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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变成猫在你的臂弯沉睡

2021-07-13余以嘉

花火B 2021年4期
关键词:外公

余以嘉

作者有话说:每个周五,我都会去超市采购下一周的食物。超市的海鲜区明亮整洁、秩序井然,和我小时候常常去逛的菜市场完全不同。十几年过去,时异事殊,然而盯住游鱼活虾就挪不动脚的那群人里,却依旧有一个我。

虽然没办法重回六岁那年,坐我爸自行车后座上去赶早市,也不太可能再疯跑进泥塘里,和小伙伴一起挖泥鳅,但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至少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变。

当我想到这里,裹得团子一样的陈淼哈着气从寒雾里走出来,牵住了我的手。我俩蹚着时光的水流,一步一步地走回童年的雪天,一次也没有回头。

原来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被看到、被挂在心上,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1

冬天的早上,江寒聿骑着车子一路飞驰,很快赶回菜市场。

他远远看到摊位后的陈淼正在和客人讲话:“姨姨,一斤鱼我爸爸就挣两毛钱,您把带鱼上的冰都摔掉了,我们可就不赚钱了啊。”

客人拿陈淼当小孩子对待,正眼也不瞧,回道:“我要买的是鱼,又不是冰。再说了,你家这鱼碰都不让我碰,是怕人看出不新鲜了吧?”

陈淼围巾耳罩戴得严实,说话声音倒是没打折扣:“哪能啊,姨姨您看看身后那大高个儿,他每周末都过来买我们家带鱼。要是不新鲜,他犯得着大冷天的骑半小时的车来我们摊上买鱼?不傻吗他?”

她话说得情真意切,挑鱼的阿姨也不由得停了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自行车边上果然站了个大高个儿,少说得有一米八,哪怕冻得脸通红,也能看出是个挺周正的小伙儿。

江寒聿就直愣愣地站着,任由两人打量,半晌想起来讲话了:“鱼很新鲜的。我不傻。”

他不讲话还好,一讲话,卖鱼的和买鱼的都笑了。

阿姨也懒得再摔冰,支使陈淼再装上几条宽些的带鱼,一边掏钱一边还在笑:“讲话这么老实的小伙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你今年几岁了,说亲没啊?”

她看着江寒聿的脸变红,拎着鱼笑呵呵地走了。

江寒聿把自行车把上挂着的鸡汤豆腐脑取下来,身边的小塑料桌上有碗,他直接连袋子一同放进去。

陈淼从他手里接过碗,顺带踢了一下他的鞋:“傻子,人家那是跟你开玩笑,你脸红什么?”

江寒聿啃着酥油饼,不接她的话茬,反问道:“那我是什么时候住的城南?又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买的鱼?瞎话张口就来,你也不怕咬着舌头。”

陈淼“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饼。

江寒聿不松手,她拽了一下没拽动,索性就着他的手,直接伸嘴过去扯下来一块,吃完还不忘数落他:“也太小气了吧!等明天我就让我爸把你铺盖全扔大街上去,叫你天天在我家吃、在我家睡,连块饼都不分给我!”

她讲这句话时嘴比脑子快,说完就后悔了。

江寒聿在她家住,是因为江家对陈淼的爸爸有恩,是求来的,并不是赖着不走。

况且,江寒聿天不亮就骑车到城区的另一头买早餐,也并不是闲着没事出去吹冷风,是她天天闹着要吃鸡汤豆腐脑,还指定就要古城街的那家,江寒聿才早早起床出门。

然而话说出口去,要她低头服软,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僵持了漫长的十几秒钟,江寒聿幽幽地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笼布包裹着的两个饼给她:“不是不给你吃,是让你吃热的。”

陈淼彻底老实了,接过饼,巴巴地抬眼看他:“我吃一个就好。”

“嗯。”

“你出门的时候没戴帽子,耳朵冷不冷?”

“嗯。”

“那什么……你身上都是葱油味,一会儿吃完饭,离我远一点好吧?”

“你把饼还给我,现在,立刻。”

2

做生意没人能定点吃饭,午饭也是江寒聿做好了带到摊位前,陈淼趁着没人买鱼的时候往嘴里塞上几口。

天黑回家,一进门,陈淼闻到烧鸡的味道,扯下围巾就往厨房跑。

她爸陈思和瞧见自家闺女两眼冒绿光,连忙叮嘱:“鸡腿有两个,你和小江一人一个。”

陳淼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她爸这话听起来,就好像认准了她会吃独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寒聿才是这家亲生的孩子。

她把手里的鸡腿扔回袋子里,头昂得好高:“哼,不吃了。”

闷闷地回到卧室,陈淼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第一次见江寒聿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孩。

陈思和领着她去江家送月饼,出门之前,对她叮嘱了不止一次,到了江爷爷家之后不许问东问西。至于原因,却不肯告诉她。

江家远比她想的气派,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墙上挂的书画很漂亮,但是房子却空得有些吓人。

陈淼起初以为是屋子太大的缘故,后来才发觉是因为房子里只住了两个人——老人家不爱讲话,小孩子也安安静静,唯一让人感觉热闹点的,也就只有在沙发上打滚的那只亲人的大猫。

再后来,陈淼知道了家长不许她乱问的缘故——江寒聿的爸爸在他出生前就因病去世了,而他的母亲也在生他时难产离世,没能有机会看着他长大。

白发人送黑发人纵然令人肠断,但新生儿的哭声却不因老人身心俱疲而停歇。江寒聿的外公接回了女儿的骨灰和襁褓中的外孙,不过一夜之间,他的脊背却是再也直不起来了。

江家的这个外孙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在陈淼的记忆里,她爸好像隔三岔五就骑着自行车带她去探病。车筐里放着苹果和奶粉,后座上坐着个扎麻花辫儿的她。

陈淼体格健康,打从生下来就没打过吊瓶,最讨厌的就是消毒水的味儿。每次去诊所陪那个长得比她还白净的小瘦子,她总是满脸的不情愿。

但不知为什么,小瘦子一见到她,眼睛好像都亮了。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无聊的东西,哪怕是课上罚抄单词的倒霉事,他也都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他听得认真,陈淼讲得也就愈发卖力,连说带比画的,一下子不小心碰到了他扎着针的手。

陈淼惴惴地瞥了小瘦子一眼,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放下了心,问道:“你手怎么跟冰块儿似的,都吓到我了。”

小瘦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多冷水打进去,肯定会凉的。”

陈淼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有没有好一点?”

小瘦子点点头。

再后来,她就这样牵着他的手指,把他领进了陈家。

敲门声把陈淼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忘了自己还在生闷气,下意识地说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江寒聿,他看了看陈淼的神色,把碗放到桌上。碗里装着鸡腿,只不过已经被他拆成方便入口的小块鸡肉,上面还均匀地撒着孜然和辣椒粉。

她就是再不讲道理,这时候也没有办法生气了。

3

升上高二之后,陈淼的年级排名一点点滑落,没等家长开口,江寒聿自告奋勇要给她补习。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陈淼——她不是不聪明,也不是学习方法不对,而是……太懒了。

和每一科都稳坐班里头把交椅的江寒聿不同,陈淼感兴趣的数学和物理,几乎能拿满分,至于她觉得无聊的历史和政治,就懒得背也懒得写,考试更是随缘。

下了晚自习回家,江寒聿在陈淼奔向厨房之前把她拽住,凭借着身高优势将人带到了卧室。

陈淼饿得前胸贴后背,满是渴望地盯着他手中的那盘炸带鱼,叹口气,问道:“你干吗?一整盘吃下去,小心你积食。”

江寒聿受不了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下盘子,从书包里抽出历史课本:“百家争鸣的历史意义,儒道法家各自的代表人物和思想,你背得出就能吃。”

陈淼怒气冲冲地盯着江寒聿,几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但她内心也知道,江寒聿这人最重承诺,他答应了自家老爸监督她学习,就肯定不会放水,她再闹也是白费工夫,还不如早点交差早点吃东西。

尽管内心想通了,陈淼依旧表现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把历史课本翻得哗哗作响,抱怨道:“你说的知识点到底在哪一页啊?”

江寒聿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百家争鸣在第二十三页,儒家代表人物和思想是在第二十五页,道家的在二十七页,法家的在二十八页。”

陈淼夸张地摇摇头:“连页数都记得这么清楚,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她原以为江寒聿听了这话,会在她额头上敲一下以示惩戒,却没想到他毫无反应,只是垂着眼睛看课本,仿佛……她刚刚不曾讲过那句话一样。

卧室里一片寂静,唯一的声响来自窗外的阵阵松风。陈淼自知理亏,也默默低下头去看书,只是她心里一团乱麻,看了半天,知识点一个也没有进脑子里去。

平日里和颜悦色惯了的人,偶尔收起好脸色来,不需要发火训人,就足够让人背后发毛。

闷着头看了半天的书,陈淼终于忍不住了,轻轻踢了一下江寒聿的脚尖,问道:“你为什么学习这么拼命?是想让江爷爷多夸夸你吗?”

江寒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的外公。

外公对他绝不能说不好,吃穿用度从没有苛待过他,生了病也总是第一时间带他去医院,但除此之外,两人之间竟像是没有情感的联系。

在江寒聿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好奇,电视上出现一只鸟,都会让他兴奋半天:“外公,看啊!鸟!”

与此相对,外公总是兴趣缺乏,淡淡地说一声“嗯”,便不再讲话。

再后来,江寒聿渐渐长大,两人的对话更是寥寥。有时他甚至怀疑,外公一大早出门去,也是因为不想和他打照面。

他不是没见过外公开怀的模样。

有那么一次,外公的友人来访,他去厨房泡茶,听到外公爽朗的声音传来:“你问我这猫啊?是缅因没错!性格好得很,又聪明!就是挑食,最近吃水果只吃哈密瓜……”

江寒聿险些被开水烫了手。上周期末考试出成绩,他考了第一名,兴冲冲地拿着试卷回家给外公看。

第二天回到家,看到桌上摆着的哈密瓜,他下意识地以为……

后来,外公年歲渐老,照顾他愈发力不从心,陈叔叔便将他领回了陈家。

“喂!你发什么呆啊?”陈淼凑到他的面前,不满地问道。

太近了,他简直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江寒聿不动神色地和她拉开距离:“没什么。你知识点都背好了?”

“还没呢,对了,小江,我见你今天经过馄饨店时回头两次,要不我们明天吃馄饨去啊。”陈淼笑嘻嘻地说着,企图蒙混过关。

这一次,江寒聿却意外地买了账,任由她将话题岔开:“你不是不喜欢吃馄饨吗?”

“我这就叫舍命陪君子,够意思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罪恶的黑手伸向带鱼。

江寒聿侧过身,假装没看到。

课本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原来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被看到、被挂在心上,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4

陈思和推开门,看到客厅里两个小祖宗在打架。

严格来讲,是一个绕着餐桌跑,一个跟在后面追,并且不断投掷着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好家伙,鸡毛掸子、毛绒玩具、橘子和苹果,都乱七八糟在地面上躺着。

他一把揪住即将跑过身边的江寒聿:“好了,好了,消停会儿吧。”

这一下便宜了后面的陈淼,冲上来对着江寒聿一阵拳打脚踢,大有日子不过了的架势。眼见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陈思和直接把她提溜了起来:“怎么还哭上了?闺女,你是打人的那个啊。”

陈淼拿手背狠狠抹了一把泪,指着江寒聿:“路上发生的事,你敢不敢跟我爸讲清楚?”

陈思和没见过她凶成这样,一时之间也有些诧异:“怎么了这是?”

陈淼甩开他的手,跑回自己卧室,还没忘了摔门。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江寒聿解释道:“放学路上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被车蹭了一下,没大事,连皮都没破。您别和陈淼生气,她是担心我。”

陈思和端起茶杯,又放回桌上。

淘气的孩子固然难缠,但太懂事的,管教起来也不容易。尤其江寒聿又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也就和陈淼打闹的时候,还能看出点孩子气。

他端详过江寒聿的两条胳膊,是没什么问题,但当视线回到少年的脸上,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小江啊,成绩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也不怪小淼跟你急,你看看你这黑眼圈,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啊?”

江寒聿仍旧是平和地笑着:“陈叔叔,我知道了。因为期末考试就在下周,我才开了几天夜车,以后再不会了。”

回到卧室,江寒聿艰难地脱下衬衫,忍耐着不发出声音。镜中清瘦少年的侧腹,青紫色瘀血触目惊心,显然并非像他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经年失眠,他以为自己的身体早已习惯,但高二下学期骤然增加的课业和压力,使他的睡眠时间愈发减少,常常一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这次的事故,也是因长久的睡眠不足,致使他过马路时精神恍惚,才被车子蹭到,摔倒在大路上。

他坐在床边,暗自希望陈淼未曾察觉其中的关联。

骤然响起敲门声,江寒聿刚刚披上衬衫,卧室的门便被打开来:“喂,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话音未落,江寒聿难以形容的表情映入陈淼的眼中。

她“啧”了一声,算作回应,抓起床上的毛巾被,往江寒聿身上一扔,兴冲冲地讲道:“我还不了解你嘛,怕给我爸妈添麻烦是吧?法子我都替你想好了,就用我存下来的压岁钱,咱俩一起去医院,再没别人知道。”

江寒聿推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陈淼被他不冷不热的感谢噎了一下,气得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不是吧?你觉得睡不着觉不是病?一天天眼睛跟个熊猫似的也就算了,今天你差点被撞!你当我没看见,过马路的时候你眼睛是闭着的!”

她原本打算给这个讳疾忌医的傻瓜一记重拳,但又找不到地方下手,只能猛捶了一下床上的枕头,愤然离开。

5

这是他们第一次冷战。

进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江寒聿终于忍不住,打算和陈淼讲和。周六的下午,他骑车出门,去提之前预定的蛋糕。

蛋糕店生意兴隆,店员忙中出错,忘记了江寒聿的订单,他看了眼表,时间还早,决定在店里等。

蛋糕做好时,橱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他拎着沉甸甸的蛋糕走出店外,一颗心却是轻飘飘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见了蛋糕后陈淼的表情,无论是喜悦,还是嫌弃。

商业街上人潮汹涌,江寒聿发觉自己只顾着快些出门,却没有考虑到自行车载蛋糕的风险。愈是担忧,不好的事情偏偏愈是容易发生。拐弯时发生的小小碰撞,将精致的蛋糕变作一团泥泞。

将盒子盖好,江寒聿的神情不复在蛋糕店时的轻松——接连的不顺利,连同冬夜的寒风,使得他禁不住战栗起来。

放好车子,他进入楼道,用钥匙打开门,门内是一片漆黑。他手忙脚乱地将电话拨过去,回应他的,是无尽的忙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快九点时,陈叔叔终于将电话拨了回来:“小江啊,我和你阿姨在医院呢。陈淼眼睛出了点问题,对,手术做了,她正休息呢。”

挂断电话,江寒聿冲进了腊月的寒风之中。

病房外的陈叔叔见到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大冬天的,你跑过来,连个围巾也没围。”

江寒聿迫切地想要看到陈淼的伤势如何,却又怕打扰了她休息,只好坐在走廊的位子上,听陈叔叔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寒聿出门之后,两位家长仍旧坐在客厅看电视剧,看得正入迷,听到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陈淼在家里没少一惊一乍的,也没谁当是个大事,但陈淼妈妈刚巧打算给杯子里添点热水,便顺路过去瞧她一眼:“淼淼,你没事吧?”

映入她眼帘的陈淼紧捂着脸,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都在抖。

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是骇人的殷红色。

救护车很快赶到,将她送往医院。

等在手术室外的父母两人坐立不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又如何能想到有这样糟的事情发生。

当时在书房里,陈淼想要拿书架最上层的宣纸,打算踩着马扎伸手去够。但马扎稳固性不好,她一踩上去便失了重心,往左前方倒去。护住脑袋的做法理论上来讲并没有错,但陈淼忽略了,书柜上还摆放着她昨天拆开的铜制摆件。

巨大的疼痛,让她怀疑自己整个脑袋都要坏掉了。

能够醒来,对于陈淼来说,已经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床边坐着的江寒聿,看她的神情,仿佛是在注视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太痛了,连牵动嘴角都像是在受刑,陈淼摸索着拿手指轻轻戳了戳江寒聿的胳膊,有点想哭。

江寒聿抓紧了她的手,像是能读懂她的心事一般,说道:“医生说,晶状体和角膜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你放心,手术很成功。”

“可我还是担心……”

江寒聿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像是用心脏的跳动证明言语的可信:“拆线之后,就能看到了。”

到了夜里,陈淼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去总是沾着枕头就睡着的她,从来不知道,夜晚里无声流逝的分分秒秒,竟会像块块石头一般压到人身上,她无力反抗,无处可逃。

陳淼无可避免地想到,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失眠的江寒聿,又是怎样忍受这种时间的刑罚的呢?

被她思虑着的人,也把她的事放在心上。翻来覆去地思量了整夜。

凌晨时分,借着走廊的灯光,江寒聿帮身侧的陈淼妈妈盖好了身上披着的大衣,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陈淼身边:“有哪里不舒服吗?”

陈淼压低声音:“你记不记得,我卧室床头的那条鲸鱼?”

江寒聿眨眨眼,想起了她床头大堆毛绒玩具里最令人瞩目的那只,点点头:“记得,明天我回趟家,给你带过来。”

陈淼摆摆手:“不用,我不要你给我带过来。你不是晚上睡不好吗?那个留给你,我以前都把它放到床头,还挺助眠的,你别……”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江寒聿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你想这些做什么?要是你的眼睛能和之前一样……我一辈子失眠也没有关系。”

那一瞬间,陈淼短路的大脑突然冒出一句她小时候背过,却不太能理解的诗句。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6

眼睛的不适固然令人煎熬,但视力的失而复得,已经足够陈淼感激一切。她尽力不去想那些负面的事物,比如医药费,比如落下的学业,还有……以后眼睛再恶化的可能性。

住院期间,江寒聿翘掉了所有的晚自习,把白天课上学到的内容,一点一点掰碎了教给陈淼。

周五这天,他来得比往日还要早。

放下书包,江寒聿洗干净手,开始削苹果:“吃完这个,你就把二模考试的知识点复习一下。不用睁眼睛,我念一遍,你听着就成。”

陈淼挠挠头,说出了数日来一直未能讲出的话:“都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了,高考要紧。就算你天天过来,课程我肯定也是赶不上的。”

江寒聿放下苹果:“模拟考试哪一次我不是第一名?不用担心,有我给你讲题,保证你今年也能上重本。”

病房内的沉默,使他眼角的笑意迅速消失,他垂眸看向陈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明明失眠那么严重,我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去看医生?”

他把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放到陈淼的膝盖上:“随便哪一本,随便哪一页,你说知识点,我把页码告诉你。”

陈淼无意做这种无聊的游戏,然而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压迫感像逐渐下沉的空气,使她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她翻开课本:“《老人与海》。”

“六十七页。”

“焰色反应。”

“一百三十六页。”

“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

“三十五页。”

……

江寒聿一连答出的三个页码都分毫不差,原本不耐烦地翻着书的陈淼,这时候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接下来的十几个知识点的位置,他的回答也同样是对的。

见陈淼神情变得茫然,江寒聿继续说道:“你入院那天,穿着的米白色的毛衣,是十一月二十三号阿姨陪你逛商场的时候买的。裙子是你十月七号买的,尺码大了一些……”

陈淼打断他人工智能一般的说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自己去过医院,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超忆症。这种病的患者,会无意识地记下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信息,而无法通过遗忘来自行清理的大脑,也会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并发症。我算比较幸运的,没有疯掉,只是晚上需要闭目养神三四个小时才能入睡,并且容易惊醒。”

陈淼没有忽略他在说“幸运”和“没有疯掉”时,神情中无尽的讥讽。自眼睛受伤以来,迟迟未落的泪水,终于打湿雪白的床单,她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知道你担心以后你眼睛的情况会恶化,会再也见不到我。我也有害怕得不得了的时候,担心哪一天脑袋坏掉,连你都不认得。可是淼淼你想啊,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分开,六十年也好,七十年也好,等我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你变成一个看东西模模糊糊的老太婆,再来回想今天的这些担忧,是不是会觉得很好笑?”

7

陈淼的高考成绩比一本线高了九分,虽然不及她平时的成绩,但已远超老师和家长的期待。

出成绩那天,江寒聿把她的头发揉作一团,反复地念叨:“就知道你可以的,就知道你能行……”

仿佛拿了市状元之后、名字写在教学楼外挂着的红条幅上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她。

这一次,陈淼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江爷爷和他更加罕见的笑颜。平生第一次被外公夸奖的江寒聿,笑得像被热蜂蜜糊了一脸,连脖子都泛着红色。

陈淼见惯了他的少年老成,第一次看他像小孩子一样在大人面前手足无措,也有些不忍直视。

隔壁房间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夜晚,堆积得比人还要高的试卷习题,和他尽力掩饰却又偶尔流露的落寞的神情,都珍重又珍重被她收藏在记忆深处。

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淼和江寒聿报考的大学都在外省,离家千里,她原以为见面的机会将变得少之又少,没想到开学不过一个月,两人又见面了——却是在最糟糕的场合。

庭院内白布早已围好,棺椁安置在正厅,四周熟悉的大人面上,露出陈淼所不熟悉的神情。

陈思和帮江寒聿换好衣服,披麻戴孝的他,脸色比白纸也好不了多少。

陈淼想不通,江爷爷明明年岁并没有很高,也没有生重病,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驾鹤西去。而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在哀痛之余,又有一种让她说不出的感受,仿佛早已知晓结局会是这样。

在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江寒聿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陈淼顾念着他的悲恸,尽力忍耐,终于忍不了的时候,她低声说道:“能不能换一只手给你握?”

陈淼原本是勉强微笑着的,对上江寒聿的眼睛后,眼泪却一下子流出来。在一个失去了所有血亲的人面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无力又虚伪。

所以她只是用尽力气回握他的手。

在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牵着江寒聿的手,走出逼仄晦暗的小诊所,牵着他,一路走回到明亮溫暖的家里。

陈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但她一次也没有说出口。

葬礼过后,江寒聿没有急着返校。

他似乎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陈淼没用几天就和江爷爷留下来的缅因猫玩成一团,它和她童年记忆里的那只亲人的大猫长得同样神气,只是性格略显高傲。

这天,江寒聿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地毯上一人一猫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场面。

陈淼笑意盎然地逼近缅因猫,试图献吻,被它无情地拿爪子挡住。她毫不气馁,顺势将脸埋进它胸口柔软的毛里,得逞后,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感叹。

江寒聿忍无可忍:“从早到晚都紧贴着,干脆长一起得了。”

陈淼连扭头看他一眼都没有,继续顺着猫毛的方向轻轻捋着:“咪咪啊,小江生气了!小江嫌我们不带他玩,生气了!哈哈哈……”

江寒聿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在江寒聿转身走向厨房后,陈淼脸上的笑容也像炭火炙烤着的冰雪一边迅速消失。如果他能将哪怕一分的哀恸展现在人前,自己也会有立场去安慰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嘻嘻哈哈的,假装一切如常。

缅因猫仿佛觉察到陈淼的失落,不再躲闪她的抚摸,轻轻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8

在返校之前,江寒聿回了一趟江家,整理他外公的遗物。

想着他能大哭一场也是好的,陈淼没有跟去,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

估摸着差不多到江寒聿返程的时间,陈淼系好围裙准备做饭。这时候,电话铃响起。跳了半天的右眼皮突然停了,陈淼挠挠头,接通电话。

江寒聿的聲音听起来像是天塌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她抓起电话往外跑,跑到楼下才想起,自己都没应他一声。

江家的大门打开,里面的江寒聿没缺胳膊没少腿,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活人。见他没事,陈淼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讲话的力气又回来了:“干吗?大老远喊我跑过来,累都累死了。”

江寒聿拉着她一同坐下来,将桌上方匣内的书信取出来,交到她手上。

陈淼从没想过自己会哭得像只被雨淋湿的狗,相比之下,江寒聿的大惊失色都不算什么了。

外公写给江寒聿的信,将一生未能吐露的心事尽数言于纸上。他怎么可能不疼爱自己的外孙,然而中年丧妻、晚年丧女的悲恸,对他的打击实在太过深重。

面对外孙那张肖似女儿的脸,他恨不得把生命里一切宝贵的东西统统献上。但外公他一早就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陪江寒聿太多时间了。如果不是这样,外公又怎么会对江寒聿要求那样严格,又怎么可能同意他住到陈家。

陈淼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像是要把葬礼那天忍着的痛一并发泄出来。她的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有一半是为了江寒聿的缘故。

尽管这人从来都表现得不以为意,但陈淼知道,愈是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愈是深不见底。相依为命的外公,是否把身边的缅因猫看得比自己还重——她一直都等着江寒聿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再大声地反驳他。

但他把失落和伤心掩饰得滴水不漏,让陈淼无从反驳。

所以在江爷爷去世之后,她才那么担心,因为江寒聿表现出的样子,简直像是丢开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任由海潮将他淹没。

好在有这些信,一封一封,把他带回陆地上来,让春风吹化他心里数年的积雪。

陈淼这样想着,不禁又有些想笑:她简直是重新捡了个活生生的江寒聿回来,怎么能不笑呢?

出了门才发现又下起了雪,两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好在牵着手,才不曾摔倒。

等绿灯时,江寒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担心。”

陈淼摸不着头脑:“我担心什么?”

“你不用再担心我会难过,也不用担心眼睛的事。我报了临床医学,将来一定会去眼科。对了,等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去找个风景宜人的城市定居。反正哪里都有医院,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犹疑,竟像是和她商量过无数次后得出的结论。

陈淼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谁担心你了,等下,谁要毕业之后跟你一起?”

听了这人许多的疯话,她原打算再多骂他几句。可是江寒聿俯下身,轻轻吻了下她的眼睛,露出她小时候时常见到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人重要。

路灯昏黄,映照着身侧少年人鬓边的雪珠,竟像是笃定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一定走到白首。

陈淼突然喉头刺痛,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对于永远在一起的未来,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刻意提起,谁也未有过片刻怀疑。

吃过了许多苦头,还有很好的、很好的在后面,他们都相信着。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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