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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者的餐桌

2021-07-10叶弥

小说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红楼桌子女士

我爸年轻时爱慕一位女士,那个时候他和我妈已经结婚八年了,有了我这个儿子。他的婚外情,乐果巷的人们都知道。他除了要承担大家的道德指责,还得忍受我妈的哭闹。直到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位叔叔,带了一篮子鸡蛋。

我妈正在大院门口生炉子,准备烧午饭。叔叔悄没声地站在了我家门口,脸带微笑,准确把握着某种节奏,不紧不慢地跨进院子,手上提着的一只小篮子,稳稳地放在我家桌子上,对我爸轻轻地说:“你不要碰鸡蛋。我马上回来。”

这位叔叔有着神奇的行动节奏,他走过之处仿佛能从此安定下来。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本领吗?为什么我爸成天这么浮皮潦草?

小篮子里装的是鸡蛋。很精致的竹编元宝篮,篮子已老熟,透出岁月的老气和光泽,看着让人莫名的心安。

我那时候七岁,看得懂我爸脸上的惊讶,惊讶里还带着无法控制的惊慌。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爸刚起床刷了牙。他张着嘴,嘴里喷出中华牙膏夹着隔夜酒的味道。我觉得,那位叔叔应该是我家的亲朋好友,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过多次,所以对我家熟门熟路,对我爸也是不用客套。可是我爸为什么这么惊讶又惊慌呢?

很快,我听见外面响起邻居们的各种声响,几乎整条巷子的女人都站在门外看那位叔叔在替我妈生煤炉。一会儿叔叔替我妈拎着煤炉进了院门。我们的院子里住了五户人家,每家人家的炉子都放在廊檐下,烧饭时颇为热闹。我妈对我说:“曹叔叔是友谊宾馆的干部,今天是第一次上门,快叫曹叔叔。”

我妈的声音悦耳动听,笑得很是妩媚。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为一件事难为情,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笑得这么热乎乎,黏糊糊的。她还吊起凤眼,眼梢缓缓地然而用力地朝我父亲扫了一下。我懂,每当她觉得真理在握,或表达示威,就用这个方式。

我爸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门口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女人和小孩,我家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了。上次还是两年前政府部门来为我父亲落实政策,给我死去的爷爷奶奶平反,退还房子和存款,补发了许多工资。打那以后,我父亲就从中学语文老师的岗位上辞职了,或者说他从中学语文老师的岗位上消失了。他在银行存着大笔的钱,还不许我妈染指。他说当他跟着资本家父母亲受罪时,我妈正享受着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的优待。他什么也不干,整天在外面游逛,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上山打猎,下水捕鱼。他说要好好享受生活,把以前吃的苦,遭的罪都补回来。为了延长寿命,让他这个身体多一点人世间的享受,他还听了人家的话,打过小公鸡的血……

我爸一声不吭。忽然他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对我妈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不想看见他。你们忙,我还有事出去。”

他低着脑袋慌乱地走了,脚步错乱,深一脚浅一脚,好像做错事的是他。从前他在家里大声说出喜欢那位女士时,也没见有过一丝的慌乱。看来世上很多的第一次,今天都在我家碰头了。

曹叔叔对我父亲的背影说:“你回来吃晚饭吗?我蒸的鸡蛋是友谊宾馆一绝。国家领导人到宾馆来,都点名要吃的。”

曹叔叔说到这儿,我们都知道他大致的工作了。他看上去有四十岁,不胖不瘦,腰板挺直,说话不急不忙,态度不卑不亢。他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每一粒扣子都扣得恰到好处,不紧不松,端端正正。不像我的老爹,穿着见风就飄的阔版衣,还嫌衣服上的扣子限制了他的自由,通通剪了。最可笑的是,他异想天开,居然把长裤上的裤裆扣也剪了,坐下的时候,露出里面的短裤。他说这就是自由自在的样子。

曹叔叔脱下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色长袖T恤,上面别着一枚什么章,看着很高级的样子。我妈从碗橱里拿出一只大碗,他挽起袖子,把篮子里的鸡蛋通通打到大碗里。我在边上数着,他打了十只鸡蛋。然后他从篮子底部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里包着一团剁得细细的猪肉糜。我好奇地看着他把这团猪肉糜放到一只小浅碗里,撒上一撮盐,与猪肉拌匀,放在木砧板上,小浅碗与鸡蛋碗并排而立。曹叔叔说,这叫“静蛋”,它们成为另一种凝固的状态前,需要静一静,想一想,做好准备,这样才能把它们最好的鲜味调动出来。这也是厨师对它们的尊重。受到尊重的东西自然会全力配合厨师的意图。

我听不懂曹叔叔的话,但是我很喜欢听他的话。听完这些话,这一大一小的两只碗在我心里仿佛有了生命。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的,然而是坚韧的。坚韧的,又是令人愉悦的。它们境界如此之高,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比下去了。它们又好像要变什么戏法,要把我看得见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里外通透,让我不由得满怀期待。一个男孩子的期待是有形状的,我妈和我说过,男孩子的“气”充足又纯净,虽然软,但是有形状。你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听说有些气功大师看得见小男孩身上的纯阳之“气”,说这种气是椭圆形的,笼罩着小男孩的身体。我现在的期待就像笼罩在我身体周围的气。

我早就厌烦了我爸那一套。从中学辞职下来,他变得咋咋呼呼。三十岁的人,就像一个十七八岁年轻小混混一样,浑身带着发条,随时随地穿着无扣外套一闪而过,不知蹦到什么地方去了。半夜回家,喝醉了就在巷子里乱吼乱唱,邻居开了窗责怪他:“吴有光,你老是这么闹下去,我们真的是暗无天日,没有光啦。”他就回敬人家说:“怎么?我托了国家的福,过上了好日子,你们就眼红了。”每每想到他的好日子,他总是无比兴奋。即使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也不管,从被窝儿里把我拖出来,一个劲儿地亲我的嘴。他嘴里的酒气混着菜油和各种菜的味道,强横地直朝我肚里灌,直至我临近窒息……

这个曹叔叔安静稳妥,与我和妈妈很配。我喜欢他。他要是挤走我爸来当我的爸,我会接受他。

我就依在他身边,东摸西摸,假装对碗筷感兴趣,想听他说些什么。他也很善解人意,或者说,他也想讨好我,就把他和我妈认识的经过告诉了我。他是友谊宾馆的厨师,我妈去友谊宾馆财务室办事的时候,认识了他。他对我妈一见之下,产生了爱慕之情。他以暗恋者的身份,与我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某种友情。这种友情是复杂多层次的生活催化出来的,不同于任何一种感情方式。昨天下午,就在我爸一觉醒来又出去的时候,我妈决然地去了友谊宾馆找到曹叔叔,把她对我爸的不满和盘托出。以一个女人的直觉,我妈知道这个人会改变她的生活,至于改变成什么样,她不知道。曹叔叔一声不吭地听我妈说完后,陷入沉思。一个厨师的沉思是不寻常的,可能隐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个厨师的沉思也是细密的,要不然我们就吃不到经过他仔细调理的美味佳肴。他沉思后对我妈说:“明天是星期天,你在家里等着我,我上午十点钟前来看看你。”

曹叔叔相信我妈的话。他也相信我妈需要他拯救。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踏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后不会受到伤害。

我妈是吴郭市自行车厂的总账会计,其实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长期和我爸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她也变成了一个泼辣率性的女人。当下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了。于是就有了上面那些事情,这些事情让我们的乐果巷像过节一样热闹。

我妈妈适时地朝外面喊:“你们都看够了吧,我家又没有午饭吃,(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院子里的看客们一下子潮水一样退去了。

突然,他们又像潮水一样回拥了过来,浪头上挟着我父亲。我父亲回来了,昂着头,脸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妈吃惊得张开了嘴,摸不清我父亲的意图。一位邻居大妈凑到我妈的耳边,神情诡异地说:“哼,他刚才去了小红楼。”

提到小红楼,一般是代指庞女士,她一个人住在对面巷子的小红楼里。她就是我爸公开爱慕的那位女士。我爸早就不与他以前的同事朋友来往了,现在他的周围聚集着算命大师、气功大师、落魄诗人、街头下棋者……我去过他们的聚会,香烟、酒、残羹剩饭,诵诗、哭泣、大笑……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企图压倒别人的声音。我爸身边,只有庞女士是他的正经朋友。“正经”两个字,指庞女士是个真正有社会地位、受人尊敬的人。

庞女士住在乐果巷对面的巷子里,那条巷子里有一个小池塘,庞女士就住在小池塘边上一幢西式小红楼里。过年过节时,从区政府到市政府都会派人到小红楼里进行节日慰问。我爸对这幢小红楼很熟悉,对小池塘也很了解。因为这幢小红楼是我家的祖业,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以后退还给我爸了。我妈很想住到小红楼里去,体验一下资产阶级的生活。但是我爸不声不响地就把小红楼卖掉了,买主就是庞女士。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爸每回说去看小池塘的水波,回忆童年时代短暂的小红楼时光,其实就是溜到她家看她去了,坐在她家绿草茵茵的小院子里。遮阳伞下面,一动不动地坐着庞女士,她总是在看书。我爸只有在她身边是安静的,坐在她身边,陪她看书,给她倒茶、削水果。

她四十岁不到,没结婚,一个人住着这幢小洋房,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烧饭和搞卫生,她称这位阿姨为“菊妈妈”。这位菊妈妈不是她的妈妈,她的爸妈十几年前就死了,听说是双双上吊自杀。也许就是这个伤感的原因导致她至今不肯结婚成家。她的身边只有这位又烧饭又搞卫生的菊妈妈,兄弟姐妹们全在美国或英国,都是搞科研的专家学者。至于她为什么不出国,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神秘地独往独来,没人知道确切原因。街坊邻居只知道她特别喜欢穿裙子。吴郭城的气候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四季分明,夏天很热,冬天也时不时地下雪。下雪时她还穿着裙子,样子像在温泉里泡澡一样舒坦,丝毫也看不出冷的样子。凭这一点就让人肃然起敬。她描眉画眼,戴着珍珠项链,还喷香水。怎么看,她都是个有故事的人。经常有孩子傻傻地跟在她后面,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脖子,希望那里掉下几粒珍珠来。大人们说,她项链的每一粒珍珠都值一辆自行车的钱。

她家里到处是书橱,楼梯边上的墙掏空了做成一个个放书的格子间。连走廊里都放着一排排别致的藤书架,书橱里放满了书。她坐到院子里的遮阳伞下看书,我爸就坐在她边上。别人告诉我妈,庞女士叫我爸吴弟弟,还把手搭在我爸肩膀上。我妈听了冷笑,呸了一声。

我爸刚一进来,我妈就问他:“喂,你到小红楼里干什么?找你的狗头军师出主意了吧?”

我爸说:“别瞎讲。我是讨教人家去了。我的庞姐姐做蒸蛋也是一绝了,她说自己第二,没人敢在她面前称第一。”

我妈说:“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想来打擂台吗?”

我爸说:“我是一家之主。你是属于我的,有人想用小恩小惠把你勾引走,我当然不答应。”

我妈朝着门外招着手喊:“各位乡邻,你们听到没有?这个人说我是他的,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妈最后那句话说得比较深刻。女人们要么属于丈夫,要么属于儿子,或者既属于丈夫又属于儿子。总之是属于家庭,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意识到是属于自己。时间长了,“自己”这个词在她们那里早就生锈。今天被我妈一提起,女人们一个劲儿地点头。一位没牙的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哭了起来。

但是我爸反驳说:“你是自己的,我也是自己的。凭什么我心里有个她,你就不停地哭闹?”

他的话赢得男人们一致赞叹。

我妈说:“你不真诚,爱要真诚。要么她,要么我,你要有选择,不能两个都要。”

我爸说:“你不要搞得你死我活的好吧?没到那个地步。你不是心里也有一个人了吗?这个人还厚着脸皮跑到我家来了。”

这时,曹叔叔说了一句话,他声调不高,大家可听得真真切切的:“哈,我看见有人送物资来了。”

他这句平凡的话打破了僵局,大家都哈哈地笑了,松弛了脸面,不再沉浸在紧张高昂的情绪里。菊妈妈从人群里挤过来,接着曹叔叔的话风趣地对我爸说:“吴有光,你的军需官来了,给你送物资。今天你要和别人打擂台,只准赢不准输哦。”她右手捧着一个金边蓝色玻璃盘,里面放满鸡蛋。那些鸡蛋一看就让人垂涎欲滴,个头儿不大不小,红棕色的蛋壳,仿佛在海边晒过日光浴,被海风吹过,结实而健康。曹叔叔的鸡蛋壳都扔在畚箕里,它们的个头儿都比菊妈妈的鸡蛋大,颜色是粉红中带着惨白,仿佛在澡堂里工作的女服务员,夜里出来被冷风一吹的樣子。两种鸡蛋一比,孰优孰劣,一看而知。

菊妈妈的左手,也捧着一个玻璃物件,很小,白色的,像一个半开放的花苞形。里面放着一捧什么东西。一个女人在菊妈妈走过她身边时,伸出脖子嗅了一下说:“这是发好的干贝。我从来没看见过颜色这么好这么鲜香的干贝。——吴有光,你肯定赢了,板上钉钉的事。”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菊妈妈那天拿来的干贝是车螯肉柱,又叫红蜜丁,其鲜无比。它们是庞女士做蒸蛋的独家法宝。具体的步骤也不复杂:把鸡蛋打在碗里,搅匀。车螯肉柱用清水泡十分钟,洗净,加上葱段、黄酒和少许清水,大火蒸二十分钟。取出肉柱,凉透后,剁成末,滴上一些鲜牛奶,撒上小葱末,放入搅匀的鸡蛋一起上蒸锅蒸二十分钟左右。

菊妈妈拿来的干贝都是庞女士在家里泡发好的,只要我爸把它放在鸡蛋里一起蒸熟就行了。对于我爸来说,主要问题只有一个,就是鸡蛋里该放多少盐。但他显然无比烦躁,打鸡蛋时就出了问题。他打的鸡蛋壳支离破碎,搅鸡蛋时又把雞蛋晃出了碗外,用布擦,没擦干净,弄得整个碗外面黄白相间,黏黏糊糊。他也不管,呼一下子就把碎干贝倒进蛋碗里,然后用手进去抓了几把,看上去就是手指头洗了洗澡。

我急忙指指曹叔叔的两只碗,提醒他:“爸爸,要静蛋,静蛋。”

我爸看看曹叔叔放在砧板上的两只碗,马上明白我说的意思,说:“沸腾的时代,让两只死样怪气的碗滚开。我这种碗才是真正的碗,浑身上下挂满蛋糊。这就叫有福同享。”他把他的美食作品丢进蒸锅里。

他的话还没落,大伙就等不及地笑。我妈说:“大家看归看啊,要文明地看。”

我家只有一只炉子,有一位邻居拎来了他家的旺火炉子,曹叔叔上前谢了他,接过炉子放在我家炉子边上。他开始了,把猪肉糜倒进蛋碗里,一双筷子在他的手上调弄得让人眼花缭乱。筷子在碗中间旋转,顺时针旋几下,逆时针旋几下。他动作幅度不大,但筷子上很有力道。肉糜和蛋汁的混合品像一幅布一样裹着他的筷子,每一个分子都体面地经过上升和降落的集体运动,汁水一滴也没有溅到碗外面。

菊妈妈悄悄地走了。她总是悄悄地来去,是个特别安静的女人。

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出来这场比赛不太公平了。曹叔叔是友谊宾馆大厨,做菜功力深厚。我爸最多在家里偶尔洗个碗,或者偶尔炒个番茄炒蛋。但是仔细地客观地想一想,这种不公平的差距就缩小了。蒸蛋是家常菜,大厨做不好家常菜,也是常见的。街巷里弄的大爷大妈阿姨叔叔们,能做一手绝妙家常菜的人不在少数。

过了十几分钟,两只炉子上的蒸锅都散发出扑鼻香味。

曹叔叔这时候把炉门关了起来。眼看着煤球的火越来越小,快要没有了。他突然又打开炉门,加上几块煤球,拿起蒲扇一顿猛扇。那煤炉里的火配合着扇子,一下子蹿了上来。蒸锅里的水又开始“咕嘟咕嘟”地欢响起来。我爸袖着手站得老远,他根本不懂得需要做什么。庞女士和他讲了,蒸二十分钟,他只需要看着手表就行。

二十分钟到了。我爸走上前去端下蒸锅,放在砧板上,朝大家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赢得一阵鼓掌声。

我妈妈去屋里搬出我家吃饭的桌子,朝大院子里一放,放稳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大小小的勺子,撒在饭桌上。只见曹叔叔快速地从炉火上端起蒸锅,用抹布在碗口轻轻一捏,他的蒸蛋就被他提到桌子上了。我妈紧接着把一块巴掌大的草垫子垫在蒸蛋碗下面,曹叔叔的蒸蛋碗好似被人扶了一把,挺起了腰,站在领奖台上睥睨众生。我家只有一块垫碗用的草垫子,我爸干瞪着眼,他是真生气了……但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粗蛮举动。

我妈专注地看着我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爸一生气,穿着连衣裙的庞女士就来了,两个人好像有心灵感应。要说这位庞女士,也真是宠爱我爸,从来不到我家里来,这次为了助阵我爸,第一次上门来了。她自是不把我妈放在眼里,眼珠子都没朝我妈转一下。我妈本是个气焰嚣张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她,头颈沉沉的,忍不住地低了几分。没人敢对庞女士说什么,我想我应该说几句。我就问她:“你是我爸的相好吗?”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好奇。

庞女士笑起来,她笑的声音不响也不低,就如诉说着一个悦耳的故事。我喜欢这种自然悦耳的笑声,我妈她们一帮女人,要么不笑,一笑就是耳朵的一场灾难。我想,如果庞女士挤走我妈当我的妈,我也是能接受的。

可惜庞女士明确地说道:“不是,我不是你爸的相好。我庞爱兰与吴有光永远是好朋友。”

周围的人们发出惋惜的声音。本来大家是想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撕扯大战,被她轻轻一句话就消解了危机。那她来干什么呢?

她是来给这场比赛放下一个关键的砝码,当然是放在我爸这边。

今天太阳很好。五月的太阳里装着许多友善的内容。我家门口聚拢的人更多了,不少人吃过了午饭,都跑来看热闹。庞女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东西像镜子一样拖出一道弧光,光芒所到之处,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以为是什么危险的东西。等到庞女士把这样东西朝桌子上一放,大家围过去一看,看清楚是一个圆形的金黄色的扁平玩意儿。有识货的行家说,这是缅甸老黄金樟木隔热垫,垫子边上围的那一圈是真正的黄金,黄金圈上镶的那几颗绿石头也是什么宝石。

这样就必须要说说我家这张饭桌了。我家的这张桌子,是我妈从娘家硬抢过来的。那时候我家很穷,连一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有一天,我妈不知道去哪里借了一辆黄鱼车,她自己骑着。她回来时车上多了一张桌子。她的弟弟和哥哥都曾经过来想把这张桌子接回去,但我妈不让。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她与我爸结婚时,家里什么陪嫁物事都没有。拿一张破桌子化解心结,便宜娘家人了。她弟弟和哥哥说了许多话,只有一句话是一样的:谁让你嫁了一个成分不好的人。

后来我家落实政策以后,我妈买了两张老榆木桌子,一张送去了她弟弟家里,一张送去了她哥哥家里。她还让运送的人在兄弟家门口各放了一串一百响的鞭炮。至于那张她从娘家抢来的旧桌子,不过是杂树剖板拼接起来的,然后打磨、上油漆。我爸识树,说这张桌子板,大部分是杉木,中间最大的那一块是柳木,四条边是榆木。上面有着各种划痕、油渍,有为数众多的大大小小缺口、蚀伤。这张桌子,我妈和我爸意见一致地留了下来,作为家庭的一员,继续见证岁月的移动。

庞女士把她那个金光闪闪的垫子放在桌上,她的视线停留了片刻,没人知道她对这张陈旧的桌子有什么想法。我爸就急忙从砧板上端起他的那碗蒸蛋朝垫子上一放。他是个不讲究的人,从不掌握好行动的节奏。他那么粗糙地一端一放,那碗蒸蛋差点跌倒在黄金垫子上,亏得争气,晃了一下,稳住了脚跟。

人群突然一静。

我爸刚想喝声彩,马上忍住了。

我妈嘀咕了一句:“要文明啊……”她总是话里有话,但这句话如果是在警示我爸,那是白搭了。一来她的声音太低,二来我爸正看着桌子上的两碗蒸蛋,脸涨得通红。

人群继续静。静这个东西外柔内刚,轻盈如水,却有着墙一样的坚固,一时半会儿打不破它。

谁都看见了,这两碗蒸蛋放在桌上差距有多么大。两者一比,高下立分。我爸这碗蒸蛋,碗外的蛋汁也熟了,东一道西一道,像个舞台上的大花脸。而且它看上去气息奄奄,三观不正,站在桌上真是丢人现眼,无法让人尊重它。造成这种状况,也许是没有“静蛋”的缘故,也许是我爸不够尊重它们。或者,纯粹就是隔夜酒在我爸的肚子里闹得慌。相比之下,曹叔叔的蒸蛋保持着足够的尊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它是这么的无可挑剔,气场饱满,刚才像站在领奖台上,现在有我爸的那只碗做陪衬,它更神气了,简直是个打胜仗的大将军,对前来投降的敌手不屑一顾。

再说那只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垫子吧。它不来还好,一来,更衬出了我爸那只蒸蛋碗的寒碜和渺小。非但寒碜和渺小,越看越滑稽。它是我爸可怜现状的翻版。

谁笑了第一声,结果大家全都笑起来了。连庞女士和我妈都在笑。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爸。我没笑的原因是看见我爸走进屋里去了,我很害怕他走进去拿出菜刀什么的乱砍人,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愤怒的泪水。

他确实走进屋里去拿了菜刀。他拿了菜刀走进他和我妈的卧室,提出一只祖传的中式黄花梨老花架。除了那幢小红楼,政府落实政策时,这是返还我爸最值钱的东西,别的东西流散不知去向。

他把老花架放到饭桌边上,朝花架面上砍了一刀,再把自己的那碗惹人嘲笑的蒸蛋放在上面。这是他的桌子,他的蒸蛋专门用的高级桌子。此举等于无赖讹人,朝自己头上拍一砖,搞点血出来抹到自己脸上。这一砍吓得没人敢笑了,也没人敢尝这两碗蒸蛋究竟哪碗好吃。

轰轰烈烈的一场比赛,一场复杂的较劲,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曹叔叔先走。他走过去拍拍我爸的肩膀,表示心有歉意。并且对我说:“我也不是你妈的相好。我曹元青和你妈妈永远是好朋友。”

我目送曹叔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的背影和他正面一樣显得端庄大方。他什么都恰到好处,从外形到内心。但是他太正派了,正派得让人心慌。所以我不再想他替代我爸的事。

曹叔叔走后,庞女士也走了。她临走时对我爸说:“吴弟弟呀,我没想到垫子会出了这个效果。我是太草率了呀。”

我感到了她内心的沉重,非常沉重。这种沉重与两碗蒸蛋没多大关系。这么沉重的内心,难怪她不肯结婚。她摸摸我的头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爸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爸穿着无扣上衣坐在地上,满心委屈,十足是个弱者的样子。他今天表现得一无是处,说实话,他不像个大好人。

又过了十几年,我谈了女朋友,她家父母不同意我们交往,说我是单亲家庭长大,没有父亲的陪伴,心理会不健康。我就当着她家所有人的面,讲了我爸我妈分手前的那场蒸蛋比赛。一直讲到庞女士临走时,她摸着我的头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你爸是大好人。”

我当时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这句温暖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心里。随着我爸妈的离婚、分家,各种琐事尘埃落定。我妈有一天对我说:“你爸是个好人。可惜我跟他缘分尽了。”

我就问我妈:“你们都说我爸是个好人。他好在哪里呢?”

我妈说:“你爸悄悄拜师学过气功的。你爸的内功,可以近身打退三个大汉。但是那天,他就是忍住了没有出手。姓庞的肯定知道,你爸和她无话不说。”

所以我七八岁就知晓爱的模样,在爱的引导下,我从没有迷失和彷徨。我爸是个失败者,但是对我,他是个启蒙者,爱的启蒙者。

原刊责编    谭广超

【作者简介】叶弥,本名周洁。1964年6月生,苏州人,祖籍无锡。1970年随父母下放至盐城阜宁县,1978年返回苏州。1994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成名作《成长如蜕》。著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中短篇小说集《天鹅绒》《亲人》《钱币的正反两面》《桃花渡》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所著作品译介至美、英、德、法、日、韩、俄罗斯等国。现居苏州太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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