗。
现在,有很多徽州人把汤大剧作家的“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两句当做宣传广告,这“决不去徽州”之意印制在包装袋上,引人非议。不过,写此诗的十年之后,汤显祖到朋友汪廷讷在徽州的坐隐园中做客,还是见识了徽商的多金,也看到了他注重家宅文化的做派。只可惜,那不同于宏村的私家園林早已被毁,我们这些现代人永远也无缘得见,真是一桩憾事。
返回到宏村的对岸,目光最后掠过这片如梦如幻之地,它已不再是一个“村”能概括的庄园。它更像是一幅水墨画,一个遗落的梦,一段久远的时光,让没入烟尘之中的人,再不能忘怀的诗情。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