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灯绳
2021-07-13焦淑梅
焦淑梅
我们睡到半夜,常会被尿憋醒。三个孩子在子时或丑时,差不多轮流着从被窝里爬起,睡眼迷离,大声喊娘。
“娘——,紧尿了,拉灯。”三两声呼叫,睡梦中的娘会猛然醒来,黑暗中,摸索着抬臂,伸手,揪灯绳,拉灯。“咔嚓”一声,屋里瞬间铺满浑黄的光,吓得地下寻食的老鼠“哧溜哧溜”蹿到躺柜后的鼠洞里。随后,就是我们哗啦啦如流水的尿声。在寂静的夜里,尿声会让我们自己也陡然激灵一下,随后,尿盆递给娘,她把尿倒进地下的尿罐里。拉灭灯。被子紧紧地裹住我们,一倒头,又睡。
晋北小山村的这户人家,很快又沉入寂寞和黑暗中。
一家五口人,挤在一条大土炕上。从东到西的顺序是:妹,娘,爹,弟,我,我把门口。那扇多年的木门风干走样,并不能严丝合缝地关好,半夜里常常吱吱扭扭地哼着隐隐约约的小调,偶尔会冷不丁“咔哒”一声,像有人在撬门。特别奇怪,一直睡得沉沉并在打呼噜的我爹,每当门闹腾时,他准会“吧嗒吧嗒”嘴,洪亮地说句“哎,进来吧——”,很快,呼噜声又开始打响。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常被那奇怪的现象吓得尿紧,脑子里不由得幻化出各式鬼魅,它们没有具体的形象,仿佛空气中到处都有。迷迷瞪瞪就喊,“娘——,开灯,要尿尿。”娘刚躺下没一会,被我喊烦了,骂一句,“水泡烂了!”不理我。我一把把被子蒙头上,很委屈。怎么不把灯绳弄长点,让我也可以随时开灯?
灯绳是一根线绳。白天,它从房顶上黑色的圆拉盒里垂下,垂在热炕之上一尺左右的高度。夏天的窗是开着的,有风入室。微风里,灯绳左右轻轻摇摆;遇到疾风暴雨,窗户被风吹得猛烈开合,灯绳也疯了一样狂扭腰肢,幅度几乎达360度。我们在做什么呢?围一起,看小人书《西游记》《红楼梦》,耍羊拐骨,弹杏核,打宝。要么和弟弟妹妹,要么和要好的几个小伙伴。周末或假期,没啥作业,我们的时间多得怎么也浪费不完。我们一玩起来,根本不关心外头天气如何变化。娘从地里回来了,一进家,看见临窗下叠着的一溜被子被跑进家的雨,打湿;看见炕上铺的油布上落的沙土厚厚,有半寸;看见那根灯绳已经挂到了房顶裸露的椽缝里,缠得紧紧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
我一直把娘的骂当耳旁风。别说是骂,就是因为哪次考试数学成绩班里倒数,她拿着扫帚疙瘩满大街追打我,我都不放在心上,该跑跑该哭哭该笑笑该吃吃该睡睡。亲人们都说我像傻大姐,没心没肺。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我。
我爹的艺术气息曾在煤油灯的光晕里被他无限膨胀。那是灯绳出现之前,时代及个人的一段履历——灯绳有知情权。夜是梦的温床。真的想象不出,一个受苦的工人,一身雄健的肌肉和一副宽大的骨骼里,是一颗文艺得让人咋舌的心脏。他白天骑自行车来回二十五里地,上班。晚上,在我们都入睡后,他拿出节衣缩食买的画纸和油料,画画。山村的冬天肃杀、寒冷,几乎夜夜寒风呼啸,寒冷像无孔不入的钢针一样,穿过薄薄的窗户纸,刺向我们每一寸肌肤。晚饭后,我们早早就钻入热炕的被窝里,逃避奇寒的袭击。醒来时,一灯如豆,爹伏案的阔大身影斜映在熏黑的土墙上,那剪影让我觉得乡村岑寂的夜有些许神圣。爹绝对是我童年眼里的英雄。至少三到五年吧,煤油灯下的他,不懈求索。终于,自信到可以开张卖画了。一个春节前的集市上,他练摊,卖画。十几张浓墨重彩的“猛虎下山图”,在刺骨的寒风中,熬了一天,没卖出去一张。我見过爹被煤油灯熏黑的鼻孔,熬夜后的熊猫眼,村人夸他画得好时他脸上闪过的喜悦。但也是从那天起,再不见他画画了。他的画笔和画纸仿佛一下子从屋里摆的那两个大躺柜上消失了。他的文艺梦仅是黑夜里的一个童话。其实,有段时间,我比搁浅画笔的爹,还有说不清楚地失落。很长时间,我曾怀疑,那段日子不是真实的。
“爹怎么不画画了?”
“煤油贵,白费油。”
春日迟迟。一天,村里通电了。电灯照亮了山村的夜。拽下灯绳,黑夜如火燃烧,我们的雀跃由白天延伸到黑夜。爹下岗了,开始养成群的猪,当猪倌。我们就着电灯,写作业。一开始是25瓦的灯泡,很费眼。就算暗橘色的光晕毫无遮拦地铺满屋,即便娘走到跟前,我也得使劲瞅瞅瞅,才能完全辨清她五官的位置。怎么不装一个瓦数高一点的灯泡呢?我想不通。生活到底多艰难?就是念初中后,我也想象不出。娘不识字,只要我放学回家把作业摊在炕上,装模作样,许多时候,我其实是在偷看《佛关》或者《隋唐演义》,娘看见,也满意得很,安慰得很。她小时候就顾着在一场场“运动”中活命了,没机会上学。她崇拜书本,高看文化人。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暗淡的光带给人的那种压抑。我捻起灯绳,一边摇晃,一边问,“娘,咋不换个大灯泡?”娘说:“就这,每月电费也几块钱哩,得省着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突然想到,似乎很长很长时间,家里没粘过荤腥了。一斤猪肉就3块钱,娘在乡里的肉摊旁踌躇了无数次,到底也没买半两。集市上转悠一上午,往往是提溜两颗大白菜回来。顿顿能吃上清炒大白菜也谢天谢地,漫长的冬季,这都不能保证。夜色弥漫,昏暗的电灯下,我们一家人围着我爹自制的杨木炕桌,有滋有味地吃饭,经常是玉米糊糊、烧山药蛋,就着咸咸的老腌菜。
日子慢腾腾地过。就如爹娘感觉不到我们长大,我们也感觉不到爹娘一天天一点点变老。忘了从哪天起,屋里的灯光变亮堂了。拉开灯绳,就打开了白昼的开关。60瓦乃至100瓦的灯泡,照着我们笑靥如花的脸,也让黑暗彻底逃遁。更让我欢欣无限的是,一根一根的灯绳,如春夏院子里的牵牛花,遍地安家。堂屋有了灯绳,西房有了灯绳,院里有了灯绳,南房有了灯绳。嘿,连茅房也有了灯绳。多少年了,最怕夜晚贪吃,后半夜拉肚子。跑茅厕是三更半夜很恐怖的事。一头冲进黑夜,只有深天上的星星照亮。树影婆娑,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流浪猫幽暗的眼……有点风吹草动,会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我曾是那么钟情我家养的名字叫“狗”的那只大黄狗,有那么三二年,它是我半夜上茅房最好的陪伴,我蹲厕所,狗蹲我旁边。我摸着顺溜溜的狗毛,好像摸着一把凌厉的剑,狗壮我胆。但是,我更梦想一万次,院里有一根可方便拉拽的灯绳,刹那间带来明晃晃的光,可逼退深不可测的黑,让我不再胆小如鼠,在黑夜里抱头鼠窜。
在我家西房里,我曾让灯彻夜醒着。十七八岁,我需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安放自己成长的青春,春夏秋三季,我搬到隔堂屋的西房睡觉。长大了,不再有那种黑暗里幻化出的莫名恐惧。我喜欢在静静的夜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流露一个少女的漫漫心事,心事如潮水,淹过时间的分秒。马蹄表滴答滴答,不知疲倦,声音仿佛能穿透世间万物,独独敲打不动我悠悠走神的心。眼前的书桌上,桌上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我彼时的心事,还配有油笔的素描小画。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夜,也打湿了我的心。偷偷翻着他正青春的一张照片,帅气得让我泪流,无声的泪和着窗外的雨,是让人肝肠寸断的气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送我一张照片,照片后附一句他摘抄的宋词,也送了我一个转身的背影。
在学校旁左手的一个小饭馆里,好几次,看见他与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一起吃山西拉面,筷子挑起长长的面条,牵扯着他们彼此眸子里流出的无限深情,深情得旁若无人。一根根白白的面条像一束束探照灯的强光,刺得我落荒而逃,唯有黑夜能掩饰我的自卑,可以恣意婉转一腔惆怅,遗世独立。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死刚强如铁的女孩,却被青春撞得五迷三道,犯花痴。
西房的木门之上有一个四方的玻璃窗,贼亮的灯光无遮拦地穿过堂屋,再通过爹娘门上那扇一样的窗,打在他们的房内,一定是半夜醒来撒尿。他们看见我不息的灯,会喊:“大丫头,快睡觉,都几点了——”,很是质疑与不满。我赶紧躺下,揪起那根灯绳。有几次,疑似听到爹的脚步声在堂屋响起,慌忙中我用力过猛,竟然把灯绳齐根揪断,于是就有了一夜的灯光照着我。次日一早,爹起来,找了新线绳,踩在高凳子上,小心翼翼给拉盒里穿线拴灯绳……更多的时候,随着清脆的关灯声,一腔心事淹没在黑暗中。有三两秒,能感到灯绳刚放手后的那种失托,它在无边的虚空里晃动身体,像无依靠的人,摇摇摆摆,慢慢地,慢慢地,安静下来,复归垂直。
记得那时候,由于电压不稳,村里经常停电,往往毫无防备,会被黑暗突然袭击。习惯了亮,再陷入黑,很让我们手足无措。而每次再重新来电时,孩子们太性急,总是第一时间抢着拽灯绳,急切迎接光亮。奇怪的是往往弄巧成拙,强光如一道闪电,就听得轻微一声“啪”,家里又复归黑暗——灯泡闪了。爹于黑暗中打亮手电,左手执起灯泡,对着手电,照啊照。观察一两分钟,会无奈地说,“钨丝断了,这灯泡用了还不到两个月啊!”不得已,抠抠索索拿出一块钱,让我弟弟去小卖部再买一个。待到光亮满屋时,爹不忘叨叨,“以后拉灯绳慢一点啊,慢点!”我和弟弟妹妹不住地点头,喏喏连声。灯光下的我们,一定也像一根根瘦骨伶仃的灯绳。我们不也是牵扯着爹娘的希望之光吗?他们无怨无悔,接受着彼时时代与社会赐予的一切,无论灾害与磨难,贫穷与疾病,悲伤与泪水。而黑夜与白天的交替中,播种与收获的奔波中,汗水与泪水的交汇中,他们总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多苦多难,不曾绝望,不曾停下,不曾放弃。
他们是追光的人。
灯绳是黑夜的守护神,守着灯光,守着屋子,守着屋里的男人,女人,孩子。一年年一天天,一辈又一辈,深情地抚摸着一双双拉灯的手,凝视和容纳着烟火人间里村人丰富的表情。世世代代,人们像犁地的牛,守着青山绿水,几亩农田,一方热炕,就把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真是沒料到,那根摸了千遍万遍的灯绳,有一天,让习惯拉灯的手,伸出去,再也触摸不着,灯绳时光定格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灯绳成了念想,成了时代里程碑里一个明晰的符号。在拽放之间,它活过了时间的生死。而生养我的那个晋北小村,时移世易,依然子子孙孙无穷匮。看时代进步与变迁,无限欢喜,但也会有莫名担忧。
如今,声光电无所不用其极,使得白天黑夜没有明显的分界。至于灯,掌控它明灭的,是开关,可手控、声控。如今的村人,有各种谋生出路,生活有保障,相对可以活得怡然自得;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般,吃穿住行,无不是困扰人一生的大难题。
我在静谧的夜里,常梦回到村里,村里的院子,院子的房里,拨弄着被烟雾熏黑的那根灯绳。会喊,“娘,紧尿了——”“咔嚓”一声,我家的灯亮了;咔嚓,咔嚓,又有别人家的灯亮了。一户一户的人家院里,明明灭灭。站在村南高高的斗山顶,俯瞰,村子的夜晚像天上的夜空,忽闪忽闪地眨眼。而它给孩子们打造的,一定是人间天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间或几声狗吠,让乡村的夜更宁静。
选自《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