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昨
2021-07-13许玮
许玮
我是在一个傍晚走进大同鼓楼西街的纯阳宫的。不记得什么季节了,印象中,风柔柔地吹过街面,巷子里一片安静,连空气中都氤氲着城市的古旧。
许多年前我便知道,大同纯阳宫也称“吕祖庙”或“吕祖观”,是塞北很著名的一处道教场所。据说,与晋南的芮城永乐宫、晋中的太原纯阳宫,并称山西三大纯阳宫,在道教中声名煊赫。
那个时候,大同古城正开始实施规模空前的保护修复工程,许多地方的工程已经展开,但纯阳宫所在的那一片老城区暂时还安静。当时的纯阳宫,很小,也很破败,仅有的几座殿宇被挤在许多低矮的平房间;山门外的路面不是很平整,有些坑坑洼洼,若不是专门来寻访,很难注意到那是一座道观。我小心地走上门外的台阶,穿过门缝向里望望,没有人,犹豫了一下,便轻轻去推那掩着的门,猛地,传来了狗叫,随之,响起了人的声音。一个道士朝門这边走来,隔着门问我找谁?什么事?那时,纯阳宫还没有作为旅游单位向公众开放,门外是喧闹的市井,门里关着禅境的与世无争,除了神秘,还是神秘。我向那道士说明来由,他缓缓将门打开,探出头看着我,而我胸前挎着的相机,让他瞬间产生了警觉的表情。
许多年过去了,虽然我记不得那是什么季节,但对那道士的印象却从未模糊。他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也不算低,浓而黑的头发,在头顶绾成一个髻,再别一根白簪;蓝色的中褂长及膝盖,飘然素净;白色的袜筒高至膝下,用带子扎紧,显得精干而潇洒;脚板很大,似乎刚能装进那双圆口鞋;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眼睛清亮而明澈,面庞温婉又白皙,淡然之中透着一份超拔,让人觉得不可亵渎。
那段日子,为了记录古城即将开始的变迁,我将相机随身带上,时常奔走于老街老巷,可于一个竟日里闭关修行的道士而言,这也许让他感到了新鲜。他允许我进去,但我能觉察到,他有些意外,甚至是一些不自在——或许这隐在市井里的道观,许久都没有人来过的缘故吧。我跨进院里,适才凶悍的狗叫声,原来是一只看上去很温顺的黄狗发出的,有了主人的呵斥,它知趣地对我摇起了尾巴,温顺而听话。一刹那气氛的转变,让纯阳宫有了一种很旧又很暖的意味。
记得纯阳宫里有一棵树,古意苍苍,我没留意是什么树,但虬曲的枝干在傍晚的天色里,很适合被摄入镜头,于是,我便兴冲冲地找着拍摄角度。也许是因为年轻道士在我身边,大黄狗再没有叫唤,而是很温顺地卧在树下,蜷曲如一个蒲团,西斜的阳光为它的毛色镀了一层金黄。我是来寻访古建筑的,捎带着会打问一些关于道教方面的历史,但怕说错什么而引起年轻道士的反感,所以,有那么一刻,我独自拍照,想赶在天光收尽之前,捕捉到塞北这处最知名的道教场所的古典之气。
为了拍那棵古树,我三番五次变换着拍摄的姿势,但效果终不满意。那年轻道士一定好奇我缘何如此费劲,便走到我身后不远处说,“就为了来拍这棵树吗?”我笑了笑,说,“不,更想了解纯阳宫的历史。”他听了,也笑了笑,不说什么。我进来有一段时间了,和那道士只有这两句对话。纯阳宫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吧,但他却在我的参观中,似乎对这道观感到些许陌生——或许,我这样的造访,着实让他有些尴尬。大黄狗一直卧在树下,很乖,边舔前爪,边摩挲脸,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发现,除了我,院里再没有别的游客。
暮色一点点浓重,已经不适合拍照了,我便绕着观瞻那几座显得古旧而斑驳的殿宇。大殿坐北朝南,廊柱的雀替上皆金龙盘绕,一块块匾额高悬于门楣中央,暗淡的阳光落在上面,一种庄严,一种静穆,时间越久,历史就越发深沉。适才,余晖照进殿宇,投射在造像的面庞上,表情宛若真人,可只一刹那,殿里便幽暗下来。那年轻道士不但没有撵我走的意思,而且,我能看出来,他努力想和我找话说,但又有些语塞,不知说什么。其实,彼此都是。
也许是年龄相差无几的缘故,静默中,我终于拿起勇气和那道士攀谈,问他“老家在哪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很响亮地告诉我,“湖北。”我这才留意到他不同于塞北口音的南方腔调。我俩又说了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年轻道士显得自在了许多,神情也放松下来,还将大黄狗唤来,躬下身子逗弄。黄狗很享受地任由主人抚摸,刹那间,一种很清苦但又其乐融融的修禅意境涌到我的心头。
我认真地观瞻着纯阳宫的殿宇,檐角偶有风铎声划过,响着遥远年代里的故事。年轻道士随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每一回头,他都与我目光相对,不说什么,只浅浅一笑,是一份善良,也像是有些羞涩。晚风拂过他清秀的面庞,在不易察觉的精神世界里,禅,是一种笼罩在心底的若即若离。
告别纯阳宫时,很重很重的暮色已将古城笼罩,我这才觉得自己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年轻道士和我一起走到门口,与其说来关门,不如说是送别我这个有些“奇怪”的踏访者。我微笑着和他告别,说了些多有打扰的话。他没说什么,点点头,莞尔一笑,还是那样的表情,笑意挂在唇角,有什么想和我说,但终没有开口,拱手向我行了一个礼,缓缓把门关上。黄狗不知卧在树下,还是淘气到了哪里,再没听到它的叫声。从始至终,我没有见这道观里有别人,想必,年轻道士守着纯阳宫,守着道观里的禅意,已经很久了吧?隔着墙头,我听到树枝的沙沙声,暮色里,一切都宛如既定,但又被内心微妙的情感波痕所打搅。
许多年过去了,大同古城已经在规模空前的保护修复中脱胎换骨,许多曾经被摄进照片里的老街、老巷、老屋、老院,都变了样儿,先前的道路,和道路上的花木,已难寻旧影。纯阳宫也不复旧日的破败景象,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长廊水榭曲径通幽,藏玄蕴奥、古意盎然,来来往往的路人,再也不用隔着厚重的木门询问是否可以进去一览——纯阳宫免费对外开放了。一切依旧,可一切都变得陌生了——那年轻的道士呢?
那个暮色中的情景,那位年轻的、甚至有些羞涩的道士,我没有寻见,或许,他去别的道场修行了,甚或回了自己荆楚的老家。他那么年轻,头发黑而浓密地在头顶绾成一个髻,蓝色的中褂长及膝盖,飘然素净……两个陌生人,几句交谈,浅浅的,却蕴着一种初见的美好。那只大黄狗也不在纯阳宫了,没有了犬吠,倒少了一份尘世的烟火气。院落中央的祖师殿内,供奉着吕洞宾、王重阳和丘处机三位全真教的宗师,灰瓦覆着的殿顶,在暮色里泛起诱人的暖光。殿宇前,硕大的香炉也换了新的,但禅意里还有当年的旧格调,而纯阳宫的历史已被不断地书写、接续,只是,再寻不到那年轻道士的身影了,暮色里的景致,似乎少了些什么。
张爱玲在她的一篇短文《爱》里写道,“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一份美好的情境,更是不期然的尘缘,而不在于禅的有无。纯阳宫内外,一切都不是从前了,可暮色还像昨日一样,酽酽地,一点一点堆积,仍是没有风,等着谁来推一下那紧闭着的木门。
但,终至一场无言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