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未刊黑水城出土木星星神图像志研究
2021-07-16张海娟
张海娟
一、国内外研究情况
俄国探险家彼·库·柯兹洛夫于1907—1909 年在黑水城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出土了大量文物、文献资料①彼·库·柯兹洛夫(著),王希隆、丁淑琴(译):《蒙古安多和死城哈拉浩特(完整版)》,兰州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11 页。。黑水城所获文献资料现收藏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文物资料收藏于俄罗斯冬宫博物馆。收藏于冬宫博物馆的三百多件艺术品中,有关星神题材的图像是黑水城出土同类图像中数量最多的一类。根据目前公布的情况来看,继《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公布2 幅,即“星宿神”(X-2424)及“月孛”(X2454)后,②米哈依·彼奥特洛夫斯基著,许洋注译:《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国立历史博物馆,1996 年,第229—233 页。《俄藏黑水城艺术品I》彩印刊布17 幅,包括《众星曜簇拥的炽盛光佛》图7 幅(X-2424,X-2425,X-2426,X-2427,X-2428,X-2430,X-2431),《炽盛光佛图》1 幅(X-2423)及单独星曜图9幅:“月 孛”(X-2450)、“土 曜”(X-2451)、“木 曜”(X-2452)、“月 曜”(X-2453)、“月 孛”(X-2454)、“计都”(X-2455)、“金曜”(X-2481)、“火曜”(X-2482)、“罗睺”(X-2483)。①俄罗斯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西北民族大学、上海古籍出版社:《俄藏黑水城艺术品》I,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图版39—55。直到2006年,《12—14 世纪哈拉浩特出土佛教绘画》对《俄藏黑水城艺术品I》中的17 幅星神题材图像再次彩印刊布,补充了部分图像的解读及风格研究。②К.ф.Самосюк.Буддиская живопись из Хара-Хото XII-XIV веков,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Эрмитажа,2006,рр.62-69,178-199.
冬宫藏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从内容上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为炽盛光佛图中的星神图像,第二类为单独的星神图像。得益于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收藏于冬宫的巨大便利,俄罗斯学者们首先对该批图像进行了介绍与研究:卡切托娃(С.М.Кочетова)最早比较全面地向学界介绍了黑水城出土的星神图像,从儒、释、道对西夏文化的影响入手,从肖像、服饰、手持物几方面分析了十一曜星神图像的风格特点及来源。尽管卡切托娃将月星误认为金星,对星神形象来源的分析也不是特别深入,但她的研究为后来学者对该问题的深入探讨奠定了基础。③С.М.Кочетова.Божества светил в живописи Хара-Хото,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рмитаж.Труды отдела Востока,т.IV,JТ.,1947,рр.472.萨莫秀克在此基础上,从文化、宗教、肖像、风格等多角度对俄藏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进行了阐释。④К.ф.Самосюк.Буддиская живопись из Хара-Хото XII-XIV веков,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Эрмитажа,2006,рр.178-199.随着中俄西夏学合作的不断推进,西夏学国际化的趋势不断加强,黑水城出土文献文物资料在国内的不断公布,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对此也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国内关于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的专门研究很少,廖旸在讨论炽盛光佛构图中各星神图像的演变时,通过黑水城出土部分星神图像专门讨论了月孛形象的渊源及流变。⑤廖旸:《炽盛光佛构图中星曜的演变》,《敦煌研究》,2004 年第4 期,第71—79 页。崔红芬《从星宿神灵崇拜看西夏文化的杂糅性》在国内首次比较全面地介绍了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在冬宫的收藏情况,通过星神图像的风格特点重点讨论了西夏文化的杂糅性。⑥崔红芬:《从星宿神灵崇拜看西夏文化的杂糅性》,《江汉论坛》,2010 年10 月,第70—71 页“孟嗣徽《十一曜星神图像考源——以西夏时期〈炽盛光佛与十一曜星神宫宿图〉为例》(167—179 页)描述了西夏时期《炽盛光佛与诸曜星神宫宿图》,对图像和星神名称的来源作了细致的考证,指出西夏星神崇拜中汇聚了希腊、波斯、印度、中国各种文化要素”。⑦荣新江:《俄罗斯的敦煌学——评〈敦煌学:第二个百年的研究视角与问题〉》,《敦煌吐鲁番研究》第十三卷,2013 年,第573 页。除此之外,在炽盛光佛、星宿崇拜、星神图像等内容讨论的过程中,部分学者也或多或少涉及了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笔者前期已作阐述,在此不再赘述。⑧张海娟:《西夏星神图像研究述评》,《西夏学》第十四辑,甘肃文化出版社,2017 年,第323—325 页。
除冬宫藏黑水城星神图像外,据萨莫秀克撰述,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也收藏了四幅黑水城出土星神图像,至今尚未公布,①К.ф.Самосюк.уддиская ивопись из Хара-Хото XII-XIV еков,Санкт-Петерург:Издатеьств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рмитажа,2006,рр.64;萨莫秀克著,谢继胜译:《西夏王国的星宿崇拜——圣彼得堡埃尔米塔什博物馆黑水城藏品分析》,《敦煌研究》,2004 年第4 期,第86 页。不为学界所知。2018 年,笔者赴俄罗斯访学期间,有幸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特藏室见到一幅木星星神图像,经核实,该图像为此前尚未刊布的黑水城出土四幅星神图像之一。本文主要结合黑水城出土其他星神图像、佛教文献、道教文献,以及我国其他地方遗存的相关文物文献,讨论新发现东方文献所藏该幅木星星神图像的内容、风格源流及其文化意义。
二、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木星星神图像
俄罗斯东方文献研究所特藏室收藏一幅木星星神图像:纸质,彩绘,卷轴画,尺寸不详,画面主尊为男像,站立,有头光,头戴猪首饰金色官帽,宽额高鼻,面方大眼,黑色浓密髯胡,右手微抬持笏板,左手翘莲花指并持桃子一枚,身着镶绿边紫红色长袍。此画主尊为上半身像,神态安详、温和。图像左上方有西夏文榜题,汉译“木星”。东方文献所将其标识为“柯兹洛夫黑水城藏品,12 世纪”(图1)。
图1 木星星神(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所藏,笔者于2018年拍摄)
冬宫藏黑水城出土多幅《炽盛光佛并十一曜图》及一幅《木星星神图》中也有木星星神:
1.冬宫藏黑水城出土《炽盛光佛并十一曜图》(X-2424)堪称黑水城艺术珍品,也是西夏星神题材图像的典范。该图像反映的是炽盛光佛与十一曜星神的一幅静态图:炽盛光佛结跏而坐于画面中央,十一曜星神分别安排在其左右前方环绕。其中图像左侧、自上而下第二排靠近炽盛光佛为木星星神,具头光,头戴猪首饰金色官帽,眉毛上扬,眼睛扁长,面方耳大,鼻头圆厚,双唇紧闭,胡须浓密,长鬓角,着金色宽袖交领长袍,系红色腰带,左手持仙桃一枚,右手持笏板,神情严肃凝重。整个画面呈现出一幅富丽堂皇的景象。值得一提的是,X-2424 中木星星神的胡须形状既不同于日星神和紫炁星神明显的汉式官员胡须形状,也不同于土星星神明显的域外形象,而是介于二者之中的一种特别形式。冬宫藏X-2431(1)中的木星星神形象与此基本一致,应为同一底版所作,只不过X-2431(1)画面略显粗糙。
2.黑水城出土的单个星神图像中也有一幅木星星神图像(X-2452):该图像为纸质卷轴画,图像以黑色边框包围,上边框的上方中间位置圈内有一西夏字,汉译“木”。图中木星星神为站立状,双手持笏板捧于胸前,头戴梁冠,眉毛细长,眉峰较低,基本呈一字眉,眉头稍蹙,耳垂厚实且明显,面目饱满,双唇紧闭,胡须稀少,目视前方。内穿紫色绿边交领长袍,外披墨绿黑色镶边阔袖长袍,脚蹬卷云装饰鞋。
将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图像与上述两幅冬宫藏木星星神图像对比,可发现,星神均为男性长者星官形象,站立,身着阔袖长袍。但在细节上相互之间还是有较大差别:第一,从冠饰来看,冬宫藏X-2424、东方所藏木星星神均头戴猪首饰金色官帽,而冬宫藏X-2452 中木星星神头戴中原汉式文官帽,没有猪头作为饰物。第二,从星神肖像来看,几幅图中星神的面部特点均各异,冬宫藏X-2424 中星神面方耳大,眉毛略倒立,神情严肃,整个人精神抖擞;冬宫藏X-2452 中星神脸型短而圆,平眉细长,紧蹙眉头,脖颈纹非常明显,是一副上了年纪的老者的形象;与上述两幅图中明显的汉人形象不同的是,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宽额高鼻的形象更加有一种域外风采,星神眼神更加柔和一些。除此之外,几幅图中星神胡须的差异尤其明显:冬宫藏X-2424 中星神具典型的汉式胡髭;冬宫藏X-2452 中星神胡须也比较接近汉地官员的胡须形状,长而尖的鬓角、髭和须,但他浓密蓬松的长鬓角又明显与汉式胡须有所区别;而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的胡须则是完全的域外风格,黑色浓密的髯胡。第三,从星神手持物来看,虽然几幅图中星神均手持笏板,但手持笏板姿态有别:冬宫藏X-2424 及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均右手持笏板搭于右肩;而冬宫藏X-2452 中星神双手捧笏板置于胸前,这与贺兰县宏佛塔出土“炽盛光佛”中木星星神的形象一致。除手持笏板外,桃子、果盘等也是木星星神的一大标志,几幅图中也不尽相同:冬宫藏X-2424 及东方文献所藏木星图中星神均左手拿一桃子置于左肩前方;冬宫藏X-2452 中并未出现持桃子形象。第四,从服饰来看,几幅图中星神所着衣物也不尽相同:冬宫藏X-2424 中,从露出的上半身来看,星神着华丽的金色云卷纹镶边阔袖官服;冬宫藏X-2452 中星神内穿紫色绿边交领长袍,外披墨绿黑色镶边阔袖长袍,脚蹬卷云装饰鞋;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图像中星神穿宽大厚重的橘红色阔袖长袍,袖口、衣边镶墨绿色边,衣服色彩丰富,着色浓重,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
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象除与冬宫藏星神图像中的木星形象有一定出入外,与东方文献所藏黑水城出土《佛说大威德炽盛光佛星宿调伏灾消吉祥陀罗尼经》(инв.7038)佛经版画中的木星星神形象也有一定区别。版画中木星为男性长者星官形象,头戴梁冠,上唇有髭,下颌及鬓角有须,穿交领阔袖长袍,左手端一钵形容器,右手微抬下垂。该图像中木星左手所持物在其他类似图像中未曾出现过,应该为西夏人独创。
显然,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象与黑水城出土其他星神图像中的木星形象有很多相似之处,体现了木星星神的主要图像志特征,即卿相、猪头、桃子,但在细节上仍然存在一定的差异性。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象源自何地,又有何特点,就是本文所探讨的重要内容。
三、木星星神图像志特征
星神图像作为道释绘画,在中国流传久远,遍布范围较广。目前,除上述黑水城出土的系列星神图像外,敦煌地区的石窟壁画,山西等地的寺观壁画中也都遗存有星神图像。木星作为五星之首,其图像志特征并非一成不变。
1.大英博物馆藏“炽盛光并五星图”(斯坦因编号Stеin Pаinting31,сh,lvi007)为现有最早纪年的星神图像,系唐乾宁四年(897)绢质彩绘挂幅,其中木星星神为星官像,男性老者形象,头戴金色猪头饰的黑色高帽,身着淡青色官服,双脚穿翘头鞋,双手持果盘端于胸前,盘中盛物,“其神如老人,着青衣,带猪冠,容貌俨然”。①《大正藏》,第21 卷,Νо.1308,第449 页。
2.现藏于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唐代彩绘纸质挂幅《炽盛光佛与诸曜星官图》(伯希和编号P.3995)中木星星神形象与大英博物馆藏“炽盛光并五星图”中木星星神形象基本一致,只是前者木星星神着黄色衣。
3.西夏故地贺兰县宏佛塔出土的两幅《炽盛光佛并诸星曜图》中木星星神为年轻男性星官形象,头戴黑色高顶布帽,帽后系带,留髭、须,双手持笏板于胸前,身着交领阔袖长袍,神态俨然。
4.星神图像作为古代寺观水陆画的内容之一,我国山西、河北等地亦有不少遗存。山西永乐宫三清殿、繁峙县公主寺、临汾平阳府、浑源县永安寺及河北石家庄毗卢寺中都保留木星星神图像,均为男像,手捧果盘或手执桃,个别双手持笏板(详见表1)。
通过上述图像中木星星神形象的分析,我们发现,木星星神图像自域外传入中国后,不断融合本土文化,其形象基本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图像志特征:卿相、猪头、桃子、果盘等,但相互之间也存在一定差异,具有多元化的特点,详见下表:
表1:国内遗存木星星神图像的形象特点
可以看出,目前国内遗存木星星神形象基本有五种:第一种豹头人身,骑黑猪奔跑像,该类图像目前只有在梁令瓒所绘的《五星廿八宿神形图》中出现;第二种为男性文官像,头戴高帽(官帽),双手持笏板于胸前;第三种为男性文官像,戴高帽(官帽),双手持果盘端于胸前;第四种为男性文官形象,一手持笏板,一手持仙桃;第二、三、四种木星星神形象在宋元西夏时期比较流行;第五种为男像,手执桃,该形象在元后期比较流行。虽然上述种类中木星图像志特征并非完全一致,但无论哪种都可以确定木星星神的身份。这也是陈万成将中国遗存星神图像总体归为一个系列,即“梵天火罗新型系”①陈万成:《唐元五星图像的来历——从永乐宫壁画说起》,《中外文化交流探绎:星学·医学·其他》,中华书局,2010 年,第78 页。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说,木星星神形象都是一脉相承的,它们都与唐一行《梵天火罗九曜》及唐金俱咤《七曜攘灾决》的文字描述相近:
《梵天火罗九曜》中描绘木星为:
嗢没斯者是岁星,东方木精,……其神形如卿相,着青衣,戴亥冠,手执华果。②《大正藏》,第21 卷,Νо.1311,第461 页。
《七曜攘灾决》中描绘木星为:
木,其神如老人,着青衣,带猪冠,容貌俨然。③《大正藏》,第21 卷,Νо.1308,第449 页。
《梵天七曜经》描绘木星:
形如长君子,着礼衣带冠冤,乘一黑猪。面目仁者,如令之判史,右之诸侯也。④《大正藏》,第76 卷,Νо.2409,第464 页。
星神图像是比较典型的释道图像,其中既反映了佛教内容,也体现着道教思想。因此,除上述佛教文献外,在道教文献中也可以找到关于木星星神形象的记载。
《秤星灵台秘要经》中“禳木法”:
取白猪毛七茎,以白袋盛,系左臂上,忌食猪肉,不得杀生命。又以白银一两,铸作真形,供养看经,不得入神庙,及吊死、问病,供养一切道人及。⑤《道藏》第五册,文物出版社,1996 年,第30 页。
《上清十一大曜灯仪》中描绘木星:
永惟木德,咸仰岁星。序四时而发春,陈五事而为貌。进退如度,则奸邪息;赤黄而沉,则年谷丰。所临国昌,乃能安乎。四境同色,兵偃兹实,首于五行。果玩蟠桃,兽蹲刚鬣。今醮士某瞻虎带之象,惟罄肃恭;咏金绳之章,庶祈昭格。稽首归依,虔诚赞咏:
岁星乘木德,展转耀东乡。凌天滋润泽,正色晃明皇。寻华歌浩漾,掷水咏芝房。经时频祷祝,获福自然长。①《道藏》第五册,文物出版社,1996 年,第563—564 页。
可见,佛、道教文献中木星星神形象基本程式化,但又不完全同样。这并不难理解,星神图像并非中国本土化产物,而是由域外传入,进入中国后与其本土文化相融合的产物。而文化的传播是极其复杂的一个过程,星神图像传入中国并非两地之间的单一传入模式,很可能经历了“更复杂的传播途径,就是希腊、波斯、印度互为影响之下,在中亚这个文化大熔炉中产生了一种具有三个文化因素的混合新型,然后再传入中国。”②陈万成:《唐元五星图像的来历——从永乐宫壁画说起》,《中外文化交流探绎:星学·医学·其他》,中华书局,2010 年,第77 页。由于星神形象的来源不一,因此,遗存典籍及图像中所表现出的星神也不尽相同。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象源自何地,又如何与中国本土文化相结合,就是本文所探讨的重要内容。
四、东方所藏木星星神图像志的源流
星神的图像志特征作为星神身份判定及来源追溯的重要途径,是星神图像研究的主要内容之一。但是要搞清楚星神图像志的来源与演变绝非易事,“它涉及从印度、中亚到中国的广大地域,甚至还要辽阔;涉及各种宗教、信仰、神话和传说”。③廖旸:《炽盛光佛构图中星曜的演变》,《敦煌研究》2004 年第4 期,第75 页。学界虽未有专门讨论木星星神图像志的论著,但木星作为五星之一,其形象来源与五星基本一致。关于五星图像的源流问题学界尚未有定论:一部分观点认为,中国的五星图像源于希腊、罗马,经印度、波斯相互融合交流后传入中国。孟嗣徽《五星图像考源——以藏经洞遗画为例》④孟嗣徽:《五星图像考源——以藏经洞遗画为例》,中山大学艺术史研究中心:《艺术史研究》第3 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397—419 页。比较详细地探讨了中国遗存五星图像的来源。他认为希腊化时代的星占学应该分两路传入中国:希腊、罗马—印度—中国;希腊、罗马—波斯—中国,其中印度与波斯又是相互影响的关系。陈万成比较赞成该观点,《唐元五星图像的来历——从永乐宫壁画说起》更加说明:“中国在中古期以后的五星神形,是在希腊星占学说的基础上,吸收了印度与波斯星神图形的细节,再经‘汉化’改造而成的”。⑤陈万成:《唐元五星图像的来历——从永乐宫壁画说起》,《中外文化交流探绎:星学·医学·其他》,中华书局,2010 年,第77 页。另一部分观点认为,中国的星神图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伊美文化的影响,是由伊朗传入近东或东亚后传入中国的,受印度影响的成分并不多。康杰夫(Jеffrеу Kоtуk)《唐代中国星曜神祇的占星术图像——中国佛教中的近东与印度图像》将东亚艺术中的星曜图像风格分为三种类型——印度风格、动物风格和伊美风格,认为中国星神图像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伊朗—美索不达米亚的影响。①Jеffrеу Kоtуk:Astrological Iconography of Planetary Deities in Tang China:Near Eastern and Indian Icons in Chinese Buddhism,Jоurnаl оf Сhinеsе Вuddhist Studiеs,2017/30,рр.53.还有一部分观点认为,经历复杂的传播途径后,中国的星神图像更多体现出了中国化的特色,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成分较多。俄罗斯卡切托娃是最早专门论述黑水城藏系列星神图像的学者,她把黑水城出土的系列星神图像风格定为中国风格的佛教绘画。②С.М.Кочетова:Божества светил в живописи Хара-Хото,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рмитаж.Труды отдела Востока,т.IV,JТ.,1947,рр.487.吴燕武《唐宋时期水星神像的图像志研究——从波士顿美术馆馆藏〈辰星像〉说起》探讨水星星神图像志特征来源的过程中,推断古代文明间的艺术交流应该是双向的,“唐代中国对所谓的印度—波斯传统的星占系统,贡献最大的就是把中国的十二生肖与黄道十二宫对应,让五星及二十八宿的神像有了禽像特征。这是印度、波斯星神图像中所没有的。”③吴燕武:《唐宋时期水星神像的图像志研究——从波士顿美术馆馆藏〈辰星像〉说起》,《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19 年第4 期,第35 页。这一观点为学者对星神图像志渊源的探究又开辟了新的视角。
中国星神图像受希腊、印度、伊朗等文化的影响,在不断地文化融合中传入中国,其中所包含的希腊、印度、伊朗等文化因素的多少,很难判断,因为这涉及了这几大文化的相互交流问题,而文化交流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这也就导致了学界关于木星星神图像志特征来源的不一致性。卡切托娃认为,其文官、判官的形象来源于希腊,服饰、头饰及肖像为中国特色,果、花应为印度—中国风。④С.М.Кочетова:Божества светил в живописи Хара-Хото,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рмитаж Труды отдела Востока,т.IV,JТ.,1947,рр.487.陈万成从星神名称、形象特征入手分析,认为木星星神的图形应该来自波斯,但是其手捧果盘的原因尚未清晰,他猜测这一图像志特征或许与亚美尼亚的一些传统有关。而木星手执蟠桃应该是中国化的表现。⑤陈万成:《唐元五星图像的来历——从永乐宫壁画说起》,《中外文化交流探绎:星学·医学·其他》,中华书局,2010 年,第89—90 页。而台湾学者康杰夫(Jеffrеу Kоtуk)研究表明,木星在伊美也经常与猪、宝石、银饰、水果、生姜、香味、香料等相关。⑥Jеffrеу Kоtуk.Astrological Iconography of Planetary Deities in Tang China:Near Eastern and Indian Icons in Chinese Buddhism,Jоurnаl оf Сhinеsе Вuddhist Studiеs,2017/30,рр.53.但不可否认的是,星神图像传入中国后,与本土文化相结合,到宋夏时期,已基本完成了对域外文化因素的改造,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星神形象,其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多元文化的体现。因此,笔者认为,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图像是对中国化星神图像的继承与发展,是西夏文化对中国多元一体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的是中国文化元素。
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如卿相,着青衣,戴亥冠,手执华果”,①《大正藏》第21 卷,第1311 号,第461 页。其卿相及猪头饰物是中国木星星神形象对其域外形象的改造及继承,学界论述较多,在此不再赘述。在此幅图中,星神域外特色明显的肖像描绘显得格外独特,这也成为学者认为其非中国风格图像的重要依据。②К.ф.Самосюк.Буддиская живопись из Хара-Хото XII-XIV веков,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Эрмитажа,2006,рр.190.然而,这种浓密髯胡、浓眉大眼、宽额高鼻的似域外风格的肖像在黑水城出土的文献中绝非此图仅有。北京国家图书馆藏西夏文《现在贤劫千佛名经》卷首版画《西夏译经图》中就有类似的形象出现,图中一名曹姓译员及两名和尚长相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回鹘人,留有浓密的胡子,又大又圆的眼睛。此形象与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形象很接近。据史金波研究,西夏佛经译员的构成比较复杂,有党项人、汉人、回鹘人等。③К.Ф.Самосюк:Две тангутские гравюры с изображениями императоров,Заседание 11 января 1997 года.Эрмитажные Чтения 1995-1999.памяти В.Г.Луконина СПб,2000б,рр.86-87.佛教在西夏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上至皇帝,下到平民,西夏举国信仰佛教。西夏皇帝多次向宋朝重金求经,并十分重视译经活动,皇帝、皇后亲自主持翻译佛经活动,“崇宗一朝,至天祐民安元年,西夏皇朝组织译场,已经翻译完成3750 卷西夏文佛经。”④束锡红:《黑水城西夏文献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105 页星神图像作为炽盛光佛图像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相关佛经在西夏也广为流传。我们可以推测,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图像的画师或许非汉人或党项人,而是回鹘人或者印度籍译员,他们在描绘星神图像时,力图体现其域外传来的特色,所以有意将其形象描绘成域外风格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木星星神手执仙桃这一形象,学者推断应该源自中国,但并未深入分析。道教文献《上清十一大曜灯仪》中“果玩蟠桃,兽蹲刚鬣。”是对木星星神与桃子相关的唯一文献记载。而在相关佛经文献中,并未出现木星星神与桃子有关的描述,但在《梵天火罗九曜》中有“手执华果”的说法。那么,是否可以推测,中国星神图像的画师在创作时,将“华果”归化为仙桃,更加突出中国特色,从而拉近星神与其信仰者之间的距离。至于为什么不用别的水果来代替“华果”,而选择蟠桃,这在古代关于桃的神话传说中可寻到一丝线索。汉代《神异经·东荒经》记载:“东方有树,高五十丈,叶长八尺,名曰桃。其子径三尺二寸,和核羹食之,令人益寿”。东方桃树正好与东方木星的方位一致,选择桃子也在情理之中。除此之外,木星在古代中国被称为岁星,为五星之首,主木,为吉星,可驱邪避恶。而桃子在古代也被称为“五木之精”,也就是掌管木,并且有辟邪驱鬼的效果。如《典术》中记载:“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服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门以压邪,此仙木也。”《礼记·檀弓下》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莉执戈,恶之也。”我国古代还流传着许多关于桃枝辟邪的传说。中国古代神话中桃子的方位与功能都与木星星神很匹配。因此,木星星神手执仙桃的形象应该是对“华果”的归化表现,具有明显的中国特色。
综上所述,东方文献所藏木星星神的身份、服饰,手持物在很大程度上都体现了中国化的文化元素,继承了中国星神图像多元文化的特点,同时,其比较特别的肖像刻画,也体现了西夏文化的独特之处,是西夏多元化的典型代表。
五、结语
星神图像融合了中西方各民族的文化元素,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大熔炉,其传播路径复杂,传播区域广泛。星神图像伴随佛经进入中国后,与中国本土文化碰撞、磨合,逐渐成为佛教、道教绘画体系的内容之一。宋夏时期是星神图像的广泛流传时期,仅西夏遗存星神图像就基本覆盖了当时的西夏疆域:敦煌地区、黑水城地区、现银川地区,涉及丝质卷轴画、纸质卷轴画、石窟壁画、佛经版画等多种材质,题材广泛,有炽盛光佛图、单个星神图像,及星宿曼陀罗。这与西夏的地理位置、宗教文化等息息相关。西夏地处汉藏边界,又与回鹘、契丹、女真等相邻,西夏文化深受周边国家和地区文化的影响。西夏尊崇儒教,也特别重视佛教,同时,道教也在西夏生根发芽,多种宗教文化的碰撞与结合形成了西夏的文化特色。东方所藏木星星神图像是对唐宋中国化后的星神图像的继承与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体现了中国多元一体文化的一脉相承,也是西夏多元文化的体现,展示了西夏文化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