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淹通赅博的说部冠冕作笺注
2021-07-08陈尚君
陈尚君
任何时代,都有伟大的人物,或以诗文显,或以书画名,或建功于沙场,或运筹于庙堂,此史籍载之详矣。至于学者,自以创立学派、重建道德、整顿伦常、引领百代为最重要,讲有宋学术思想必以朱子为首,是所当然。至于讨论历代施政得失,分析经子疑难,议论诗文故实,记载名臣轶事,此杂家之学,掌故之谭,各代皆有擅场者,虽不足转移风气,亦能够风靡千年,为文人之雅资,作实行之龟鉴,称其为著作之雄者,亦不为过。至各代巨擘,汉则王充《论衡》,唐则段成式《酉阳杂俎》,宋则沈括《梦溪笔谈》与洪迈《容斋随笔》(以下简称《随笔》),元明以降,著者更多,能臻此者,亦仅一二十部而已,此其可重者在此。数年前,凌君郁之告欲注洪书,我知其意义重大,更知其谈何容易,乃漫应之,想非倾半生气力,何能臻此。数月前凌君驰函,告书已写竣,年内即可由中华书局出版,嘱我为序,大感震惊与意外。待稍翻书稿,更惊其征引繁富,笺释稳当,讨论深入,折中有见,大呼难得。凌君早曾问学于我,我知其颖悟勤奋,足以承担所业,自硕士更博士,因任教而晋职,著作频颁,擢居长院,知其工作胜任愉快,是可喜也。今读此书,更知他学问又上层楼,足成一家之学,真是可庆可贺。
有宋一代鸿儒迭出,洪迈尤称翘楚。《全宋笔记》收孔凡礼《容斋随笔·点校说明》云:“其考史自天文律历至古今地理,自古代当代经济至典章制度,自史书考订至古代文物,皆征引深入。其经学研究,显示精深造诣。其语言文字论述,许多超越前人和当代人。还广泛涉及古代子书及医药、动植物。作者善诗文,本书有二百多条诗话、文话、词话,有裨文学研究。前人称本书考据精确,议论高简。其淹通赅博实南宋说部(笔记)之冠。”虽说这是一部个人的读书笔记,称为传统学术之百科全书也不为过。在凌君以前,已经有过两种校点本,基本善本都已经参校,部分引书也偶有核对,这些对凌君可做参考,然其致力并不局限于此。就目前书稿看,他的工作涉及诸大端。
一、凡洪氏《随笔》之引书,皆曾全部复核,其中多数经典因宋、今差别不大,对核原文大多可以揭示洪氏议论所自,还原引发他考评之最初记录。部分洪氏所见书已经失传或古今传本不同,也得据辗转征引考察,以究明其真相。
二、洪氏所涉之话题,皆尽可能地广征文献,辨明洪氏见解之是非。其中涉及唐宋史实的部分,因为任何一件史事或人物,都难免记载多元,真相复杂,欲求究明,谈何容易。凌君尽可能地加以追究,颇多精彩之处,我稍读,体会他经常处于与洪迈反复讨论的兴奋之中。凌君做过大量与洪氏有关的基础工作,包括编撰《洪迈年谱》与整理《鄱阳三洪集》,但他又始终不是洪氏的粉丝,这种态度使他能够在全书完成过程中,一直保持客观公允的态度,实事求是,不动声色。
三、以洪书在学术史上之崇高地位,历代学人引洪书以佐其说,或举洪书以纠其误者,世有其人,多存纷扰。凌君对此详加搜集,仔细选取,不枝不蔓,也不避繁重,充分讨论,深入分析,是者赞之,误者纠之,真足当洪书功臣。
凌君笺证加原书近二百万言,虽已出校样,因时疫方殷,仅示我以PDF文本,通读不便。我仅能参考前引孔氏点校本,选读若干,举例如下。
《随笔》卷六《杜悰》,引《通鉴》述咸通二年三月懿宗新立,因宦官欲追罪三相,幸杜悰进言而得保全,《新唐书》所载同。洪迈据史考之,懿宗即位时宰相四人,为令狐绹、萧邺、夏侯孜、蒋伸,至斯时三人已罢去,唯伸在,时相杜审权、毕諴则为懿宗所用,无预废立之事。洪迈因此认为“野史之妄,而二书误采之”。此节仅四百余字,论证颇为清晰。凌笺先引《通鉴考异》,知其所据为林恩《补国史》,复引明王祎《大事记续编》,谓《通鉴》虽有微误,但不能保证其事之必无,且谓悰之力保三相,与李德裕救杨嗣复、李珏等同,不得因人名之讹,更断此事之必无。凌君复引司马光自述及王明清、李焘、赵绍祖、章太炎诸家说,讨论《通鉴》采小说之得失,就此加以引申评价,有资对司马、洪氏之学之认识。
《随笔》卷一○《徐凝诗》,对苏轼指唐徐凝咏庐山瀑布诗“一条界破青山色”为恶诗,洪迈以为家有徐集,其诗自有佳处,举五首为例,且认为“俗子妄作乐天诗”,引起东坡之诮。凌笺引徐诗及东坡评论之始见文字,属一般分寸。进引宋葛立方对李白与徐凝诗之比较,有资苏评之理解。复因清潘德舆说,以为洪引诸诗未必皆佳;引宋计有功说,谓为白居易之誉徐意在抑张祜之浮薄;引清余成教说,谓祜诗实胜于凝,而元、白实有偏袒。这样笺证,使此一重公案得以立体呈现于学人之前,洪说之是非也得以昭明。
《随笔》卷一一《小贞大贞》,引《周易》屯辞而言人君举措所涉国家隆替与自身祸福,洪迈此下引历代十四件事以佐其说,凌笺篇幅十倍于原文,引及所涉史文及后世评说,充分解读此段读史感叹之深意,用功极深,足为人主炯诫。
《随笔》卷一四《李陵诗》,议论《文选》存苏李诗之真伪,引苏轼说谓诗作于长安而言“俯观江汉流”,断为“后人所拟”,洪迈更补充诗用“盈”字,犯惠帝讳,以佐成苏说。凌笺引证详尽,既引《蔡宽夫诗话》谓诗未必即赠李陵,且托言夫妇,与借言江汉,皆不能遽断是非。讳“盈”之讨论,则涉及汉之避讳即祧祭制度,引王楙、周婴、冯惟讷、顾炎武、方东树乃至近人汪辟疆、陈垣说,指洪说之未能成立。其中多家引《古诗》“盈盈一水间”,见洪氏眉睫之失。
《随笔》卷一五《连昌宫词》,比较白居易《长恨歌》与元稹此篇,认为元作“有监戒规讽之意”,“得风人之旨”而为胜。凌笺引张邦基《墨庄漫录》说,寓指洪氏之说渊源有自。又引史绳祖、钱振锽、陈寅恪诸家之异议,明洪说之难免偏颇。
凌君是安徽潜山人,从中学到大学,都在安徽读书。他是我一九九四年录取的第一名硕士研究生,基础不错,所见稍窄,来到复旦,眼界与能力稍显局促。我建议他作南宋文学家兼学者洪迈研究,因其地位重要,文献丰富,前此研究太少。他在起步阶段付出甚多,逐渐领悟到学术的真义与方法。工作多年后,复回复旦读博士学位,我让他作宋代文学雅俗演变之研究,意在超越基本文献,增加阅读理解与文学宏观研究。这时他已气象日新,颇能驾驭自如了。我看到他从学二十五六年来的进步,感受到他在不断超越自己,贴近当代学术前沿,也能感到他郁积的进取之心,虽所在学校未居主流,然争竞一流之志从未稍懈。这是很可贵的。我比凌君年长一些,从大的方向上说还是一代人,主要学术经历是在本國,处此文明日新的时代,深切地感受国内外学术风气的变化。当代新文献之充分刊布,全球文献资源之日新月异,互联网带来学术资源之共享,古籍数码化带来文献检索之便捷,以及计算机写作之种种便利,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古籍全文检索颁布之初,一些学者认为传统学术将失去存在价值,我则认为恰恰相反,上述条件虽然拉近了通才与浅学者的距离,然善学者自可体会如何从中开拓新的法门,学术之前沿精微与博大,更非身历其境者所能领悟。文献纷呈,方法新变,也为传统学术提供了更上新阶的无限可能,重要的是学者要善于利用这些条件,定出高远目标。一些前辈认为人力难以实现的高难选题,其实具备做好的各种可能。我近年穷治唐诗文献,对此体会尤切,相信凌君工作也曾充分利用各种资源,但又并非全靠检索所完成。他的这本新著,达到怎样高度,当然还有待出版后学界之评说,我忝为导师,且受约作序,过誉难免。我只是觉得,《容斋随笔》之部帙宏大,涉猎广博,首次笺注,达到目前程度,已足令人叹为观止。学术史上之名著,如翁注《困学纪闻》、胡注《梦溪笔谈》、陈笺《日知录》,都有长期积累,不断完善。我希望凌笺也能如此。凌君方当壮年,精力强旺,起点已高,求索方殷,出版后若得广采各方评骘,逐渐完善修订,应该名著可期吧。
庚子秋末于沪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