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羊肉汤

我的记者生涯中，曾亲眼见到过许多惨剧现场，矿难车祸，自不必说;工厂事故或公交燃烧、疯子砍人之类，也不少。这些，都曾深刻地刺激过我，但比之于我即将要讲的这件事，还很难说“最”。

那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川西某县一起中毒事件，一家十一口，在一顿午饭之后全部死亡。我们到达现场时，公安正在拍照取证，小小农家院里，堂屋饭桌边，水井和茅厕旁，还有灶房的猪草锅前，都躺着口吐白沫且没有生命气息的人，冒着余烟的柴锅上面，半锅羊肉汤还隐隐冒着香气。

在乡村，中毒的事常有发生，婆媳吵架喝乐果，小孩子误食了打药的水果，老鼠吃毒鼠强后掉进水井里，或邻居结怨往别人锅里扔了百草枯。各种类型的事故，我都见过。而像今天这样惨烈的场景，却是闻所未闻。全家十一口，大人小孩，一个不剩。

经过化验，问题出在那锅羊肉汤里。

院坝里一位老人泣不成声地在向警方讲饭前的场景。他是这家男主人的哥哥，一人独居在隔壁。他的弟弟育有一女，前些年招了个上门女婿，生了一个儿子。死的十一人中，除了弟弟全家之外，还有两个妹妹全家。整个家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向公安讲述了开饭前的情景。大清早，侄女婿就去镇上买了半扇羊排，一大堆萝卜香菜和饼子，还把住在邻村的两个妹妹全家都叫来。羊肉炖好，满院飘香，他也像往常那样，不请自到，跑到堂屋里坐起等着分一碗汤喝。谁知侄女婿一见他，一改平时的和善，不客气地冲他吼：“你坐这儿干啥？今天没得你的！”

老人气得负气冲回自己家中，心想这娃今天是发哪门子疯了？平时，这个家族里唯一对他友好而且不踏屑（挖苦、鄙视）的人只有自己，想不到他竟这样对待我。

过不了一会儿，就出事了。回想当时的情景，老人不觉冷汗都冒出来了——是侄女婿那通骂，救了他的命。

在所有遗体中，只有侄女婿端坐在灶膛前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所准备，其余诸人，都猝不及防，横七竖八地歪躺着。从侄女婿的口袋中，果然搜出遗书，大意是讲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憋屈与压抑，作为一个不怎么能挣钱的上门女婿，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错的;他为家付出的任何努力，都招来漠视和嘲笑;他为自己的尊严所做的任何辩白与解释，都会被当成不识好歹和忘恩负义。这些在常人眼中看来鸡零狗碎的小小家务矛盾，因为无人帮助纾解，而最终变成了一锅夺命的羊肉汤。

事后多年，每当我看到羊肉汤，就会想到那个令人悲伤的场景——那个在人们眼中窝囊的男人，面对眼前泛着滚滚香气的羊肉汤时，心中难道就再没有一星半点重新燃起他心中善意的温情记忆？答案是否定的，骂走平时对他还算不错的大伯，便是证明。只是相比于大伯平常的善意，女家亲人们“帮亲不帮理”和“见了怂人压不住火”的处理问题方式，直接将那一个心中积聚著强大负面情绪的年轻人，推向了极端。如果此时，有一个小小的温情场面出现，哪怕是一句暖心的问候，哪怕是一句立场中立的劝慰，哪怕是孩子一个足以让绝望者产生希望的笑意，也许结局就完全不一样，那一锅羊肉汤，本该是一次平淡但温暖的午餐，一个不被人记住却美好的常态生活，却因为几乎所有人看似无心的忽视，而变得惨烈无比。

以善意之心面对世界，不仅可以救人，还可以救自己。多数人的生活，其实都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平淡而无足轻重。

【选自微信公众号“曾颖眼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