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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

2021-07-10王大进

小说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刘姐

赵烨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现场当了一回家教。

他几乎是从那个家里逃出来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热闹嘈杂。那个家是异常的静,而这外面却是格外的喧嚣。这两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同,他更习惯感受外面的现实。日常,凡俗,呈现自然。那个小姑娘的题目对他而言是太简单了,他只是感觉有些生疏。他稍微想了一下,回忆着过去的那些公式。它们就像水面上的浮油,迅速就集中到一起。简单,太简单了!他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开,可是小姑娘说那些公式是她没学过的。有些知识点,是上了高中才会学到的。他就又换了一种方法,讲得简明扼要,直陈关键,就如在堤坝上粗暴地掘开一个小口子,河水立即倾泻。

水到渠成。

小姑娘的心里是有惊喜的,他感觉得到。她一定想不到,他能把看上去很复杂的东西如此简单地就化解掉,通俗易懂。他能用不同的方法解题。如果一种方法她听不懂,他就换另一种。杨青后来说,女儿夸他讲得比学校的老师要好得多。老师讲得啰唆而不得要领。她这个学期以来,一直听得糊里糊涂,就像隔了一张纸去看眼前的风景。而赵烨像是用打火机在那张纸上烫了一个洞,她一下就看清了。

赵烨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能力。他只记得自己当年读书时,的确是有同学喜欢请他解题,他一讲,同学立即就懂了。他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遥遥领先,所以他后来考上那所著名的大学也就不奇怪了。小姑娘不笨,可能就是有点不走心。他能感觉到,当杨青有些惊慌地介绍他是个家教辅导老师时,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抵触与不信任。小姑娘瘦瘦细细的,脸很白净,单眼皮透露出一个初中生特有的单纯,一排刘海儿浅浅地挂在弯弯的眉毛上方,脑后扎了一束很短的小辫子,直直地撅着。一身浅蓝色的校服,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她显然刚从学校回来,而她的母亲杨青应该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回来。

“今天老师调课了,把最后一节取消了,”她放下书包说,仿佛很疲惫地一屁股坐到客厅的沙发里,眼睛不再看他,“疯了,布置了那么多的作业。”

赵烨心想杨青真的是机灵,也是慌不择言,居然脱口而出他是辅导老师。她的说法是多么的冒险和大胆啊。他感觉自己的脸,烫了一下,内心就像是划过了一道闪电。杨青后来解释说,人在那种时候是来不及做出完美反应的,完全就是一种本能。本能会激活头脑里的那点机灵。凭她对他有限的了解,相信他一定能胜任这样的工作。

女生的房间很清爽。简洁,宽敞。一米五宽的单人床,紫罗兰色的被套,蓬松宽大的枕头。靠右侧摆放着一架钢琴。书桌应该是原木的,做工厚实、考究。书架不大,里面摆着的大多是一些流行小说和动漫书,还有几本辞典。更多的空间是青春少女喜欢的一些小摆设,烂漫天真。她并不看他,只是自己默默地打开了数学课本和练习册。初二。初中的数学难度并不大,但学的范围却比较广阔了。如果初中数学基础不牢,升到高中就很容易出问题。他看出了她的问题所在,是她对数学缺乏兴趣。在他的点拨下,她的紧张似乎是有所放松,甚至有些喜悦了。她低眉顺眼,细长白皙的手指在纸张上轻轻地划过,就像胆怯的小鱼在游动。他看到有一绺头发滑到了她的鼻尖前,她的眼睛似乎在盯着笔尖。她在静静地听他讲解那些公式的要求,鼻翼在轻轻地翕动。赵烨感觉自己有些喜欢这个文静的小姑娘。她很干净、纯洁。他甚至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奶香味。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房间里静得不行。他一边讲解那些要点,一边感觉他的整个身体像是浮了起来,浮在了半空。他不知道那个叫杨青的女人在外面干什么。她或许在观察他的动静?他浑身不自在。他从一进这个家就感到了不自在。他之前从没想过她的家会是如此的敞亮、阔气、豪华。是的,那是一幢豪宅,深藏在城市很繁华的地段。闹中有静。他过去不止一次经过这条路,却从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小区,因为这里是著名的秀水潭公园。这小区一共也就只有五幢小高层建筑,都有电梯。她家是其中的一幢,五层,应该有两百多平方米。他一进门时就被宽敞的大客厅震住了!空间巨大,显得相当的浪费。朝南的落地玻璃,让所有的光线都能照射进来。明晃晃的大理石如镜面一样,几乎一尘不染。

五层的视野应该是最好的,开阔。从客厅向外看去,能看到大半个公园,大片的绿荫,假山,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再向远处瞻望,天空之下就是城市里的远近高低不一的建筑了,有摩天大楼,也有低矮的楼房。形状各异,新旧混杂。隔了两条马路的位置,就是城市的商业区CBD。另一边,紧挨着两所大学。这样的豪宅一定价值不菲,而且很有可能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到的。

如果不是小姑娘突然回来,他们会发生些什么呢?按照原来他们的计划进行?他不能肯定。没进门前他是那样想的,可是真的踏进来了,他就拿不准了。所以,她女儿回来虽然让他有些紧张和尴尬,却同时又消除了他的另一种窘迫。

在解题中,他慢慢和缓了下来,同时想迅速地摆脱这样的境地。四十分钟对他而言简直像有四十个小时那样的漫长,当他终于走出那个电梯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街上的空气明显比小区那边的混浊,可是他却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被重新放进了水里。

他希望自己迅速游走,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是他的牌友。

赵烨已经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在网上结识杨青的了,只记得是她主动加他的。他的牌打得很好,相比较而言她就要弱得多。她想让他带着她。他当时还有点奇怪,因为她的分值很高。根据她说话的方式,他以为她是个年轻女人,或者和他相仿。他并不经常搭理她。他们完全是陌生人,他甚至不能确认她性别的真实性。网上的人真假莫辨,上面的信息只是一种符号而已。

“你挺好的,”后来他们见面了,一起喝咖啡,她这样说,“优秀。”

他知道“优秀”两字的意思,觉得并不适合自己。他不太懂得她这话的意思。这是她的习惯表达,还是应该从字面后去理解可能潜藏的更复杂的意思?女人是复杂的。他承认他对女人了解很少。也许正因为了解很少,所以她才激发了他的兴趣。这兴趣来自她账号上突然多出來的签名——“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何谈亏欠”。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他想。

他想看她的故事,就像打牌时想要知道对方的底牌。

人的好奇心是很要命的。

他本着游戏的心态,试着去进入她的空间,居然很轻易地就破解了,就像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门。对电脑编程他当然太熟悉了,却从没想到要成为这样的一个“黑客”。他更喜欢像好莱坞电影《黑客帝国》里的那样的虚幻虚拟。他很少去进入个人的电脑深处,因为这对他来说过于简单,而且他必须守住某种界限。他不喜欢窥探,尤其是与自己无关的个人。但他那天决定做一个贼,一个在夜深人静时踅进别人家的贼,却不会拿走一件东西。他只是好奇地看看,去看看他自己生活里所没有的东西。他只想走进一个小屋子,结果却发现客厅周围的许多小门都打开了。她的面目渐渐地清晰起来。首先,她的确是个女人。她还是一个漂亮女人,而且是一个富足的女人。他看到她经常浏览的一些网站,很杂乱。她还有一个个人主页。他看到她的个人资料里有许多照片,足迹似乎遍布了大半个欧洲,还有土耳其与伊朗、捷克,澳大利亚、新西兰与南美。他还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应该是她的女儿。

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从婴儿、幼儿园到小学。许许多多的照片。从孩子的年龄推断,她的年龄不大。——后来他当然知道自己是错的。他看到了小女孩,居然已经读初二了。但不得不说,她现在的模样和多年前照片上的模样并没什么大变化。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说起她账号上的签名。

“你想多了,没有什么暧昧。”她笑起来,“不知道是从哪儿看来的,觉得它写得很好,我就抄过来了。”

她是个成熟女人,更是一个华丽富贵的女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却看得出她一身价格不菲的服装。在这个城市里的广告幕墙上经常播放着那些国际一、二线品牌的广告,五光十色。她举手投足很矜持,显出她的讲究。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差距。他们能见面,倒也是出乎他的想象的。

赵烨在这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好些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就像一条鱼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来游去,一条小鱼。他从毕业后就留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份听上去还算体面的工作。以他的名校学历,找一份工作并不难。工作虽然很忙,但他很满足。那时候他对刚刚开始的新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的,一种新的希望。可是几年以后,他的希望就全没了。除了能满足简单的生存,并没有更多的收获,尤其是在经济上。在这个立体的大城市,他却像是一张扁平的纸片。最初的那种内心的新鲜,早已经蜕化成了脚底的老皮。也有过一些快乐,有过一些七情六欲的演绎,但结果却终不过是碎屑似的虚无。他的一些同事和同学,有的已经买房成家了,或者是正在准备买房成家。而他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却根本不可能有能力买房。在老家乡下的父母,越来越希望他回到家乡的市里或者县里找份工作做,实惠又体面。

他对城市是贪恋的。他不想回老家。他希望自己能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但现在看来,他没有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

在和她见面的那个下午,他在豫园路三号地铁口那里看一个小伙子唱歌。那小伙子的年龄看上去要比他小几岁,显得有点落魄,头发很长,抱着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这算是街头艺人?赵烨觉得他唱得真是不错。这是一个勇敢的青年,赵烨想。他在心里甚至有点羡慕他,因为他可以如此自由。

或许有一天,我会辞职,他想。

事实上辞职的念头在脑海里已经盘桓许久了,至少也有半年以上,方方面面都想得很通透了。他之所以要辞职,并不是工作上有什么特别的不顺,只是觉得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活得是那样的无聊又无望,似乎有点容不下自己。

其实这座巨大的城市能容纳一切,几百万的常住人口在这里生活,还有数百万的流动人口,密集如蜂巢里忙碌的蜜蜂。他们比人们在夜晚时用肉眼观察到的银河系里的星星还要多,数也数不清。这里不仅有无数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道以及一切光鲜明亮的东西,也有许多阴暗的小巷,肮脏的即将拆迁的棚户区。这个城市真的是太大了,装得下许多庞然大物,地标建筑高耸入云,还有山有水,有风景秀丽的公园和无数漂亮的别墅区,还有更为庞大的普通的甚至是陈旧的建筑。而新与旧,往往是互相错杂的。新里有旧,旧里有新。它们被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道路和街巷隔成了棋盘一样的区块,斑驳陆离。地上的如此巨大庞杂,而地下的管网也同样是非常发达,且更为快捷顺畅,好几条地铁线路四通八达。四通八达的线路里来来往往地活动着各色人等,匆匆忙忙,和在最阴暗和潮湿的地方滋生着快乐的菌群并无多少不同。

赵烨想到他在辞职离开这个城市前,或许是可以做点什么的。他知道她有钱、有闲。她还对男女间的那种艳遇有兴趣。他看过她和她女友的网上对话,极为私密。他吃惊地发现,女人们并不是他过去以为的那副样子,内心一样丰富而狂野。她们对明星、“小鲜肉”这些话题津津乐道。当然,因为她们有钱、有闲,需要这样的刺激。她们这样,应该也是对现实家庭婚姻的厌恶?她们有钱、有闲,她们的丈夫一定是有钱或有权。女人们只有嫁给有权有钱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生活状态。他们有钱、有权,必然是忙碌的,可能一年也没空碰她们一次。其实夫妻间都互相厌倦了。他觉得她肯定不喜欢她的男人,如果她有男人的话,因为他在她的电脑深处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痕迹。

他对她的了解,多于她对他的了解,这就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她当然想不到,他深入过她的电脑。他尾随着她,就像是一个小偷在商场里紧盯着一个有钱的女人。他约她好几次,她一直推说没时间。女人总是矜持的,尤其是她这样的,他想。谨慎是对的。所以,那天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让他赶到金茂大厦去喝咖啡,他有些意外。金茂大厦是这个城市的地标建筑,称得上高耸入云。他无数次地从那里经过,却从来也没有踏进去。他知道那里是很高档的,有些消费是他所不能承受的。在咖啡厅里,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黑色的紧身毛衣,越发显示她的白净。

“坐,”看到他,她轻轻地说,然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我今天正好在这里健身。”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感觉她果然好像是在冒着热气,浑身有一股运动后的特别活力。

赵烨觉得这事有些可笑。

之前他和杨青是心照不宣的,要进行一场艳遇。喝咖啡的感觉是不错的,所以她邀请他去家里。他能理解。家里的私密性好。但预想中的事情却并没发生,反成了一回家庭辅导老师。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后来居然还坐实了。

这完全违反了他的本意。

她对他有吸引力。尽管她比他要大,但依然美貌动人。她性格开朗,很有女人味。她和他平时见到的一般女生不一样。她喜欢讲她在旅游途中经历的那些事,美丽又壮观的景色,有趣的人,有趣的经历,以及各地的风味小吃。她喜欢各地听上去有些奇怪的食物。他能感觉到她骨子里或许是喜欢冒险的。她说她曾经和一个朋友开车去了北极。这在他是不敢想象的。他在心里有些钦佩她了。她说有一次在非洲遇险,差点被当地土著人吃了。他无从判断真实,但听得惊心动魄。她和他在网上了解的,似乎又是不一样的。听她的口述,更加的奇瑰。

在她家里,赵烨没发现男主人存在的任何一点痕迹。他几乎调动了他全部的敏感神经,试图去发现。她大概是离婚了,单身,他想。她和她的女儿住着那样豪华的大平层,让他在心里着实惊叹不已。

“你是一个很好的‘家教’。”她事后给他发了一个短消息。

他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优秀”,这倒是对上了。每个词语,都会在一个人的身上最终找到合适的位置。

一回就够了,赵烨想。每件事情都会有开头,但不一定要有结果,尤其是当这个事情的开头走向扭曲时。赵烨没想到她竟然会要求他一直充当她女儿的家教老师,以假当真。那天她在电话里有点火急火燎,几乎是再三请求。她说是在机场打的电话,说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他接她电话的时候正在下班的路上,公交车里挤满了人,嘈杂。天色本来就阴沉得很,越来越黑暗,也许夜里会下大暴雨。他一点也不喜欢她这样的提议。

那个晚上果然就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赵烨在他租住的房子里,翻看着手机里的记录。他看到了她的头像是黑的,不在线。她对女儿应该是有很大的期许的。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她就让女儿学舞蹈,也练钢琴。女儿的钢琴老师,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音乐家。而她似乎又不希望女儿走纯粹的艺术道路,对文化成绩更加的重视。她前面为女儿请过一个家教,但显然效果不好。她一直计划着为女儿找一个“更合适”的家教。

她解释说请他做家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但是那天意外发生了,女儿喜欢他,欣赏他,认定了他。所以,她希望他能帮忙。

她相信他不會拒绝她,既然他们是这样的“有缘”。

赵烨觉得这是不适宜的。杨青在他心里的形象越来越“混浊”了,相反,她女儿的样子在他的心里反而越来越“清澈”了。

“混浊”与“清澈”,同时对他产生了某种吸引力。

赵烨后来想,他之所以妥协,还是因为他想看清楚杨青的那份“混浊”。

去做家教,无疑也就是增加了他和杨青更多接触的机会。他自我安慰说,这只是暂时的,不持久的。他的目的不是家教,还是在杨青身上。他有征服她的欲望。她越成熟,他就越想征服她。那一阵他也正是空虚的,无所事事。早已经分手的女友给了他又一次意外的刺激,一次在山西路那边的公交站台,他看到她在等车。她挺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怀孕了,行动起来非常的笨拙。他完全无法想象她怎么会成这样的一副模样,太丑陋了。女朋友过去之所以和他分手,就是认为他不够成熟。这当然只是她的借口。他怎么可能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可是她那样说,让他有时也不得不怀疑自己。

杨青家的保姆姓刘,杨欣欣叫她刘姨。

听口音,刘姨是外地人。她说她老家是晋城的,晋城乡下。她在这个城里打工有好多年了,丈夫也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过,也跑过运输,还在医院里当过护工。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前几年孩子们都在老家的乡下读书,但大女儿去年读到了初中不读了,儿子还在读书。

赵烨叫她刘姐。看她的年纪也就是四十多点,比真正的农村妇女要显得年轻些。来杨青家之前,她就一直在城里做着保姆的活。在这个家里,她也干了有四年多了。杨青用她是顺手了。人勤快,也爱干净。在她嘴里,杨青对她也好。她在这里的工钱,要比在别家高不少。如果可能,她愿意在这个家里一直做到老。她喜欢在这里干活。这个家里并不需要特别的忙碌。打扫卫生只要是每天进行,就不会显得特别的累。她最重要的事,就是做饭。可是,女主人并不总在家里吃饭。小姑娘上学。因此这个家里很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她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杨青真的出国了,不知道会去多久。

刘姐在这个家里就负责照顾着杨欣欣。

一个家庭里,男主人往往比女主人更宽厚。但是,没有男主人的家庭就容易会有小矛盾,简单又直接。小矛盾会让女主人更苛刻,让保姆更极端。可是,杨青在这方面倒是大气的,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她豪气,心大。”刘姐对赵烨这样评价女主人。

赵烨那个晚上,删掉了杨青的手机号码。他以为把杨青的联系方式删掉,就不再有联系了,装陌生。可是,这只是他的一种自欺。大概是第三天,她给他转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然后又打了一通很长的越洋电话。她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说他不够仗义。“男人嘛,要大气。”她说。江湖上行走,义气第一。他居然无言以对。她说他不应该拒绝她的请求,她需要他的帮助。她说她是把他当成很值得依赖和信任的“好朋友”。让赵烨诧异的是,他那天下班居然有一个男人在公司门口等他。他当时真是吃惊不小,以为那人是杨青的男人,丈夫或是相好的,来找他的麻烦。

那人牛高马大的,穿着藏青色的长袖T恤,平头,戴着一副墨镜。后来赵烨知道,他姓朱,说是杨青的司机。这让他吃惊不小。他在车里问杨青是做什么的,朱师傅却两眼直视前方的道路,没有回答。他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他不知道这个朱师傅是如何找着他的。看来杨青对他的了解,比他想象的要多。

朱师傅和刘姐不同,他并不经常出现,似乎来去无踪。他被安排一项任务,就是在杨欣欣上辅导课时,接送赵烨。但赵烨后来不再要他接送,不自由。他感觉那不是一种待遇,更像是一种劫持。他每周来两次,周三和周六。他坐地铁很方便。周六来时,刘姐会招待他吃饭。她说这是女主人特别关照的。刘姐的手艺当然相当好,每次做的菜都很丰盛。小姑娘的嘴巴很刁,吃得很少,也很潦草。刘姐总是为赵烨搛菜,劝他多吃些。不多吃,余下就会倒掉,太浪费。赵烨觉得这样也有道理。平时他吃的都是单位食堂里的饭菜,要不就是外卖,难得吃上这样好吃的。

杨欣欣和他熟悉了起来。

她对他的确是很有好感。她喜欢听他的讲解分析。她对他甚至有种崇拜。他毕业的那所大学对她而言太高大了,可望而不可即。也许因为她妈妈不在家,所以她显得活泼了很多。她正值豆蔻,冰雪聪明。她喜欢的一些东西,赵烨是不懂的。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他想,见识广,趣味新颖。她的注意力容易分散,坐不住,一会儿去翻看一下她的书包,一会儿去逗逗她养着的一个壁虎。

“它叫小WU。”她说。

“为什么?小WU?”

她有些狡谲地笑着,“小武,武器的武。不是跳舞的舞。不为什么。”

就这样,赵烨当起了辅导老师。他感觉自己过的仿佛是双重生活,有时是撕裂的,有时又是重合的。他不知道自己算是杨青的情人,还是杨欣欣的辅导老师。似乎家教老师的身份,才是事实。

关于做家教这件事,赵烨没对任何人说。单位里更没人知道。杨青从国外回来后,赵烨也一直没能见到她。她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一再向他表示了感谢。他说他想见她,她就在电话那边大笑起来,说这个不是难事。他暗示她,并不是简单的见面,而是她要兑现她当时的诺言。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她几乎是连哄带骗,“帮帮忙吧,行行好,认真辅导欣欣。急死我了,她这样的成绩不行。”

“我亏不了你。”她说。

杨青说的都是真的。赵烨没有接受她的转账,后来刘姐两次转交给他现金。他不得不收下。收下了报酬,他没理由不尽心辅导。而且,他喜欢那个小姑娘。他在“混浊”的状态里,小姑娘就是他生活里唯一可见的“清澈”亮色。只有她的那份“清澈”,才让他感觉自己不那么灰色。

“听话,回头姐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杨青说。

赵烨觉得她是把他理解简单了。

刘姐说,女主人从国外回来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一直在忙。她的状态是不一定的。有时闲得要死,能在家里半年什么事也没有。最主要的任务也许就是美容健身,找朋友吃喝玩乐,或是旅游。忙起来的时候,刘姐也不知道她在哪。事实上,刘姐对她知道得很少。她有时试图从欣欣嘴里探听点情况,可是小姑娘却从来不提她妈以外的任何人一个字。

杨欣欣有时会和赵烨说学校里的事。

她的学校算是一所很有名的学校。作为初中,应该是那个区里最好的。更有名的,是它的高中。那所高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每年都有大量的学生考入名校,清华和北大也不罕见。小升初能进那所初中就相当不易,但从初中再直升高中就更加的困难。初中升入本部高中会有一定的优先权,但依然会淘汰掉一批。杨欣欣在班上的成绩不够好,也许只是中下水平。能进那所初中,已经很不错了。毕竟那里的学生,都是很不错的。她的语文不错,物理、化学一般,数学和英语是最弱的。她对自己将来到底是学文科还是理科,也还是有些茫然。她最佩服的一个同学,成绩好。从不做课外练习,也不需要补课。她说那个同学的梦想,是希望自己有一天當海员。开轮船,在这个蓝色星球的海洋上漂荡。

“男生吧?”赵烨猜测。

她红了脸。

男生在这个年龄的想法总是很古怪的,不切实际。他想起自己在读初中时还很懵懂。好些同学都是懵懂的。快乐而盲目。他不快乐。他那时候梦想将来能到县里当一名工人。村里有一个人是当兵的,后来转业到了县里当起了工人。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要考进大学。他是直到上了高中,才突然意识到他要认真学习。他的成绩就像火箭一样地蹿了上去。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哪根神经搭对了。

男孩子的变化大。

“数学和英语都要学好,”他对杨欣欣说,“将来上了高中,才会决定分科。到时你再根据你的喜好来决定。”

他有一个隐约的意识,小姑娘肯定是喜欢上了那个男生。她的思想受他影响了。初中恋爱就太早了。城里的女孩早熟。

早恋是学习的大忌。

赵烨的生活在这年的五月发生了变化。

五月的城市,大街小巷里飘满了杧果和菠萝的香气,甜蜜而淫荡。苍蝇们一边对各种新上市的水果大快朵颐,一边忙着繁殖。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因为当最后的狂欢到来时,它们就将进入黑暗的死亡。此时的乡下,应该是进入麦收了。可是城市里却一派安详,商业的繁荣与火红。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老家县里来这里最好的酒店,开了一场人才恳谈会。只要是名校毕业的应届生或是往届生,都可以回去。县里打造了一个省级的工业园,需要大量的人才。县长特地和赵烨握了手,说如果他愿意回去,他们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济补助。

赵烨心动了。

就在这个恳谈会上,他遇上了过去的同事,小姜。

过去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居然是老乡,所以见面时难免分外惊喜。一年前,她刚刚从公司辞职了,去了一家外资公司。过去在公司里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往,也就是礼貌地点头。她和他在不同的部门。公司里有十几个部门,而且她那个部门经常出差。她所在的那个部门也是公司里最能挣钱的部门。他记得她那时候瘦瘦的,头发卷卷的,染成栗色。她喜欢穿牛仔裤,紧紧地,包着窄小的屁股。那时候还有别的男同事嘲笑过这事。她有男朋友。男朋友好像是她的校友,老家也是外地的,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两人的工作都算是相当稳定,准备在这个城市里买房,安家。他见过一次她的男朋友,也是瘦瘦高高的,脸色有些黑。

他发现她是有点变化的,变得比过去活泼了些。也许是因为她现在离职了,没了拘束。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灿烂。而且他发现她牛仔裤里包裹着的窄窄的臀部,很性感。她是小巧型的。她双腿细长,非常匀称。

“你愿意回去吗?”他问她。

她笑了一下,“不会。他们组织了,不来不好的,总要捧场的。”

“现在挺好的吧?”

“还行。”她的笑里是一种满足。

“你想回去?”她小声地问,“千万不要。”

她说,如果他回去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现在恳谈会的美好许诺一定和现实存在差距,或者说再美好的事情真正要去落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点上,她仿佛认识得很深。他和老家的父母说过未来的规划,父母是希望他回到家里的县城。既然那么多人可以在县级机关里做干部,他当年可是考进的名校,回去以后还不能当官吗。他们真的不懂。他给老家的一个同学打电话,那个同学却很是羡慕他,不仅是羡慕他当年能考进那么厉害的名校,更重要的是还留在了大城市。不过同学也说,如果他回去,或许会更有前途,谁知道呢。

赵烨心里纠结得很。

自那次恳谈会后,赵烨和小姜就再没联系过。虽然他们那次相遇是那样的亲切,交流得特别愉悦。他相信她也许已经结婚了,因为那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又会突然主动打电话找他。那天下午他正在辅导杨欣欣。他成了全能,不仅辅导她的数学,还能教她物理和化学。她的化学成绩比物理好。通过他一段时间的辅导,她的数学成绩似乎也有了不少的提高。

“喂,是我。”小姜在电话那头很突兀。

“你好,有事?”

“好久没见了,我想见你。”她说。她说她现在一个人,想起要见他。

他想起她的样子,听她的声音感觉现在特别的任性。他告诉她自己在外面有事。她说她可以等他。她知道他租住的那个地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找他,是要商量什么事吗?这是不应该的,他想。“女朋友的电话?”杨欣欣调皮地笑着,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快回去吧。”赵烨也没多分辩,只说是自己过去的同事找他。城市的夜晚很迷人,五彩灯光把街道装扮得很灿烂。他出了地铁,看到满街行色匆匆的人,男男女女。不同的模样,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境遇和不同的生存方式,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城市,就是因为数百万的人口而显出它的繁荣。他承认他在内心里还是喜欢城市,喜欢现在的这个城市。

半个多小时后他才赶到自己租住的地方。

那个小区很小,只有几幢不高的楼房。它们应该是某个单位的房改房。面积都不大,他租的那一套只有五十平方米。他上到五楼时,看到小姜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布包,坐在楼道里。灯光昏暗,她显得有些疲惫。他才打开门,她就贴着他进来了。随着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许多暧昧的气息。他们小心地安置着身体,努力不发出太大的动静。他这个逼仄的宿舍里,已经许久没有女生进来过。炽白的灯光下,屋里显得简陋而杂乱。两个年轻的灵魂在暧昧的灯光和暧昧的空气里跌跌撞撞,他们除去了身上的衣物纠缠到了一起。单人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他们有些惊慌失措。他们稍做犹豫后,就转移到了地上。

五月的夜晚已经开始闷热了。赵烨因为这突然而至的肉搏而激情充沛,就像一头小公兽极具攻击性。战斗激烈,同时也是速战速决。两具肉体躺在地板上,有好长时间不说话。小姜背对着赵烨,一动不动。他看到她的腰身曲线是那样的迷人。她窄小的臀部,倒也很是性感。他想对她说点什么。总要说点什么的。她为什么会来找他?为什么又几乎毫无预兆地发生这件事?他扳过了她的肩膀,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怎么了?”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有点伤风的样子。

“感冒了?”

“沒有。”她幽幽地说。

“你今天怎么了?”他坚持问。

“没怎么。”

她后来主动骑到了他的身上,身体向后弯成了一张弓,或者是一把竖琴。结实的乳房,倔强地向前挺立。她瘦小的身体能量惊人,就像是有一台小马达。在他们肉欲的释放里她完全掌控,成为主导方。她有些不管不顾,只沉浸在她个人的感受里。他在她的身下或者只是一个“物”的存在。她在乎他是谁吗?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那一刻,他有些癫狂,又有些伤感。那一刻他是一个弱者,被动方。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女友,也想到了杨青。杨青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的成熟表现在她为人处事的老到圆熟上。他们迄今为止也没能发生什么,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了,他想。杨青对付他,就像幼儿园老师哄一个孩子一样。这段时间里,他差不多见过她两三次。她在国外忙了有两个月,回国后又忙碌了一阵,似乎终于闲下来了。看来她的确是不一般的,生意的范围广。但她在他面前,很少说自己在生意上的事。她知道他们之间的界限。他也不问,毕竟她的生意和他无关。他们的关系已经变了。本来他只是想发生一夜情,结果现实却成了雇佣关系。

“别急,小伙子。”杨青总是笑着和他重复着这句话,甚至还调皮地眨眨眼睛。

杨青在报酬上真是不亏待他。

赵烨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他不想要那么高的报酬,可是杨青却逼他接受。他只有接受,仿佛她才好心安理得。他知道她是真心的。难得女儿那么喜欢他的辅导,她愿意付出,付出再多也是愿意的。

小姜喘息着,颓废地倒在了他的胸前。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他鼓起嘴巴使劲地吹着,看它们在眼前飘动起来,像水流里的水草。

“没意思。”她叹着气说。

“什么才是有意思的?”他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表达对刚刚发生完的事情的不满。

“婚姻没意思。”她叹息着说。

赵烨沉默着,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

赵烨猜得没错,杨欣欣在早恋。

那天他有事去湖北路,经过第三中学,在察哈尔路那边,看到两个身影。他一眼就看到了杨欣欣。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校服,扎了一个小马尾辫,背着书包。和她并肩走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男生长得虎头虎脑的,稚气未脱。小男生的校服有点旧。从衣着上看,他的家境肯定很一般。两人显得比较亲热,走路时身体不时地碰到一起。杨欣欣说话时眉飞色舞,男孩子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嘴角不时露出会心一笑。

一定是她的男朋友,当时他在心里想。这个年龄的孩子,接触时是很注意的。如果不是很好的关系,不会这样走在一起,而且他们显然是特意避开学校那边的道路。

“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

杨欣欣一怔。

“怎么可能。”她显然有点不相信。

“察哈尔路。”赵烨说,“男朋友?”

“放屁,”她的脸一下就红了,但眼里却闪着光,“别胡说!”

赵烨笑起来,“我猜中了。”

“是不是叫什么小武?”他觉得这一切太有趣了。

“别和我妈说。”她有点紧张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她有点不开心了。是的,也许他们还没到早恋那一步,只是小男生小女生才开始的那种懵懂的朦胧的好感。小女生情窦初开,懂得早,要更主动些。赵烨记得自己当年好像上了高一了,还是懵懂的,浑然无知。要是细想起来,或许也有小女生对他示好的。

杨青对杨欣欣是疼爱的,又是严格的。有一次他都进门了,还听到母女俩在吵。保姆刘姐对他做了一个小声的动作,他就静静地陪着她坐在那个开放式的厨房一边的小厅里。小厅一边的那个小房间,就是刘姐的保姆房。赵烨听不太清楚那对母女争吵的内容,隐隐约约的,似乎和学习有关,似乎又和什么亲属有关。

“骂急了。”刘姐小声说。

赵烨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本來欣欣不吱声的,批评有一会儿了,欣欣受不了了,顶嘴了。”刘姐说。

赵烨不明白杨青为什么要责骂,杨欣欣最近的考试成绩还不错,排名在逐步向前,而且他相信她还会继续进步的。初中阶段能有这样的成绩,这就很不错了,往往预示着有很好的后发优势。再说,对她这样的家庭来说,欣欣将来考什么样的大学并不是特别重要。

“气死我了。”杨青看到他有点解嘲地一笑。

赵烨刚进去时,杨欣欣还保持了镇定。可是,他让她打开课本时,她的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赵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他沉默着,等着她平静下来,看着她默默地擦眼泪。“今天不想学了。”她抽泣着说。“没关系。”他小声说,“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否则她知道了又要发火的。”

他和她说起自己生活的乡下,说起少年时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她似乎有点向往。城里的孩子,果然对乡下有一种浪漫的想象。她也慢慢说些学校的事、同学、老师。

她告诉他,和她一起走路的那个男生的确是叫小武。

何小武。

赵烨就笑了。

她给饲养的宠物取了这样的名字,可见那个男孩子在她心里的喜爱程度了。杨青和刘姐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把那只壁虎叫作小武,只有赵烨知道。

这是他们的小秘密。

何小武的成绩很好,尖子生。她说老师让他当班长,他却坚决不干。所以,这让她对他刮目相看。她知道他的家境不好,但他却是努力的、上进的。

幼稚的、甜蜜的、朦胧的……小爱情。也许它说不上爱情,因为它太朦胧了。他们应该还是处于脸红心跳,暗慕对方的阶段。也许传递过小纸条,交流过眼神,可是他们大约连手都没拉过的。拉手会触电,脸红心慌。

“你真的是老师吗?”

有一次,她突然这样问。

他承认他并不是。

“你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这让她很好奇。她承认赵烨是一位很好的辅导老师,但她不明白她妈妈是如何认识他的。他既不是正式教师,也不属于培训机构。

“呃,朋友吧,”赵烨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朋友介绍的。”

她就露出诡异的笑。

难道她发现了?不,那是不可能的,赵烨想。他知道自己是很谨慎的,到这个家里一切都很中规中矩。杨青也很注意。他们在这个家里,完全是主人和雇佣者的关系。他们甚至连玩笑都不开的。他来了,如果杨青在家,她会连杨欣欣的房间都不进的。要是送水果或是茶点,也都是刘姐敲门进来。

“你是我的好友,也是男朋友,”她暗地里偶尔这样开玩笑,“我的小男朋友,有一帮富婆很妒忌我的。”

他当然是不信的。

“真的,又阳光,又帅气,她们一直很想见你的。在女儿面前别说漏嘴啊,”她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你就是我请来的老师。”

赵烨到这个家里,很自觉地就严肃了起来。从进入这个小区,感觉就不一样。即使通过了小区保安的盘查,还要经过两道门禁。电梯似乎是专用的,每次只能直达一户。这让他感到很惊奇。他后来到网上专门查过这个楼盘,居然毫无线索,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在谷歌地图上也只是查到了门牌号,却并没有相关楼盘的信息。

“查不到的,没有。这里的房子不对外出售。”杨青这样淡淡地说过一次。

赵烨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但他知道,能住这里的一定是非富即贵。杨青属于哪一种人?她肯定算是一位富裕的女人,却并不一定能算上真正的有钱人。在这个城市里,比她更有钱的不在少数。那么,她是属于另一类吗?权贵?这是可能的,她藏得深。

藏得深有时是一种策略,有时则是一种无奈。他隐约觉得她的丈夫应该是个高官,只是离异了。离异了也还是有情谊的,毕竟是有共同的孩子的。离异也是有多种情况的,有的是当官的有外遇了,有的是因为要转移财产。即便是前一种情况,也还是能借势的。

好几次,赵烨来这家里只有杨欣欣一人。刘姐似乎也时常不在。有一次他坐电梯坐反了,居然下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看到了杨青的驾驶员,朱师傅。他还是那样身板挺直,戴着墨镜,就像港台电影里的黑道司机。赵烨叫了他一声,可是他居然理也没理他。他是朝赵烨这里看了一眼的,可是迅速就别过脸去,拉开车门,迅速上了车。地下车库里空荡荡的,车门被关上的声音被放大,“嗡嗡”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车子一溜烟地驶出去,红色的尾灯闪亮,消失。

司机往往表现得比主人还要牛,这也是一种普遍规律,赵烨想。

“你妈的司机有点怪。”他说。

“不是我妈的司机。”杨欣欣说。

“怎么会不是?”

“不是就不是。”她说。

“何小武也想听听你的课。”杨欣欣说。

“那我给你讲题的时候,你让他也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赵烨说。

“他才不来呢。”杨欣欣有些不高兴地说。

“为什么?”赵烨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很可能她已经邀请过他,但他拒绝了。他能理解的。这个家太豪华,刚来时会不自在。

“家里没其他人的时候,可以喊他来。”他说。

“不会的。”杨欣欣说。

何小武是个很不错的男孩,赵烨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阳光、积极、友善,同时又有些倔强和敏感。赵烨感觉得到,在他和杨欣欣的关系中肯定是杨欣欣更为主动和积极。

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

那个假期里的钓鱼经历,何小武给赵烨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赵烨对杨青家已经算是很熟悉了,但他依然注意保持着一定的分寸。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家庭辅导老师,领取着丰厚的报酬。杨青也不让他把自己的报酬数目透露给刘姐,因为那差距实在太大。

刘姐对他倒是表现得分外的客气,她好几次提出让他有空去她男人那里玩。

她的男人有了新的生计,在郊区农村承包了一大片水塘,养鱼。

他在那里扎了根,安了家,把孩子们都接来了。养鱼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希望,据刘姐说一年也许能挣一二十万元,或者更多。养鱼并不辛苦,只是风险大。她男人吃得苦,养鱼也用心。当初承包这个鱼塘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杨青还提供了一定的经济支持。刘姐心里很高兴,时不时地会从那边捉些大鱼过来。可是,杨青和杨欣欣都不怎么爱吃。所以,有时刘姐就让赵烨带一两条大的回去。

赵烨一个人,更不愿意弄,麻烦。

那个假期里,杨青突然有了兴趣,说要去一趟刘姐男人承包的那个鱼塘,说要钓鱼。她劝说赵烨一起去。其实她自己对钓鱼是没有兴趣的,但她相信赵烨一定会喜欢。刘姐知道大家要去,满心的欢喜。她通知了她的男人,早早地把几根渔竿都准备好了,尤其是不要投食。

说好是周六的早晨七点就出发,但事实上一直到上午九点才出发。开车的还是朱师傅。朱师傅看到赵烨,显得很礼貌。杨欣欣对钓鱼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事实上她就真的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罢了。她一身轻便装束,脚上穿着一双仿佛是特意寻找来的旧运动鞋。她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赵烨坐在副驾上,微笑着,偶尔答一两句杨青的问话。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车子出了城,上了高速,就快了。刘姐说那地方很漂亮,山清水秀。虽然说是城郊,但相距也有百十里地。杨青说她去过那里的县城,那里有一条很有名的老街,里面满是各种好吃的。她说她去过好几次。赵烨听她说着种种,心里对自己工作的城市感觉越发的陌生。是的,他到底还是一个过客。这是他和他们的本质区别。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如刘姐。

杨青在路上接了好几个电话,有的是随意的、亲热的应付(显然是很熟悉的朋友,没什么大事,只是普通的问候),有的似乎是有关某个生意上的事,甚至是某个干部升迁的事(那就讨论得很复杂了,经过了无数次的缠绕,其中和一个人居然讨论了有二十多分钟)。赵烨对她的通话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发现她说得很含混。自然,她不希望他或是司机听懂。就在到达那个叫前桥的镇上时,她又接了一个电话。她只是听着,嘴里“唔唔唔”地应着,却不再说一句话,然后就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在刘姐的指点下,车子又经过了二十多分钟的山路行驶,他们在一个路边停了下来。

杨青为赵烨另外准备了一根渔竿,据说是法国的品牌。她很有心的,看来是特意为赵烨准备的。

赵烨心里是感动的。

“我有点事,不能在这里玩了。下次吧。”杨青说。

赵烨和刘姐都感到很意外。

“那我们怎么回呢?”欣欣有点急了。

“没关系的,到时让我家老周想办法。”刘姐赶忙说。

原本来了五个人,一下走了俩,余下的三个人就很寡味了。而且刘姐算是主人,她个人对钓鱼全无兴趣。他们步行了一段,经过了一个小村子,走了一段下坡路,就看到了一片很大的水面。水面被丝网隔成了大小不等的区域,一条小船正荡漾其中。正在船上忙碌的就是刘姐的男人,他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仿佛有几年没洗干净的样子,引得刘姐一阵埋怨。他却只是惭愧地笑笑,不做过多的解释。他走路时,似乎有点跛。赵烨心想他大约是受过伤,但没问。那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刘姐提议不如吃了饭再钓。

赵烨很久之后还记得那天的天气,真是格外的好。万里无云。乡下的空气格外的好。他们可以看到远处高低起伏的小山峦,在阳光下蒸腾着透明的水汽。杨欣欣根本无心钓鱼,到处张望,蹦蹦跳跳的。她那身碎花连衣裙在风里跳跃,就像是一只大蝴蝶。刘姐家的孩子们看着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不知道如何与她打交道,而她似乎也保持着城里女孩子特有的矜持。她拿着鱼竿只钓了一会儿,然后接了个电话,就飘出了他们的视线。

“杨青她怎么急匆匆地走了,有什么事吗?”赵烨问刘姐。刘姐正被她最小的儿子缠着,显出十分的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那小子有點怯生生地看着赵烨,一只手却一直拉着他妈妈的衣襟。他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却依然喜欢依靠着妈妈。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刘姐自然对这儿子格外地宠爱。

“有事吧……”刘姐像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见过她老公吗?”赵烨还是禁不住那份好奇。他相信她的男人一定是存在,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地方。无非是离婚或是死亡。他认为离婚的可能性更大。他甚至觉得是杨青主动要求离婚的。他说不出原因,只是一种直觉。

“不太清楚……”刘姐说话有些犹犹豫豫,“感觉她挺有背景的。她父亲应该是个老干部。我听楼上的一个阿姨说,她男人应该是在外面当官,挺大的。可是我从来也没看到过。她们也不提。”

那是怪了,赵烨想。如果那个男人和杨青反目了,怎么会不认自己的女儿呢。当再大的官,也要认自己的骨肉。鱼塘里的鱼果然没被投食,因为他不断地钓上来一条又一条的鲫鱼。它们几乎都是一致的大,像成人的大巴掌一样宽厚。刘姐的男人抽着烟,闷闷地说,他这片水面更多的是大青鱼和草鲲。它们往往在深水处。赵烨盼望能钓着一条大鱼,让他有一种意外的惊喜。终于,他感觉到了明显的不一样。

那是一个大家伙!

他不知道有多大,只知道它在水下非常的有力。一股沉闷的力量!他的血液迅速上涌,心跳加快。显然它不满意他的拉扯,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它把他拽得东倒西歪,差点跌进了水里。它在水下的力量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仿佛他钓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条开足了马力的游艇。他兴奋得不行,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他的叫声,吸引来了刘姐的孩子。他们非常平静地看着他。他们并不为他钓上大鱼而兴奋,只是从没见到一个城里人会这样的激动。在他们眼里,也许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杨欣欣后来也出现了,还有一个男孩子跟着她。看到赵烨被拽得踉跄,他几乎是飞跑着过来一起帮他。他帮他一起拉紧了钓竿,轻声地让他放松。

“放松,放松。”他在后面轻声说,像个经验老到的师傅。赵烨回头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杨欣欣的同学,何小武。他怎么会来这里?赵烨承认自己对钓鱼还不太熟练,对手里的那根很贵重的进口钓竿也还很陌生。“你要适当松一松,然后再收紧。要‘遛一遛’它。太紧,大鱼容易脱钩。”何小武说。

何小武在背后抱着他,一起把握着钓竿。赵烨跟着他手上的力量进行着控制。他发现何小武比他更为沉着和小心,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和专注。连刘姐的男人也来观战了,看着这两个男人紧张又小心翼翼地和水下的大鱼进行着缠斗。这不仅是力量的较量,更是一场斗智斗勇。杨欣欣也是急得不行,她的眼睛不是注视着水面,而是一直盯着何小武。她不知道何小武能不能在这场缠斗里发挥自己的作用。

他们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把那条大鱼拖了上来。那真是一条大鱼,大到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刘姐的男人也奇怪,在这片水域里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大鱼的。它足有好几十斤重。那是赵烨一辈子钓过的最大的一条鱼。他后来一直为此津津乐道。

何小武却什么也没说,他的脸上现出的居然是有些羞涩的微笑。他后来客气地向大家告别,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走了。杨欣欣说他的爷爷奶奶家,就在他们来时开车经过的那个小镇上。他每年的寒暑假都会来这里,陪他的爷爷奶奶。他就一个人骑车来,百十公里,有时家里有事,他甚至是当天往返。夏天里晒得黑黑的,膀子上脱皮。

“挺不错的小伙子!”赵烨说,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欣欣一眼。

杨欣欣注意到了他有意味的目光,红了脸。

如果不是因为在同乡恳谈会上遇到小姜,赵烨也许就真的回去了。

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城市,或者说是厌倦了。他看不到自己的方向。因为小姜的存在,他又觉得似乎在这个城市又有了羁绊。而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小姜又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的消息。他对她多少有些放心不下,给她发过信息,却没回复。他担心她会有什么意外,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应该从女人的性情上去多揣摩。然而,女人的性情又偏偏是他猜测不透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发生那样的事,或许她只是一时迷途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相信她是喜欢他的,哪怕只是性。

他喜欢她,情不自禁地会想她。因为她,他甚至放弃了对杨青的想象。

最近一次她来看他,还是在两个月前。她给他带了两瓶红酒,还有刚从超市里买来的车厘子。她的心情不错。她丈夫考上了公务员。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有了改善。赵烨倒也能理解。他们就那样坐着聊天。他想和她做爱,但她却只愿意让他抱着。

“抱着说说话,”她说,“说说话挺好的。”

她问他在公司里的一些情况,他却懒得说。过去的那些情况她都是知道的。她对公司的熟悉程度要超过他。公司又在发展新的项目,一些部门要重新调整。赵烨不愿意去多想。据说要在深圳那边设立一个分公司,他有点心动。可是,他不一定能去。他告诉她,他遇到一个有点背景的女人。那是一个漂亮女人,也是一个有钱女人。他和她本来是想一夜情的,结果却成了她孩子的家庭老师。

“变态!”她笑了。

“真的,太滑稽了。”

“上床了?”

“没,”他笑起来,“不可能的。她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她老公做什么的?”

“不知道。可能离婚了吧。应该是个当官的吧,挺大的官,也许有了小三了,和她离婚了。但因为有孩子吧,所以肯定还是照顾她的。”他说。是的,她是个有能耐的女人,但他不太相信她完全是靠个人的能力创造财富。细究起来,她的财富除了她的那幢房子,他并没有看到其他更多外在的表現。所以,越发显得她可能有着官太太的背景。

她需要隐匿。

赵烨理解,他们同处在一个社会里,却是分属在不同的层次。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继续辅导杨欣欣的功课,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现在比过去放松多了。自从他有了离职的念头后,他感觉自己的时间一下宽裕了很多。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当然不会离职了,既然现在的工作如此的松弛。

他唯一的问题是看不到将来。

将来对他是一个未知数。

然而,谁又不是呢?即便是小姜。

他抱着她,闻着她头发里的香味。那是只有女人才会有的香味。他抱着她,手隔着衣服放在她的胸前,感觉她里面安静的乳房。它们就像温暖的小兔子。她现在的工作有些忙,她说,她自己想做点事,和另外的一个女朋友一起。那个女朋友很能干。那个女朋友一直鼓动她另外去做事,但她却下不了决心。她也安慰赵烨,让他走一步看一步。她不赞成他回老家,那是很愚蠢的想法,她说。既然在这里留下来,那就要想法扎根,扎深。

她的手机里反复播放着一首歌。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背上所有的梦与想

各色的脸上各色的妆,没人记得你的模样

三巡酒过你在角落,固执地唱着苦涩的歌

听它在喧嚣里被淹没,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

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

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

于是可以不回头地逆风飞翔

不怕心头有雨,眼底有霜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守着我的善良,催着我成长

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

……你拿起酒杯对自己说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虽然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

…………

赵烨感觉眼眶一热。“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他感觉心底的某个地方被触动。歌里的情绪,也仿佛是他所要表达的。他要感谢小姜,她才是给他提供了安慰的人。他觉得她是个好女人,也一定是个好妻子。

“你嫁给我吧。”他说。

“你疯了。”她笑了。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说笑。她也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他们很快都陷入了沉默。生活里会有很多的谬误。他们这样,也是谬误的一种。

他们听到了时间从身体里流过的声音。

他觉得他过去是犯了一个错误。

那次他有种隐隐的感觉,杨青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和权力靠得太近,必定会像飞蛾一样容易被火焰所噬。但事后,证明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他不希望她出事。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还是害怕杨欣欣受影响,他也说不清。他现在喜欢去那个家,帮助杨欣欣复习功课。在他不算太定时的一次次上门中,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其实是有点着落的。他有种被肯定、被需要的感觉。同时,他在这个家里居然感觉到了家的那种温馨。他知道其实那种感觉和他无关,但他却喜欢。

钓鱼之后他再次上门,只见到了刘姐和杨欣欣,没见到杨青。

“她不在家吗?”他问刘姐。

“才刚走一会儿,急急忙忙的。”刘姐说。

“上次……什么事?”

“什么事?”刘姐一怔,赵烨就知道他这话是多问了,如果是有事,她就不会不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很显然那是小事,小到刘姐都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了。但她很快就记起来了,笑了,“那没事,没听说有什么事。她的事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找她的人多,求她的人也多。有时饭菜都上桌了,她也能说走就走。本来人就少,做出的菜吃不了,就浪费。”

赵烨相信刘姐的心疼是真的。

刚做好的菜,新鲜。隔了天,她们就不愿意吃了,只能倒掉。这在乡下是万万不能的,那简直就是割肉,谁也舍不得的。

“下次你不要在外面吃,有空就来这里。”刘姐说,“不吃就是浪费。不一定上课才来这里。没饭吃的时候都可以来。”

赵烨去过几次都是刘姐打电话给他的,说是包饺子或是别的什么新鲜物。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进门,有些刘姐并不会做,有时不得不去街上的饭店里请教。好在杨青经常不在家,太复杂的东西她处理不好就只能偷偷地扔了。杨青事后也很少问起。她记不得那么多的杂事,而杨欣欣则是个不管事的小姑娘。

“她最近一直忙,总去医院看望一个病人。”有一次刘姐悄悄对他说。

“青龙山医院。”她特地补了一句。

青龙山医院是个著名的精神病医院。

赵烨读大学时就知道这个地名,因为同学们戏谑时就会说:“快去青龙山吧。”杨青为什么要去青龙山呢?刘姐这样小声说,肯定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看谁?”

刘姐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赵烨不再追问。

杨欣欣和何小武的事,显然杨青并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只当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她对女儿是有期待的,希望她能变得非常的优秀。按理说像她这样的经济条件,女儿杨欣欣是不必为了前途而发愁。随便读个学历,她都会生活得很好。也许是杨青自己太要强了,望女成凤。当然,也有家长的攀比心理。能考进那个初中的,都是很出色的孩子。如果能顺利地进入本部高中,那更是多少家长的心愿。不管能不能升入本部,赵烨觉得凭杨青的能力帮杨欣欣考进一个好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杨欣欣似乎对何小武越来越上心了。

她有时会对赵烨说何小武的事,比如在她眼里的种种“可笑”。她嘴上说出的何小武的各种“可笑”,其实在她的心里却是各种的“可爱”。即便他最不好笑的事,也能在她少女的一池春水般的心里,漾起一圈圈甜蜜的涟漪。

他几乎就是全班最帅的小男生了。

所有的男生,都比不过何小武。

小小的年纪,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赵烨想。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感情是美好的。美好得就像金子一样的灿烂。它纯得就像是酒精燈燃烧时发出的蓝光,透明的蓝,幽暗的蓝。它像秋夜里的星星,在心里闪亮。这小小的光亮,会在心里照耀一辈子。

成年人的爱情都不可靠,何况小孩子的呢?但也只有孩子们最初的情愫,最为动人。这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若干年后,何小武一定会回忆起这段小小的恋情,就像清晨草地上,叶尖上的晶莹露珠。

他只能回望。

他们两家悬殊太大了!

何小武的家离学校倒是不算远,只有三站地,在一个叫铜锣巷的地方。那一片似乎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到处是低矮破旧的房子,道路狭窄。那里有一个著名的旧货市场,在三山街下车,再往里走就全是小巷子了。每个巷子的深处似乎都隐藏着一个工厂。工厂的规模大小不一。这些工厂应该早就先后关停了,大门紧闭,生了铁锈。更有一些厂子连大门都没了,露出里面的巴掌大一点的空地,停放着一些破烂杂物。不知道是属于废品收购公司的,还是厂里废弃的。围墙外面就是民居。其实民居也是过去的工厂宿舍。有两三层的小楼,也有各种平房。大多数应该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甚至更为古老。小巷的上空布满了电线,在电线杆与电线杆之间软软的如面条似的悬挂着,乱七八糟像是在织网。

赵烨倒是喜欢逛这种破烂的小区。过去他无聊时,经常穿过他租住地附近的一个小巷子。在小巷子里面各种简陋不堪的门洞后面,生活的却是各种忙碌的人们,有老人,有小孩子。有的是老居民,有的却是和他一样的租客,只不过是一家子。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故事或好几个故事。他们的生活都不易,应该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赵烨看到他们这样的生活,心里才能获得一种短暂的平衡。

杨欣欣对这样的巷子感觉既新鲜,又有点胆怯。她从来也没走过这样的小巷子。她甚至从来没想到她生活的城市里会有这样的小巷子。她过去一直想要来何小武家玩,但他一直搪塞她。他真的不愿意让她看到他家的样子。他越是婉拒搪塞,杨欣欣就越是想去。她对他充满了好奇,她甚至想看看他爸爸妈妈的样子。她甚至希望何小武的妈妈能喜欢她。是啊,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她长得清爽干净,家庭条件好,内心聪明。她会讨何小武妈妈的喜欢。如果他妈妈喜欢她,她和何小武的关系就又进了一步。

小姑娘的心细。

然而,她说不动何小武。何小武表现出了很木讷的样子,不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去他的家里。他知道自己家的环境。他后来和赵烨说,他是习惯自己家的那个环境的,熟悉那里的脏乱差。所以他上初中的时候,进入那么漂亮的校园,一时都有些不能适应。杨欣欣说不动何小武,就转而向赵烨提要求,希望一起去他家看看。

赵烨看破了她的心思,逗她说想去探视男朋友家,她的脸就红得不行。看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就赶紧收回了话,安慰她,说他会带她去的。那时候他已经充分地取得何小武的信任了。何小武对他的讲课,心悦诚服。那次是杨欣欣非拉着他来吃她妈从西班牙带回来的著名的火腿,好不容易才拉来的。那天也正好是杨青不在。赵烨帮着杨欣欣复习了一遍数学,何小武只是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也说你讲得好,会抓关键点。”杨欣欣这样对赵烨说。

何小武的家在那个叫铜锣巷的尽头,一路上弯弯曲曲,开始一段还算平坦,到了一个变电所那里突然就变得陡峭起来,因为那里似乎是个山坡。果然得向上走一段,然后突然又开始向下。在一个似乎是山脚下的低洼处,有两排平房。何小武家在其中一幢的最东头,墙山头几乎被山上的小树挡得严严实实。

赵烨是借口来看何小武的爸爸养的鱼。

何小武无意中说他爸爸养了许多条金鱼。

何小武的父亲在铁路上工作,很少在家。有时是半夜回来,白天又走。何小武从小就很少看到他的父亲,尤其是上学读书后更是如此。他妈妈原来是在无线仪器厂里工作,后来企业倒闭了,就到处做一些临工。这几年,她在一个超市里工作,收入不高,但比较稳定。夫妇俩都忙,基本顾不上何小武,更谈不上管他的学习。何小武倒是懂事的。雖然大多数时间是他一人在家,他却把简陋的家里收拾得比较干净。

城里的孩子,差别也大,何烨想。

在何小武的家里,赵烨看到墙上有许多奖状,有何小武的,也有他父亲的。那些奖状都是好些年前的,褪色了。他父亲是“先进工作者”。他是个火车司机。从照片上看,何小武长得像他的父亲。赵烨相信何小武小时候一定很崇拜他的父亲。每个小男孩,崇拜的第一个人往往是自己的父亲,何况他还是一个火车司机。赵烨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崇拜村里的拖拉机手,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神气的职业了。

何小武的父亲在自己家的门前,挖了一个很大的水池,水池的一侧就是小山的山体了。那下面或许原本就是一个小水洼,被他的父亲修整成了长方形的水池。水很深,黑黢黢的。水面上漂着一些铜钱草。何小武说,这水是温的,即使是大冬天,外面下雪,水也是温烫的。赵烨试了一下,果然。杨欣欣有点不信,也试了一下,“那大夏天呢?”

“大夏天也这样。”何小武说,“大夏天深的地方就凉。”

这倒是挺奇的。

赵烨看到池子里面有好多条小金鱼,浮在水面上,不停地唼喋。但里面真正的主角却是锦鲤,它们非常漂亮,在深水处游来游去。逢到雨季,山上的水会顺着石壁滴下来,流进这个水池里。何小武的父亲喜欢养金鱼,每繁殖长大一批,他就会送给他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在一个宠物市场上卖鱼苗。杨欣欣高兴极了,她捞了好几条金鱼,红红的,在小水瓶里游来游去,煞是可爱。

“我要把它们养大。”她说。

“我给你一些面包虫。”何小武说,“否则两天就饿死了。”

赵烨后来小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知道两个孩子需要更多的自由时间,至少对杨欣欣来说是这样的。他问何小武屋子背后的小山上有什么,他想去看看。

“什么也没有。”何小武说。

不过何小武说,这房子后面的确有条小路可以上去。他小时候经常跑到上面去。上面全是小树和竹林。夏季里,上面的虫子多。有时甚至看到蛇,赤练蛇,他说。赵烨不怕蛇。他和他们作了别,然后就真的从后面的小路往山上爬。

那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山,他想。只是一个小山坡。上面的确有许多的树。树林间有一道蜿蜒的小路,应该是晨练的人经常从这里跑过。在一个小亭子的边上,小路分成了三岔。他看了一下,估计其中的一条是通往南山路。到了南山路,就可以坐上73路公交了。73路到湖北路站下,再转27路,就可以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了。

两个初中生,一定很感激他的离开,他想。

在云上路那边,他又一次看到了朱司机开的那辆车。

那辆车开进了区政府的大院里。

他熟悉那个车牌号。

赵烨为杨欣欣前后辅导了有一年多的样子。

这段经历,像一层箔纸,贴在了他的心上。他认识了刘姐,认识了何小武,还认识了何小武的父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是轻快的。

原来的焦虑没有了。是的,一切发生得很奇妙。自从他开始辅导杨欣欣后,他的焦虑就慢慢消失了。后来相当长时间他甚至完全意识不到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没想到他能和杨欣欣、何小武成为朋友,他们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他们的一些小秘密,愿意和他分享。

他们信任他。

杨青对他依然是热情有加。有一次她在家里打开了衣帽间,一面顶天立地的衣橱里排满了整齐的衣服,就像是商场里陈列的一样,崭新的。她非要他挑选两三件西装。

“全新的,真的,都是牌子的。”她说,“大牌。从没穿过的。”

赵烨觉得不妥当。他也不喜欢穿西装,觉得太正规。他穿衣服很不讲究,也讲究不起来,随意得很。可是,她非让他试了两三套,然后让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似乎是精神多了。她还喊来了刘姐和杨欣欣,她们也一致夸他帅得不行。人靠衣装。他穿上崭新的西装,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打开储藏室的一个有密码的抽屉,挑出了一块手表,非要送给他。他赶紧拒绝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个抽屉里有许多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都有一块手表。他心里很是吃惊,说明这个家里是有男人的,至少是有男人住过的。

杨青有时和她的一帮朋友吃饭,也会喊他。从她们的衣着和谈话都能感觉到,是一帮有钱又有闲的女人。她们出手宽绰,仿佛钞票只是印刷出的漂亮纸头而已。她们拿他打趣,说杨青是吃了小鲜肉。杨青乐得不行,任由她们说笑开心,反嘲她们是妒忌了。杨青当然是事先介绍过的,他只是她女儿的辅导老师。

富婆们倒是各具姿色。

杨青在她们当中,讲话是有些影响力的。她们似乎多少有点忌惮她。有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人,长着三重的下巴,胳膊上肉直哆嗦,腰和屁股是连在一起的,人们叫她周姐。周姐是有心讨好巴结杨青的,每次都是她抢着埋单。表面上她们亲热得不行,但赵烨发现事实也并非如此。杨青背地里就嘲笑周姐是个暴发户,品位低。至于另一个叫应梅的年轻女人,她们则在背地里毫无顾忌地说她坏话,无非是她如何不择手段地上位。她们看不起她的出身,似乎是一个小县城的卫生学校毕业的,当了护士。因为她现在的男人到医院里看病打针,然后就把她泡上手了。然后她就死活非要嫁给他,跳楼都上演过几次,终于如愿。赵烨听得心惊,却怎么也不能把那种拼死的场面和他见到的妙人联系在一起。

赵烨对应梅有好感。可能因为应梅对他是客气的,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他放肆地开玩笑。也可能的确和她来自小地方有关,他想。她是矜持的,也可能是自卑的。她瘦瘦的,脸色发白。她算不上漂亮,只是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已经发福。

“你可小心,她们都是狼。”杨青笑着对赵烨说,“女色狼。”

赵烨笑了:“真的吗?”

“你还是归我吧,少打别的主意。”杨青说。

赵烨当然知道杨青只是说笑。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反而越来越“正常”了。他们更像是朋友关系了。虽然她还和过去一样的时尚、优雅,有成熟的女人味。她的身体丰腴性感,依旧有着性诱惑力。可是,他现在念头淡了。一方面因为他和小姜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杨欣欣,赵烨觉得他要是和杨青发生了那种关系,心里会不自在。杨青那次自己开了一辆宝蓝色的小车,晚上说送他回去,结果他们开到了绕城高架上。那时,夜已经很深了,城市里依然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是道路上却没什么人,车辆也少了。

“真爽!”赵烨还没有过这样的兜风。

“刚才和你说话走错道了,这下正好带你转一大圈。”杨青解释说。

他们刚刚说了聚会中的那些女人。那些女人都是有男人的,只有杨青是单身一个人。有老公的女人们也未必都是安分的,当然,她们的男人都是不安分的。男人们忙着挣钱,她们只有大把的空虚时光。空虚了就想把自己填充满。赵烨相信的。

在小南山,他们停了一会儿。赵烨拥抱了她。她亲吻了他。在他试图深吻时,她却再次发动了车子,“走吧,”她说,“不安全,万一被路上摄像拍下来就糟糕了。”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赵烨想。或许是的。后来他想,在他们的关系中还是她在始终控制着,主导着。该发生什么,或不该发生什么。她是个厉害角色。她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顯然她也不希望他觉得她在拒绝他。她甚至允许他抚摸了她的乳房,很短暂的,只有那么几秒,隔着胸罩。

赵烨参加那样的聚会不多。他知道杨青只是为了表示他们的亲近罢了,也算一种感谢,而他也并不适应那样的聚会。杨青之所以感谢他,是因为他后来真的坚决拒绝她付的家教报酬。他觉得领取了,很别扭。无偿的辅导,他也是乐意的,因为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轻松了。而且,他从中也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乐趣。他喜欢杨欣欣,也喜欢何小武。通过和他们的接触,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真实的,有价值的。

因为这样的融入,赵烨感觉自己对这个城市不再陌生了。

赵烨后来又去过好几次何小武的家里。

何小武的妈妈听说他是杨欣欣的辅导老师,尤其知道他是毕业于那样的一所名校,更是热情得不行。她希望儿子也能像赵烨一样,将来能考上那所名校。她和自己的男人差不多把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他们不希望儿子,将来像他们一样。何小武的成绩很不错,从小学就没让他们操心过。他们希望儿子将来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在这个城市里干上更好的工作。更出息,更体面。他们的同事或是熟悉的朋友家中,就不乏这样的孩子。

“好好地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她说,“上了好大学,才能有好工作。”

赵烨在她的话语里听得出来她的满心希望。她其实不仅希望儿子能努力学习,更希望在赵烨的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毅力。

“我去过农村,”她说,“有一年在农村待了半个多月,厂里搞分厂。”

从年龄上说,她比杨青要大几岁,可也还是一代人。可她看上去却比杨青要老得多,甚至比刘姐还要老相。衣着也简单朴素,应该都是地摊上的打折货,全身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三百元。家里的主要收入是依靠小武的爸爸,但她和丈夫两人的收入加起来都不高。他们加起来的工资水平和赵烨一人的差不多。赵烨和他们的区别,仅在于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城市里的房价似乎每天都在上涨。

除了希望何小武将来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她还希望他们这里能拆迁。拆迁是必然的事。这里越是破烂,就越容易拆迁。一旦有房地产开发商看中这里,拆迁了,他们就能住上新房子,面积更大,更漂亮。她对农村还挺有好感的样子,虽然她也承认农村的条件不够好,可是留给她的却还是很温馨的印象。

赵烨又开始恋爱了。其实,也不算是恋爱,只能叫“对象”。公司里的同事介绍的。姑娘也是外地人,人长得一般,但她对赵烨也并不挑剔。赵烨有些犹豫,但同事积极地鼓励他发展下去。同事分析了种种利弊,让他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同事劝他要珍惜,要认真对待。婚姻和爱情在现实并不总是一致的,这道理他是懂的。

那个秋天,赵烨一直在想:等再过一阵,就把辅导杨欣欣的事辞了。因为他如果继续恋爱下去,势必要占用很多的时间。他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允许了。他个人感觉杨欣欣现在很不错了,学习算是上了一个不错的台阶。她乐于学习,也用心了。而他自己现在也需要多花些精力在恋爱上。

他和小姜好久没联系了。

犹豫了好些天,他还是打了电话给她,问问她的生活情况。她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是很轻快的,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看来,她和丈夫的关系缓和了,挺过了难关。刚结婚,矛盾一下显现了。过一段时间,就又会缓下来。她也听出了他的犹豫,问他最近的生活里是不是有变化。他告诉她,他有了一个对象。是的,是对象,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女朋友。

“真好。”她的声音里透着惊喜,祝他成功。

他也要找个机会向杨青说一下。他预感杨青也许不会同意。但杨青应该能理解他。当然,他会先和杨欣欣说一下,先暗示她一下。

然而,他并没等到这样的机会。

十一

那次出差的时间有点长,差不多有十多天。他和另一个同事去外省某地帮一家单位提供系统终端解决方案,本来预计只要三四天时间,结果却遇上了麻烦,大费周折。好不容易才最终解决了,一身的疲惫。回来后正逢周六,他和一个同事在工人体育馆里打了一场球,洗了澡出来,突然想起来应该给杨欣欣上辅导课了。他发了一个短信,却没见回复。他没多想,直接就去了。在楼下摁了半天门铃,却不见动静。就在他要转身离去时,应答语音里却传来刘姐的声音。

家里只有刘姐一个人。

他感觉刘姐的神色似乎不太对。

“不在家,”刘姐声音有些哑,“出去了。昨天又去了明月湖那边,收拾家。”

明月湖那边,都是独栋的别墅。

刘姐过去隔三岔五地会去明月湖的那个别墅。别墅上下三层,非常的豪华。她们选择住在城里的这一幢,只是因为杨欣欣上学方便。这边的房子在赵烨看来已经是非常豪华了,而这边和明月湖的别墅完全是不可比的。那边的别墅大多数时间是空着的,刘姐每个月会去打扫一次,开窗通风,晾晒床单什么的。有时赵烨来这里看不到她,就是在那里忙着。有钱人的生活,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杨青没和你说吗,欣欣出国了。”刘姐为他泡了一杯茶,这是要细说了。她希望他能细听。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感觉赵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她可以向他说点这个家里的一些隐秘了。

赵烨吃了一惊。

杨欣欣出国并不让他意外,但这样突然出去让他深感意外。事先他连一点的口风都没听到,可见杨青这人的心里是藏得很深的。

“一个星期前走的,到英国,”刘姐说,“我事先都不知道,直到欣欣走的前两天,帮她收拾东西。”

赵烨心里居然有些失落。

是的,他一点也没有解脱的感觉,有的居然是失落。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后会想杨欣欣的,他想。她初三还没有毕业。按她现在的成绩,应该是能考入本部高中的。为什么突然出国读高中呢。他有点担心,虽然有了早恋,可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他看到刘姐走路有点跛,心里有点怪异。她怎么和她丈夫一样了?

“好几天了,”刘姐看到了他的目光,苦笑了一下,“崴的。”

她撩起了裤管,踝骨处贴了一张膏药。

“这两天还好点了。”她笑笑,把脚抬了抬,又在地上跺了两下。她抬眼看了他两下,压低了聲音,“有天晚上朱军送她回来,就一直跟着她上来了,吵。吵得很凶。”

他明白了,她说的朱军就是那个驾驶员。他和杨青吵什么呢?

刘姐却不再说了。

他知道她有许多话想说,但她终于把那些原本想要说的话又像一团乱麻似的塞回了肚里。他理解她。对杨青,他心里有些不快,甚至是恼怒。是的,她至少应该电话里告诉他一下。她应该是知道他在辅导杨欣欣学业上,是多么的用心。他图什么了?她这样做,是不适当的。当然,也许她骨子里就是一个不仁厚的人,他想。他想起了她过去的种种,的确是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一个人的秘密多了,做事就一定会不利索。

“小姑娘不愿意去,那几天眼睛哭得红红的。”刘姐一直把他送到楼下,对他说。

结束了,他想,这样也罢。

十二

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闻、明星八卦、反腐消息……它们和每天产生的大量生活垃圾一样,源源不断。赵烨作为一个单身汉,是简洁的,轻便的,没什么垃圾。这期间他搬了一次家,搬到了北山路那边。算起来,他已经搬过好几次家了,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

新租的房比原来的条件好多了。房间小,但它干净、整洁,家具也齐全,不仅有洗衣机甚至还有几乎是九成新的电视。他搬来这里离公司是远了些,不过交通却更方便了。他的恋爱进展得还不错。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还不算坏。大多数日子是晴天,有时多云。

他是半个月后收到了杨欣欣的短信,说她已经到了英国,办了新的手机才联系上他。她向他表达了感谢。这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他想。他向她表达了祝贺,希望她将来学有所成。小姑娘一人在异国他乡,远隔万里,要多保重。安全是第一位的。他多少有些担心,她能很好地生活吗?后来他问了杨青,杨青说伦敦那边有朋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杨青后来请他吃饭。她当然是为了表达她的谢意,同时也是为了向他表达歉意。她说她的决定是非常突然的,正好遇上一个机会时就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赵烨第一次没有接受她的邀约,一方面当然是心里有点不自在,另一方面的确是有事。他说好了和女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的,小姜也一直提议他们一起吃饭。后来杨青一再邀约,他终于答应和她一起喝茶。

她明显比原来瘦了,脸色有些苍白。他能看出她的疲惫。他还是假意说她显得更漂亮了,更干练了。她夸他还是个小帅哥,神采奕奕。她一眼就看出他比过去讲究了,衣着不一样了。他心里有点吃惊,恋爱会让一个人的变化如此明显吗?他自己倒是不觉得。

那是他们过去曾经聚过的一个私厨,菜很精致。他们要了一个很小的包间,私密性很好。她没有请他喝茶,还是点餐。他们对面而坐。她拉了他的手,忽然眼眶就湿了,流出眼泪来。她一哭,他就有些慌。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他对她曾经有的不快,立即烟消云散了。好在她迅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接过了他抽出的纸巾,擦了擦眼泪。她漂亮的眼睛,有些红。她笑起来,说自己一时失态了,有点想女儿。相伴了这么久,突然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孤独。

“在一起时会吵,送走了又会想。”她说。

“正常的,理解。”赵烨说,“为什么不等高中后再去?或者是读研时再出去。那样就好多了。”

他没有说,凭杨欣欣的成绩一定是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的。这有自我表扬之嫌。整个吃饭期间,杨青一直显得有点心神不定,不断地看手机。他并没听到她有来电铃声或是短信提醒。所以当他决定要提早离开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从包里摸出了一只厚厚的信封。赵烨立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摆着手,迅速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街上灯火灿烂。

赵烨坐在出租车里,想到了何小武。他还好吗?也许他会很伤感,也许无感。毕竟他还小。这时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男孩子,忘得快。从开始或许他就是懵懂的,只是杨欣欣用情用心。他挺喜欢何小武的,也许有一天会去看看他。

从此他和杨青就会断了联系,他想。他恋爱了,不可能和杨青再发生暧昧关系的。杨青也不会再主动。她对他是陌生的,但他还是一定程度地了解她的内心。他一度曾经喜欢查探她的行踪。可是,成了杨欣欣的辅导老师后,他就再也没有充当“黑客”。他喜欢杨欣欣,很纯粹的一个小姑娘,清澈、烂漫。

他希望他留给杨欣欣的印象是美好的。

他相信会的。

他想到了她养着的那只小壁虎,它还好吗?

十三

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差不多忘了杨青,至少是他不再去想她,或者说是他有意识地不去想她。他觉得她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意识地算计了他,所谓的约会,其实就是她设计好的。他记起来了,他们约会前的聊天,杨青问过他读的大学,还特意问了他的专业。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这样一想,让他过去仅有的对她的好感都消失了。这是不应该的,他想。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并没有充足的证据。

她在通讯联系录上的头像一直是暗的,不在线状态。杨欣欣倒是联系过他,是托他去看何小武。中考刚过,她显然还牵挂着何小武,有些放心不下。她说她给何小武写过好多信,但他却从不回复。她着急得都哭过好几次,很伤心。她又气又急,气何小武太没心肝,急的是等不到他的回音。对于何小武的态度,赵烨是理解的。原本两人好好的,她却突然就出国了。也许对她的出国,他也是一点都不知情的。

这对何小武来说,在心里肯定有种不被信任的污辱。就算是杨欣欣事先并不知情,但何小武不会相信的。与其伤神,不如彻底地斩断。从此就天各一方了,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实现当时的誓言呢。或者,他也并没有要主动斩断的意思,只是太沮丧了,沮丧得不愿意面对这样分开的现实。

赵烨当然是不把他们的这种事情当真的。不过因为他受着她的嘱托,还真的抽空去看望了何小武。他要了解一个大概,好回复杨欣欣。她显然也并不想通过过去的同学来了解,怕这小小的秘密再被同学张扬出去,对何小武有影响。何小武不太肯出来。两人就在他家后面的那个小山上。他从头到尾不爱说话,不断用脚在地上蹭涂着,脚下蹭起一层的尘土。

小山上树林里的蝉在使劲地叫着,“嗞啦——嗞啦——”何小武眼睛不看他,有点生气,仿佛他是杨欣欣的同伙,一起来欺负他。他抗拒赵烨对他的关切,问一句,才简答两个字。有时甚至要反复问几遍,他才点头或是摇头。赵烨看到了,这朦胧的小爱情对他幼稚的心灵所产生的伤害。在他的心里,那伤害是前所未有的,简直在他人生里,如天塌了一般。

何小武中考不太理想,虽然顺利地考进了本部高中,但成绩明显是靠后的。成绩与他过往的表现,有较大的差距。他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大学时的恋情都是靠不住的,何况才是初中生呢?

“屁都不是。”他用过来人口吻大咧咧地说,“拉过手没?嗨,懂啥呀。”

“杨欣欣其实对你挺好的。”他说,“小姑娘能有心记着你,不错了。”

“重要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上了高中,不一样了,要拼了。”他说,“集中精力在将来考大学。一个人,必须要考大学的。考上大学就不一样了。”

何小武低着头。

赵烨不知道他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他知道楊欣欣刚到英国那会儿一定是给何小武写过信的,山盟海誓的。过去也一定有过不少甜蜜的话语和小动作,都已成了追忆。她还能想着他,说明小姑娘还是天真的。

“好好学习,答应我,努力。”他摸他的头,说。

何小武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作为曾经的辅导老师,赵烨觉得他对杨欣欣已经很尽心了。对杨欣欣好,就是对杨青好,他想。杨青应该对他是感谢的。

赵烨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驾驶员会来找他。朱师傅依然戴着那副宽大的墨镜,穿着黑色的西装,冰冷着脸。他又像是从来都没见过赵烨的样子,皱着眉头,眼睛一直盯着赵烨。赵烨心里当然充满了不快,厌恶极了。尤其是他发现,这个姓朱的司机只是来询问他事情的,就更不愿意待见了。

他居然是来打听杨青下落的。

这让赵烨在心里有点吃惊,杨青不见了?怎么可能?

“我和她没有联系的。”他说。

对方就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他似乎是在怀疑他和杨青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然而即便是有,他有什么权力来审问他呢?赵烨倒怀疑他和杨青的关系有点不清白。他想到刘姐曾经说过,他和杨青是争吵过的,也许还扭打了。他们为了什么争吵?这是一个谜。

“你应该去问她家的保姆。”赵烨说,“我和杨青好久没联系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是她家的司机啊。”

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你要有消息,你告诉我一声。”他最后放缓了语气,这样说。

赵烨没理他。

赵烨试着给刘姐打电话,当然是杨青家里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杨青的下落,刘姐是一定知道的。他在电脑里查看了她的手机定位,却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显示。这太奇怪了,他想,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显得太神秘了。

十四

三年后的一天,周末,下午两点多,大雪纷飞。

赵烨在广东路上的华鑫大厦二十七层的办公室。准确地说,那是他妻子的办公室,很小,被隔开了,做了一个小班的教室。妻子办了一个培训机构,注册的,在这里租用了三间办公用房。她在这方面的确很能干。妻子姓郑,是高中老师。一年前她注册了这个机构,法人代表用的是赵烨的名字。老师们大多是外聘兼职的,赵烨有时也会过来帮忙。

他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没等他说请进,一个头发蓬松的妇女脑袋先探了进来。她的眼神里有些诧异,他觉得似乎有点熟悉,一下却没反应过来。

“赵老师——”

“刘、刘姐。”他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两人都惊奇得很。

“你来做什么?”他问她。

“儿子不是要考高中嘛,成绩不行,想帮他报个班的。这个班是你的吗?”刘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

刘姐告诉他,她也早不在杨青家做了,当然是因为杨青突然辞了她,也没给任何的理由。刘姐凭直觉,杨青出了事,她能感觉到的。许多细小的沙子聚拢在一起,就会显现出一幅有些朦胧的图画。从杨欣欣突然出国,就应该是有明显的迹象了。

“你过去还听说过刘区长?”刘姐说,“那应该是她的男人,不过他们离婚了。所以杨欣欣一直是跟着她,姓杨。”

赵烨隐约是听过的,不过也不能肯定。听上去是有点道理,她应该是个官太太,否则她不可能有这样好的经济条件。那么,司机朱司机就是她丈夫刘区长的司机了。这样看来,一切就说得通了。朱司机和她发生争吵,应该还是因为她和她丈夫的矛盾,司机当然是向着他的领导的。刘姐推测,她的前夫刘区长应该是给了她不少钱的。她突然消失,应该是她可能感觉刘区长会出事,提前把钱卷走了。

“他们当年为什么会离婚?”赵烨有些不解。

“一定是姓刘的在外面有了小三呗。”刘姐很笃定地说。

刘姐说她丈夫这几年养鱼并没挣到什么钱,人又很辛苦。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把儿子弄进了城里的一所初中借读。她羡慕赵烨这样的,希望孩子也能好好地读书,留在城里。儿子的成绩不太好,所以她着急得不行,听别的家长推荐了这家辅导班,就过来看看,却没想到见着了赵烨,怎能不惊喜!日子再难,她也要为儿子报上名。

赵烨看到现在的刘姐和过去在杨青家做保姆的刘姐,变化明显。过去她在杨青家,虽然很累,但收入是好的。杨青知道她的家太大,要保持清洁并不容易。刘姐几乎是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地上有一滴水,都要弯腰擦净。杨青在工钱上,却也是从不含糊的。她出手大方。刘姐后来很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换了好几份职业,现在在一家保洁公司里工作,工资只是过去的三分之一。

她对过去是怀念的。

她说她前一阵还又去了原来的地方,到物业打听杨青家的近况。她希望杨青在。所谓的物业,其实就是公园管理处,原来就是混成一体的。向他们打听,却是一问三不知。他们原来都是认得她的,现在却像不认识一样。她好几次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她能看到那个家,巨大的落地窗,但它们都被遮阳帘挡住了。她熟悉那里的一切。她只是怅惘地抹着眼泪。

她不久前还见过何小武。

“就在她家的楼下,”她说,“好奇怪的。”

显然,那个男孩是惦记着杨欣欣的。

他已经是高二了。

“你还记得他吗?”她问。

赵烨轻轻地笑一下,怎么会不记得!这不重要。人生就是各种许许多多的链接,有的是单向的,有的是双向的。有些链接一个接着一个,有的会在某个环节断了,这再正常不过了。杨青是,何小武是,现在的刘姐也是。

十五

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周,赵烨收到一个奇怪的短信,问他是否有空,约他吃饭。他看了一下,那是一个陌生号码,就没有理会。通信发达的年代,信息泛滥,总会有各种垃圾信息和错发的消息。过了两天,他接到了电话,是个陌生的声音。不过她很快就自报了姓名和身份,说是杨青的朋友。过去参加过杨青的饭局,赵烨仿佛是见过两次的。

赵烨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了她的模样,模糊,但的确是有点印象。丹凤眼,瘦高,皮肤白皙。她说是受人之托,所以约他。他急急地問杨青在哪儿,她只说见面了再详说。地点是在华侨路上的一个私厨。赵烨费了一番劲才找到,因为它实在是有些隐蔽。要从一家商厦里穿过,再搭坐电梯去一个书店。从书店边门的一个眼镜商店穿过一条甬道,才是那个私厨所在。

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像一个小花园。回廊边上是一个个包间。当他推开404号房,看到里面果然是有一位女士在等待。钱女士,赵烨叫她钱总。钱总款款地站起身,和赵烨握了一下手。手很凉,柔弱无骨。他们相互恭维说对方这些年并没变化,相反还越来越精神。赵烨的确感觉她仿佛比过去更多了些妩媚,或许是因为现在他和她更近,看得更真切。他当时对另外的几个富婆印象深,只是她们更爱张扬起哄。她说她之所以约见他,是因为前一阵在国外,遇上了杨青。杨青说起了他,记得他的生日要到了,让她请他吃顿饭,表达她的问候。

赵烨有些感动。事实上,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只是她惦记着他的生日,让他比较意外。她这是想起什么了?钱总说杨青其实一直是国内国外两边跑,一年多前因为生了一场病,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最近都是在国外休养,也许会很长时间不会回来。赵烨听了有点难以置信,如果她是把他当朋友的,怎么会和他全无联系,一点消息也不透?如果她完全不把他当朋友,她现在何必又托人为他庆生?

包间里很温馨,上来的菜也很精致。生日蛋糕是定制的,非常漂亮,点着“30”字样的小蜡烛。钱总笑着让他许愿,他笑着谢绝了。可是,她非要他许。她关上灯,用手机录着像。当灯光重新亮起,她让他看她的手机里。

手机里是杨青,在向他挥手,祝他生日快乐。也许是因为网络问题,所以图像有些延迟卡顿。她看上去胖了不少,或许只是脸有点浮肿,又或许是因为靠镜头太近。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三十而立了,祝你快乐!幸福!事业有成!”她说。

他向她表示了感谢,并说盼望她回国时,聚一次。

“一定的,”她笑着说,“欣欣也向你问好。”

“好的,好的,谢谢。”他说,“你要记得兑现你的诺言。”

这当然是个玩笑。

她在视频镜头的另一边大笑起来,“老了,别开玩笑了。听说你一切都挺好的,真好。”

“她丈夫呢?”赵烨一直觉得杨青是个谜,也许她们比他了解得更多。

钱女士笑起来,“她有丈夫吗?她从来就没结过婚。”

“她的男人……不是个领导?什么区的区长?还是什么市的市长?”

钱总淡淡一笑,“谁说的?你说她和老刘的关系?他们是情人吧。”

“她是他的情人。老刘那个老狐狸,怎么会肯为她离婚呢?离婚了,他的政治前途就没了。”她说,“他实际上后面又有别的情人了,电视台的那个主持人,就是其中一个,谁不知道!”

趙烨如堕雾里。

“姓刘的还是出事了。”她说。

她相信赵烨也应该是知道的。

“幸亏我们有个朋友帮忙,也可能你认识的,一个姓应的。她帮了忙,杨青也聪明。所以,她基本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她说。

当然,他是记得的,模模糊糊的印象。看来那个女人不简单,他想。

“她前面倒是有个恋人,应该是大学同学,后来精神上受了刺激,一直住在青龙山精神病院。”钱总说,“为什么没能结婚,谁也不知道。”

十点了,赵烨谢过了钱总,各自开车回家。他们约好了下次有机会再聚。

外面变天了,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大街上所有的商业招牌都在哗啦啦地抖着,声音很响,连灯光好像都在抖。赵烨一路开车,经过了那所著名的附属高中。正巧是下了晚自习,无数的男女学生拥出大门,如潮水般地四溢散去。许多学生骑着自行车,向着不同的方向。宽阔的道路两边都是高楼,于是强风在这个通道里就刮得越发的凶猛。有人骑车顺风,有人却在逆风。

赵烨看到前面的自行车道有一个男生正在用力蹬着自行车,低头弯腰抵抗着强风。身体一弓一弓的,如鸡啄米。他感觉那背影有些熟悉,谁呢?电光石火,脑海里跳出“何小武”三个字。是的,是何小武。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就在他想要从侧面看他加以证实时,那个头朝他这边扭了一下。

是的,正是何小武。

长大了,长高了!

加油,祝你好运,小伙子。

赵烨在心里说,然后脚下加大了点油门,车子就迅速地向前驶去。何小武和他的自行车在他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地消失……

原刊责编    傅炜如

【作者简介】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射阳。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阳光漫溢》《这不是真的》《欲望之路》《眺望》《变奏》等,中短篇小说四百万字。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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