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谢刀尺
2021-07-14蔡武
蔡武
2017年的保利秋拍上,齐白石的《山水十二条屏》拍出9.315亿元高价,成为全球最贵中国书画作品,迄今无人打破;截至2020年,齐白石作品全球拍买成交额达265亿元,位列中国书画家第二位,仅次于张大千的278亿元。齐白石,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画家?从木匠到艺术巨匠的跨越他是如何实现的?这也是我今年4月17日来到湘潭县白石镇杏花村星斗塘齐白石故居探访的缘由。
翠绿的柳树成荫,将暮春紧紧抱在枝头;一口弯月形的池塘里满是半人高的春草及残荷;四周的山并不高,却是连绵不绝,披着绿延伸至远方。一座建于清咸丰年间、占地200平方米、坐西朝东两横各三间的土墙屋就坐落其间,清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即公历1864年1月1日),齐白石就出生于此。齐白石在北京居住了近40年,他晚年的作品描绘的无不是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有着乡野民间艺人的本色。他没有失去这些,惟其没有失去这些才成就了齐白石。那未脱的乡野之气里,释放着原初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星斗塘的名字据说是早年有一块陨石落在塘中而得名,我想,齐白石就是那块陨石吧,他晚年那将蔬笋气和书卷气完美结合的书画作品如陨石般从天外飞来,震惊画坛。
沿着一段种满柳树的小径方能到达白石老屋。柳条拂在我的脸上,让我想起一桩齐白石与张大千的轶事。在北京时,一位收藏家拿了张大千的一幅《柳丝鸣蝉图》给齐白石点评,白石看后,连说这画画得不对,柳条上的蝉,头不应该朝下,应该朝上。后来张大千遇到齐白石,问他为什么说自已画的蝉不对。白石解释说,他家湘潭老屋门前就有很多柳树,蝉因为头重尾轻,又因为柳条柔软,若蝉头朝下就会重心不稳掉下来,所以蝉趴在柳枝上时,头一律是朝上的。张大千后来在青城山上观察柳枝上的蝉,果真头是一律朝上的。正是这种对日常生活仔细入微的观察成全了齐白石。
往里走,就看到了一架葡萄藤,“删除草木打虚花,却笑平生为口嗟。新种葡萄难满架,复将空处补丝瓜。”这种乐趣,只有曾做过农民的人才体会得到。
来到白石老屋前,屋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像国画里的留白。老屋门额上是白石老人的关门弟子、著名湘籍篆刻家李立先生题额的“齐白石故居”。
門前正对着星斗塘,塘里满是残荷。白石晚年最喜画荷花,“习习微风入小窗,舍南何处支荷塘。清风也有轻狂意,经过莲花亦自香。”这是他写的咏荷诗,也是他的自况。40岁后,白石渐渐有了些名气,陕西臬台樊增祥与他交好,樊当京官后,欲荐其为慈禧太后的代笔,官阶为六品,被拒;同为王闿运门人、翰林学士夏午诒欲为白石捐县丞之职,被拒;蔡锷将军请他作教习,每月只上四节课,薪资40大洋,被拒。就是后来林风眠、徐悲鸿请他出任北平艺专的教授也是三顾茅庐才勉为出山。北平被日军占领后,白石老人更是闭门拒客,他画了《群鼠图》予以讽刺。在《题蟹》中写道:“看汝横行到几时”;在《寒鸟图》上写道:“寒鸟,精神尚未寒”,比喻沦陷区人民精神不死。有人劝他不必做得这般明显,他说:“残年遭乱,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这种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刚正不阿的气质锻造了他。
故居的东面是一块菜地,里面种着南瓜、丝瓜、冬瓜、茄子、白菜等。这些都是白石笔下最常见的题材,他画的蔬果,鲜嫩、水分充足,自自然然地摆在地上,装在筐子里,长在枝头上。他笔下的蔬果不是插在花瓶里的摆设,也不是供欣赏的陈设,面对它们,如同面对田园山野,平凡生活,别有一种亲切。齐白石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不可能做文人士大夫的附庸,他艺术的情感和触角,伸向了普通人所熟悉的现实生活。“夫种妻锄兴趣赊,何妨菜肚老夫家。”“晴数南园添新笋,细看晨露贯蛛丝。”种菜、数笋、看蛛,在冉冉晨光中闲立,身心融化在自家小园里,诗人、画家的欢乐与惬意,全在那块自耕种的土地上,东方文化的生命观念,在他的艺术中得到了独具一格的体现。
进得故居,正中是堂屋,中间供着神龛,右手边摆着陈旧的椅子,完全是普通人家的陈设。齐白石出生时,当时齐家是三代同堂,却只有5口人,齐白石是祖父祖母的长孙。他得到了一个派名,纯芝。堂屋左手第一间是南堂横屋,是全家吃饭之地。南堂横屋后是灶屋,祖父在白石4岁时,就抱着他用铁钳子,在松柴灰堆上,教他写字,他认得的第一个字就是“芝”。在他8岁时,进了私塾。但因家里穷,只上一年学便没上了,12岁时娶了比他大一岁的童养媳李春君。15岁上,家里见白石身体弱,便让他随当地木匠齐仙佑、齐长龄学粗木工,后又拜雕花木匠周之美学雕花细作。有一次,齐白石在一个雇主家看到一本残本的《芥子园画谱》,便借回家,白天做木工活,晚上便用薄竹纸临摹画谱,临了半年,整整订了十六大本。他以画谱为师,改进雕花图案,很快得到乡人们的认可,都尊称他为“芝师傅”。26岁时,他又拜当地民间画师萧芗陔、文少可为师学画肖像画。27岁时,他遇上了生平第一个知音胡沁园。胡家是湘潭当地富户,胡沁园能写汉隶,善画工笔花鸟虫草,他主动收白石为徒,不收他学费不说,还管他的吃住。胡又介绍自已的朋友湘潭名士陈少藩教白石学作诗。两位老师给白石取了一个名字“璜”,又取了个别号“白石山人”,后齐白石终身就用这两位老师取的字号行世,以作纪念。胡沁园劝白石放弃木匠营生,专以卖画为业,并为他广泛宣传和“拉单”。那时齐白石画一张普通肖像可卖2元,精细点的能卖到4元,收入远超做木匠。如果没有胡沁园,可能齐白石一辈子仍在做木匠。40岁至47岁间,他外出遍游祖国名山大川即“五出五归”的壮游,饱览了秀美山川,打开了眼界,广交了朋友,画路也从工笔、肖像转到了文人大写意一路,更加上他又拜闻名全国的湘潭大名士王闿运为师学做诗,更是如虎添翼。
1919年,为避家乡匪患,齐白石离开了湘潭老家,正式定居北京,开启了他艰辛的变法之路和辉煌的书画创作之途,直到1957年9月16日辞世。
我离开白石故居时,正值黄昏,见远处田中有农人牵牛从柳树下走过。此情此景,像极了白石老人画的《柳牛图》,画中只一头牛,几根枝条,余皆空白,没有水塘、草地、牧童、白云,如梦一样空灵,似乎芜杂的世界消失在了这空白中,空白成了情感、精神。齐白石对生命的观照是东方的、中国的,但咏叹生命本身又正是世界的、人类的。齐白石的作品耐看,难以述说却能意会,多由此来,他的伟大也由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