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故乡的声音
2021-07-14秦拓夫
秦拓夫
我的故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绿草湾”。但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因为我的故乡位于渝东南群山中一个山嘴上,说不上遍地绿草,也看不到湾在哪里,且村前村后都是山坡,很难看到一块平地。
故乡偏僻,不通公路,除了山还是山,一座座山连成一片。山与山似乎很近,一人站在山头上呼喊,几座山头上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要走到对面的山头上去,却要两三个小时。
“晚上来看电影喽!”在我记忆深处,每到太阳下山之时,就会从某一座山头响起一声洪亮的呼喊。那声音嘹亮悠长,在此起彼伏的山头上,裹着一抹灿烂的晚霞传向四面八方。
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到的声音。每当听到这声音,无论要翻过几座山头,晚上我们都要带上火把去看那场电影。因为在那个物资和文化都很匮乏的年代,看电影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文化娱乐活动。看完电影后,各山头的人再打着火把散去,不一会儿,四面八方的山头上到处都是“火龙”,场面十分壮观。每每想起故乡,那远去的声音便在我耳畔回响,既动听,也让我感到一丝凄凉。
故乡很偏僻,也很贫穷,我曾拼命想要逃离故乡。因为太穷,村子里有不少光棍儿。18 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有好心人给我说媒。作为全村唯一的高中生,那些刚刚懂事但文化程度不高的姑娘很羡慕我,但她们大多走到半路就掉头回去了,给媒人留下话:“人倒是不错,可在这个地方怎么过日子嘛?”
我听了很是心酸。我明白,如果我不走出这个村子,那我也有可能加入光棍儿行列,说不定我比他们更艰难,毕竟他们已适应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并赖以生存,而我却高不成低不就,难以承受那繁重的劳动和精神上的绝望。
上坝院子的高天龙一家,都是单身汉。高天龙的儿子高富贵是我的童年伙伴,小名叫“狗娃”。高天龙给儿子取高富贵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儿子长大以后大富大贵。狗娃母亲在他12岁那年病逝,高天龙再没续弦,一直单身。后来狗娃娶了妻、生了子,可媳妇在儿子不满两岁时就偷偷跑了。狗娃和高天龙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可长大后的孩子依然娶不上媳妇,原因很简单:家里太穷。
有多穷?高家三代人仅有一间不到30平方米、四面都有缝隙的低矮且潮湿的土墙房,屋顶一半破瓦一半稻草,遇到下雨天,还得把床挪到不漏雨的地方。在这间土墙房里,除了一台煮饭用的土灶、一口水缸以及几个过日子必用的坛坛罐罐,就只有两张简易木床了,且两床之间的距离近得只够一个人侧着身过去。
高天龙家里穷,他还十分贪酒。在我的记忆中,每逢赶场日,高天龙都要用一个小布袋装一袋麦子去镇上的餐馆兑换半斤烧酒,就着一盘胡豆或花生,喝得满脸“猪肝色”。酒瘾过足后,他再一边唱着山歌,一边摇摇晃晃回家,也不管狗娃在家有没有饭吃。
高天龙是个穷快活之人,每次听说乡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他都第一个要求去乡里背发电机和放映机,从不要任何报酬。在回来的路上,高天龙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放开嗓门悠悠地连喊三遍“晚上过来看电影喽”。他的声音有点尖,喊第三声时还有点沙哑、沧桑。
后来我离开村子,经过多年的艰难打拼在城市得以落地扎根。闲下来时,我常常会想起故乡的那些人和事,耳边总会响起高天龙站在山头上大声呼喊“看电影”和一大早在山垭口唱歌的声音,那带着浓浓乡音的声音让我痴迷陶醉,但也让我备感凄凉和酸楚。
每每想起故乡,悠悠荡荡的声音和让人啼笑皆非的各种故事便裹挟着故乡的风、故乡的夕阳萦绕着我。我深知,我和故乡之间,连着一份不舍与牵挂,这是曾让我拼命想要逃离的故乡留给我挥之不去的情结。
如今,村子四周的山坡上到处是成片的树林,再也看不到昔日麦浪翻滚、玉米金黄的场景。一条宽阔的混凝土公路从树林中穿过,经过村口后连到老公路上,直通集镇。修通这条公路是村民們世世代代的梦想,在当地党委、政府和村民们的共同努力下,梦想终得以成真。
2019年初秋,我到故乡所在的县城出差,借机绕道回到村里。我欣慰地看到村里的人家全都用上了自来水,有的还在村里几位养殖大户的基地干活挣钱,实现了家门口就业。更让我惊讶的是,狗娃和他的儿子都娶上了媳妇,盖上了新房,还买了一辆客货两用的面包车。一打听,我才知道父子俩前几年外出打工挣了几十万元,回到村后,在镇村两级的引导和帮助下,利用手里的钱养上了乌鱼和美蛙。不仅如此,镇政府还从县上请来专业养殖技术人员免费指导父子俩,并帮着搭建销售平台。仅三四年功夫,父子俩养出来的乌鱼和美蛙便在周边几个乡镇成了紧俏货,狗娃的儿子整天开着那辆面包车在几个乡镇来回跑。
2018年夏天,经村里人介绍,狗娃27 岁的儿子娶了一位23岁的水灵灵的女子,儿媳还给狗娃介绍了一位老伴儿,家里一下子喜庆、热闹了起来。
与我同年的狗娃,以前总是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样子,如今随时都是衣着整洁,跟换了个人似的,老远见了我就亲热地打招呼,还直呼我的小名,再也不像以前见了我畏畏缩缩连招呼都不敢打的样子。
狗娃现在大变样了,住上了新房、娶上了媳妇,还成了乡邻们眼里的老板,大家要么叫他“富贵”,要么叫他“高老板”,只有我们这些童年伙伴碰到一块儿后,一高兴才叫他一声“狗娃”。
高天龙虽然78岁了,但精神不错,人也没啥大病,整天帮着儿子和孙子照看鱼塘。他闲着时依然要和村里的老人喝杯小酒,有了几分醉意后就开始哼唱几句。据村里人讲,他还带着村里的几位老人在院坝里学跳“坝坝舞”。
如今,故乡的风貌变了,儿时的一些记忆碎片也难以复原,一些生活细节只能在记忆中寻找。村子里的人逐渐变少,有的已长眠于村子前后的山坡上,有的则在镇上建房居住,而我依然眷恋故乡,常常梦回故乡的山冈上、小河里。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喜欢一个人在夕阳辉映下的山头上漫步,痴迷地感受故乡温柔的山风,聆听故乡的声音。恍惚间,我听到了某一山头飘来的动人心弦的声音:“晚上来看电影喽。”但仔细聆听之后才发现,原来喊的不是晚上看电影,而是喊高老板晚上送10 斤美蛙过去。那声音伴着清凉的晚风,伴着最后一抹霞光,在故乡的山头上悠悠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