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生活
2021-07-11子禾
子禾
1
契诃夫在一个短篇《在路上》里,写了地主小姐伊洛瓦伊斯卡雅和落魄先生哈里烈夫在小旅馆萍水相逢的故事。伊洛瓦伊斯卡雅在家里是一个介于女管家和女仆之间的角色,伺候父亲和哥哥。哈里烈夫则是破产地主,正要去一座败落煤矿做管事。两人落脚于一间旅馆,闲谈各自身世。哈里烈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多少吸引了没怎么出过门的伊洛瓦伊斯卡雅;同时,哈里烈夫也幻想着,这女人或许明早就会追随他浪迹天涯。第二天一早分别时,雪橇已经开动,“她(伊洛瓦依斯卡雅)回过头来看一眼哈里烈夫,露出那么一种神情,好像有话要跟他说。那一个跑到她跟前去,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
清晨的寒冷荡平了男女主人公心中涌动了一夜的云山雾海。小说就在这种失落与怅惘中结束了。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主要因为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凸显了可能性在生活中的分量——对可能性的书写正是其精华。这可能性就像旅馆窗户透进来的蓝色黎明,像屋角跳动的炉火,激动着现实空气,也激动着两人的血液和情感。无论伊洛瓦依斯卡雅还是哈里烈夫,在他们枯燥落寞的生活中,这寒冷一夜迸发出来的可能性是可贵的。可能性是对生硬现实的一种怜悯——契诃夫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小说中几乎每个字都充满怜悯:人是可怜的,生活归根结底也是可怜的。
所谓现实,首先意味着:在某个瞬间,这些激荡人心的可能性会归于寂然,甚至过些时日,连记忆里都不会有它们的位置。但无法否认,它们在其存在的瞬间是多么确之凿凿,多么重要——正是这些可能的生活,诞下了我们存在其中的现实的生活;或者说,它们就是在诸种可能中流产了的生活。卓越作品之于人的重要性,一定意义上在于激活了那些失落了的可能的生活,仿佛黑夜中点灯,点燃跳跃着慰藉光焰又不只有慰藉的灯盏。
可能的生活令人激动,也令人不安——因为可能的生活,孕育着伊洛瓦依斯卡雅和哈里烈夫那般充满悲悯与信念(尽管時常微弱)的希望,也往往包含了失落,以及深渊般的危险。
2
就其所依托的现实背景而言,《绿鱼》和《夜风鼓荡着衣裳》这两篇小说均是如此——最初我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要写下所谓“可能的生活”,如今回头来看——若说它们有什么共通的可取之处(或说我自己略微满意的地方)的话,大约正在这里。
《绿鱼》的现实依托是小说中初恋故事的一部分,松明抓着铁锁意欲暴击孙骥的情节,正是促动我写下这篇小说的触发点——那个细节包含了一种年轻的激情、一种原始的血性,包含了一种混杂着正义(稚嫩的、简单的)和愤怒的单纯情绪。正是这些,让这篇小说有了贯穿其中的气,进而形成了小说的呼吸,生成小说的形态。小说中,松明的愤怒并未发泄,也就是说,这些暴戾的情绪以及它可能导致的结果,始终都存在于未能实现的那个可能的生活中,没有成为可见的事实——但它们依然重要,可见部分正是从这些不可见中诞生出来的:生活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种蜕变与生成。
写作之初没想到的是第三部分的走向。不如人意的生活,使松明时时想到初恋,他没想到的是,时隔多年,初恋对象及当年横刀夺爱的表弟竟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但在小说中,这也不是现实,只是由于种种情绪形成的一种被误解的现实。松明在父母面前那么激动地探究张素素的现状并一味为她担忧,一意孤行要驱车经过张素素家门口,从妻子的语气中听出嘲弄并恼怒在心,这些时候,那个模糊不清的幻想(可能的生活)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是不难想象的。但危险也在这里,那同时也可能意味着一场灾难。
可笑的是(尽管这是小说中的事实),在这些时候,由于情绪激动,松明并没意识到和孙骥结婚的并不是张素素——我们的现实生活常常也是如此:可能的生活不仅存在于被现实挤压掉的那些可能性中,也存在于幻想和错觉中。幻想和错觉,在日常话语中因为缥缈的现实可能性而被鄙薄,但正是它们,为生活想象了诸多种可能的形态。
不知道松明站在太阳池边,当孩子喊出“绿鱼”时,他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对孙骥和张素素结婚这件事的误解,可以肯定的是,从感到惊心的那个瞬间开始,幻想的危险性使他出离了幻想,又一次回到自己的生活,并确认那碧玉般的绿鱼“仿佛某种遥远的旧物”。我愿意认为这是一种源自小说的自我教育,最后那段抒写,视角既是主人公的,也是作者的。在我来看,用意十分清晰:如何与自己的幻想共处。
3
在非虚构作品《北京过客》中,写到告知六外公我将离开北京的消息时,我写过这么一段话:“这消息让他感到突兀,进而感到感伤,乃至于失落,因为我的离开不仅仅是撤销了一个落脚点,而且是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六外公绕道北京的必要性——一位北京过客的正当性,正如许多无病的外省农民一生也不具备这正当性(这是一个极端的类比,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正当性中,最无可指责的就是疾病,尤其疑难杂症)。”
在那篇文章中,我用三四百字的篇幅记述了二〇〇六年姨夫带着患脑瘫的小表弟来北京开颅治疗的故事。《夜风鼓荡着衣裳》的核心及大体故事,即源自这个真实事件以及我的一些思考,只不过小说虚构了更多细节,并对人物做了幅度不小的变形处理。大约因此,这篇小说看上去或许会显得单薄,也有概念化的嫌疑。
但个人以为,即便如此,其活生生的现实背景及这背景本身的纷杂内涵,大概也是可以让这篇小说成立的。如果以十年为一代,那么或许可以说当下中国,至少在近十代人眼中(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成长背景和现实处境),天安门都是一个意涵极其丰富的象征性存在,而到北京瞻仰天安门,自然成了融在无数人血液里的生命冲动,这冲动成了一种不是信仰却胜似信仰的无意识。
但这种数量巨大的朝圣般的无意识热望,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中提及做官,以及与此相关的光宗耀祖、享受权力、享受富贵等,也提及一种古怪的优越感。但我相信,包含在那深长意味中的并不只有这些,而是还有其他的,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正是在这种无意识的作用下,从抵达天安门开始,松明和他舅舅便不同程度地从原来的现实中变了形,仿佛变了一个人,直至夜游结束时又回归现实。在这一点上,松明和舅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类人:舅舅以看到天安门为荣,松明则以自己比舅舅更了解天安门为荣。
与《绿鱼》相较而言,《夜风鼓荡着衣裳》更多写的是实现了的——或者说以实现的方式失落了的——那种“可能的生活”。这失落即是:一心要看天安门的舅舅看完天安门后,感到的不是满足,而是失落和伤感。所以,他近乎顽固地劝说松明考公务员,不仅是对松明的希望,其中大概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希望——这希望几乎与他无关,并且是激进而缥缈的,但依然是希望。
在结尾的几个段落里,我对这些做了荒诞化的回应,这回应悲哀且无奈,充满不可理解的因素:不理解特意拍摄的照片为什么都不成功,不理解那孩子为什么该笑时不笑,也不理解舅舅的嗔骂中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意味。而这,正是我的理解,也是我的困惑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