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基纳斯特(Dieter Kienast)与瑞士现代景观设计
2021-07-12廉景森廖牧云
廉景森,廖牧云
(中央美术学院,北京 100020)
1 瑞士现代景观设计概述
瑞士现代景观大师迪特·基纳斯特(以下简称基纳斯特)的创作集中在20 世纪70-90 年代,他的实践项目与学术理论成果是瑞士现代景观发展脉络中的重要一环,与此同时,其作品体现出的思想内涵与设计特征都和瑞士现代社会发展、地域文化特征以及传统民族情节脱不开干系。
1.1 瑞士现代景观设计的特征及成因
瑞士现代景观设计发展呈现3 个明显的特征:(1)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瑞士被德国、法国与意大利包围,其中法国与意大利在现代以前都形成了个性鲜明的民族艺术文化[1],其景观设计发展体现出多国影响下丰富、多元、非均质的文化特征。(2)由于受欧洲4 种不同气候以及地质运动的影响,瑞士境内山、湖等自然景观丰富,植物种类众多,这些不仅为景观设计师提供了多样的素材,也使他们更加注重城市人工环境对自然的干预程度以及生态环境的保护[2]。(3)作为经济支柱的精密制造业,其内含的文化基因促成了景观设计中对材料使用的严谨推敲、精致且细腻的空间表达以及对建造工艺的不懈追求[3]。
1.2 现代时期的发展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新艺术运动涌入瑞士,加之瑞士制造联盟的推动,园林“建筑化”成为了瑞士现代景观发展的基调[4]。从最早的景观建筑师如穆特修斯(Hermann Muthesius)以略为拘谨刻意的手法与英式自然风景园划清界限,尝试寻找建筑空间在户外景观延伸的统一性[5],到景观设计师古斯塔夫·安曼(Gustav Ammann)将“景观空间化”思想付诸于实用主义实践[6],以及首次尝试在不规则自然与建筑化空间之间、自然主义与功能主义之间建立平衡点;在继承且发展前辈理论,并受当时时代潮流的影响下,景观设计师克拉默(Ernst Cramer)合乎“国际风格”大潮流的“美的形式”,在二战后的20 年里甚至到后现代主义的转型过程中都在不断加强甚至僵化,再到基纳斯特(Dieter Kienast)与冈瑟·沃格特(Gunther Vogt)开始尝试将生态的新思想与强烈人工形式“园林建筑化”传统进行结合,使青黄不接的瑞士园林界再次迎来复苏,并在20 世纪末使瑞士景观重新拥有世界影响力,瑞士现代景观呈现曲折复杂而又清晰的发展脉络。
2 基纳斯特对瑞士现代景观的探索
2.1 生平经历
基纳斯特生于1945 年,20 世纪60 时代在父亲苗圃中工作,使他有了接触许多瑞士景观大师的机会,师从克拉默的经历使他开始使用纯粹几何形式对景观本质进行剥离与回归[7]。1970-1978 年,在卡塞尔大学取得学位之后,他开始了一段时间的植物社会学(plant sociology)与城市植物研究,在他看来这更加贴近农学的范畴,但是对极简艺术的热爱使他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后重新关注景观规划和设计,尝试在科学与艺术之间建立联系。因此,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基纳斯特一方面开始在学术领域活跃,先后在拉珀斯维尔理工大学(1980-1991)、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1985-1997)以及卡尔斯鲁厄大学(1992-1997)任教[8],发表了大量理论学说,将瑞士现代景观学术成果向欧洲乃至世界进行传播。另一方面大学的学习经历使其实现了由单一园艺学知识获取到跨学科综合思维的转变,此时后现代思潮已经登上历史舞台并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基纳斯特对景观要素破碎性、不完整性、分散性、模糊性、混合性的关注体现在对现代性批判与反思中所汲取的营养[10]。20 世纪80 年代任教于拉珀斯维尔理工大学的过程中,基纳斯特在实践与理论研究中进一步推动与艺术家、植物学家、地理学家、社会研究者以及工程师的合作与交流,关注如何以一种严谨的、细腻的方式建立景观工艺与自然界面的交接。在20 世纪60 年代以来盛行的生态运动大势下,他没有一边倒地加入“纯粹模仿自然”或“刻板还原生态”的大潮,例如他在《从设计支配到自然支配》中批判了公众对生态内涵的断章取义[11],认为应该更加客观、理性地看待现代材料在自然环境中的使用,并在自然环境中强调“生态美学”的概念[12]。与此同时,长久以来对园林历史理论的浓厚兴趣使其于1982 年建立了瑞士景观规划档案馆(Archiv fur Schweizer Gartenarchitekt und Landschaftsplanung),这从园林史、艺术史、考古以及文化遗产研究方面进一步丰富了基纳斯特的学术体系与设计思想,并且他亲力亲为地通过照片、文本、设计策略图示等方法向公众展示了自己的作品是如何得益于历史园林研究,以及园林遗产是如何影响我的当下甚至未来生活[13](见图1)。
图1 Die Freifl·chen des Zentrums für Kunst und Medientechnologie,Karlsruhe
3 相关案例分析
3.1 花园诗学
基纳斯特在《天堂之慕(Sehnsucht nach dem Paradies)》中将“花园”作为当下时代最后的奢侈品[14],这种“未来的奢华”指的是去除自我消耗的多余之物之后,有意识的自我认知、自由的精神行为方式以及宁静、完整、安全的生存空间。“设计花园意味着续写故事”,瑞士自古以来自然环境优美,他认为花园映射了现代工业时代瑞士人“寻找内心Arcadia(世外桃源)”的想法,在项目Garden E in Gusch(1994)中(见图2、3),基纳斯特认为“边界”的处理是构建“Arcadia”的关键,他一方面借鉴了英国自然风景园中通过“Ha-ha”实现园内外视线的连贯性,同时引入包有攀援植物的混凝土柱作为边界隐喻,纤细精致的金属护栏突出了这种自然与瑞士现代化工业进程之间的“差异性”[15]。
图2 Garden E in Gusch局部平面图与立面图
不论是山野林泽还是精致的庭院,其本身或许都包含了隐藏的叙事性元素、复杂的矛盾性元素以及强烈而又明显的情感元素,这些都是设计师需要察觉的。以直观、谨慎、艺术化的手法处理与场地对话,在自然中转译原主人的故事,以及用温和的方式处理生态问题成为基纳斯特“花园诗学”的特征[16]。在Fürtenwald墓园设计(1996)中(见图4、5),场地位于一个陡峭、自然环境优美的斜坡上,基纳斯特在中间设计了一条长长的石步道,其同时也是内侧墓地与外侧自然环境的分界,但不阻挡视线。这条路穿越了教堂、森林、草场、墓园,尽头是由混凝土框架搭建的没有围合与屋顶的亭子,作为空间上墓园动线的终点,它同时将生者的视线引向四周空旷的林地、原野、雪山,死者灵魂的升华与自然融为一体。
图3 Garden E in Gusch包有攀援植物的混凝土柱与金属栏杆。
图4 Fürtenwald墓园的石步道
图5 Fürtenwald墓园的混凝土亭
3.2 对城市景观生态的多视角看法
进入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瑞士生态环境运动有些僵化,甚至以“取消设计”作为生态成立的合理性。基纳斯特在卡塞尔大学的毕业论文为《基于城市建筑结构类型的自然植被设计(Die spontane Vegetation der Stadt Kassel in Abh·ngigkeit von bau-und stadtstrukturellen Quartierstypen)》[17],自此他一直尝试厘清城市语境下,园林生态规划设计的本质问题,既不是倒向保守、教条的生态规则,也不过于强调人工干预,而是引入现象学、美学、历史考证、绿色装置、现代传媒等理念在多种对立立场中寻找平衡点。例如在1997 年赫尔辛基湾区公园规划中(见图6),基纳斯特依据生态原则精心选配了植物种类以及提出城市雨水解决方案,并尝试通过鲜明、直接的雕塑手法将线性的铁路、运河系统、复杂的丘陵地形与周边体育休闲、办公、商业、文化建筑群重新组织起来。除此之外,他引入了“木之镜”“观景金字塔”“榆树岛”等戏剧性场景,在解决城市环境、功能问题的同时活跃了城市生活氛围。
图6 湾区公园规划方案图纸
作为观察者,他认为瑞士现代城市景观生态是系统性的、不断变化的,而“绿色指标”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地要看到城市动植物作为生命体的象征意义与动态内涵。这种灵活、适度、克制的全面设计思想是基纳斯特享有国际声誉的关键[18]。他在《Die Natur der Sche-Stadtlandschaften(城市自然之物)》中指出开放空间、花园、公园、广场是城市问题“中间者”,为了充分发挥它们的综合作用,应该让他们摆脱夸大的疗愈功效和“绿色”意识形态堆砌的压力,去发掘普通但不寻常的方面以及传统但极具挑战的方面,因为城市极其内部的居住者(包括动植物与人)对外界的反应才是城市生态的核心,而不是虚构的绿树成荫[19]。冈瑟斯堡公园(Gunthersburgpark)的基调源于19 世纪自然风景园“高贵的理想化”表达(见图7、8),这种对城市的“排斥态度”已经不适合现代都市生活的需求,因此基纳斯特果断地融入了现代设计方法以回应城市中日常、矛盾、冲突、复杂的社会问题。通过多条带有玫瑰藤架的散步道,实现了由已有公园肌理向温室、沙坑等现代娱乐设施的过渡,将新旧景观要素串联起来,既有开阔、幽静的草坪疏林,水面也有私密、惬意的“丛林客厅”(图9)。
图7 Gunthersburg公园城市总平面图
图8 Gunthersburg公园平面图
图9 Gunthersburg 公园节点设计图
3.3 景观遗产——古堡中的新花园
《佛罗伦萨宪章》将“威尼斯宪章精神”中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延伸到“有生命力”的历史园林遗产中,植物群落的形态演替、水景的生态环境维系、园林构筑的工艺及外围环境风貌的保持等问题受到关注[20]。基纳斯特认为《佛罗伦萨宪章》强调了园林的“永久变化特征”,而20 世纪末面对瑞士历史园林大量翻新局面,业界众说纷纭,让他仿佛感受到了19 世纪同样境遇下法国“风格修复”与英国“反修复”运动的激烈辩论[21]。他认为关于新旧的取舍没有固定的评判标准,这种“微妙的权衡”可以是和谐的对话,也可以是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但不变的是忠于场地的严谨与为使用者设计的目标[22]。在Yverdon 城堡庄园改造中(见图10、11),基纳斯特尝试“仔细考究后的精妙转化”,对城堡外部空间的园路组织、格局变迁、植物种类梳理、水景、雕塑等历史信息进行细致调研之后,为方便现代人使用,他主张首先对园区内遗产要素科学的保存、维持,然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场地局部丰富人流动线,并加入部分承载现代功能的户外家具、小型构筑,既能完整揭示历史场景,又能实现不同历史层积的有序叠合。
图10 Yverdonc 城堡庄园平面图
图11 Yverdonc 城堡庄园修复更新后照片
同样,在斯托克珀宫殿花园修复更新项目中(见图12~13),基纳斯特再一次强调:制造一个新的巴洛克花园并不是对旧有巴洛克园林的弥补或修复,而是破坏。他重新思考了历史园林作为遗产的朴素价值观:历史留给后人的物质与精神财富。因此保守的、消极的封存与激进、新潮的翻新都有偏颇,基纳斯特主张“在古堡中做新花园”,这里的“新”指的是从实际功能出发,针对历史片区具体问题而做出的理性干预,其成果是可持续性[23]。在这里,花坛肌理依据历史资料逐一布局,而不是刻意仿古设计;一些原本荒废的区域通过植物设计,局部增加户外构筑物,重新被用作适合各个年龄的社区活动空间;园区内老化的给排水系统设备在更新后接入市政管道,园内自然生态重新得到恢复[24]。
图12 斯托克珀宫殿花园透视效果图及平面图
图13 斯托克珀宫殿花园照片
4 结语
基纳斯特始终对“景观”的内涵有着开放、多元的理解,不论是小尺度的花园设计、大尺度城乡绿地系统规划,还是历史遗产的保护与更新,他一直尝试打破看似对立事件之间的冲突,如诗意与理性、自然与人工、古典与现代、艺术与科学等,同时以通俗易懂、严谨纯粹、理性克制的手法呈现出对场地、人以及其他动植物的关注。从瑞士现代景观的发展脉络来看,基纳斯特扮演了承上启下的角色:“承上”体现在整理、研究历史园林档案使他建立了对历史、遗产系统认知,批判性地吸收前人的理论成果,并基于多种价值评判标准建立本土景观数据库;“启下”表现为对历史经验总结、吸收后付诸实践,通过实际作品将其丰富的设计思考传播给本国与世界其他地区的新一代设计师,为他们带了更多的可能性。
瑞士景观在现代时期的发展始终与其社会文脉、自然环境脱不开关系,再加上邻国文化的多重影响,使瑞士景观设计一直在人工、几何、形态与自然、有机、生态之间摇摆。在经历了20 世纪中叶以前的“园林建筑化”“好的形式”之后,瑞士景观于20 世纪60 年代重新回归到自然与生态。而随着生态运动的刻板、僵化以及老一代学术、实践团体的衰落,其再一次陷入发展瓶颈。从20 世纪80 年代-20 世纪末,在基纳斯特等新一代景观设计师的带领下,瑞士景观在吸收前人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去粗存精,继续保持着精密制造业带来的优雅与充满浓厚生活气息的朴实无华,并从多学科中汲取营养,不仅发展出独具特色的设计与理论体系,更是以具有包容性、创新性的设计能量持续影响着世界。瑞士作为一个中欧的小国,在全球现代化的大潮中,既能对外来事物有着开放接纳的态度,同时又能时刻保持自身的独特气质,这值得我们作为一个文明古国、文化大国在发展当代中国景观设计的过程中深思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