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学“明代江南的文化与书画”国际工作坊纪要
2021-07-12陈祎玮
◇ 陈祎玮
2021年5月18日,“三吴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书法”展览在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正式开幕,共计展出93件/套书画作品,试图呈现16世纪以吴门为中心的明代江南文人书法的概貌,引起了学界及社会公众的广泛关注。为了更深入地探讨明代艺术史及相关展品的问题,5月22日至23日举办了“明代江南的文化与书画”国际学术工作坊。本次工作坊由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共同承办,特邀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教授石守谦、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研究员张子宁、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教授莫家良、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黄小峰、密西根大学艺术史系助理教授刘礼红、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副教授万木春、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高明一、独立学者刘鹏、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博士研究生蔡春旭发表演讲,同时邀请苏州大学教授华人德、南京艺术学院教授黄惇、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副教授陈韵如和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研究员张震担任讨论人。
一、5月22日会议纪要
22日上午,工作坊正式开始。主持人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薛龙春教授首先阐明,在全球疫情的影响下,海内外学者以Zoom线上会议和现场发言相结合的模式开展此次工作坊,实属不易。随后,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白谦慎教授发表致辞,指出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在开馆两年以来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藏品数量和参观人数均难以与其他博物馆相比,因此办馆的核心理念是“开放、开放再开放”,希望在展览和学术方面能与其他公私收藏机构合作。此次“三吴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书法”展览得以成功举办,浙江大学校友林霄先生及其近墨堂书法基金会给予了很多支持。“明代江南的文化与书画”国际学术工作坊则与展览相配套,在保证展览的学术性时,也追求学术的高标准。
第一位发言人为张子宁先生,题目为《陆治〈元夕宴集图〉卷赏鉴》。他的发言围绕上海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的两件陆治《元夕宴集图》卷展开,从内容、材质、诗帖顺序、画风、书法、印章等方面分析这组“双胞”的优劣。陆治《元夕宴集图》后为雅集前后参与者的往来信札,私人藏本上有明显的信札封装折痕,上博本却无,且上博本中部分信札排序有误,最终论证得出上博本实为摹本。上博本为吴湖帆旧藏,张先生指出,20世纪20年代末,吴湖帆尚未成为赏鉴具眼,所购藏品为摹本并非孤例。姜实节《山水并诗》册页亦存在类似情况,吴湖帆发现叶恭绰藏本为真,自藏本为摹本之后,坦然接受了事实,并在题识中留下记录。
与评人华人德先生非常同意张子宁先生的观点,认为私人藏本优于上博本,但上博本未必是伪造的,可能出于后人复制,其动机难以遽断。黄惇先生认为,对于绘画“双胞”这种情况,比较印章笔画的差异、题跋的内容、绘画的用笔、皴法和设色,抓住其中的细节,可以较快作出真伪判断。张震先生作补充道,从两幅作品的画面上看,私人本虚实结合,而上博本比较平。薛龙春先生提醒大家注意作品的物质性,因为张先生在演讲中提到信纸上有折痕,这和信札的封装方式有关。关注作品中的物质性是鉴定书画非常重要的部分,也是观看原作的意义。陈韵如女士的发言提供了新的思考,过去一般认为“双胞”作品非真即伪,除了鉴定之外,我们能否从复本的角度中找出更多的议题?原本的价值固然不容忽视,但复本的价值当如何看到?张子宁先生回应说:复本的制作与其制作动机有关,比如姜实节并非名画家,也有人不计成本作其伪。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提到,张大千在20世纪20年代初到上海时伪造了一批作品,动机可能是要建立起他在上海的地位,如果这些伪作能够骗过吴湖帆这些收藏大家,他也就打响了名气。
黄小峰先生以《石田写真:16世纪图像世界中的〈沈周半身像〉》为题进行发言。《沈周半身像》现藏故宫博物院,上有沈周1506年、1507年两段题记,创作时间应为1506年,沈周时年虚岁八十。虽然以往学者已对此图进行了讨论,但作品的图像语境还需进一步研究。黄先生指出,这幅画像有几个突出特点,使其在明代肖像画中十分特别:著名画家的画像、十分写实的画风、画中人在画上多次题记,以至于很难对这幅画像进行简单归类。首先,它并不是一幅简单的祖先像,沈周自己的参与是这幅画像制作过程最重要的一环,而之后的沈周画像应该都与这张像有关。随后,他从明代相术中寿斑的意义、叉手礼的图式、周子巾的含义、正面像与微侧面像的区别等方面切入,对《沈周半身像》进行细致图像分析和解读,试图把它放回到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去。这幅画像不仅建立了沈周贤士大儒的形象,还呈现了当时人的视觉经验。
华人德先生提供一些意见:沈周画像中是否确为“叉手礼”还需进一步考证,具体是左手还是右手露在衣外没有特别固定的说法;这张画像最重要的特点是没有勾线,而是用颜色所画。黄惇先生认为黄小峰的研究非常有意义,通常学者在讨论画作背后的东西,对图像本身却缺乏相应的关注,对画面本身的价值研究不足。张震先生问道:这幅画像是依据相术的程式与套路而制作,还是沈周此时的相貌确实符合相术的标准?随后,陈韵如女士指出,近来日本学者对于禅宗画像功能的研究发现认为,画像中的赞文和画像本身的呼应非常重要,两者互为发生联动关系。《沈周半身像》中是否也存在这种呼应关系?
莫家良先生以此次展览中近墨堂藏沈周《九段锦》册为讨论对象。过去有关《九段锦》的研究以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的藏本为依据,近墨堂本《九段锦》的出现,打破了过去学者对沈周早年技法不高的怀疑。这两件《九段锦》应以近墨堂本为真,京都本为伪,后者只是雍乾年间的摹制仿品。在黄朋的鉴定基础之上,莫家良对近墨堂本《九段锦》进行重新审视。首先逐一分析《九段锦》各开画风,尤注重仿古风格的归属,如被高士奇认为仿赵雍的第七开《归去来辞》,在与传为钱选的《归去来辞图》对比之后,其如出一辙的画风可重新审定此开是为仿钱选风格;而第八开《雪山行旅》与范宽现存画作中的巨木、飞瀑等画法亦有暗合之处;第九开《芦汀采菱》相比高士奇所言仿赵令穰风格,更可能与钱选、赵孟頫的传统有关。此后莫先生再申论《九段锦》的“古意”与“细沈”问题,为沈周绘画的研究作出补充。他指出《九段锦》不仅填补了早年沈周传世尺幅小品中“细沈”的空白,亦印证了文献中谓其早年“于诸家无不烂漫”的说法。最后,莫先生根据册中所见金农题跋,指出《九段锦》中的《芦汀采菱》乃是金农传世数本《湖山菜菱》的参考来源。
[明]祝允明 楷书梦游莺花洞天记 122cm×52.5cm
绫本 1502年 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释 文: 梦游莺花洞天记。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畅哉生自苏台拏舟涉江,入龙虎之都,登凤皇之台,瞻眺雄凰,神爽飞越。已而荡清溪之桨,踏秦淮之月,仿佛酒家商女,送玉榭新声于隔江烟水间,情益不能自已。时既暮,因寓宿于故人大金吾一江令公之第,夜漏下十刻,忽有青衣玉童二辈飞堕于前,谓生曰:“主君召子。”生曰:“主君为谁?”曰:“蓬莱谪仙莺花洞天主人长乐君也。”言既,即肃生行,一持绛绡烛笼,一持碧玉熏垆,双导而北,生恍惚从之,度重门,穿脩庑,但见飞轩敞堂,层耸云表。深房曲室,缭绕无际。丹碧交焕,迷眩心目。而奇葩灵鸟纷蔼于小山清沿之旁,灯影香烟浮烁于回廊别院之隙。生肃肃宵征,窅不知其所之。久之,至一朱门,主君者出迎客,面若满月,气如景风,广颡脩髯,玉树亭立,唐帽葛裘,其容飘飘,真拔俗之仙卿也。揖生入门,则见乐吏数百,夹拥阶下,奏小调以导行。既而画屋交启,珠帘徐卷。室内银屏绣幄,玳筵肆设。紫丝闹竹,乐具充牣。偃姝女童,二八列侍,主客进觞序坐。生窃窥其人,则花颜月脸,兰脂雪骨,干妖万艳,神彩绝代。其饰则钿蝉金雁,云冠雾裳,锵金瑞玉,雕靡倾国。其歌则骊珠串肉,玉琯运喉,凝云袅风,秦青让妙。其舞则鹧鸪旧谱,羽衣新序,流风回雪,阳阿失奇。其器则判琼镂宝,极海宇之富。其筵则重珍复鼎,究水陆之饶。声容迭奏,争巧尽变。主客倡和,成章甚多。每更益樽肴,辄随添声乐。至其后,则千万红妆,联队互进。绮罗纹绣,异彩相宣,耀云霞千叠之章。环珥瑶珰,清音荡击,碎昆丘百斛之玉。倏然而惊鸿乱,翕然而紫凤翔。花神月姊,趋朝于色界之天。巫女洛灵,赴集于西池之召。信乎万妙争目,千奇夺耳,极天下之闻见而未尝有者也。既而主君顾左右有所命,须臾,紫云一朵从东而来,中有绣毂香茵,仙娥二人,冉冉出降,英姿冶貌,复拔伦辈,向生而拜,生答拜。二娥动滴樱之唇,启编贝之齿,娇音注听,兰韵袭人,请于生曰:吾二人乃莺花洞天仙部之冠首也。凡洞天外境,先生既游且宴,得其大致矣。惟此洞天之中,其秾华缛丽,盖又万倍于彼,第仙凡有隔,不能致先生目击之,然非先生之金章玉韵为之纪咏,则又不足以发越而歆艳之也。兹承主君之旨,请之左右,愿无吝焉。生曰:“缅承僲谕,敢不是赞。然洞天之概,亦可得而微闻之乎?”二娥曰:“诺。若夫攒金作地,漫锦为天。烟月之景长新,芳菲之赏不谢。花能解语而歌,玉作同心之结。所谓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经眼者尽珠玑翠黛,无弗艳之色。涉耳者悉宫商铉管,无弗谐之音。触鼻者总沈檀百和,无弗灵之香。入口者皆仙厨珍鼎,无弗甘之味。言词则莺簧凤嗉,无接而弗顺。动止则花偎玉倚,无投而弗畅。春则冶风妍日,摇骀荡之韶华。秋则金粟玉盘,辉清寒之玉臂。夏则荷香十里,晚来何处锦云飘。冬则红楼九重,向晓不知瑶岛换。书则左仙偶而右逸配,消醺酥于六么三调之余。宵则酣软玉而饱温香,带雨云于七返九还之内。真乃如意极乐之国,温柔不夜之乡,后天而老,雕三光者矣。”词毕,遂捧玻璃盏,主君酌以荐生,自歌以侑曰:“前身元是大罗仙,别住莺花小有天。紫凤尽载千婵娟,千声万色收仙缘。仙班故人李青莲,惠我占柳都花篇,云篆快睹青瑶镌。”歌阕,命二娥以黄金叵罗继酢,娥乃口占《天净沙》曰:“神隐向东华,统领莺花,风光不数五侯家。好与洞天新作记,福分些些。”于是生乃命紫霞觞、双玉舟,举而酬于主君及二娥,随制《醉蓬莱》,唱以送之云:“讶今宵何夕,锦阵花林,遮断前后。月地云阶,怎尘凡容走。万啭金衣,千枝玉树,敢天家才有。琐阎烟融,玉窗云煖,绣帷春透。试问莺花,倩谁为主,掷果新郎,偷桃旧手。美满芳缘,与天长地久。白面书生,三生分福,同此一杯酒。烟火言词,这回赢得,上仙娘口酒。”罢,主君大喜,起谓生曰:“洞天多庆,辱贲珠玉,愿无忘嘉会。谨以明珠一双、天机锦二匹,致为中书君谢。”生乃辞归,主君复令二童送之。既出洞门,忽闻灵鸡三唱,瞥然开目,乃偃仰于斋榻间,金乌已浮于曾桑矣。大自奇诧,起与金吾公言之,相顾一笑,遂请书之,为莺花洞天佳话。枝山居士撰。
钤 印:长洲(白) 枝指生(白) 祝允明印(白) 希哲(朱) 包山真逸(朱)
鉴藏印:南海程可则周量氏一字石瞿之章(朱) 程邑之印(朱白) 翼苍程子珍赏(朱) 近居(朱) 孙阜昌印(白)
黄惇先生提出,画家们的绘画取向受制于自己或身边人的收藏,金农还有很多作品都与《九段锦》中的内容有相似之处,其原因就在于他曾保有《九段锦》。林霄先生分享了收藏《九段锦》的故事,他在苏富比拍卖预展上首先注意到该作品上有王世懋的收藏章,而黄朋《吴门具眼》中恰巧提到詹景凤曾在王世懋家中见到过此幅作品,因此确定此套册页为王世懋旧藏。此外,高士奇在著录里提到《九段锦》第一开与其余开本不同,且为镜面笺,林霄先生细观作品后确定这套沈周册页确实为高士奇旧藏。陈韵如女士认为,近墨堂本《九段锦》的出现不仅提供了沈周早期画风的实例,而且能否为研究文徵明画风也提供新的认识,这一问题值得研究者继续思考。
蔡春旭先生的发言题目为《以画法作书—文彭行草书的取法、风格和评价》,指出文彭身为明中叶苏州重要的书法家、篆刻家、鉴赏家和文化商人,在后世的名声却常常为父亲文徵明所掩,其书法亦鲜少受到研究者关注。文彭的书法不仅有来自家庭的影响,更多受到祝允明的启发,后者体现在草书创作、学书路径和创作观念之上。文彭的行草书取法唐贤孙过庭、怀素等,小草温润俊雅,大草萧散烂漫。文彭注意到《书谱》中的“节笔”现象,但他并不理解为何产生“节笔”,只是将其视为一种笔法,来增添作品的视觉趣味。文彭对怀素大草的临学,也和他对书法视觉感的追求有关,故而其行草书除了有飞白、穿插、斜势外,也强调大小、粗细、轻重等对比,作品富有姿态和视觉张力。这种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为晚明书家的创作开启了方向。文彭的这种趣味与父亲不同,使得对其书法的评价在万历以后逐渐上升,可以说文彭正是处在晚明艺术风尚转变的前夜。至于其书法长期不为学界注意,可能受到“子不如父”的批评话语的影响,这种意识在艺术史上由来已久。
黄惇先生认为这项关于文彭行草书的研究非常不错,有两点可再斟酌。一是除了唐人、祝允明、文徵明,吴门书家均受到元末明初书家宋克的影响,这一点不得不提;二是“节笔”的概念乃现代学人所定义,文彭并不知道何谓“节笔”,行文中应该注意措辞。张震先生希望可以再深入探讨文彭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什么新的面目,此外可以探讨他对后世的影响,因为影响力的大小也是衡量书画家艺术史价值高低的重要因素。华人德、白谦慎和薛龙春先生提到,取陆师道“以画法作书”一语作标题并不合理,在引用前人的评论、题跋时要注意史料的合理性。
二、5月23日会议纪要
23日,工作坊仍由薛龙春教授主持。第一位发言人刘鹏先生的演讲以本次“三吴墨妙”展览中王穉登《致屠隆七札》册为研究对象。王穉登此册原来的装裱顺序错乱,无法释读,经过研究者重新整理连缀后才成为可读的七通书札,其中第一通《三月望日札》收录于凌迪知辑刻的《国朝名公翰藻》。刘鹏先生以屠隆《由拳集》中收录的六封写与王穉登信札与《致屠隆七札》互相印证,考证出《致屠隆七札》中涉及的内容,如王穉登为已故御史胡涍求墓志、为亡父王若愚求传、求青浦所产飞花布、代印人王幼朗催债、推荐画家与刻工等诸多事宜。其中推荐的画家是仇英之子,其名暂不可考,但知其善画山水、人物,为画史漏载;刻工为仇英之孙婿—王伯才,之前从未被研究者注意。刘鹏先生根据王穉登《致屠隆七札》及其他文献考证出仇氏与王伯才的相关情况,并对二人在浙江的活动作一钩沉,丰富了学界对仇英后人的认知。
华人德先生与黄惇先生都非常肯定刘鹏的研究,认为不仅重新梳理了信札的排序,还通过屠隆文集与信札的对照,挖掘出新的史料价值。张震先生认为这篇考证最大的价值是可以补充有关仇英研究材料的不足。仇英很多作品的真伪目前并未有准确的结论,刘先生把仇氏后人善于临摹古画的材料挖掘出来意义重大,他们是否与仇英的伪作有关或与整个苏州片的造假有关,都值得研究者重新探寻。
刘礼红女士演讲的题目为《写生与古意:明代中期苏州文人的现世观与生态意识》,主要探讨明代中期苏州文人艺术对现实生活的关怀,重点讨论了沈周的写生画。沈周的写生作品表现了他生活环境里常见的事物,包括花卉、蔬果、动物、鱼虾,也包括山水。刘女士从“何为写生”“写生的意义何在”以及“为什么要写生”出发,分析出沈周对“写生”的发展,既有绘画题材的扩展,也将写生作为一种绘画风格来表现。她认为,对于沈周而言,写生画表达的是对现世生活的切身体验,以及文人阶层对社会政治的主张。此外,写生也表达了人的生活与思想意识与生态环境的融合,而沈周的写生作品正是对生命过程体现的时间感的表达。沈周通过写生表现自然现象和日常事物的方式也是一种返璞归真,即对古意的现世诠释。
华人德先生认为,首先写生的概念古今不同,沈周的写生正如他所言“老夫观物得于心”,因此他的画多得自自己的观察而非对实物进行写生。其次要注意到创作材料和技法的问题,生纸与熟纸不同,作画呈现出的效果也不同。张震先生认为,沈周对民间疾苦的关注在以往的研究中已有所体现,以及沈周对生命的流失和时间的感悟在明清其余画家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继续讨论沈周与其他艺术家的不同之处也许更为有价值。此外,林霄先生提到沈周《观物之生》册页对后世影响很大,陈淳以及其余晚明画家的《观物之生》作品可能有向沈周致敬的含义。
万木春先生的发言题目为《十六世纪的江南与中国画史的形成》,分为四个部分—“明代江南形成的画史”“精英的画史”“明代江南的艺术机制是否空间”和“我们的画史如何书写”,以此来讲述16世纪江南艺术史的几个面向。万先生指出,16世纪时期,“元四家”和沈周、文徵明趣味的文人画是激动人心的新艺术,而复古思潮此时在江南地区兴起,私家收藏和著录开始出现并广泛传播,古玩与书画市场扩大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去,画家的身份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遵从文人趣味但本身是职业画家的阶层也在形成。至17世纪,古画的面貌和知识得到前所未有的传播和讨论,在此基础上,明代人形成了他们心目中的中国绘画史。这部绘画史给今天的画史认识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万木春先生通过梳理文献与图像,不仅展现出一幅16世纪江南社会文化的图景,并且抛出供人思考的问题。他进一步指出,当下编纂艺术史的瓶颈是“绘画的历史”还是“历史的绘画”的问题,其根源在于中国古代历史观与现代历史观之间的隔阂,艺术史通史的编纂最终还是要在历史学的传统中寻找方向。
[明]佚名 文徵明像 64cm×39cm 纸本设色 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款识:文待诏小像。钤印:群玉居士(白)
张震先生提出几个问题:哪些机制与绘画史的书写关联比较强,哪些比较弱,需要再进行细分,细分之后可能会暴露出更明确的答案;文人画的趣味问题是否强调了文人与画工的对立,这在明清史料中有多大程度的体现,需要再检讨;此外,现在绘画史的书写所面临的问题确实是很难再写一部通史意义上的著作。万木春先生回应,在与欧洲接触后,我们的历史观念中出现了新的东西,其中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黑格尔主义,仅仅是材料的编排已不足以成为历史,能够成为历史的条件在于“历史引擎”的出现,即历史是要发展的。因此,今天很多的概念都来源于欧洲而非本土。黄小峰先生认为万先生演讲中列出的很多机制都与市场有关,现今学者所归纳出的资本不外乎经济资本、政治资本与文化资本,16世纪的文人画家对于文化资本有意识的利用是否与早期相比是更为特殊的现象?如在苏轼所处的时代,他是否也有意识地利用文化资本?万木春先生认为这只是一种推测,相比明清,宋元时期留下的资料相对较少,还不能得出确定的结论。
石守谦先生报告的题目为《吴门艺术的历史意义:从沈周“日常即兴”的画意谈起》,他立足于艾瑞慈(Richard Edwards)等现代学人的研究,从学术史的层面对沈周的绘画给予重新定位,并从中拈出沈周山水画中关于“自得之趣”的画意。他接着聚焦于沈周《夜坐图》中特意模糊与聚焦的场景对比,解读出画家独坐时的心境,同时观察沈周《写生册》中猫的造型与眼神,由此来说明沈周对日常即兴的呈现。沈周之后,唐寅和文徵明都有“日常即兴”的作品,他们不再执着于“状物”,可见“即兴”在沈周后辈中已经超越了性格的差异,成为他们获得的共同遗产。最后,石守谦先生提出绘画中的日常即兴逐渐超越了吴门的地域界限,使绘画进入了历史的新格局,跨入了一个前人较少探索的个人抒情领域,吴门艺术的历史意义就在此处。
与评人张震先生提到,石守谦先生近年对于画意的研究为艺术史提供了很多新的思考空间,比如沈周画意中“即兴”成为吴门后学最重要的遗产。他追问道:如何区分吴门之前与之后艺术家“即兴”作品中画意的不同之处?石守谦先生回答说:即兴的发挥和画家的性格与作画的环境都有关系,如董其昌的即兴之作就不多。沈周的即兴可能就是钱谦益所不喜之处,那么即兴不止讲画意,还有形式,如笔墨形象的创作上也有即兴的味道,简单却不单调,这也是沈周作品中非常值得注意的部分。此外,即兴虽为文人艺术中的趣味,但并不适合后来所有的艺术家。但是对于即兴的意识,艺术家之间是有共识的,即使在落笔处并无即兴的形式,但在观点和思想上,也会对此予以重视。黄惇先生认为“即兴”之意义首先是兴,也就是突发的灵感,这在中国的文艺理论中非常重要,在有意与无意之中,这些作品的风格就与其他有所区别。黄小峰先生接着讲到,在沈周之后的画家中,如扬州画派的作品里也有很多即兴的作品,但是现在很多学者将其解释为与当时的市民文化有关,那么如何理解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呢?石守谦先生回答说,“扬州八怪”确实有很多日常即兴之作,市民文化与画家即兴之作的相关性确实存在,尤其当文人艺术和城市生活连接的越来越紧密之时,这种即兴就更容易被运用在艺术上。
最后一位发言者为高明一先生,他以《从“三吴墨妙展”的三件展品看〈集字圣教序〉在明代中后期的复兴》为题进行报告。他就 “三吴墨妙”展中的祝允明、丰坊、董其昌三件与《集字圣教序》相关展品为起点,详细梳理了《集字圣教序》在后世的接受情况。《集字圣教序》在唐高宗时期立石,唐玄宗时形成学习风潮,其书风在中晚唐时出现于皇室墓志铭。宋太宗设御书院,王羲之的后代王著将这种书风带入宫廷,由此形成“院体”。此后,“院体”结字的不断变形使得《集字圣教序》被视为俗书,鲜少被士大夫欣赏。直至明代中后期,才重新出现学习《集字圣教序》的记载,特别是丰坊将《集字圣教序》与《兰亭序》并列为学习行书的法帖。万历前期,《集字圣教序》地位已仅次《兰亭序》,万历中期后则形成学习《集字圣教序》的潮流,甚有观点认为它是王羲之法帖之冠。董其昌认为《集字圣教序》是怀仁自运,其书风与王羲之诸帖的价值不同,同时他以自己的面貌来重新诠释此帖。《集字圣教序》在明代中后期成为王羲之的代表法帖,对此帖的学习亦成复兴之势。
黄惇先生认为高先生对《集字圣教序》的接受情况的梳理非常有价值,从它在唐代初立时具有很重要地位,到如何在宋元时逐渐沦为比较俗气的书风,又如何在明代中后期重新成为王帖经典,为我们提供了清晰的脉络。
结语
“明代江南的文化与书画”国际学术工作坊在海内外学者的热烈发言与互动中结束,大家带着不同的知识背景和眼光、不同的角度和观点进行提问与讨论,并在互相切磋和辩论中产生更多的思考。这些议题和观点对推动今后的明代艺术史研究必将产生积极的意义。
[明]王穉登 致屠隆七札 30.5cm×26.5cm
纸本 1579—1580年 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释文 1:三月望日,穉登顿首再拜,奉记长卿明府先生足下。章叔以《长卿集》至,读之乃欲焚笔研,汉武而在,当恨不同时也。长卿哉!长卿哉!云卿诸君交口谈足下,不徒善文,又善吏,一何多妩媚邪!祭公家司马文与赠别云卿诗,言言明月,足下诚恨才太多耳。仆顷毕少儿婚,橐中洗如,然五岳青霞冉冉芙蓉杖头矣。县官月奉五斗,不堪饱其孥,又减以助云卿装,数口得无菜色乎?固孟子然如穷鸟,口嘐嘐,不肯向胡奴索米,屠先生能为谢仁祖无?何以策之?所与俱来者吴山人,善署书,又善刻印,请一游扬其声,于生汗血得足下一顾,不胜骖驔耳。闻彼中金泽寺甚幽绝,大多奇石。足下能客仆其间,当一来鲍伊蒲之馔,若锢之衙斋,虽奏单父之琴,酒肉相属,仆惟恐其卧。穉登帽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释文 2:侍教生王穉登顿首,奉记长卿青浦使君足下。孟野以一函至,觅王生不得,去矣。春寒亡赖,烟霏柳色皆寂然,使君县中花当遂烂然乎否?仆比为叛奴踔躏,不能堪,聊白之观察使君者,旦晚当就县官置对,县官得如屠先生者,奴不足齿斧钻耳。和仲贫如史云,人乃有负之者,可谓石其肠胃。今负逋者幸出使君部中,王生何虑覆盆乎?千万垂情,此阴德不细。胡侍御,伟然奇士,贫不能具絮衣,竟以冻馁死,死而死矣,须公一文,不朽地下。其郎庸人耳,仆当跽公堂下为请,使君其莫余靳也者。其徼福非浅,而胡君目藉此瞑矣。穉登顿首再拜。
释文3: 侍教生王穉登顿首拜。别之明日,走泖上。彭、徐二君,携公赠言至。月中读之,不觉罄一季雅,公材乃天授耳。此行复得王世周、袁微之二生,皆球琳,乡风慕义而求识公,以数言介之,并谢芳宴与高篇也。留三日,为诸君嬲不休,作字大小数千,腕几不可续矣。归斋头,从者以先一日持函教至,副以文绮,不胜几杖乎。后五日,当假(点去)遣力走谢,复有摇尾之请,则公已先许之矣,谅不谈生我也。戏赠四绝题扇头,请正。穉登顿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释文4: 穉登顿首再拜,奉记长卿明府使君足下。临邛令旦往朝相如,千古啧啧,不似使君夜漏五十刻过临仆也。又,使君之供帐甚夥,出自官厨,不以属程、郑诸富人儿意,相去河汉,所乏者琴心寡女耳。别去复成四绝,聊以嘲使君,非嘲使君,乃嘲督邮也。钦之、长孺皆归,会于泖上,此时又恨于无使君孰牛耳而盟之。顷有一士甚美,敢荐之门下。其人为王伯稠,独行有道而才情无所不比似,不当以皮相也。盖向风慕义,无因而至,前仆为之媒也者,以其草稿呈览,请¨管中窥之。别纸所溃,并祈澄照。不备。穉登顿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释文5:悫立秋日,穉登顿首拜奉记长卿明府先生足下。平叔以尺一往,不识能稍济其暴鳃否。屠先生衙斋如水,不胜寒土之求庇也,而公何以藉之,财从地出乎?昨承遣觅绘事与锓工,仆敢以两生荐。仇君者,故实父居士之子,大有箕裘,其人嫣然类处子哉。而犹子伯材,最善劂氏,乃其东床,亦愿悫似其妇翁,此两人自越中还,以应门下之役,仆可保其往也。飒然秋至,不胜摇落之悲,相见当在哉生魄时。不备。穉登顿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释文 6:腊月廿日,侍教生王穉登顿首拜,奉记长卿明府先生大人有道门下。澂孺以教函至,其所须本不易,乃为大力者负之趋矣,不能不失声也。单父弹琴之治,海内诵者几遍,则公不大豪举哉!不腆先子布衣之行,将赖公以不朽,而公何靳咳吐之余以瞑泉下乎?往者介缄书以达长洲君,尘生其上寸矣,终不敢以鼷鼠之故而轻发大黄与楼烦,且也以逢掖而廑,公之倒屣良厚,何忍腼然复为请讬邪!今其封宛然在,敬归之记曹,伏冀炤察。屡辱公之币交,感则感矣,而未及剪裁。公之邑中产布有细如轻吹者,乞一匹以为长裾,敢不服以拜赐。镶合一枚、拙书四帧将敬。穉登顿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释文 7:穉登顿首再拜奉记长卿青浦令公足下。先子贾也,而公粉饰之,乃类儒,贾而儒,可不朽矣。岂徒不朽先子,抑又不朽穉登也,屠先生不黄绢我乎?我诸孤击颡令坟起,亦安足谢公?请镂之肺附,以无忘足下之休明轻吹之遗,当裁作长裾曳公门下。邵武不造公,似嫌阳挢也者,盖固哉!其人以屠先生不忘司马公而迨邵武,邵武而不念司马乎!又安得落落屠君邪!西北有浮云,仆何心索五斗且谋南山之南矣。文秀才从龙,故博士寿承诸孙,卓朗有隽材,其文清绮,今岁授经贵邑,公请以干旄往,俾临邛知令有重客,文生价高矣。王和仲德公甚,玉璞成,当奉谒。近作书别纸请正。穉登顿首再拜。敬空。
钤印:王穉登印(朱)
题跋: 王氏墨池一派为乌农、马粪夺尽,今遂奄然,庶几可望者百穀耳,百穀后更无人哉。王玉遮书如三河少年,顾影自爱,苍健少希哲,姿态过徵明。宛委山房藏书。
鉴藏印:清风(朱) 金氏基建(白) 示伯(朱)
[明]宋克 行书送陆治中之杭州序册 19.3cm×12.3cm×22 绫本 1366年 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藏
释文: 贤者游于庠序之间,必习乎俎豆弓矢之事,其材既成,则具文武之用矣。及出而施于邦家,论政而啚治,盖无往不可焉。后世二道既分,武夫则攻骑射而遗诗书,儒者则谈礼乐而忘军旅。或见訾于巽懦,或取责于暴骄,互相诋诮而莫能一。然各视其时之所尚而轻重焉,故戴鷃弁者咸负其劳,视缙绅之徒蔑如也。陆君则不然,少以材勇从征于江淮,累功受阗职,日从儒先君子,以讲夫为治之道,若君者庶乎所谓文武之用者欤。今年夏,遂授杭州路治中。夫杭,东南之都会,密迩强梗,往年守者弗戒,已有城下之战矣。今君之杭,登乎山川,视其有可凭,则设为备御之规;行平田野,见其有可复,则兴为垦辟之利。无事则教民忠义,有事则率民将之,使寇不能复来,而民晏然保其家室,以乐生送死于千里之内,则君之功效并著,岂不伟欤!仆兴君有交游之好,故于君之行,敢以是为赠。至正廿六年丙午建未月朔,广平宋克序并书。
钤印:东吴生(白) 宋克私印(白) 宋仲温(白)
扉页 23.3cm×30cm
释文:神来之笔。宋克真迹神品,王己千题,时年九十五。
钤印:王季迁海外所见名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