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话语构成的现实主义及其历史化考察*
2021-07-14汪一辰
摘要:现实主义作为典型的中国问题,是新中国文论70年来古今中西文论话语资源的一个重要交汇场。将现实主义视为“话语构成”,以历史化为方法在“文论场”中去探讨经典马克思主义、中国马克思主义、俄苏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和东欧马克思主义的共时性对话,是打破单一线性叙事、还原文论史现场、在“世界中的中国”视野下理解当代中国文论经验的一条可行性路径。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话语构成”,它见证了新中国初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规范建构的“另一面”,也参与了新时期当代中国文论经典化历程,20世纪90年代它所面临的“博物馆化”和文艺思想史转向,体现了现实主义诗学在中国的发展、挑战与困境。从媒介上看,秦兆阳的现实主义属于“印刷媒介下的现实主义”,将“数字媒介下的虚拟真实”纳入现实主义的理论视域,是立足当代赛博文艺的生产机制下发展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一次重要契机。因此,“‘广阔的现实主义”的“广阔”便可以理解为充满实践精神的“未完成性”。
关键词:“广阔的现实主义”;话语构成;文论场;历史化;赛博艺术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3-0166-008
一、作为中国问题的现实主义:问题与方法
现实主义是新中国文论70年來一个重要的中国问题(China Issue),也就是说,既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为是对俄苏话语的“接受—模仿”,也不能将其视为是对西方话语的“刺激—反应”,而应该深入中国经验内部考察其理论话语与文艺实践的碰撞互动。如果说现实主义的流变已经是一个被认可的文艺事实,那么这一过程典型地折射出新中国文论在古、今、中、西四个维度上的创造性转换。[1]在“古”的维度上,当代中国现实主义与古代传奇、小说中的现实主义风格呈现出影响与改造的双重关系。在“今”的维度上,发展着的时代主要矛盾和时代精神则不断赋予现实主义诗学新的历史内涵。在“中”的维度上,我们试图创造具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现实主义文艺话语;更为重要的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创立者对现实主义的推崇,以及中国现代化历程中文学的现实关怀意识,让现实主义在当代中国文艺领域一直作为主流话语。在“西”的维度上,西方文学作品和理论文本(1)对当代中国现实主义诗学的影响不可小觑,它已经成为中国现实主义理论内在的问题。质言之,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论是在古今中西四个维度中创造性转化的产物,这一转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不同话语博弈建构的过程,因此它可以视为“话语构成”(discursive formation)。
将现实主义文论作为“话语构成”,是将其问题化的一种方法,其目的在于尽可能地呈现出问题复杂面向的同时突破诸种历时线性、具有“进化论”性质的文论史叙述,进而尝试在“共时的历时性”中探寻一种新的文论史叙述模式。近年来,从《可爱的燕子,或蝙蝠——50年前西方左翼关于现实主义边界的争论》[2]、《“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新中国初期的理论旅行及其引发的理论问题》[3]等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将现实主义作为“话语构成”的阐释尝试,这些文章试图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中国马克思主义、俄苏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和东欧马克思主义之间去探寻文论的对话与交锋,进而回答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艺规范建立的深层原因。这种研究方式有助于重新发现被宏大叙事所掩盖乃至忽略的历史细节,蕴含了一种打开当代中国文论理论空间的可能性。研究观念的变迁导致研究方法的调整,因此我们需要将具有相对完整性的历史分期视为一个“场”,以历史化的方法在“文论场”中去发现共时性的话语对话与交锋,在此过程中去考察文论(文艺)话语领导权的生成。在《政治无意识》的开篇,詹姆逊提出走向历史的“客体路线”和“主体路线”,他选择了“主体路线”,即“突出我们借以阅读和接收所论文本的阐释范畴或符码的路径”,他认为我们从未(也不能)“直面一个完全其作为物自体之鲜活性的文本”,让我们理解文本的是“阐释传统积淀下来的阅读习惯和范畴”。[4]也就是说,历史化的方法不仅要关注“第一文本”,更为重要的是在接受过程中因阐释“第一文本”而衍生的“第二文本”,从历时的线性叙事转向以共时为主的问题考察,在“第一文本”和“第二文本”共同构筑的意义语境中,发现其中的话语交锋、异质成分甚至写作者不自觉的“潜意识”,由此进入每一时代深层的思想境域。(2)
本文试图以秦兆阳提出的“广阔的现实主义”为例,由点带面地进入当代中国现实主义文论论域。通过对相关史料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广阔的现实主义”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话语构成:(1)这一命题在1956年提出便引发文艺界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大讨论;1957年以后该命题被视为“毒草”,直到在新时期初恢复现实主义传统的语境中作为理论的“鲜花”得以“重放”。(2)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起,“广阔的现实主义”遭到新写实主义话语的强势冲击,秦兆阳本人主持文学杂志《当代》时对张炜《九月寓言》的坚决否定也增强了该命题的危机,但却是在这一时期“广阔的现实主义”在历史叙述中充分完成了经典化建构。(3)有学者将“广阔的现实主义”同俄苏文论话语体系中的“开放体系”类比,也有学者深入挖掘“广阔的现实主义”对现代主义的拒斥(区别于法国左翼文论家加洛蒂提出的“无边的现实主义”)。(4)虽然当下“广阔的现实主义”的历史叙述转向了文艺思想领域,但是数字语境下赛博艺术生产对传统现实观的挑战,迫使我们有必要再一次打开现实主义“广阔”的空间,思考“虚拟真实”下的现实主义问题。
二、作为理论的“修正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建构的“另一面”
“广阔的现实主义”是对秦兆阳《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3)一文核心观点的归纳。长期写作、编辑过程中积累的困惑(4),苏联文学“解冻”思潮对中国文艺界的有限启发(5)以及1956年“双百方针”的实施,促使秦兆阳于1956年发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该文较为系统地表达了秦兆阳对现实主义诗学的思考。
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文中秦兆阳构筑了一条矛盾主线,即文学创作中“生活-教条”之间的对立。何谓“广阔”?秦兆阳认为现实主义之所以是广阔的,是因为现实主义最为根本的创作面向——生活——是广阔的,而导致现实主义“不广阔”的原因,便是“教条主义”。因此,苏联教科书式的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庸俗的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机械的写作方法(强调歌颂光明、提倡无冲突论、只写英雄而不关注普通人、放弃作家个性进行“平均数”式的写作等等)都成为秦兆阳批判的对象。从文章的论述篇幅看,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显然是秦兆阳关注的核心问题。秦兆阳真诚地认为文学事业应当为政治服务,他认为文艺为政治服务是一个长远性目标,因此要遵循“文艺性”,即对于文学艺术的认识,首先必须考虑到它是艺术,注意各种文学的形式性能,提倡作家艺术个性与艺术修养的发挥。这里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虽然秦兆阳认可作家世界观之于创作的影响,但他更加重视的还是作者对于客观现实的忠实,即现实主义“作为方法”的胜利。
当下对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再审视,首先需要确认的是秦兆阳对现实主义真诚的认可。秦兆阳文章的副标题是“对现实主义的再认识”,而不是对当时主流话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再认识”,这一方面说明秦兆阳是从现实主义诗学整体角度去思考问题的,因此他的理论视域是在现实主义之中,而非跨越现实主义去追求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其他理论;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言说方式,潜意识中便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权威”的质疑——它仅仅是现实主义诗学这一论域下的一个子问题,问题的关键还是现实主义。秦兆阳的文章一经发表,便在文艺界引发了轩然大波,由此引发了一场学术上关于现实主义诗学的辩论。然而,自1957年夏“反右”运动在全国展开后,文艺界对秦兆阳的文本批判愈加激烈,“修正主义”“毒草”“破产”等成为“广阔的现实主义”修饰语。(6)需要指出的是,客观地从接受角度而言,自1957年以来的“批判性接受”为新时期以后这一命题经典化历程奠定了可能性。
“广阔的现实主义”体现出新中国初期社会主义现实文论规范构建过程中较易被忽视的“另一面”。“另一面”并不能狭义化地理解为“反面”,给予其“好/坏”二元的价值判断,“另一面”是一个对话的他者,从这一视角我们可以看到更为丰富的文论现场。秦兆阳将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艺术方法,强调审美独立,其实没有脱离这一时期关于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问题的讨论,这里不妨归纳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难题”。俄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体系的核心规定是:世界观决定创作,即先进的文学创作必然受到先进的世界观指导,落后的世界观指导下产生的必然是落后的文学作品。当周扬等学者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中国文学创作、研究的根本方法时,如何解释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世界观与创作倾向问题成为一个难题。不用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都没有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他们的思想当中甚至都有落后的封建因素,那么这两位分别被恩格斯、列宁盛赞的现实主义大师,应该如何解释呢?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论”其实是一种解决方案,“完整理解恩格斯的现实主义理论”[5]、“文学是人学说”[6]、“批判现实主义终结论”[7]都是中国学者从不同侧面的回应,甚者这一时期对卢卡奇的批判,这一问题也是重要引发原因,可以说,“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难题”本身就构成了一个“话语场”。除此之外,在新中国初期,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费歇尔的现实主义理论、加洛蒂的“无边的现实主义”、罗伯-格里埃反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现实观”,又构成了一个更大的关于现实主义的“话语场”。(7)从这个角度而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话语规范的建构不是线性单维发展的,哪怕上述很多理论在当时都是被列为“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或“修正主义思想”作为批判对象,但这也体现出中国学者面向世界范围的资源征引,那些“编者按”“译者按”,渗透了一种对话的欲望,我们不妨称之为“潜对话”。
三、新时期之初对“广阔的现实主义”的“重访”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标志着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新时期之初(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的文藝界呈现出过渡特征,即它同时面临两个任务:拨乱反正与继往开来。如果说85年的先锋小说、“方法论热”是继往开来的重要成果,那么70年代末文艺界的重点则更多是拨乱反正,这在文艺理论上的体现则是对新中国已经走过的30年文艺道路的再审视。这种再审视,直接落实到论文标题中则是“重评”“重读”等语词的使用,由此构成的“重访”趋势不仅仅是特定时期的主体面对历史的一种方式,它同时也开启了一种新的历史叙述的可能,因此“重访”也是主体面向未来的一种姿态。
在重访“广阔的现实主义”过程中,学界的叙述步骤主要有四点。首先是确定价值判断。这种评判突破了简单的“鲜花/毒草”的二元对立,“广阔的现实主义”被认为是一个可以讨论的学术问题。其次是展开关于理论的历史叙述。历史叙述的展开,是以秦兆阳的文本为基点,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到新时期现实主义发展进行一个总体略述,例如晏政在其论文《堵塞不住的“广阔的道路”》一文中专置“‘广阔的道路在曲折中迂回伸展”一节,形成了“1956年双百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1957年‘广阔的现实主义批判—60年代‘现实主义深化论及批判—新时期现实主义传统恢复”的叙述线索。[8]这种理论的发展谱系梳理初步建构了“广阔现实主义论”的经典性,更为重要的是,“广阔的现实主义”也不再仅仅专指秦兆阳提出的命题,毋宁说“广阔”形象地描述了中国现实主义诗学的发展总体趋势。第三是将“广阔的现实主义”进一步问题化总结。如果说上述两点都是属于文本的“外部建构”,那么问题化总结则指向了文本的论述内容,例如何西来等学者将其归纳为四个主要问题:“反教条主义的必要性”“现实主义能不能作为客观法则”“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能不能讨论”“文艺如何为政治服务”。[9]最后是沿着“广阔的现实主义”“接着说”。可以说,这是整个重访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步,重访如果仅仅是言说过去,那么这便成为简单的史料整理,正是在对历史的考察中“接着说”,这一“折回”的姿态形成了新的问题意识。例如,现实主义到底是“客观原则”还是“阶级美学”,何西来在文章中给出了具有策略性的回答,他认为如果将现实主义作为“创作原则”,那么必然受到作家世界观的影响,从这个角度上说现实主义属于“阶级美学”;但是,如果将现实主义作为真实反映现实的“认识方法”,那么这就是一切优秀艺术的本质规律,从这个层面将其理解为“客观原则”也具有合理性。其实,这里我们明显看到何西来的文章具有“搁置争议”的特点,他并没有直接面对“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难题”,但是“搁置争议”也是一种处理问题的方式。那么,文艺是否应该为政治服务呢?何西来指出,“文艺为政治服务就必须为四个现代化服务”。[9]这种论述策略,显示出1980年代初期文艺界现实主义传统恢复的时代印记。
需要注意的是,“重访”得以发生,不仅与当时拨乱反正的时代背景有关,还有三点内在的文化(文学)驱动力。第一,“双百方针”的思想特质不断被学界发现。既然需要“重访”,那么应当“重访”何处?短暂的“双百”时期引发诸多学者聚焦。尽管新时期之初中国学者可能还没有深刻认识到“双百方针”是中国话语试图摆脱苏联影响的一次自我创新尝试,但是“双百方针”那种“让不同的思想进行讨论”“不是采用简单的行政命令去解决”[10]的思想显然与新时期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文化语境有高度契合性。例如这一时期董健的文章《试论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我国文艺运动中的几个问题》就专门考察了“双百”时期的文学创作与理论创作,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钱谷融“文学是人学”、巴人的“人情论”这些过去认为是“毒草”的理论,在新时期成为“重放的鲜花”。[11]第二,“重访”是中国文艺界自身文论经典确认的现实需求。新中国文艺经过约三十余年的发展,留下了哪些有价值的遗产,这是新时期文艺工作者需要进行思考的问题。第三,“广阔的现实主义”契合了新时期之初文艺界现实主义传统恢复的大语境。基于此,秦兆阳《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不断被学者阐释,这开启了“广阔的现实主义”最初的经典化历程。例如,80年代初二十二院校联合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高校文科教材《中国当代文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朱寨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中都给予这一论题高度的评价。
四、90年代以后:冲击、经典化与“博物馆化”
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文坛经历着快速的起伏变化(从“新时期”到“后新时期”),西学新潮此起彼伏、文艺创作不断革新,现实主义的命名形态也不断增多,除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以外,“心理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无边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新写实主义”“伪现实主义”均有提及,但是从总体态势而言,现实主义诗学从新时期初强势话语复归逐渐变成了低位话语运行。这其中主要原因有三:一方面是域外反思现实主义理论进入中国。例如,新时期苏联文坛现实主义“开放体系”(8)、法国左翼文论家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9)在一定层面上都具有为现实主义扩容的倾向,现实主义的存在之维遭到了现代主义观念的强势消解。这一时期韦勒克关于现实主义的论文也译介进入中国,他称“我并不认为现实主义是艺术的唯一和最终的方法,我要强调指出,它只是一种方法,一股巨大的潮流,它也有自己明显的局限、缺点和惯例”[12]。另一方面,在具体的文藝批评中,中国文艺界对现实主义的概念也在隐形扩容。80年代初兴起的“伤痕”文学、电影《苦恋》批判的平稳结束(区别于对《武训传》的批判),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对批判维度进入现实主义诗学的许可。又如这一时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介绍过程中,中国学者一度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视为“继承现实主义、超越现实主义、具有现代精神”,夏仲翼还发明了“精神世界的现实主义”一词。[13]第三,更为重要的是,80年代中期后新写实主义潮流的兴起,直接挑战了新中国初期所奠定的现实主义基本观念。1988年召开的“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研讨会上,现实主义成了一个“尴尬话题”,有与会者直接提出现实主义本身就是“含混不清、大而无当”的概念,“真实性”概念也无法测定。[14]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广阔的现实主义”也面临着尴尬的局面。秦兆阳的诗学观念与张炜《九月寓言》的遭遇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广阔的现实主义”。张炜《九月寓言》原本是决定收刊于《当代》,就在《当代》进入校稿和组织评论之际,主编秦兆阳坚决否定了这部小说,出版计划因此流产,《九月寓言》转投《收获》而获得文艺评论界好评,时任《当代》副主编何启治称这是《当代》杂志编辑上的一次“走麦城”。[15]89为什么秦兆阳会如此坚决地否定《九月寓言》呢?秦兆阳撰写的《对<九月寓言>的基本看法》为我们提供具了有解释性的线索。秦兆阳称,“凡是寓言,所寓之意皆是来自生活(受到生活启示)并且针对生活,否则就不需要写作寓言。……‘原始生命力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对于生活、生命、人性的看法,它是一种片面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及哲学观点。为了表现这种观念,就不能不触及现实生活……”[15]85正是在“现实生活”的指引下,秦兆阳批评《九月寓言》缺乏真实性,提出“解放以后的农村情况,是很复杂的,需要慎重研究的问题”[15]86。这里不难看出,秦兆阳依旧坚持面向生活的问题,这里的“生活”就是“现实生活”,是严格遵循反映论意义上的生活。陈思和论道:“《九月寓言》的成功在于它以寓言的虚拟形态取代非现实形态,从叙事意义上说它依然是现实主义的。由于摆脱了事件对故事的约束,也就是摆脱了作为世间物化的历史事件对故事的辔勒……”[16]很显然,陈思和所论到的这种淡化时空、具有象征形式意味的“现实主义”与秦兆阳的“现实主义”是大相径庭的,这本质上是两种“生活观”的冲突。
然而,在传统现实主义诗学面临新写实主义创作挑战、秦兆阳诗学理论遭遇出版实践危机之际,“广阔的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文艺理论史的叙述中依旧成为重要的一环,不断进行着经典化历程。这显示出文学现场和历史叙述的分野,也显示出中国学者在世纪末对新中国社会主义文艺价值的肯定。在《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序言中,专门就秦兆阳的“广阔现实主义论”举例论述道:“特别是在‘鸣放时期,有的质疑从表面上看是批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而实质上则是结合新中国的文学实践,反对加于作家的思想禁锢和创造规范,反对由此而导致的现实主义精神的退化。”[17]从中可以看到,这里对于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的评价已经从80年代的初期“肯定+批评”的双向论述模式转向了偏向予以肯定为主的模式。此外,这一时期具有总结性质的《中华文学通史》、黄曼君主编的《中国近百年文学理论批评史1895—1990》等都对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进行了深入的阐释,对其理论意义、思想史意义予以充分的肯定。(10)
这一时期另一个需要注意的现象是“广阔的现实主义”在经典化的同时也在经历着“博物馆化”。一方面,在世纪末,理论工作者自觉地将“广阔的现实主义”视为中国现实主义话语的一部分,并对其思考所呈现的历史意义与问题意识予以高度评价。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广阔的现实主义”在80年代后期也呈现一定程度上的“失语”,即它对现实文艺问题的回应能力在不断弱化,这恰如一件古董进入博物馆一般,呈现出观赏的价值而失去了实用的价值,不妨称之为“博物馆化”。正是在二者的张力过程中,学界对“广阔的现实主义”的历史叙述开始转向了文艺思想史领域,即对这一理论叙述更多是为了呈现“双百”时期中国文艺工作者的思想面向。例如,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将秦兆阳的文本置于《对规范的质疑》一节,“广阔的现实主义”与“文学是人学”“论人情”等命题共同构成了左翼文学内部的一次“挑战”。在洪子诚的论述中,“广阔的现实主义”成为新中国初期文学“一体化”进程中的一次特殊理论话语,它成为考察左翼文学话语内部张力的一次契机。[18]
五、“广阔”的现实主义:数字时代思考的延续
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叙述奠定了当代学界对“广阔的现实主义”的主流看法,即它构成新中国初期文论话语的重要探索资源。正是在不断的历史叙述中,它的经典性不断增强。例如,童庆炳将这个命题作为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一个重要理论贡献(11);李云雷则深入地考察了秦兆阳现实主义诗学观与张炜《九月寓言》的遭遇这一文学事件,并指出“广阔的现实主义”的两条“边界”,即现代主义与教条主义。李云雷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广阔的现实主义”并不是法国左翼“无边的现实主义”或类似俄苏的“开放体系”,前者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艺术问题,后者是70年代以后俄苏社会中的思想问题,“广阔的现实主义”的中国意义在于,“文学不仅仅是(或不是)一个艺术问题、个人问题,而承担着更大的使命,与民族救亡、思想启蒙等时代命题紧密相关”,“秦兆阳关心的是‘读者与‘国家,他所有的是一个‘文学之外更大的视野,而这种关注在他的文艺思想中是一以贯之的,而正是这种视野形成了他的‘现实主义理论。”[19]此外,还有一个基本的文学事实需要注意的是,“广阔的现实主义”渐渐失去对现实文艺的阐释能力,这与一些文艺问题得到有效解决有关。秦兆阳在“广阔的现实主义”中最为关心的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这一问题伴随着新时期以来中国作家丰富的创作经验已得到了有效的回答。(12)
时至今日,“广阔的现实主义”面临的真正挑战是发达网络技术建构的赛博空间对主体生活经验的颠覆。如果说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的核心关键词是“生活”,“生活”的维度指向“真实”,那么,这种“真实”在赛博空间的文艺生产中便消解殆尽。其一,从创作者角度而言,作者的“真实”维度被消解。在秦兆阳的理论中,始终预设着有一位坚实存在的写作者,这位写作者有着充分的生活体验,在此基础上写作者以“生活艺术化”的能力抵抗教条式的机械写作。但是,在赛博空间的艺术生产中,单数的创作者被复数的创造群体所代替,同时,先进技术所形成的视听体验也消解了生活作为“真实”的唯一来源。换言之,“真实”在赛博空间中具有可制造性,例如,在《地心引力》这部电影开头约13分钟宇宙外景的长镜头中,“唯一实拍的元素是头盔玻璃后面演员的脸,其他的一切——太空服、太空站、地球等等都是CGI画面。这无疑使本片的技术与美学成就显得更加惊人。”[20]其二,从接受者角度而言,赛博语境下文艺接受活动也具有虚拟性。接受者的虚拟社交过程同时是自我媒介化的过程,多源的网络空间中的接受者既在不断获取数字信息,同时也在制造数字信息,由此构成当代人独有的“媒介经验”(或“媒介依赖”):“现实空间越来越小,网络空间却日益扩大……当各种媒介不遗余力地传递着信息,我们便轻而易举地知道了故事的版本……”[21]其三,从艺术效果而言,传统现实主义所追求的“历史向度”被消解。正如温儒敏所言:“从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出发,自觉地将创作纳入爱国主义和革命斗争的轨迹,是‘五四以来整个现实主义文学一贯的传统。”[22]这也是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所追求的审美理想,现实主义的魅力或“战斗力”就在于“历史的真实”。正是从这个角度说,哪怕一些具有“现实感”的文艺作品依旧无法归属于现实主义的文类谱系中,因为仅仅具有取材意义上的现实感而缺乏历史发展趋势透视的作品并不是“现实主义”。但是,这种历史向度不论在网络文学的“欲望写作”“身体写作”的过程中,还是在现代视听技术营造的“拟真”“超真实”的环境下都渐渐弱化,瞬间性的“体验愉悦”成为现代艺术所追求的效果。
“广阔的现实主义”的困境折射出传统现实主义诗学在媒介技术变迁的社会语境下所面临的共通性困境。如果数字技术颠覆了传统“现实”的观念,那么当代社会中“现实主义”是否失效了?然而,很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从媒介的角度重新思考现实主义的问题,便会发现不论是“印刷媒介下的现实主义”(秦兆阳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还是“数字媒介下的虚拟真实”,它们本质都是属于一种审美幻象:前者是通过故事的方式进行艺术的虚构,后者是通过技术控制的方式进行“超真实”的体验感生产。这种内在的一致性为我们的思考提供了充分的张力空间:与其说“广阔的现实主义”面临着危机,毋宁说这一命题存在著发展的可能性,即能否将媒介技术的变迁视为对“现实”维度的一种丰富?或许,问题的关键是摆脱公共领域“媒介化”[23]引发的焦虑,立足当代中国数字经验的基础上思考是否存在一种赛博语境下的现实主义?
六、小 结
就20世纪中国文论的发展历程而言,“广阔的现实主义”显示出一定的过渡性:一方面,这一理论命题对现实生活的关怀、寓于其中的家国理想、对艺术本体的尊重,承接了鲁迅、茅盾等新文学作家以现实主义反映社会现象、揭露社会问题、构造历史形态的文学精神;另一方面,它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质疑而发明的“广阔”一词,又暗中契合了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的发展。在这一过程中,“批判性接受—重访—历史叙述介入”构成了这一命题的经典化历程。对“广阔的现实主义”的历史化考察,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新中国文论70余年一脉相承的“螺旋式的上升”,它类似于黑格尔意义上“正—反—合”的辩证。如何站在“今中”的立场上对已有的文论经验、艺术经验进行资源化吸收与新释,重思数字媒介下现实主义诗学的当代形态,是发展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一次重要契机。这里,我们依然可以回到秦兆阳逻辑的起点:因为现实生活是无限广阔的,所以现实主义是“广阔”的,这种充满实践精神的“广阔”背后蕴含的是一种“未完成性”。从这个角度上说,“广阔的现实主义”是巴赫金意义上“长远时间”里的问题。
注释:
(1)这里的“西”,主要指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和欧美文论,这要求我们突破传统历史叙事中“俄苏—中国”的单维关系。
(2)围绕“历史化”问题,刘康已经撰写了诸多方法论意义的论文,可参考《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一个思想史的角度》(《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什么是文科?——现代知识的型塑与体系》(《上海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等。
(3)秦兆阳的写作动机以及当时的困惑可以参考《我写<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由来》(秦兆阳口述,秦晴、陈恭怀整理记录,《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4期)。
(4)《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对于现实主义的再认识》原文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9月号,后以“附录”形式收录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论文集》(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486-512页。该文的正标题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副标题为“对于现实主义的再认识”。原文署名为“何直”,即秦兆阳。
(5)1954年12月15—26日,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召开,次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便分上下两册翻译出版了《苏联人民的文学(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报告发言集)》。这其中最具刺激性的也许是西蒙诺夫的补充报告,报告直接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提出疑问,认为“社会主义精神”一句是“不确切的”“有歪曲原意的可能”;此外,报告还就苏联文艺界存在的其他文艺创作的弊病给予批评。西蒙诺夫的思考事实上也成为秦兆阳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质疑的征引资源。
(6)对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批判,可以参考论文集《现实主义还是修正主义?》(《人民文学》编辑部编,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
(7)这里提及关于“现实主义”的内容可以参考《“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新中国初期的理论旅行及其引发的理论问题》(《文艺争鸣》2020年第5期)一文。法国学者罗伯-格里埃的《从现实主义到现实》一文发表于《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66年第2期。
(8)关于苏联“开放体系”的资料可以参考:《七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苏联“开放体系”理论概述》(《文学评论丛刊第四辑》1979年版)、《真实表现生活的历史地开放的体系》(《苏联现实主义问题讨论集》1981年版)、《八十年代的“开放体系”问题》(《苏联文学》1986年第1期)等。
(9)“无边的现实主义”可以参考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吴岳添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10)例如,《中华文学通史》中称秦兆阳等批评家是“有眼光,有魄力的理论批评工作者……怀着发展事业和探求真理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就文艺理论批评中的一些重大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发表独到的见解,对于当时重批评、轻建设的理论批评起到了补偏救弊的重要作用”。(《中华文学通史第10卷当代文学编》,华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501页)
(11)童庆炳对秦兆阳“广阔的现实主义”是颇为重视的。在童庆炳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论经典》(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一书中,秦兆阳(何直)作为重要理论家被予以专章介绍,其后文献就是节录了《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第二、三部分。童庆炳主编《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中第八章是《秦兆阳:“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论》(该章由童庆炳执笔),这篇文章后来又选入童庆炳《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经验、困局与出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中。
(12)例如,莫言论到“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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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