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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培语言哲学探赜

2021-07-14宋喻彭传华

江淮论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刘师培

宋喻  彭传华

摘要:学界鲜有关注刘师培的语言哲学。按照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为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和语言的意义问题来考察,刘师培语言哲学思想可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刘师培从语言文字的来源与本质、字义起于字音、转注的语言哲学意义三个方面,以语言哲学说明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后半部分,刘师培以语言文字可窥政治治化之浅深、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两个方面,说明语言的意义问题。通过考察,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刘师培语言哲学的内在矛盾与张力,这种矛盾与张力是刘师培思想中的“反西化的西方主义”与“反传统的传统主义”的二律背反在语言哲学领域的深刻体现。

关键词:刘师培;语言哲学;转注;字母说;内在矛盾

中图分类号:B25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3-0103-008

当前,刘师培思想的研究,部分成果论及刘师培的小学及名学成就,也有关注刘师培逻辑学之成绩者,其中或多或少涉及刘师培的语言哲学,但这些论述都是服从于其小学、名学或逻辑学论述的需要附带提出来的,不是专门的语言哲学系统论述。为此,本文揭示刘师培语言哲学的内容及特征,以就教于学林,期待方家指正。

一、语言文字的来源与本质

探讨语言文字的来源与本质,是中国语言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刘师培对此重要问题自然颇为重视,他在探讨此问题之前,先将事物的起源和文字的起源进行了区分,他说:

夫论事物之起源,既有此形,乃有此义;既有此义,然后象其形义而立名,是义由形生,声又由形义而生也。论文字之起源,则先有此名,然后援字音以造字,既有此字,乃有注释之文,是字形后于字音,而字义又起于字形既造之后。[1]222

就事物而言,是先有物形,后有物义,然后有物名;就文字创作而言,则先有物名,然后要创造一个代表此物的字。刘师培察觉,古人造字大多以义象区分:“上古人民,未具分辨事物之能,故观察事物,以义象区别,不以质体区分。”[2]245及至事物浩繁,“乃以右旁之声为纲,而增益左旁之形。此以质体区别事物之始也”[3]224。刘师培对义象为本的造字说作了如下解释:“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有声。意者,象乎事物而构之者也;声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1]222既然文字的本质是对心中意象的宣示,那么文字创造的关键就在于古人以怎样的途径来表示声音与意象之间的关系。他推考字音之起源,指出可分为象人音所制与象物音所制两种形式,其中有相对稳定的规则。就人音而言,“凡事物之新奇可喜者,与目相值,则口所发音,多系侈声,在多、大二音之间”,“凡事物之不能偿欲者,心知其情,则口所发音,多系敛声,在鲜浅细少数音之间”[1]222;就物音而言,“古人名物凡两形相似,即施以同一之名。或迻彼物之称名此物。如梗刿棘茦刺状均训为‘箴,而草木多刺亦有梗刿棘茦状,刺诸异名是也”。[1]38人音与物音的共同规则是,“凡字音相同,则物类虽殊而状态形质大抵不甚相远”[1]247。

刘师培注意到,如果仅仅以形体解释汉字,而不考虑汉字的音义特点,就有可能把古人分析事物质体的认识能力估价过高;而坚持声、形相结合的原则,庶几可以了解中国文字创造的基本特色。从世界文字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文明起源较早的地区,文字都经历了从图画到象形再到意音的共同道路。美索不达米亚钉头字,在苏米尔时代已经发展成为意音文字;埃及圣书字,在碑铭体里发展为可以代表辅音音位的符号,后来这种音符跟类符结合而成为意音文字。同时期的中国汉字也确实有意音制的发展趋势,但中国汉字没有朝意音制方向发展,这有极其复杂的历史文化因素。刘师培提出中国汉字起源于义象区别的意音制,应该说颇有先见之明。

刘师培吸收了当时学者的感叹说和摹声说等有关语言起源的理论,提出了“情动于中而言于外”的“发乎情”的语言起源说。刘师培说:“盖有情然后有声,有声然后有言。……人为万物之灵,人生于世,不能不与事物相接。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嗅,皆身于事物相感触者也。身有所感,则心有所知。有知而后有情,有情而后有意。情动于中,则形于言。所以吐露其情感,发舒其志意,以示他人者也,此即言语之起源。”(1)这是继章太炎《语言缘起说》后在中国近代语言哲学史上较早探论语言起源的文字,表明语言的起源与本质问题确乎成了中国近代语言哲学史备受关注的一大重要主题。

刘师培依据斯宾塞的进化论推演语言文字的演化规律,他断定:由文言而趨向俗语,由深奥而趋向浅显,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划一,是语言文字演化的必然趋势。他说:

英儒斯宾塞耳有言:“世界愈进化,则文字愈退化。”夫所谓退化者,乃由文趋质,由深趋浅耳。及观之中国文学,则上古之书,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简质,崇用文言。降及东周,文字渐繁。至于六朝,文与笔分。宋代以下,文词益浅,而儒家语录以兴。元代以来,复盛兴词曲。此皆语言、文字合一之渐也。故小说之体,即由是而兴,而《水浒传》《三国演义》诸书,已开俗语入文之渐。陋儒不察,以此为文字之日下也。然天演之例,莫不由简趋繁,何独于文学而不然?故世之讨论古今文字者,以为有浅深、文质之殊,岂知此正进化之公理哉?故就文字之进化之公理言之,则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昔欧洲十六世纪教育家达泰氏,以本国语言用于文学,而国民教育以兴。盖文言合一,则识字者日益多。以通俗之文,推行书报,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也。[4]171

刘师培指出文字进化与世界进化的不同步、不一致性:文字进化的规律是由文趋质、由深趋浅。中国语言文字的历史发展进程正呈现了“由深趋浅”的合一趋势,但这符合文字进化规律的历史发展趋势却被陋儒视为文字的没落而肆意批评。因此,刘师培认为,中国要改变这种状况,当务之急是“以通俗之文,推行书报,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他在《读书随笔》中甚至提出了创造字母、使用拼音文字的主张:“居今日之中国,舍形字而用音字,势也。”“知等韵、古韵之相贯,即知由双声、叠韵可以通反切矣。知反切之理,即知字母之不难制造矣。”[5]43他关于汉语改用表音文字的意见,固然过于偏激,但是,他关于仿行西法创造字母以注音的方法,却是符合汉字注音方法改革方向的。刘氏认为,语言不能统一乃文化发展中的一个大障碍,所以他早年极力提倡改用拼音文字,普及国语。他“居今日之中国,舍形字而用音字,势也。废各地之方言,用统一之官话,亦势之所必趋也”[5]43的远见卓识,非常准确地预见了中国语言文字的历史发展趋势。

二、字义起于字音

汉字大都同时具有字音与字义的成分,但语言哲学的难题却在于:若强调语言的创造性,强调语言作为表象与沟通的符号性媒介作用,那么,就要否定字音的字义相关性而强调字义的任意性;如果不能否定语言具有表达情感的作用、必须避免把语言系统看成只是抽象的思想世界之形式结构而把语言系统看成使人与世界或人与人之间具有真实联系的系统,那么,字义的字音相关性就必须被考虑进来。有鉴于此,在1903—1908年间,刘师培提出著名的“字义起于字音说”:

字义起于字音,杨泉《物理论》述臤字,已著其端。迄于宋代,若王观国、张世南、王圣美均标斯旨。嗣赵■谦所著书,亦以声为主。近儒钱溉亭氏,欲析《说文》系以声,嗣焦氏说《易》,陈氏、姚氏、朱氏治《说文》,均师其例。黄春谷氏《梦陔堂集》诠发尤详,谓同声之字,仅举右旁之声,不必拘左旁之迹,皆可通用。此匪诸家臆说也。[6]652

可见,刘师培受到前人,尤其是黄承吉(黄春谷)思想之影响。黄承吉有言:“盖语原自性生也,而字本从言起。婴儿甫通人语,未识字而已解言,而所解之言即是字,可见字从言制也……从言制即是从声制,可见字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也。”(2)与黄承吉不同的是,刘师培还受到社会学家斯宾塞思想的影响(3),尝试从中国语言文字的起源来说明“古无文字,先有语言”的道理,他说:“古无文字,先有语言,造字之次,独体先而合体后,即《说文·序》所谓其后形声相益也。”在刘师培看来,“古人观察事物以义象区,不以质体别,复援义象制名,故数物义象相同,命名亦同”。因此,他秉持“本语言制文字,即以名物之音为字音”的观点,得出“义象既同,所从之声亦同。所从之声既同,在偏旁未益以前仅为一字,即假所从得声之字以为用”的结论。

按照上述基本观点,他进一步作出“古字偏旁未增,一字实该数字”的推测:

故持字之义该于寺,用寺犹之用持也。纯字之义该于屯,用屯犹之用纯也。诸、都二字之义,均该于者,既可用者为都,亦可用者为诸也。约举一隅,他隅可反矣。……又“三礼”故书《尚书》《春秋》各古文,亦多独体,如古文位字作立、国字作或,见于汉儒所述,则以国从或声,位从立声,古代未造国、位二字,即假或、立二字代其用也。古籍否或作不、盟或作明、逊或作孙、征或作正,仲或作中,亦与或、立例符。则古代形声之字均无本字,假所从得声之字以为用。夫何疑乎?[6]653

刘师培基于“造字之始,以声寄义”,合体字为独体字所合而成的认识,自然容易得出“两字所从之声同,则字义亦同”的看法:

古代字均独体,后圣继作,益以所从之形而合体之字成。然造字之始,既以声寄义,故两字所从之声同,则字义亦同,即匪相同,亦可互用。如太师虘豆“邵洛”即“昭格”,盂鼎“妹辰”即“昧晨”是也。六艺旧文,周秦古籍,同声之字互相同用,以佑代祐,以维代惟,“委佗”犹之“委蛇”,“横被”犹之“广被”,均其例也。义为前儒所已述,兹不赘陈。周秦以下,文尚骈词,两字同声,其用即同。如“絪缊”见于《周易》,《思玄赋》用之为“烟煴”。“獝狘”见于《礼运》,《江赋》用之则为“■”。“■嘐 ”见于《埤仓》,《洞箫赋》用之则为“愺憀”。均其证也。此例既明,则知文字之义象均属于声,而六书诸声之字必兼有义。惟汇举谐声之字以声为綱,即所从之声,以穷造字最先之谊。则凡姚、朱诸家所未言,不难悉窥其蕴也。[6]654

刘师培从周秦古籍、周秦以下古籍分别举例说明之。他之所以用这么丰富翔实的字例,就是为了阐发“文字之义象均属于声,而六书诸声之字必兼有义”的重要观点。在刘师培看来,既然中国文字很多都是形声字,那么探究形声字的字源,就必须坚持“以声为纲”的原则,“即所从之声,以穷造字最先之谊”,如此是可以从字音出发探索出造字的来由的。不仅如此,刘师培认为“字义起于字音,非惟古文可证也”,还可以从古人名物上获得例证支持:

试观古人名物,凡义象相同,所从之声亦同。则以造字之初,重义略形,故数字同从一声者,即该于所从得声之字,不必物各一字也。及增益偏旁,物各字,其义仍寄于字声。故所从之声同,则所取之义亦同。如从叚、从幵、从劳、从戎、从京之字,均有大义。从叕、从屈之字,均有短义。从少、从令、从刀、从宛、从蔑之字,均有小义。具见于钱氏《方言疏证》,而王氏《广雅疏证》诠发尤详。[6]654

刘师培因此得出结论:“汇而观之,则知古人制字,字义即寄于所从之声。就声求义,而隐谊毕呈。”并以《说文》中禛、禷为例说明之:《说文》禛字下云:“以真受福也,从示,真声。”盖从真得义,斯从真得声也;禷字下云:“以事类祭天神也,从示,类声。”[6]654盖从类得义,斯从类得声也。刘师培认为这种现象不胜悉举。

刘师培还提出一条字义出于字音的原则:“若所从之声与所取之义不符,则所从得声之字,必与所从得义之字声近义同。”[6]655他举例说:“如神字下云:‘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从示,申声。申、引音义相同,从申得声,犹之从引也。祇字下云:‘地祇提出万物者也。从示,氏声。氏、提音义相同,从氏得声,犹之从提省声作是也。……由是而推,惊训为骇,警、儆训为戒,均从敬声,则以敬亟双声。”[6]655刘师培分析这种语言现象的原因,说:

盖一物数名,一义数字,均由转音而生,故字可通用。《说文》一书,亦恒假转音之字为本字。……近儒于古字音训之例,诠发至详,然谐声之字音所由起,由于所从之声则本字与训词音近者,由于所从得声之字与训词音近也。古字音近义通,恒相互用,故字从与训词音近之字得声,犹之以训词之字为声。此则近儒言音训者所未晰也。即此而类求之,则谐声之字所从之音,不复兼意者鲜矣。[6]655

除了《字义起于字音说》之外,刘师培还在《汉宋小学异同论》表达了“古之时,未造字形,先造字音”的观点。他说:

古之时,未造字形,先造字音,及言语易为文字,而每字之义咸起于右旁之声。故任举一字,闻其声即可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拘左旁之迹皆可通用。盖造字之源,音先而义后,字音既同则字义亦必相近,故谐声之字必兼有义,而义皆起于声,声义既同即可相假。况字义既起于声,并有不必举右旁为声之本字,即任举同声之字亦可用为同义,故古韵同部之字,其义不甚悬殊。[7]128

刘师培基于“造字之源,音先而义后”的主张,自然得出“字音既同则字义亦必相近”的观点,遂易推出“声义既同即可相假”及“古韵同部之字,其义不甚悬殊”的结论。“凡声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其意义必相近”的观点在《小学发微补》中得到了进一步强化:

王伯申之言曰:古字通用,存乎声音。试举阮芸台先生释矢、释门之言证之。阮氏之称矢字也,谓开口直发其声,曰施,重读之,曰矢。凡与施、矢音近者,如尸、旗、夷、易、雉、止、水、屎诸字,或含有平陈之义,或含有施舍之义。阮氏之释门字也,谓事物有间可进,进而靡已者,其间皆读若门。如勉、每、斖、敏、孟、没、懋、迈、勋、莫、卯、■是也。即此二例观之,足证古代音同之字,义即相同。[8]428

刘师培以阮元解矢、门二字为例来证明“古代音同之字,义即相同”,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此外,在《新方言序》中,刘师培提出了“夫言以足志,音以审言;音明则言通,言通则志达”[9]148的观点,重申了“字义起于字音说”。刘师培此说遭到后世学者如何九盈、齐佩瑢等的一些激烈批评(4),不过,刘师培对语根与语族的重视,引起了后世学者关于语音与语义的诸多联想,客观上推动了中国语言哲学的进步和发展,甚至也受到部分学者“善哉,言乎!非闭门思之十年非能憭也”(5)的盛赞。

三、转注的语言哲学意义

基于“字之有形声义也,犹人之有形影神也。形神相离不能为人形,声义相离不能成字”[10]1的中国语言哲学认识,刘师培批评《说文》专以字形为主的做法,并推测可能是许慎出于“义有歧训,声无定音,惟字形则今古不易”[10]1的考虑,不得已而为之。继而又批评郑樵以“造字之本、用字之法”解“六书”的学说:

郑渔仲《通志》之言曰: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故文统象形、指事二体;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合数字而成一字者皆是,即会意、形声二体也,四者为造字之本也。转注、假借为纬,用字之法也。是说也,果足以该中国文字耶?[10]1

刘师培直言郑樵之说不足以赅括中国文字,因而创造性地提出中国语言哲学史上的“字母”说:“东西各国之文字,独体者为声,即字母也。中文之独体者为象形、指事,则亦中国之字母也。以象形、指事为中文之字母,以会意、形声为中文之孳乳,其识殆非许君所及矣。”[10]1提出汉字中的独体字(象形、指事)就是中国文字的字母,而会意、形声为中国文字的孳乳的创见,显见了刘师培在语言哲学上的卓识。

刘师培认为,“六书”中基本的造字法是象形与指事,二者成为形声造字法的基础;而象形、指事、形声又成为会意、转注、假借三种造字法的基础:两形并列为会意,两字同义为转注,一音两用为假借。

研究造字法,研究字形,有助于探究字义。刘师培对转注的理解尤其富有深意,值得关注。

许慎《说文·叙》说:“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授,考、老是也。”这个定义本来就有些含糊。从唐至清,解释转注的不下几十家,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一,主形派,以南唐徐锴和清人江声为代表。他们认为,同一部首的文字,义符相同,意义也就相同。二,主义派,以清人戴震、段玉裁為代表,主张可以互训的字都是转注字。三,主声义派,以章太炎代表,主张凡意义相同、声音相近的字可为转注。

刘师培对上述看法都不尽认同。他认为许慎《说文解字》所说的转注,主要指同部互训,且语音相近。互训只是转注的一个条件,真正的转注是部首相同、声音相近、意义相同,三个条件缺一不可。文字记录语言,语言变化则文字的读音也有相应变化。为了反映这种变化,人们在原有文字上加注声符,或者改换声符,成为新字,就叫转注。“盖上古之时,一义仅有一字,一物仅有一名。后因方言不同,乃各本方言造文字。故义同而形不同者,音必相近,在古代亦只为一字。”[8]434刘师培对转注所作的阐述,使人们比较清晰地认识了转注的含义。刘师培说:“戴、段以互训解之,此不易之说。惟以《尔雅·释诂》为证,则泛滥而失所厥归。”[6]657因为古代字各有训,有可以互训者,有不可互训者,如“马字训武、训怒,牛字训事理,此亦不克互训者也”。对于《说文·序》所言“建类一首,同意相受”,在刘师培看来,“其曰‘建类一首者,则许书所谓转注,指同部互训言,不该异部互训言也”,并详细指陈了江声、孙众、王引之等人在理解上的偏颇:“江氏以‘建类一首为同在一部之字,是也。谓同部之字从部首之字得义,均为转注,其说则非。孙氏以同部互训为转注,是也。以祥、祉,福也,福,祐也为例立说,又非。若王氏《释例》以异部互训亦为转注,失与段同,魏朱及曾说均未合。”[6]657刘师培进一步分析了“转注”产生的深刻根源:“由许说观之,盖互训之起,由于义不一字,物不一名,其所以一义数字,一物数名者,则以方俗语殊,各本所称以造字。”[6]658一义数字,一物数名,加之方言众多,造字者各本所称,这样的语言环境导致了转注的产生。刘师培指出转注的两种正例:二字互训恒系音近之字,如草部菲、芴互训,言部讙、譁互训,攴部改、更互训,鸟部鹄、鸿互训;音义均同,仅以省形不省形而区者,若草部葍、■互训,茦、莿互训。又指出正例而外,变例孔多,一共列举了四种转注变例的情况。在此基础上,刘师培得出规律性的总结:“特许书转注虽仅指同部互训言,然扩而充之,则一义数字,一物数名,均近转注。”如及、逮,邦、国之属,互相训释,虽字非同部,其为转注则同。刘师培分析“《方言》一书,均系互训,又以数字音同为尤众”的情况,产生的根源在于“音近之字,古仅一词,语言迁变,矢口音殊,本音造字,遂有数文”,所以“形异义同,音恒相近”[6]659。刘师培认为这种情况在《方言》卷一“大”字条标例至详,同时指出《尔雅》《小尔雅》诸书所载,其有音近可互相训释者,亦均转注之广例。

总之,刘师培本于“字义出于字音”的语言哲学基本认识,在全面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关于转注的诸多迥异前人的看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值得后世学者珍视。

四、语言文字可窥治化之浅深

语言与政治是否有某种内在的关联?为探寻其中的秘密,刘师培特作《古政原始论》一文对此问题作了精辟的阐述。刘师培认为,太古的人物和事迹由于时代邈远,难以考证,尤其是如何考证古代的政治,更是棘手之事:“杨朱有言,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而屈平亦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夫二子生当周季,已悲稽古之难,矧生于千载以后者乎!”[6]660尽管如此,在刘师培看来,依然可从书籍、文字、器物三个方面来探寻太古的人事、政治。[6]660-661书籍方面,刘师培认为《史记·五帝本纪赞》《列子》《左传》《国语》《淮南子》《白虎通》《帝王世纪》等都可以考证三古之事迹(但不可尽凭);器物方面,刀币鼎钟等器物可以窥知古代的社会、政治等状况;文字方面,他提出“文字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6)的著名论断,科学地揭示了文字与政治的内在关联,敏锐地注意到“中国形声各字,观其偏旁,可以知古代人群之情况”,尝试为语言文字学与社会学、政治学架起沟通的桥梁。可见,刘师培之所以作《古政原始论》,就是试图借助近代西方先进的社会科学如社会学等工具,探寻察来彰往的定例、考迹皇古的文字证据。他从国土、氏族、君长等十三个方面探寻文字与政治的内在关联,为语言哲学和政治哲学的互动作出了有益的尝试。现以《国土原始论》《氏族原始论》《君长原始论》三篇为例阐述之:

在《国土原始论·第一》中,刘师培根据“古世字无定形,惟取其声近者相借用”的原则,用“泰帝”“泰古”与“迦克底亚”的发音相近,建立起他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得出了“神州民族兴于迦克底亚”的推断。运用同样的原理,以“巴枯逊”与“盘古”的发音相近,说明白种人(巴枯逊族)来源于盘古;而“百姓”与“伯克”也因为音近的原因而呈现内在的关联。他说:“自西徂东,以卜宅神州之沃壤,皙种人民称为巴枯逊族。巴枯逊者,盘古之转音,亦即百姓之转音也。今葱岭回部以伯克为贵族之称,而中邦古代亦以百姓为贵族之称,伯克、百姓其音一也。”[6]661他旁征博引,列举了大量“证据”论证黄帝至西方,证明古人皆用殖民政策以客族胜主民的推断。这种说法其实就是“西学东来”说之翻版,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为唤起民族自信心而生长起来的一种文化思想。他探讨“国”字的字源,“国中称为域中(国字古字作或作域,即无一定疆界之证也)。九囿称为九有(亦古代无定疆界之证)”[6]662,证明此疆尔界区划未严;他从“族”“旗”等字形字义出发,证明“大禹之时,九壤之中仍有牧场之地,盖游牧耕稼相杂之制度也”[6]662;他以历代不同的划土区疆之法,或以齐州或以冀北为中国之称[6]662,最后得出“封建之制实以皇古为滥觞”的结论。

《氏族原始论·第二》曰:“尝考中国古籍,其溯人类之肇生也,立说多近于西教。”[6]663刘师培认为这些追溯人类肇生的传说全部荒诞不足信,如盘古氏的传说即是典型,原因在于:“盖上古之民从事游牧,以旗帜而区牧地,而部落以分。特古代之所谓部落者,不称国而称氏。”[6]663核心的要义在于氏乃指国而言。刘师培从“氏”的字义出发,指出:“《左传》曰,胙之土而命之氏。此氏字最古之义,是古时之氏大抵从土得名,无土则无氏矣。又氏字古文作是,是字从日从疋,日为君象,所以表一国之有君长也,疋象足形,所以表土地为人民所托足也。盖一国之中必有君长,土疆始能成立,观于是字之从日从疋,益信氏字之义通于国字矣。”[6]663认为“后世以邑为氏,以官为氏,以字为氏,皆氏字后起之义,与古代以国为氏之义迥别”。他从“姓”字义考察上古政治,得出古人从母得姓的结论,说:“至中国姓字,从女从生,盖上古之时婚姻未备,盛行一夫多妻之制,而一妻多夫之制亦未尽沦,故古代帝王大抵皆从母得姓。”[6]664他稽之古籍,以六个证据证明之[6]664,最后得出“古代所谓同姓不婚者,乃指母族之姓而言,非指父族之姓言矣”[6]664这一结论;但是夏殷以降,由女统易为男统,情况发生了改变,“所谓同姓不婚者,始指父族而言”,因为“以古帝之近于渎伦也,乃托为无父而生之说”[6]665,又“以先祖所自出不明,乃举行禘礼以祖配天”[6]665,刘师培认为这是姓字从女生之微意。

《君长原始论·第三》考察王、天等字义,证明上古之世君主兼握政教之权、洪荒之政治皆神权之政治;并训“尹”为操行政之权、训“后”为立法之权、训“辟”为司法之权三例,考证“君”为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合一之义,以此证明君主制为家长制之推,酋长之制易为封建之制,为中国君主制度之滥觞。[6]668

此外,他还对宗法、田制、阶级、职官、刑法、学校、礼俗、古乐、财政、兵制等进行了类似的分析。这样,刘师培在语言哲学领域,通过溯源物名或恢复古字古义的方式勾勒出被湮没的古老秩序。如此一种类似“原初”状态的“古政原始论”,最终化为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理想:“破除国界以后,制一简单文字,以为世界所通行。语言亦然,无论何人仅学一种语言、文字即可行于世界。”[11]376

五、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

语言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是语言哲学的重要问题,罗常培说:“语言学和社会学可以交互启发。”[12]10刘师培认识到这一点,他通过小学和社会学相互印证来揭示语言与社会密不可分的语言哲学意蕴。1904年,刘师培撰写《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一文,以甄克思之《社会通诠》、岸本能武太之《社会学》为理论依据,证明小学与社会学的关系非常密切,并列举六例予以说明。[13]369在此基础上,刘师培论证了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这个有关中国语言文字的意义问题。

首先,中土文字可以窥见古代社会之情状。《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一文研究了社、赀、民、君、赋等六十余字,分为三十三则,详论语言与社会的关系。他说:“西人社会之学,可以考中国造字之原。”他以舅、姑、妇等字,说明“上古之语言最为单简,盖仍带野蛮社会之风者”,“故今日压抑女权之风,犹上古之所遗者也”[13]366;以赋字说明“古人舍用兵之外,无纳赋之事”[13]366;以君、林、烝等字证明“中国上古之时,君为民众所共立”,“可以破中国以君权为无上者之疑”[13]367;他还以社字从示从土,证明“汉族团结之初,无不由祀神始”;他以牧为游牧时代之字,批评“后人泥于牧民之说以助君主之专制”,后人的理解“非牧字之古训”;又以赀字证明古时以奴隶为财产,认为民“为愚昧无知识者之称”,“寻绎民字之训,而知中国民智不开之原因”[13]369;以则字从贝足证“身命之刑,实在财产刑之后”;以贼字证明中国上古“敗坏法律者,无论贵贱,悉视为一群之公敌”;以铁字的演化说明“铁器时代为文明渐进之时代”;以或、国二字说明“国家所由有一定之疆域”,“秦皇复筑长城,限夷狄,与古人制国字之精义若合符节”;分别以田、物、称等字说明田渔时代、游牧时代、耕稼时代的不同社会情状,以利、私二字皆从禾说明“至耕稼既兴而后产业之界始严”;以臣、儒二字证明“古人字义之贻误后世”;以教、斆、宗说明“专制政体实由宗法社会而扩张”,证明“政体出于祀鬼”。[13]376刘师培探明文字之古义,既可以揭露“名”所包含的压迫性(比如指出《说文》训“妇”为“服”),又可以揭示名称起源瞬间的真理性(如解“君”字为“群”)。正是西方社会史理论中的社会分期思想给当时的中国人带来了新的历史意识,导致了刘师培“正名”理论的激进性,成为革命派排满的思想资源。

其次,中土文字可以印证社会学家的一些公认学说。1908年,刘师培创作《论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阐发语言的社会意义。刘师培认为,中国语言文字的发展过程证明了社会的进化,他说:“今欲斯学之得所折衷,必以中土文字为根据,予旧作《小学发微》,以为文字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而中土之文,以形为纲,察其偏旁,而往古民群之状况,昭然毕呈。故治小学者,必与社会学相证明。”[14]33-34刘师培认为,由于汉字在发展过程中涉及字体的形状,所以人们能够从字体的变化去了解历史发展的进程,甚至能够印证西方社会学相关理论。他特举四例说明之:其一,以畜字从田,积、私二字从禾说明“民私其财,始于农牧起兴之后”的道理,印证社会学家公认的“人群之始,货、力不私,共财于群,民无私畜,农牧利兴,斯制渐失”[14]33-34之说。其二,从中土文字“女生为姓”说明“古为女统,益以有征”的道理,印证社会学家公认的“草昧之初,婚礼未兴,男女之防未严,夫妇之名未立,故血胤相续,咸以女而不以男,母统之兴,先于父统”[14]34之说。其三,以中土文字“族训矢锋,从矢从■,为旌旗之游”说明“古人以旗表民,民属一旗,即为同族”的道理,来印证社会学家公认的“太古之时,类聚群分,咸以图腾示离合,及游牧制兴,种类不同,以旗区别,标帜既符,遂成部属”[14]34之说。其四,以中土文字君、父二字的字形字义来说明“国家起源,基于家族”,印证社会学家公认的“宗法之始,由族制扩为部族,酋长之制即由家长而成,父即家君,君即国父”[14]34之说。在刘师培看来,“即器物变迁,政教代嬗,执斯为例,均可类求”[14]35,又以酋、师、牛、则等字为例印证社会学家提出的其他一些著名理论和学说。

再次,刘师培关于语言与社会关系的语言哲学理论中,非常重要的成就是总结出了以中土之文佐验社会学理论的方法原则。他一共总结出三大方法:察文字所从之形,穷文字得训之始,一字数义,求其引申之故。他自信“三例既明,而中土文字,古谊毕呈,用以证明社会学,则言皆有物,迥异蹈虚”[14]35,强调有此三种“迥异蹈虚”的实用方法,中土文字足以印证社会学说。此外,刘师培基于古人以义象为本以定声的造字规则这一基本认识,提出中国汉字可以改为拼音字的主张。但是,由于刘师培的字音说并不忽视物象的区别,所以他也不可能完全赞同将中国文字彻底拼音化的主张。在《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一文中,刘师培以语言哲学家的眼光,敏锐地察觉到了“中国文字之足以行远者,惟恃字形”[14]35这一涉及中国语言文字与民族精神相关的重要特质,可与梁启超的相关论述相呼应。(7)

总之,刘师培所发明的汉字的社会学分析方法,试图以汉字字形演变为根据说明中国社会历史的递进过程,其基本方向是正确的。在他以前,阮元等人由字以通古制,从文字发展的不同阶段阐述古代典制的不同内容,也是将文字研究引向历史学发展的大胆尝试。章太炎注意到了小学与社会学之重要关系,但未能展开具体研究。刘师培深受西方社会学理论与日本社会学者之影响,遂将这一趋向更加明朗化,做了卓有成效的实证研究。此后,历史语言分析法成为中国现代语言哲学不同学术流派共同运用的研究方法,与刘师培的努力也有一定的关系。

六、结语:刘师培语言哲学的内在矛盾

钱玄同对刘师培的声音训诂之学作了完整的概括,将刘师培的声音训诂之学分为两个时期,每个时期归纳为三项内容,认为前期阐发三义:就字音推求字义、用中国文字证明社会学者所阐发的古代社会之状况、用古语明今言亦用今言通古语;后期申明三项内容:“对于《说文》,主张墨守,毋稍违畔”,“对于同音通用之字,主张于《说文》中寻求本字”,“对于新增事物,主张于《说文》中取义训相当之古字名之,而反对添造新字新词”。[8]28按钱玄同的归纳,可以察知本文对刘师培语言哲学的阐发大都是他前期的声音训诂思想。按照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为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和语言的意义问题来分析,刘师培语言哲学思想也可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从语言文字的来源与本质、字义起于字音、转注的语言哲学意义三个方面,以语言哲学角度说明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后半部分,以语言文字可窥政治治化之浅深、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两个方面,说明语言的意义问题。由此,我们可以明显地从语言哲学思想中感知刘师培思想的内在矛盾与张力。王汎森将刘师培思想中此种独特的矛盾与张力归纳为“反西化的西方主义”与“反传统的传统主义”[15]197。在有关刘师培语言哲学的思考中,我们充分体会到这种悖论性与辩证性。作为无政府主义者所倡导的世界主义文化逻辑与作为国粹派所秉承的民族主义文化立场,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在刘师培身上尽显无遗。身兼无政府主义者和国粹派双重身份的他不得不摇摆于二者之间:一方面,刘师培作《中国文字流弊论》,并表达了对“万国新语”张开双臂热情拥抱的态度,承认“欲统一语言,必采用Esperanto之文”(8);另一方面,刘师培又畅谈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坚持汉字依然有其宝贵价值,流露出对中国语言文字的深情与依恋。这正是刘师培思想中的“反西化的西方主义”与“反传统的传统主义”的二律背反在其语言哲学领域的深刻体现。

注释:

(1)这是刘师培关于语言起源问题的典型论述。详见刘师培:《中国文学教科书》第一册,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218頁。此外,刘师培专门撰写了《字形之起原》《字义之起原》《字音之起原》,讨论语言的起源问题。

(2)这就是著名的字义起于右旁之声说。参见黄承  吉:《字义起于右旁之声说》,载《字诂义府合按》,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5页。

(3)[英]斯宾塞说:“有语言,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无二理也。”参见刘师培:《读书随笔》,广陵书社,2016年版,第228页。

(4)详细论述参见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589-590页;齐佩瑢:《训诂学概论》,国立华北编译馆,1943年版,第49-55页。

(5)骆鸿凯是称赞刘师培此说的极少数学者之一,具体论述详见骆鸿凯:《尔雅论略》,岳麓书社,1985年版,145页。

(6)《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一文较早提出“以为文字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的观点。

(7)关于梁启超有关民族精神和民族心性的探讨,参见彭传华:《梁启超语言哲学探论》,《江淮论坛》,2020年第4期,第94-95页。

(8)申叔:《Esperanto 词例通释总序》, 《天义》 第16~19 号合刊。

参考文獻:

[1]刘师培.刘师培全集(第3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

[2]刘师培.刘师培经学教科书[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

[3]刘师培.读书随笔[M].扬州:广陵书社,2016.

[4]刘师培.刘师培经典文存·中国文学讲义[M].扬州:广陵书社,2016.

[5]刘师培.刘师培全集(第4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

[6]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 刘师培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7]刘师培.刘师培学术论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8]刘师培.刘师培全集(第1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

[9]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新方言、岭外三州语、文始、小学答问、说文部首均语、新出三体石经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10]李妙根.刘师培文选·远东经典[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

[11]李妙根.刘师培论学论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12]罗常培.语言与文化[M].北京:语文出版社,1989.

[13]周国林.刘师培儒学论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

[14]张栴,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

[15]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谱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吴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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