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红岩间
2021-07-12厉华
提到重庆,人们立刻就会想到小说《红岩》,而巧合的是,小说中许云峰原型之一的许晓轩与专注拍摄红色景点的刘明祥同是江都人。许晓轩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在白公馆监狱被杀害,年仅33岁。正是他,用秘密方法在狱中和党员相互联系,成立了狱中临时党支部,并任党支部书记,组织和领导狱中的地下斗争。
车耀先烈士旧照
然而,最早去红岩革命历史博物馆参观时,许晓轩烈士的生平上籍贯写的是常州,而非江都,有一次,与他家认识的老人在参观后发现了这一问题,博物馆在一番求证后终于让许晓轩烈士的籍贯“认祖归宗”
事实上,红岩文物及展示资料的搜集过程中有着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本期我们邀请到了红岩研究专家、红岩革命历史博物馆老馆长厉华,与我们分享红岩博物馆在文物和史料的征集考证过程中不为人知的故事——
西子湖畔得赠烈士手迹
红岩博物馆中,烈士手书的文字资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馆藏展品,其中既有复印件,也有原件。
1997年,杭州办了一个红岩的特展,展出时我去了杭州的西湖区做红岩魂相关的报告,介绍一些展品和相关烈士的故事。报告结束后,一位西湖区当时的副区长来找我,说你今天讲到的车耀先烈士,当年他在四川办“国文注音符号促进会传习处”时,我母亲黄学珍是他的学生,她至今保留着毕业时车耀先烈士在她笔记本上所写的一段话。
左:1936 年四川注音符号促进会传习班第四期原理传习班毕业纪念右:车耀先主办的《大声》周刊等进步刊物
车耀先1929年加入共产党,曾任川西特委军委委员,1940年在国民党制造的“抢米事件”中被捕,关押于贵州息烽集中营、重庆渣滓洞监狱;1946年牺牲。他最后留下的手迹基本只有在狱中所写的一本自传手稿,所以我一听就非常激动,问他,是不是原件啊?他说是啊,我母亲一直都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于是我马上问,能不能带给我们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们做个复制品。他说等回去马上跟老人家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在杭州人民大会堂继续做报告的时候,这位副区长就带着他母亲来了,还当场表示,愿意把这个东西捐给红岩博物馆作为展品。我和同行的同事听了以后非常兴奋,打开一看,这个字迹果然就是车耀先烈士的——经济和社会有必然联系,但并不一定证明有钱人就文明,没钱人就不文明——写的是这么一段话。
烈士手迹的原件,那是多难得啊!本來以为来杭州就是一次普通的出差,结果却在这里发现了车耀先的学生,而且她还愿意把老师留给她的手迹无偿捐赠给我们,所以我们当即决定在报告会之后加一个捐赠仪式,仪式上黄学珍老人讲了她当年在国文注音班的求学生涯,重点提到了车耀先在成都办的《大声》周刊。这是一本四川当时抗日救亡的报刊,有着比较大的影响力,国统区的很多青年都是受到《大声》周刊的鼓舞,去往延安。她那时候是进步青年,也想去延安,但被家庭阻挠,未能成行。这件留有车耀先手迹的笔记本,反映了国统区的青年是如何在共产党思想的指引下,被启发,继而走上革命道路,是一件充实这段历史的很好的物证。
红岩博物馆还藏有许多烈士的狱中书信,我最近出版了一本《红岩家书》,23万余字,选取了车耀先、江竹筠、蓝蒂裕等20位红岩先烈的家书,这些家书既体现了他们的党性和无畏,也展现了他们面对亲情时柔软的人性之光。
身着军装的杨虎城
杨虎城之子泪别父亲遗物
重庆在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期间,作为国民党统治区,有许多党外爱国人士在此献出了宝贵生命,其中就有联合发动西安事变的著名爱国将领杨虎城。1949年9月6日,毛人凤受蒋介石指示,将杨虎城及其幼子杨拯中、幼女杨拯贵,其秘书宋绮云和夫人徐林侠以及他们的幼子“小萝卜头”宋振中等一共8人在重庆戴公祠残忍杀害。
1936年12月12日发生的西安事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应该说,没有西安事变,就没有后来的国共两党合作。于是,1986年西安事变40周年的时候,我们打算办一个主题展览,但是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后被押到了台湾,后来又转居美国,他不愿把自己留有的史料和文物交给大陆或者台湾方面,而是捐给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而且规定要在2002年之后才能公开。这样一来,我们就缺少相关的物证性文物了。后来我们打听到,西安事变次年,杨虎城将军在蒋介石的逼迫之下出国“考察”,匆忙之际,他把所有物品都交给了长子杨拯民保管。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我们立刻赶去北京,找到当时正担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杨拯民先生,希望争取到这批文物。
得知我们的来意后,杨拯民秘书长看着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说容他考虑一下,然后请秘书把我们送去政协招待所休息。这一住就住了两天,我们也是等得焦急,到了第三天,政协办公厅来消息了,说秘书长想在办公厅听听你们对展览情况的介绍。
我们赶紧就拿着策划方案和提纲向杨拯民秘书长汇报这个展览的结构、展览的内容,并且向他表示在展览开展的时候,要把西安事变在世的亲历者请到重庆来举行开幕式,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把他保存的父亲有关西安事变的东西捐给我们。
安事变时,杨虎城所穿军装
听完后,秘书长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请人送我们回招待所。又过了一天,政协办公厅通知我们,说是秘书长请你们今晚到他家做客。到了秘书长家里,一进客厅,就看到他桌上放的那些个军装、配件、手枪、党政武装带、公文包等一系列物品。我们当时那个激动啊,立刻就想上前拿来看,但是杨拯民秘书长一招手说,你们都别动,都坐下来。
等我们坐下来以后,他跟我们说:“你们到北京这么多天,怠慢你们了。你们这次来,提出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拿到重庆办展览,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些物品对我们来说就像父母亲本人一样与我们同在。每年的12月12号,我们兄妹几人,无论多忙,都必须到北京我家中面对这些遗物,表达我们对父母亲的思念,而你们要把它们带走,就等于父母亲从我们生活当中彻底消失了,所以这几天我不断地同我的兄妹通电话,最后我们一致决定,还是要像父亲那样,‘国是为重,你把这些个东西全部带走吧——”
说到这地方,秘书长已经是泣不成声。我们在秘书警卫的协助下,把这些物品全部登记造册,离开的时候想说一些发自肺腑的感谢之语,但实在找不出任何语言能表达,所以我们只能深深向他鞠上一躬,然后把这些物品全部送回重庆,当做我们红岩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它不仅是西安事变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历史物证,也填补了我们在这方面的藏品空缺。
废品回收站里找到存档《新华日报》
红岩村是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所在地。中共中央南方局是中共中央建立在国民党统治中心的前哨阵地,在以周恩来为首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直接领导下,创刊于武汉的《新华日报》不仅是中国共产党宣传抗战民主的重要阵地、党和人民的喉舌,还是南方局统战工作的重要一环。
从1938年1月11日创刊, 至1947年2月28日被迫停刊,历时九年有余,《新华日报》出版报纸3231 期。但我们手上这批早期的《新华日报》却是从废品回收站找到的,这还要从一个电话说起。
《新华日报》当时使用的印刷机新华日报社旧址
一天,我们接到了一个从天津打来的电话,说他手上有一套《新华日报》,我们很惊讶,《新华日报》的老同志那里都没有,你怎么会有呢?他说是在一个废品回收站里淘来的,发现的时候有100多册。我趕紧问上面有什么标识吗,他说了大致的包装形状,还说上头有一个《新华日报》保管室的公章。我一听立刻跟他约了在天津面谈,然后马上找到《新华日报》几个老同志,一起到天津去查验。
经过辨识确定,不仅确定是周恩来要求报社编辑留档的那批《新华日报》,也确定了公章是当时特意找人刻的那枚。虽然是旧报纸,但它对我们来说的确是无价之宝,经过和那位先生的一番协商,他十分支持我们的工作,通情达理地以9000元人民币的友情价把这批珍贵资料转给了我们。事实上,按现在来看,这些《新华日报》一张纸的价格就已经在9000元以上。
致公党创始人之一陈其尤
猪圈里抢救统战文物
在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初期,重庆是我党领导的统一战线工作的重要实践地、中国民主党派的主要发祥地和“政治协商”的诞生地,孕育和形成了中国共产党与爱国民主人士团结合作、患难与共的传统,建立和发展了多个民主党派组织,创立和实践了我国民主协商的重要形式,为巩固壮大统一战线、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在中国革命史和中国统一战线及多党合作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们博物馆专门设有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收藏了许多相关文物。
征集文物的时候,我们向许多民主党派人士的后人和海外华人华侨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够帮助我们一起丰富展品,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比如致公党的创始人之一陈其尤,我们就跟随他的后人去到了他的老家,想了解他当年是怎么走上反清的道路,追随孙中山先生投身民主革命的。
去到那里之后,我们发现,他们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因为解放后房子都分给了农民,我们就再去老宅,一个老乡说,还有一些当时留下来的门板和石碑,都被拿去做猪圈或者埋地里了。我们很着急,赶紧展开挖掘,在猪圈的粪坑里挖了将近一天,终于挖到了陈家祖上的一块碑——它记录了陈家的历史,可以了解到陈家如何发展壮大,成为当地有影响的家族,又如何被进步思想影响,继而出资支持革命。
在这些文物的征集过程当中,很多家属都是分文不取,所以说我们红岩博物馆能够在今天发挥作用,没有他们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我们博物馆有一本留言本,上面有一条留言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我梦想当一名英雄,所以学古惑仔,觉得那就是英雄,结果我进了少管所,今天来这里参观,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我想这就是红岩博物馆以及所有其他红色文旅景点所能带给和平年代人们的最好的精神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