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探究
——以人学为中心的考察
2021-07-16周至杰
周至杰
(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严复思想中系统地关注到了人的问题,主要包括天演进化论中自然人的观念和改造论中社会人的观念。这些思想甚至成为20世纪革命话语体系的源头,并且在内容方面与马克思主义经典论著中关于人的认识有着一定程度的内在联系,在历史演进进程中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必要的思想启蒙作用。
一、严复进化论范畴中构建的“自然人”观念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关系
1895年,甲午中日战争以中国的失败为告终,中国人为此承受了惨重的代价。这个代价已经足以彻底惊醒沉睡已久的中国雄狮,一些中国先进分子开始寻找新的救国路线,而严复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1895年,他连续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论世变之亟》、《原强》及其续篇、《辟韩》、《救亡决论》等政论文章,其中在《原强》中首次介绍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斯宾塞的社会学理论。严复之子严璩在《侯官严先生年谱》记载道,甲午战争败后“府君大受刺激,自是专致力于翻译著述。先从事于赫胥黎之《天演论》,未数月而脱稿”。《天演论》的横空出世,像是一声春雷唤起无数仁人志士救亡图存的决心。《天演论》虽为译著,但严复更多的是采取了意译的方式。严复以赫胥黎的《进化与伦理》一书为基础,根据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及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并结合了当时中国的国情、社情、民情特别是传统文化加以改写而成,可以视为严复人学思想初成体系之始。进化论中“自然的人”便成为严复思想的逻辑起点。严复为了构建自然人的思想,首先要翻译介绍西方思想中关于“自然人”的观念,其次要突破传统“天人思想”下的“人”的观念,最后才能使得当时的中国人能够接受这一观点。从“天演论”在近代广泛传播的历史事实证明,严复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成功。
中国古代思想史中的“天人关系”主要探讨的是“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天道”虽然衍生于自然的象征,但往往被赋予神化人化的色彩;“人道”主要追求人性的修炼与成长,一般亦为形而上的存在。而中国古代哲学形成了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分两种迥然而异的观念:前者强调“天道”与“人道”要相辅相成,合二为一,看到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统一的一面,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把二者绝对地看成一个统一的体系而不加以区别,不分主客,不注重人与我、人与物、内与外之分,不注重考虑人如何作为主体来认识外在之物的规律,以及人如何改造自然;后者则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色彩,在一定范畴内区别了物质与意识的关系,甚至还提出了物质运动的规律性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更为重要的是还看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在自然面前可以“制天命而用之”,从而把人从神秘的天命神权中解放出来成为本来意义上的人,强调人定胜天,注重人对大自然的改造。在这个过程中,两种思想逐渐用理性取代了自然宗教信仰,天不再高深莫测,狰狞恐怖,天成为自然的天、哲学的天,天不仅具有生命意义,而且是人类价值的源泉。尽管如此,无论是天人合一还是天人相分,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天都是有“天命”,在中国古代社会天是由“天子”来代言的。而严复翻译介绍了天演进化观,彻底地还原了天的自然属性,认为人与自然万物樊然并生,人来源于自然的自然属性,批判了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天道观,提出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普遍客观规律,论述了人在改造自然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可以说,在天演范畴内,严复提出了一条区别于传统天道观,具有客观唯物主义色彩的自然人观点。这与马克思主义关于“自然人”的观念有一定的契合之处。
(一)人源于自然,受自然规律约束的自然人观念是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相似的理论起点
严复对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和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思想推崇有加,他在1895年《直报》上发表的《原强》一文中便介绍了达尔文的《物类宗衍》。在严复看来,还原人的自然属性是西方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最重要成果,是一切自然科学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前提,也是人之所以享有平等、自由等原则的前提。所以,严复的人学思想的基础就是以达尔文的生物人的思想为前提的。严复用猿人同宗的观点批判了神造人说,“自兹厥后(进化论提出后),生学分类,皆人猿为一宗”[1]。由于中西社会在关于人的起源有不同的传说和解释,最为经典的当为女娲造人说和上帝造人说。二者殊途同归,都指向人类的诞生归功于神的创造性。但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生物自然科学发展,严复认为西方已经接受了猿是人类祖先的普遍命题,在生物学分类中人和猿划分为同一类。而当时的中国人仍然对神造人说深信不疑,当时在中国传道已久的教会人员也在教导中国人,人来自于上帝之手。中国人接受了神造人说就成为接受来自天子统治安排的理论依据,自然也就接受人生来便有三六九等、士农工商及未入流之森严的等级划分。严复介绍的猿人同宗的观点,就打破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必须接受天子的安排的传统观念。他以此为基础,用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肯定人的自然属性。严复认为“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2]。因为“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2],人与世间万物一样都必须从大自然中汲取能量进而实现生存繁衍之道,所以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对人的活动有着不可抗拒的规定性和约束性,严复认为人的活动必须“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2]。这就是近代以来对中国人产生巨大影响的“适者生存”的进化论。严复如下具体阐释了何为“适者生存”。
“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桀,趫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且其争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处劳,狙于山者,使之居泽,不再传而其种尽矣。争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卵学家所见之古禽古兽是已。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2]
在这里,严复认为小到个体的人,大到一个种族、社会、国家均为进化论的结果,而人只有适应自然规律才能在进化中生存,受这一自然规律的支配。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便可窥探严复“自然人”的逻辑过程:首先,严复在进化论中,构建了一个普遍性和规律性相统一,并具有客观存在性的“天”,从而还原了人的“自然属性”;其次,严复提出天演法则是“天”的规律性的具体规则表现。人作为天下万物之一同样必须遵循天演法则,并受其支配,具有客观受动性。这与马克思主义强调自然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础,人类活动必须遵循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的观念十分吻合。马克思主义认为,自然先于人存在,人是自然的产物之一,“人本来就是自然界”[3],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人始终是自然的存在物,受限于自然环境以及客观规律的制约,人的活动具有受动性,“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3]。这种受动性在人类早期的表现就是对自然认识的恐惧和对人本身生理等认识的局限性。虽然人类在自己的劳动实践过程中能够通过发挥主观能动性作用和影响自然,但马克思强调:“从实践领域说来,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人的实践活动不能超越自然存在的客观规定性。严复在《天演论》中用人类活动的实例来阐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夫园林台榭,谓之人力之成可也,谓之天机之动,而诱衷假手于斯人之功力以成之,亦无不可。独是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后已。倘治园者不能常目存之,则历久之余,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事所必至,无可如何者也。今如河中铁桥,沿河石阴,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资成物者也。然而飘风朝过,则机牙暗损;潮头暮上,则基阯微摇;且凉热涨缩,则筍缄不得不松;雾淞潜滋,则锈涩不能不长,更无论开阖动荡之日有损伤者矣。是故桥须岁以勘修,阴须时以培筑,夫而后可得利用而久长也。”[4]
文中园林台榭和河中铁桥均为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产物。但这一成果并不能摆脱自然规律的控制,依旧在自然规律的作用下而存在,“是天行者,时时在在”。而人类必须按照自然规律的要求,“岁以勘修,阴须时以培筑”,才能做到“利用而久长”。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来看,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对立总是以不同的尖锐程度和表现形式贯穿于中。在人类社会早期,主要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如各种自然灾害,制约人类的生存和发展;而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利用改造大自然程度的加深,人类的发展又面临着过度使用开发自然资源,污染自然环境等问题。而这一问题到今天已经成为人类的共识,必须保护自然,合理开发利用自然。当然,在严复所处的时代,人们的认识远不及达到保护自然的高度,他所认识到的是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性,所处理问题是人之胜天,还是天之胜人的比较。
(二)人在自然面前具有主观能动性的“自然人”观念是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契合之处
如前所述,严复虽然名义上主要是翻译了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一书,但并没有接受赫胥黎所认为的“天演论”,即达尔文进化论仅是生物进化法则,只适合自然领域的法则,而不适合社会领域;而是接受了斯宾塞的广义进化论观点。斯宾塞认为人类社会进化是普遍进化法则的一部分,达尔文进化论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的进化。但同时斯宾塞又太强调“任天为治”,而忽视了人的作用和力量。所以严复又用赫胥黎的观点调和了斯宾塞的观点,认为人的能力可以超越自然的束缚,与天争胜。这又与马克思主义强调人是改造自然的主体,在生产实践中能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又有一定的契合。马克思主义经典原理认为:“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的身上;另外一方面人作为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3]
严复在《天演论》的“人为”篇中举“人垦辟荒地”的行为为例[4],阐述了这样一个道理:“未经人迹”之前荒地蓬蒿丛生,荆榛稠密,不可爬梳。但人可根据自己的喜好,“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之后,荒地变成“十亩园林”。这是一个很普遍的人类生活的例子,但是在严复的天演思想中,注重的是对其背后原因的探究。“蓬蒿荆榛者,既不假人力而自生,即是中种之最宜,而为天之所择也。”这里的“蓬蒿荆榛”代表的是自然意义的天的规律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天然”的存在。但人在自然规律面前能够“为主人所爱好者”,经过“精思”“意匠”,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最后通过人所做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改变了原来的面貌,变成可以为人观赏、生活服务的自然存在。严复看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作用于自然后,使得自然按照人的意志发生了变化。“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3]人的主观活动作用于自然界,自然就获得了一个新的具体内容——作为与人相对应的存在物。这样的自然成为人及其社会活动的空间和范围,是相对于人、人类社会、人类社会历史而言的,人的活动和改造的对象、客体,必然具有“人为”的色彩,或称之为人化的自然。“人择一术,其功用于树艺牧畜,至为奇妙。用此术者,不仅能取其种而进退之,乃能悉变原种,至于不可复识。其事如按图而索,年月可期。”[4]严复在《天演论·人择》按语中的论述进一步阐释了“人择”这一人的主观选择作用于自然后,自然会发生“不可复识”的变化,成为人化的自然。
严复对于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强调是构建在“物竞天择”的天演规律基础之上,其目的不显自彰。他认为既然规律是无法改变的,人们只能顺应规律,在规律中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这种思想在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社会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对于唤醒国人救国图强起到了启蒙作用,所以严复强调“人欲图存,必用才力心思,以与妨生者为斗。负者日退,而胜者日昌。胜者非他,智德力三者皆大是耳。三者大而后与境相副之能恢,而生理乃大备。”[4]严复在天人思想范畴中构建了客观存在、不可抗拒的天演规律,进而宣扬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进化论。在这样的范畴中,人作为世间万物之一,区别于普通动物的地方就在于能够用人的“才力心思”,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才能够在“物竞天择”下得以“适者生存”。这为当时饱受西方列强侵略的国人寻找到了图存、图胜的道路,而这就构成了严复思想中关于人的发展的核心内容,其中包括教育、政治、文化、社会等丰富的人学思想。
总之,在严复的天人思想中也构建了这样的一种关系:人在自然面前是主动性和受动性的统一。“欲通死生之故,欲知鬼神之情状,则形气限之”[4],“人之生也,形气限之”[4],人作为自然界有生之类的存在物之一,其主动性是受自然的限制和制约,而人在受自然规律制约的条件下,又能充分地发挥主观能动性,最大化地利用自然。“今夫人类自其天秉而观之,则自致智力,教化道齐,可日进于无疆之休,盖无疑义。然而自夫人之用智用仁,虽圣贤不能无过,自天行常与人治相反,而时时欲毁其成;自夫人之不能无怨怼,而常觊觎其所不可期;自夫人囿于形气之中,而知识必不能逾以窥天事之至奥。”[4]这里严复从唯物主义的角度阐述了中国古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哲理。他认为人虽然可以天赋异禀,可以充分发挥人的智慧,可以经过教育和学习而不断地进化,但人始终是“囿于形气之中”,是自然存在物,就必然受自然条件和自然规律的制约。但严复又看到了“人之胜天”的一面,人类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天演法则下去改造自己,进而实现对自然界的改造,从而得到生存和发展。
(三)天演进化范畴外的唯心主义是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区别
严复在进化论中构建的自然人的观念,认为人受自然法则的规定,人在自然面前具有受动性;同时又强调人定胜天,能够通过发挥主观能动性改造自然。这样的思想内涵与马克思主义的自然人的观念很很大的相似的部分,二者都以自然人作为理论起点。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的理论起点是唯物主义。唯物主义最基础的观点就是自然界的存在是人类存在的基础,人类是自然界的产物,人类从自然界汲取能量,人类的活动受大自然规律的影响和制约。而严复思想的逻辑起点就是天演进化思想。
但我们应该看到严复思想中在超越天演进化范畴之外,仍然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严复思想中还有一部分持不可知论(1)魏义霞认为“不可知论成为中国近代认识论的主要归宿”,也是严复认识论的归宿。参见魏义霞.中国近代认识史上的困惑——谭嗣同、严复不可知论的比较研究[J].求是学刊,2000(6):27-33.,并始终认为世界有一部分为人所“不可思议”者,同时把这部分划归给宗教来解决。在严复的认知论中包含着经验的、可知的、可思议的现象世界和超验的、不可知、不可思议的世界。严复认为“现象兼事物道器而言,乃物变最大之公名,但有可指即为现象,无间为形为神为气为理”[5],科学研究的对象——“现象”“事物”“道器”等既有“气理”等具体客观物质,同时又有“神”的虚幻不可知的存在,而不可知的部分就交由宗教来解答,“‘教’者所以事天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6]。究其实质就是将人认识的有限客观性和无限虚幻性交混一起的唯心主义。
二、严复改造论中构建的“社会人”观念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关系
除自然人之外,严复还十分关注社会中的人。在严复思想中,“群”的思想占据核心地位。严复同样提出了人的社会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征这样鲜明的论断。“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6]严复用先秦思想家荀子的话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征就在于人的群体性。严复认为要建立新型的人与人的关系,首先要实现人的物质生产方式多样,所以其主张发展具有资本主义要素的新物质生产方式。严复在其政文(1895年2月4日至5日《论世变之亟》、1895年3月4日至9日《原强》、1895年3月13日至14日《辟韩》、1895年3月29日《原强续篇》、1895年5月1日至8日《救亡决论》和译著《原富》)中都谈及应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而实现国富的目标。比如,1901年出版了严复历经五年多时间翻译的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WealthofNations一书,译名为《原富》。在该书的《译事例言》中,严复有以下这样一段论述。
“然而犹有以斯密氏此书为纯于功利之说者,以谓如计学家言,则人道计赢虑亏,将无往而不出于喻利,驯致其效,天理将亡。此其为言厉矣。独不知科学之事主于所明之诚妄而已,其合于仁义与否,非所容心也。……且吾闻斯密氏少日之言矣,曰:‘今夫群之所以成群,未必皆善者机也。饮食男女,凡斯人之大欲,即群道之四维,缺一不行,群道乃废。礼乐之所以兴,生养之所以遂,始于耕凿,终于懋迁;出于为人者寡,出于自为者多;积私以为公,世之所以盛也。’”[2]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义轻利、重农轻商是一大特点,形成了“士农工商”的等级文化。一切与金钱、经济、商人有关的东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微不足道的,在传统士人看来都是应该被批判的,从而也束缚了中国古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严复看来,这也成为近代中国落后的重要原因。为此,严复认为应该引入西方经济学,努力发展中国工商业。进而,严复主张效仿斯宾塞学说,要构建新型的人与社会关系,必须在发展新的经济方式的基础上,让广大民众成为发展新经济生产方式的主体力量,成为改造社会的主体。而新型的人与社会关系出现能够有效地促进新型经济生产方式的发展,从而孕育和产生新的生产关系,最终实现对社会的改造。严复还进一步提出人的主观能动在新型社会模式构建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认为“民力、民智、民德”构成了人们改造社会主观能动性素质的根本。
(一)“社会人”思想是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相似之处
人学产生的前提就是人的产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出现对人本身的认识。“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7]人是有意识的、自为的、对象性的类存在物或社会存在物。马克思指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变无机世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的存在物,它把类看作是自己的本质,或者把自己看作类存在物。”[3]人的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即是劳动。因此,“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8]。这里的生产生活资料指的就是实践。“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9]“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在这里,“人的世界”、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都是在人的劳动或实践的基础上产生的。这是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最根本特征,是人的本质特征。“人的本质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从事实践活动,即社会性的实践。”[9]也就是说,“人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归结到底就是取决于人的实践活动:人的实践活动方式与性质是人产生的基础,并决定与确证着自身存在的形态与性质。“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0]人是怎样的?在其呈现形态上,不是一种抽象的定在与恒在,而是一种不断改变与超越的存在。人的生产方式与其生产的产品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的“自画像”。人怎样生产、生产的是什么,这些是人的本质发展的现实呈现。因而,它们是人的现实性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人可以现实性地反映出自身的生动形象。人要认识自己就必须透过这面镜子看到人本身。正是这面镜子让人类意识到了人的存在,并对人性、人的本质、人的活动和发展进行探究。所以社会实践规定了人的社会性是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的核心。马克思在分析资产阶级产生的时候认为,中世纪末开始出现的并且终于带来了工业化和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是从经济活动领域缓慢地分化出来,最终成为独立自主的领域——市民社会,而“市民社会”的产生就标志着经济活动领域从其他公共生活领域中解放出来,标志着私有财产逐渐摆脱宗教伦理的束缚[9]。而这个社会环境又是孕育自由、民主、平等等价值观念为主导的新型人与社会关系的基础。前文已述,在严复思想体系中,“群”(社会)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其思想的展开一直都离不开“群”这个基础。具有系统西学基础的严复深刻认识到,由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组成的社会群体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影响作用。与此同时,严复又独到地指出,发展新型经济元素和方式是构建这个新型社会关系、改造社会的基础,二者形成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关系。这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人观念有许多相似之处。
(二)严复关于“社会人”的认识和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区别
当然,严复所代表的阶层及其反映出来的思想也必然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其关于人的认识与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在严复思想中,虽然有唯物主义的色彩,但仅局限于天演论的范畴和部分的群学思想中,其始终追求通过提高人的“民力、民德、民智”进而实现改造社会的目的,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思想。而马克思主义从人的社会实践出发,创造了通过改造客观世界进而改造主观世界的道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思想。而且,马克思主义人学不仅是唯物的还是辩证的,其同样认为通过对主观世界的改造也能改造客观世界,二者是辩证统一的。从这个角度出发,严复思想最终追求的人在“民力、民德、民智”全面发展中真正实现享有民主、自由、平等的权利,又在终极目的上和马克思主义人学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目标吻合了起来。如果从这个意义出发,在革命时期,严复思想对早期共产党人起到了更多的只是主观上的思想启蒙的作用,而其仅从唯心主义色彩出发的救国路线在当时的中国是行不通的。但是严复思想融合了近代以来西方人学思想的成果,并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中国传统人学思想的改造,建构了开放的、具体的人学思想体系,这其实也为马克思主义结合中国历史实际进行中国化提供了可以借鉴的经验和宝贵的思想资源。
三、“自然人”与“社会人”的统一是严复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逻辑之一
纵观严复思想,其天演进化论和群学思想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相互成为逻辑的,二者在天演范畴中实现了自然人和社会人的统一。在这个逻辑中,严复在天演进化中还原了天和人的自然属性。严复认为“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人与天地万物一样来源于大自然的馈赠,受“天”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所支配,展示了“大通公例”的科学精神,进而提出了在自然的天面前人人生而平等的重要思想。这一思想也成为严复思想的逻辑起点。严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大特征就在于“群”,即社会性。严复在《群学肄言》《社会通诠》《群己权界论》等译著中对人的社会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介绍和阐释,并从人的社会性的角度阐释了关于人的自由、民主及其实现途径(鼓民力、新民德、开民智)等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命题。
我们从严复翻译八大著作的进程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逻辑。如表1。
表1 严复翻译著作进程
最早成稿的《天演论》主要阐释的是天人关系,而后出版的《原富》主要阐释的是通过发展新的经济方式来达到改造国家和社会的目的。继而《群学肄言》《群已权界说》《社会通诠》《法意》主要阐释人与社会的关系,包括对社会中的人如何履行权利和义务,如何通过提高人的素质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等各有侧重的论述。按照表1所列,严复翻译《群学肄言》和《群己权界论》的时间都要早于《原富》出版的时间,说明他在出版这些译著时,有系统逻辑的考量。而这个逻辑就是严复人学思想的逻辑顺序:自然人——社会人——自然人和社会人的统一。
严复的天演进化论和社会改造论思想实质是通过构建“自然人”和“社会人”的概念,特别是在天演范畴中进行了自然的客观存在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论述。他是近代以来第一个在天演范畴中实现了客观主义的思想家。虽然严复最终没有完成彻底唯物主义的转化,也没有找到通过改造客观世界进而改造主观世界的正确逻辑,但是在严复思想体系中,其不仅提出了自然人和社会人的概念,而且将自然人和社会人统一起来。这与马克思主义在理论逻辑上有共同之处,也在主观上为早期共产党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必要的思想基础。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主体性和客体性是辩证统一的,任何涉及人的主体性范畴的内容都必须在人的客体性这一规定中去讨论。这也是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区别于当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潮最本质的内容。马克思主义认为,在尊重社会存在、变化、发展的客观规律的前提下,重视对人的主体性内容的研究,在唯物辩证法中将主客体统一起来。马克思主义关注主客体统一关系的实现,要求处理好主体的人与客体——自然和社会的关系,主要内容涉及了什么是自然的人、社会的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性的发挥,人的权利、义务、需要、自由,人生的理想、目的和发展等问题。如前所述,严复思想的逻辑起点是自然的人,核心是社会的人,其思想的逻辑体系是自然人和社会人的统一,也是二者的共同理论逻辑。
四、结语
综上,严复关于“自然人”和“社会人”的论述与马克思主义有理论上契合之处。从渊源上来说,二者都是中西人学发展的结果。中西人学在发展演进的过程中具有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对中西文化及历史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近代以来随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人的问题越来越多地纳入各个学科研究的领域。关于人的一些一般规律和基本原则已经得到科学的解释。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系统论述了关于人的基本问题,为研究人的本质、人的存在、人的异化、人的活动和发展等问题提供了基本的立场和方法,是科学的人学诞生和发展的基础,形成了系统的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马克思主义人学思想是在中西人学发展的基础上,在系统考察人的社会实践中产生和发展的,从整体上研究关于人的基本原则的问题及其活动和发展的一般规律的学问,并以此为主体不断地向外扩展、延伸形成了历史文化场际,最终成为影响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的指导思想。严复思想关于人的一些基本观念也在中国近代社会形成了一定历史文化场际,特别是天演进化和改造论在当时的中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为早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创造了必要的思想基础,起到了启蒙思想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严复的自然人观念和社会人观念融合了西方近代以来的人学思想和中国传统人学思想,可以说是中国现代人学思想的开启者之一,具有承上——中国传统人学,启下——马克思主义人学的作用,而其中西会通的方式亦可为马克思主义人学中国化提供方法论上的借鉴经验和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