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孺与王颂蔚:故宫观展钩沉二题
2021-07-12赵伟松
◇ 赵伟松
一、《春中帖》中的“德孺”到底是谁?
“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有件展品《春中帖》,其注释引起了争议。故宫博物院注释此帖系苏轼写给范仲淹四子范纯粹,曹宝麟先生认为故宫博物院的解释不对。曹先生依据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苏轼》卷中《春中帖》的考释,认为此帖是苏轼写给其表弟程之元的信。问题来源于帖中“德孺运使金部”一句,那么“德孺”到底是谁呢?
曹先生所依据的考释,是刘正成先生所注,兹录于下:
此札致“德孺”,乃东坡表弟程之元,字德孺。本集《送表弟程六知楚州》,施注:东坡母成国太夫人程氏,眉山著姓。其侄之才,字正辅,第二;之元,字德孺,第六,即楚州;之邵,字懿叔,第七。
东坡元祐七年(1092)有《程德孺恵海中柏石,兼辱佳篇,辄复和谢》,施注:“程德孺,名之元。持节广南归恵此石,故皆用岭南事,德孺时为主客郎中。”
“持节广南”即为广南路转运使之职。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七四:“元祐七年六月,庚午,右朝奉郎程之元为主客郎中。”正合“金部”之职,金部隶属于吏部,该部郎中“参掌天下给纳之泉币”,即有关转运等事。
考《宋史·职官九》,主客郎中属中行郎中,主管金部。因此,此札上款“运使金部”正和程德孺是时官职。
考《东坡纪年录》,元祐七年(1092)六月,东坡在知扬州任上,故札中有“子由不住得书”与“会合何时”云云。“二哥”应是东坡堂兄苏子明,曾任嘉州通判。苏子明大约卒于元佑中,具体年月待考。
刘先生的考释认为,依据施注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可以得出结论:第一程之元字德孺,第二程之元曾职转运使和主管金部。故认为《春中帖》之“德孺运使金部”即是程之元。
而故宫版注释的理由是:范纯粹字德孺,为范仲淹第四子。北宋元丰末年,由陕西转运判官进为转运副使,这与帖中德孺之官衔“运使金部”是一致的,由此可得知此信札的书写时间约为元丰七、八年间(1084—1085),苏轼时年约五十。
粗粗一看,故宫版注释只有“运使”解释,没有“金部”说明,曹宝麟先生所言似乎更有道理。侯勇先生发文声援,并特意购买《施注苏诗》景本以确证。刘正成先生发文《焦点不在对错而在方法论上》,认为故宫博物院研究人员不查阅《中国书法全集》的论点,用一种简单省事的方法妄作结论的失误,足以引起当代艺术史学者的关注,并从中吸取教训。并且指出,如果故宫博物院学者能及时回复和纠正,对解说文字进行及时调整和修改,也会避免参观展览的青年学子或有引征的谬误流传。
因为近期我出版了拙作《玉树琼花—中国古代书画名卷题跋笺正》,引起了一些朋友和读者的关注。书中曾提及一件往事,2019年秋我在国家图书馆观赏司马光《资治通鉴残稿》时,发现了国家图书馆在注释题跋人程珌时出现错讹,专门致函国图遂得以纠正。所以,也有朋友询问我对《春中帖》注释争议之事的看法,这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
仔细分析刘正成先生的考释,程之元字德孺无误,但主管金部这个结论站不住脚。无论是施注,还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眀确程氏“主客郎中”。主客是礼部三司之一,另有祠部、膳部二司;而金部属户部管辖,户部还管辖度支、仓部二司。因此,所谓的“运使金部”之考证,难以令人信服。
另一方面,故宫版注释并非没有来源,它采用了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启功主编的《中国法书全集》第六卷的考释(张彬先生注)。但是此书的考释,也没有解释范纯粹任职或主管金部一事,对于书信的书写时间框定为元丰七、八年间(1084—1085)。该书的考释兹录于下:
宋神宗元丰年间讨伐西夏有五路军团,其中有由高遵裕率领的环庆军和由刘昌祚率领的泾原军。《宋史》卷三一四《范纯粹本传》记载,北宋元丰末年范纯粹因调和讨伐西夏的遵裕、昌祚两路军的矛盾有功,神宗将他由陕西转运判官进为转运副使,这与帖中德孺官衔“运使金部”是一致的。据此可知,此信札的书写时间应为元丰末年,即元丰七八年间(1084—1085),苏轼年约五十左右。
今考北宋庞元英所撰《文昌杂录》,其中有范纯粹的职务升迁记载,值得我们足够重视。
卷五载:元丰甲子(1084)四月,以陕西转运副使范纯粹为左司员外郎。
六月,以左司员外郎范纯粹为河东转运使。
七月,以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范纯粹为右司员外郎。
卷六载:元丰乙丑(1085)四月,以右司员外郎范纯粹为直龙图合、京东转运使。
北宋元丰改制,设立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尚书省所辖六部二十四司,分属左司和右司,左司掌吏、户、礼部,右司掌兵、刑、工部。从《文昌杂录》记载,可知范纯粹在元丰七年(1084)四月至七月,职任左司员外郎,掌管金部符合题中之义。所以信札之中称呼范纯粹“德孺运使金部老弟”是准确的。运使金部的称呼,在北宋并非绝无仅有,比如北宋诗人郭祥正的《蒋公桧呈淮南运使金部》,文彦博亦曾和诗陈知俭运使金部。
元丰年间,北宋政坛风起云涌。元丰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离世,年幼的儿子赵煦继位,祖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重新起用司马光等人,恢复旧法。而苏轼元丰七年(1084)离开黄州,迁汝州团练副使,游庐山(五月)、石钟山(六月),作《题西林壁》《石钟山记》,年底到泗州,上表请求常州居住。元丰八年(1085),六月自常州起知登州,十月到任,即被召还朝,任礼部郎中。苏轼在《春中帖》上落款时间为七月二十六日,可断为元丰七年(1084)所书。假设是元丰八年(1085)七月所书,此时范纯粹已于当年四月以右司员外郎为京东转运使,右司并不职掌金部。此外,帖中“轼蒙庇如昨”一句,用于范家显得合情合理,至于程家则无此理。
[元]赵孟頫 帝师胆巴碑卷题拔部分(红框内印即张珩先生所谓“王颂”所跋) 33.6cm×166cm 纸本 1316年 故宫博物院藏
故,《春中帖》应是苏轼于元丰七年(1084)七月二十六日,写给范纯粹的一封信札,信札中提及的二哥是范纯仁。
二、王宁,或王颂,还是王颂蔚?《帝师胆巴碑卷》后的一则题跋落款辨析
赵孟頫《帝师胆巴碑卷》后有跋文多则,卷后现存姚元之、杨岘、李鸿裔、潘祖荫、王宁、王懿荣、盛昱、杨守敬等八跋。其中署名“王宁”者,系按照故宫博物院之解释。2017年秋故宫博物院《赵孟頫书画展》,该卷展出时,作如是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启功主编的《中国法书全集》第九卷,同样定为是王宁所跋。今考《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卷一,张珩先生注为“王颂”。那么,到底是“王宁”,还是“王颂”,抑或另有他人?
王氏跋文如下:
真定原石久逸,钱潜研所据乃法帖本,孙伯渊著之《访碑录》,即剧钱本也。是本为集贤真迹,弥可珤贵。以钱跋证之,一一符合。惟“元贞九年,为梵书”云云,此作元年。案,元贞无九年,则作“元”者是。帝师八思巴,钱氏历举译文之异,而《仁宗纪》作“帕合斯巴”,《元典章》作“八思马”,钱未及举,实则译音有徐言、疾言之别,犹“俺巴孩”或作“咸补海罕”,“札拉台”亦作“扎剌而带”耳。碑立于仁宗延祐三年,所称“皇伯晋王”则显宗也。《显宗传》云:“崈尚浮屠,每岁作佛事,耗财无算。”与碑之受戒法,足相证明。屺怀道兄出际此卷,为识数语归之。光绪乙酉相月,长洲王宁。
跋文中“钱潜研”,即清代乾嘉学派代表人物钱大昕(1728—1804),字晓徵,号辛楣,晚号潜研老人,上海嘉定人,著有《十驾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孙伯渊者,即指孙星衍(1753—1818),字渊如,号伯渊,江苏武进人,著有《寰宇访碑录》。“屺怀道兄”,即晩清著名藏书家费念慈(1855—1905),字屺怀,号西蠡,江苏武进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土,授翰林院编修。光绪乙酉,即光绪十一年,即1885年;相月,七月也。
今卷上王氏落款,粗看类似“王宁”,但细看,非宁一字,是两个字,上面是颂字,下面似可字。长洲王颂可,查无可考。跋文尾部有朱文钤印“芾卿”,考芾卿即王颂蔚(1848—1895),字芾卿,号嵩隐,江苏长洲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王颂蔚是著名核物理学家何泽慧的外祖父,亦是蔡元培恩师。今卷上蔚字左下部分或脱落,或刮去,故难以辨认。
2012年某拍卖公司曾拍卖王颂蔚一书法扇面,系王颂蔚为春舫道兄所题,落款芾卿王颂蔚,“王颂蔚”三字书写颇类似,可相佐证。又考《壬寅消夏录》,亦定为王颂蔚,该卷归藏端方时,蔚字应尚完好。故可确定,该跋为王颂蔚所题。
此外,该卷尚有一跋未见著录。启功先生曾为该卷题跋,跋中云:“王懿荣跋,宛转其辞,只是讥其非碑版字体,仍是阮元、包世臣之余波。若王氏此跋,仅可称为帐簿书耳。”对王懿荣在跋中所言“赵、董为两代宗工,能转移风气,然所作碑版,仍函札书也”,启功先生提出了犀利的讽刺,真乃至情至性之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