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禺《北京人》的女性价值取向——以曾思懿和愫方形象为例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一、被否定的曾思懿——个人价值的失落

看过《北京人》一剧的人，很难不对刻薄自私的曾思懿产生恶感，与剧中其他众多复杂的负面角色不同，曾思懿不像讨人厌但不失直率的江泰，也不像无能但善良的曾文清，她的形象是单一的坏。而曹禺宁肯冒着让一个扁平人物担任次要主角的风险，也不愿意将她写得向好一些，足以代表他对这一类女性及其所代表的价值取向的彻底否定。

（一）曾思懿的形象分析

大奶奶曾思懿，作为全剧第一个出场打头炮的人物，其亮相不可谓不精彩鲜活。只见她应付拿着一堆账单的管家张顺，后者为还不上的银钱焦头烂额，她仍是镇定自若。张顺一宗宗的报上事情来，她一宗宗的驳回，颇有些王熙凤在宁国府理事的威风。短短几个来回，曾思懿笑中带骂，恩威并施，一个精明干练的当家女性跃然纸上。期间与陈奶妈的寒暄对话，表面热络而实则虚伪，进一步显出她的面甜心苦。

与“底下人”相处时，曾思懿是刻薄虚伪的，而当她和丈夫曾文清说话时，方才那层与外人交际时的面具被揭过，彻底地暴露出她真实的品性来。她也骂曾文清，但不再是笑骂，不再是刻薄地说着俏皮话，“（对张顺）一会我跟老太爷讲，特为你盖座洋楼住。”而是只剩下刻薄，是咬着牙切齿的骂，“（对曾文清）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负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

（二）婚姻价值的失落

曾思懿婚姻价值的失落来自她与丈夫的互不理解。

比起妻子，曾文清更像一个深深宅院里的妇人，他只懂得书画、品茶和喂鸟，对撑起一个家庭所需要的种种处理事务的能力一无所知。而曾思懿是个实干型的女性，她没心思同他风花雪月。第一幕开场时，她问丈夫今天走不走，文清却回答说今天鸽子飞得真高，连鸽哨声都听不到了。而她只是不理，继续追问。曾思懿是无法理解丈夫那种看到鸽子高飞都会引起的惆怅的，在她，只是想让一直在家赋闲的曾文清外出做事。两人的婚姻关系中，曾文清不是曾思懿想要的能干的忠诚的丈夫，曾思懿也不是曾文清想要的知书达理的温柔的妻子，婚姻并没有发挥它为二人带来更美好生活的价值，反而将双方都推进了互相捆绑的怨怼之中。

而曾思懿面对自己婚姻的失败，不仅没有积极的作出改进，没有试图甩开这段明显不合适的婚姻关系，反而想通过将愫方聘为丈夫的小妾等手段，将丈夫更深地绑在自己身边。她在婚姻中实现自我价值的期望，只能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落空了。

（三）生育价值的失落

作为一个生育过的成年女性来说，曾思懿的生育价值也是失落的。她只是机械地将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并未履行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

曾思懿的儿子曾霆，对母亲毫无孺慕之情。对他来说，母亲是一个封建式的大家长，是专制的化身，是可怖和不容情的。她逼着儿子喝并不需要的参汤，强迫儿子给儿媳打电话叫她回来。尤其是在曾思懿教曾霆和瑞贞给曾文清送行的一场戏中，两人木着脸，机械地重复着曾思懿教给他们的话，俨然是她手里的一对提线木偶。

在剧中，曾思懿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到来似乎将她尖利的棱角给磨平了几分，让她在谈及自己怀孕时，显露出尴尬和赧然，还有几分隐隐的期待。这人性化的情绪，在她身上是罕见的。然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注定只能使她的生育价值再一次失落，曾思懿认识不到在这样的家族里生育，不过是“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这个孩子也注定只能是曾家这个封建大家族腐朽过程中的一根稻草，是传统封建制度的又一批受害者。

（四）社会价值的失落

倘若跳出曾思懿在婚姻当中的丑恶面目，她其实是非常有才能的女性。曾家的大小庶务都归她一手操办，虽常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也从未出现周转不过去的情况。她何尝没有看见曾家已经走向了末路，不然她也不会极力想要卖掉房子做垂死挣扎。她的许多举动，看似不近人情的冷漠，其实暗藏着她品质中杀伐决断的果敢。

而她的才能，却在她对自己的定义——一个封建社会贤妇当中明珠蒙尘。她是在士大夫家庭里熏陶成长的，又嫁入一个讲究规矩的读书世家，所以她极力地将自己的才干保持在传统道德对一个已婚妇女所要求的范围内。她失望于丈夫的无能，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像丈夫那样出去做事，她从没有试图实现过自己的社会价值，将自己自觉的困在了曾家的后院里。这种对自我价值认识的失误，才是她身上最大的悲剧性所在。

二、被肯定的愫方——自我价值的回归

倘若说曾思懿是曹禺否定的女性价值取向的代表，那么剧中另一堪称完美的角色愫方则是他所肯定的。愫方温柔无私，知书达理，但她的形象又不是单一的完美，她的缺点在于她近乎愚蠢地爱着曾文清，而这一缺点因着是为了别人，因着是出自她天性中无可救药的奉献精神，也成了优处。

（一）愫方形象分析

与先声夺人的曾思懿相比，愫方的出场正如其人般贞静。正当曾思懿和曾文清为着愫方和袁先生的相亲事宜争论时，愫方静静的登场了。她进屋先注意的是地上被耗子啃坏的画，开口谈论的也是补画的事宜。她仿佛是跳出这世间俗事的一缕清风，吹散了方才曾氏夫妇吵架时浑浊的气氛。愫方待人接物也始终是如一的。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对老还是对幼，她都是一样的温柔良善。

然而，就算是这样完美无缺的愫方，在曾家生活的数十年，她的自我价值其实都是失落的。她的价值被曾家压榨了，被奉献给了这个毫无前途的黑暗的牢笼，直到第三幕，她跟着瑞贞走出了曾家，这才实现了她自我价值的回归。

（二）婚恋价值的回归

在曾家这个普遍早婚的家庭中，三十岁还云英未嫁的愫方显然位置尴尬。她也曾屡次有过出嫁的机会，但最终都没有成行，她甚至对曾老太爷保证，说自己一辈子也不嫁人。结婚当然是不是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必需品，但这是建立在女性能够实现自我的情感满足、有自主选择权的基础上。而愫方却恰恰相反，她常是因为自己爱情的失落而苦闷，她的婚恋需求是被曾家无情的扼杀了。

愫方对婚姻的态度，一方面是消极的浪费年华，一方面也显示出了她天性当中宁折不屈的理想主义。正是这种对美好真挚情感的追求，让她作出牺牲自己换取曾文清外出寻找实现自我价值机会的选择，进而使她认清楚了让她深爱的表哥变成了不会飞的鸽子的曾家其实是座监牢，最终使她毅然选择了离开。

愫方的离开是她对自身情感的审视的结果，也表明了她对自己婚恋情况的正视，她不再一味的逃避和空洞的寻找寄托。虽然剧中并没有写明愫方的后续，但她的命运趋势必将走向婚恋价值的回归。

（三）生育价值的回归

在剧中所展示的时间段内，愫方并没有生育过。但她对生育始终抱着积极的态度，正如她劝瑞贞生下孩子时说的，“人家说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的了。”

虽然愫方的生育愿望始终落空，但她的母性是剧中所有人当中最重的。面对无理取闹的曾老太爷，她的包容与照顾实在是母亲一般的，对曾霆和瑞贞这对夫妇，她更给予了比他们真正的母亲曾思懿更多的母爱。她将自己失落的母爱寄托在对所有人无差别的关怀身上，看似得到了满足，但实际上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曾家这个注定腐朽的监牢里，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只有往下堕落的份，她母亲般的关怀如同杯水车薪，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直到后来她让瑞贞把自己为孩子做的小衣服分给那些更可怜、没有衣服穿的小孩子时，她内心里渴望做母亲的愿望忽然得到了升华，她才最终认识到曾家之外仍有广阔的天地，自己包括生育理想在内的人生理想不应局限于此。

（四）社会价值的回归

与曾思懿相比，剧中并没有对愫方的个人能力做过多的阐述。事实上，人们被愫方的温柔善良吸引了过多的注意，往往忽略了她其实也有很好的处理事务的能力。

曹禺虽并未明写，但通过几处暗示，我们仍可以分析出愫方也具有相当优秀的管理能力。首先，愫方虽出身名门，但父亲身后萧条，并没有留下什么遗产，仅有母亲留下的一点钱。然而，依靠着这为数不多的钱，愫方还能对曾家进行贴补，说明她的理财能力是很强的。

其次，曾家虽然表面上的管家人是曾思懿，但尽心尽力做事情的人其实是愫方，可尽管百事缠身，愫方从未显示出慌乱，甚至能挤出时间替瑞贞做了整整一小箱子的婴儿衣服。这说明她不仅能干，而且处理事务也很有条理。

以愫方的个人能力来说，她在曾家是屈才的，而当她离开曾家，走向社会寻找更合适的位置的时候，她的社会价值便得到了回归。

三、曹禺的情感经历对其女性价值取向的影响

《北京人》创作于1941年，曹禺此时正好与第一任妻子郑秀感情破裂，遇见了第二任妻子方瑞（原名邓译生），并与她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婚外恋情。曹禺的情感状态也影响了他的创作，甚至剧中的人物也能在他的情感生活中找到原型。“他曾透露思懿有余师母和郑秀的影子，……，女主角愫芳是以曹禺当时热恋的邓译生为蓝本，男主角大少爷文清是个文弱书生，是曹禺自己的化身，正如他当时自己的情况，感情很充沛。”

曹禺剧中否定的、由曾思懿代表的女性价值取向，确实可以从他与郑秀的婚姻生活中窥得端倪。郑秀在婚后逐渐沉溺于太太的生活，不再与曹禺进行精神上的交流。这一点，被曹禺夸张成了曾思懿的文墨不通。而在曹禺出轨之后，两人的婚姻又延续了十年，期间想必有许多争吵，而郑秀身为原配，对插足自己婚姻的方瑞想必也是痛恨的。如此种种，便成了粗野自私的曾思懿对文雅温柔的愫方的嫉妒成狂。

如果说曾思懿是被丑化了的郑秀，那么愫方就是被理想化了的方瑞。首先，愫方在道德上比方瑞要完美，她与曾文清之间始终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并没有实质上的出轨行为。其次，曹禺在剧中批判曾思懿和郑秀这种沉溺于家庭生活不思进取的价值取向，到了愫方这里，同样也是耽于情爱，她无望地爱着和守护着曾文清，就变成一件可怜可爱的、值得惋惜和鼓励的事情了。对后者所进行的理想主义的美化，显然是掺杂了曹禺的主观倾向。

由此可见，曹禺在《北京人》中所表现出来的女性价值取向，其实是他在实际情感生活中进行提炼升华的结果。他否定落后的女性价值取向，鼓励女性勇敢追求自我价值，总体上仍然表现了进步的女性主义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