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简史
2021-07-08牟秀林
一
开始,我不同意嫁给黑三,是因为张小兰。我对父母说,张小兰是我的同学,不能再做我的小姑。相亲那天,黑三是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上门的。桑塔纳不是黑三的,是汽修厂的,尽管是汽修厂的,还是让我父母刮目相看了。父母在意的是黑三,不在意张小兰。现在,我成了张小兰的嫂子。按辈分,张小兰必须叫我嫂子。但是,张小兰一叫我嫂子,我就浑身不自在。张小兰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张小兰叫我嫂子的时候声音是虚的,听上去有几分不情愿。我不管,我是嫂子,嫂子就应该有个嫂子的样子。嫂子的样子该是怎样的呢,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做过人家的嫂子,这是第一次。在做嫂子这件事上,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开饭了。晚饭。这是我作为新媳妇新嫂子在这个新家吃的第九顿饭。以为第九顿饭会有什么变化,其实不过是前八顿饭的重复而已。——婚宴剩下的饭菜太多了,装满了家里的盆盆罐罐,只好一顿顿地吃,反正吃了上顿还有下顿,最终总能通过一家人的肠胃一碗碗处理掉。黑三吃了剩菜剩饭,屁声不断,每一次放屁都能冒出一股地沟油的气味。太放肆了,我三天回门回来,黑三竟然把屁放到了床上。很闷的一声,特别起劲。黑三说,屁声一响,黄金万两。我不说什么,厌烦地转过身去。对于黑三的粗鲁,我还保持着新婚妻子的矜持。
可能是迁就我作为新媳妇的害羞心理吧,开始,全家人分成两张桌吃饭。张小兰和父母一桌,我和黑三一桌。我和黑三的这一桌摆在新房里。但是,灶头就一个,在公公婆婆屋里。要吃饭,就得去公公婆婆的屋里去端。我要去端,黑三不让我去,他自己去。看到黑三为端饭一趟趟地跑,我有些不忍了,对黑三说,还是在一块儿吧,在一块儿,有气氛。我的话正合黑三的心意,黑三动作比我快,一眨眼就从我的身旁消失了。还是婆婆带着我走进他们屋子。婆婆公公的屋子和我们相连,三间,住东边。东为上,东边的三间房屋看上去还撑着一股作为长辈的气势。只是房屋太破旧了。青砖房,砖缝豁口獠牙的,有的地方長着腋毛那样的荒草。庄户人家都那样,七拼八凑盖新房,盖完新房娶媳妇。娶完媳妇还饥荒。作为新媳妇,一踏进婆家门槛,我就丰衣足食了。我是什么都不想的,端端正正做个新媳妇就行了。眼前的一切却又映照出了自己的未来。终有一天,我也会走上类似于黑三父母这样的老路。
进屋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了。饭桌是圆桌,相对于方桌,圆桌会制造一种平等民主的气氛。但座次还是要分的。黑三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公公坐在最里面,是正座。下面依次是婆婆、黑三、我、张小兰。从公公那里开始,顺时针转了一圈儿,在张小兰那里收尾。收尾收到她父亲身边,看上去张小兰反倒高高在上了。就是说,张小兰在气势上并不弱。有点儿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意思。
我生平第一次以全新的面貌面对一个全新的家庭,有点儿忐忑,有点儿恍惚,需要格外的收拢才能做到有模有样。不过,我坐的位置很合适。我这个位置,上奉公婆,下恤小姑,挺好的。也许是第一次这么坐吧,和张小兰坐在一起,又像回到教室里和课堂上。乡下的姑娘结婚早,作为张小兰的同学,我高中毕业不到一年就嫁给黑三了。说实在的,在我身上,学校的余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呢。
饭吃得闷声不响。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加入还是历来如此。饭桌上摆的不都是“折箩”(剩饭菜),两盘菜是新炒的,一盘烧豆腐,一盘炒豆角。我特意被关照,两盘新炒的菜都放在了我面前。我夹了一口豆腐,把另一盘炒豆角推到了公公面前。公公客气了一下儿,说了一声,吃吧,就再也不作声了。但是,威严在,我觉得一桌子的压抑都是从公公板着的面孔上传递出来的。黑三是活泼的,他吃饭向来像一头猪,低着头,呼噜呼噜的。这个时候却规规矩矩,
筷子碗都轻拿轻放,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黑三都这样,张小兰就别提了。饭桌上,张小兰畏畏缩缩。比方说去篮子里拿馒头吧,篮子摆在她父亲的脸前,伸手就能够到,她偏要绕到父亲的身后,探出手,掰一块儿,原封不动放回去,再从原路返回。每次都这样,吃一次饭,张小兰要往返好几趟。一副劳碌命,劳碌命都是小气鬼。张小兰小声小气的,掉在桌上的饭米粒她都要捡起来塞回嘴里。在学校的时候张小兰也是这样吗?细想想,像是,好像又不是。
饭吃到了让人窒息的份儿上,受罪的是我。我自由惯了,铺张惯了,收敛起来特别的难受,特别的有心无力。但是,要克制,所谓克制就是照顾全局。所谓的照顾全局就是“照顾”黑三父亲的那张脸。说实话,为了“照顾”黑三父亲的那张脸,我说话都学会看人眼色了,一句话放在心里,先不说,要看看对方的眼睛,感觉时机对了再说。说出来也不放心,要在肚子里绕几个弯才行。我都后悔了,说什么也不该凑到一起吃饭的。但木已成舟,后悔已经来不及,凑合着吧。但又不死心,跃跃欲试。那天,我把黑三拉到了一边,说,要不,还是咱自己吃吧。黑三直起了脖子,模仿他父亲不怒自威的样子说,你提出的在一块儿吃,现在又反悔,怎么行?我急了,你倒说说,怎么不行?黑三坚定了语气,凑都凑到一块儿了,再往外掰,当然不行。
我的提议被否决,对我是一个打击。面对打击,我特别的不甘心。在我看来,这不光是一个吃饭的问题,而是话语权的问题。做别人的老婆,做别人的嫂子,做别人的儿媳妇,以后还要做别人的父母,没有话语权是不行的。没有话语权,你就是一块抹布,一把笤帚。抹布笤帚之类的东西哪里会有什么地位?但是,我才刚开始,不好做得太过。只能循序渐进,一步步来。我瞅了瞅黑三,没作声,转身回到了屋里。回到屋里,爬上床,拉过一床被褥把自己蒙上了。黑三看出了我不高兴,关上屋门,偷偷溜了出去。一直到天黑,黑三才回来。回来后,站了一会儿,听了听动静,然后探出手,拉了拉被角,见我不动,转头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床边。说起来黑三还是疼老婆的,他利手利脚的,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连扫地铺床这类的活儿都不让我干。但是,床上太贪了。作为新婚男人,黑三在床上像个暴发户,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夹着根烟劈里啪啦地点钞票。点来点去就那两下子,空泛得很,无趣得很。吃了饭,上了床,黑三照旧从一旁挺了过来。却被我一把握住了。握住了之后,没有做任何引导,而是拐一个弯,让黑三戳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此再三,黑三的脸都绿了,目光透射出烧烤那样焦煳的颜色。好好的,黑三不知道我用的什么招式,问,你是不是来亲戚了?
在女人方面,黑三不好骗了,连亲戚这样的隐语都知道了。我的本意不是骗,是不合作,是不理睬。我不合作、不理睬,对黑三来说,是很大的折磨。黑三在床的那一边开始折腾自己了。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往枕头上磕。枕头上磕完了,往床帮上磕。床帮被黑三的脑袋磕得咣咣直响。咣咣的响声特别叫人烦躁。
我呼的一下儿坐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你说,你爹是不是老地主?
黑三吓了一跳。伸长了脖子,一愣。然后很欣慰地笑了。黑三拍着床帮一字一顿地说,我爹是老地主,我爷也是,我爷的爷也是。我们全家都是。
我朝床板敲了一下,赌气似的说,我不和老地主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黑三明白我的意思。黑三拖着长音说,不好吧,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好个屁,天天看你们的脸色,天天吃不饱。
真的?
真的。
那,我去說。
转头又软了。黑三说,我不敢,我爹脾气大。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重新躺回到自己被窝里去,附带着把自己的被窝裹严了。我用我的态度告诉黑三,你呀,你自己睡吧。
黑三自己都睡了二十三年了,怕的就是自己睡。但是,黑三自己睡不睡,黑三说了不算,我说了算。说到底女人的权利在床上,在床上控制住,就控制了全局。最起码,控制住了黑三。
“折箩”终于吃完了,饭桌上摆出的都是新鲜饭菜。新鲜的饭菜清香飘溢,洋溢出的是新生活的气息。看得出来,黑三的父亲对这一桌子饭菜很满意。他挺着筷子,大口地吃,吃得特别香,吃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吃饱了。黑三父亲的习惯是饭后一袋烟。这一次,黑三的父亲对着饭桌抽了三袋烟。还是不愿离开,好像烟雾一散眼前就会出现一派子孙满堂家业兴旺的景象。我有意让自己勤快一些,很麻利地收拾碗筷,然后把碗筷全部放进了饭锅里。张小兰出手也不慢,她舀来一瓢凉水,倒入锅内,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说话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的欢快。嫂子,你歇着吧。让我来洗。
我客气了一下,退出去了。退到门口的时候,偷偷向黑三使了个眼色。黑三故意不理我,但又无法回避。站在那里,僵住了。
我不知道黑三怎么和他父亲谈的,反正回来之后的黑三看上去垂头丧气的。我问黑三,你爹不同意啊?黑三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就好,晚饭端过来,你端不了,我帮你。黑三很烦躁地斜了我一眼,要端你端,我可不端。
很明显,分桌吃饭没有通过。倒不是黑三不肯说,而是张小兰不让说。论心机,黑三不行,他不过是张小兰的一个零头。黑三嘀嘀咕咕的样子很快被张小兰看出来了。张小兰把黑三挡在了屋门口,几句话就把黑三的想法套了出来。分桌是不可能的,黑三的父亲太喜欢一家人在一起的其乐融融的景象了。张小兰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说黑三。说是劝说,其实是训斥。
张小兰说,开始就不该分,现在更不该。
张小兰说,怎么可以分呢,咱爹娘可就你一个儿子啊!
张小兰说,一家人,最忌讳分了,分桌、分钱、分房、分床,分来分去,家就完了。
上过高中,有文化了。有文化真可怕,居然会未雨绸缪了,居然会上纲上线了。问题是,张小兰真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不知道。张小兰说什么话黑三怎么可能告诉我?张小兰的话是我从黑三的表情上看出来的。以我对张小兰的了解,我相信我的演绎多半儿会落到实处。其实,说没说这样的话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在背后,张小兰开始拨弄是非了。
她拨弄是非,我不怕。我是嫂子,我要为嫂子这个称呼争足面子。中午,饭桌在堂屋摆好了,我抢先一步,第一个坐了上去。我坐的不是自己原来的位子上,而是黑三的位子。乡下的座次是有秩序的,我这么做有冒犯的意思,有僭越的意思。我坐在黑三的位子上,显然是把自己“坐高了”。全家人的目光很集中地瞟了过来,我脸上一热,却坐得更加稳当了。说实话,我不太在乎别人,我只在乎黑三。不过,对于黑三,我是有信心的,在床上,黑三早叫我拿定了。黑三站在我一边,推了我一把,见我无动于衷,目光慌乱了一阵,很顺从地坐在了我的下手边。
在我的下手边,黑三的饭吃得很压抑。整个吃饭过程没说一句话。我都做好准备了,如果黑三和我动粗,我就回娘家。天大的事,横竖有娘家接着我。其实是我想多了,如果不是碍于他父母的面子,黑三巴不得巴结我、恭敬我。我是他心尖上的那块肉,他可舍不得让我受委屈。喝完了一碗粥,我把饭碗递出去,示意黑三盛一碗。从前,我在下手,我给黑三盛饭;现在,我在上手,黑三应该给我盛饭。这种地位上的变化,多少让黑三有些不适应。黑三晃了晃身子,还是把碗接住了。接住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居然对我笑了一下。笑得特别不自然。
黑三站起来,走到锅边,要盛饭。黑三刚刚把饭碗架到锅边上,劈手就被张小兰夺了过去。夺碗的一瞬间,张小兰用筷子在黑三手上打了一下。张小兰出手很重,但打得很轻,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知道,张小兰这是替父母教训黑三呢。大概的意思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才几天,就学会怕媳妇了。其实,怕媳妇没什么大不了。那个时候,乡下的很多男人都怕媳妇,男人面对自己的媳妇,明里横,暗里怕,说到底还是怕。但是,在这个家里不一样,怕老婆是一种耻辱。黑三的父亲就不怕黑三的母亲,反而是黑三的母亲怕黑三的父亲。怕了大半辈子了。都怕得成了习惯。所谓的怕,就是服侍。饭桌上,黑三的父亲像一挂老座钟,摇晃几下,就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了。黑三的父亲等着黑三的母亲给他拿筷子,给他盛饭。黑三的母亲盛了饭,摆在他面前,他才肯吃。开始,我是顺从的,我延续黑三母亲的做派,主动给黑三盛饭。黑三梗着脖子,学他父亲的样子,真就张狂了一阵子。
床上失势,黑三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黑三的失势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张小兰不情愿。张小兰把盛满了苞米粥的饭碗很用力地蹾在了我面前。张小兰给我盛饭,十二分的不耐烦。不过不用担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服从,是数量上的积累。一次不耐烦,两次不耐烦,三次、四次呢,就算不耐烦,也会变成习惯的。
张小兰已经习惯给我盛饭了。我也习惯她给我端饭了。她盛饭,我就吃。而且吃得很香。说起来还是我坐的位子好,我坐的这个位子承上启下,都能俯视半个饭桌了。分桌不成,调座也是可以的嘛!调了座位,黑三乖顺了,张小兰也乖顺了。
对此,我亲自试验过。有一天我病了,其实是装病,黑三不让我下床,让我在床上吃。我说,毛毛躁躁的,不用你,叫你妹子来。张小兰真就把一碗面条和三个荷包蛋送到了我面前。做嫂子真好,有了支配权,也有了享用权。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二
黑三走了,回城里了。回城的那天晚上,黑三把自己摩擦得像一堆炭火,每一寸肌肤都冒着热气。黑三的热气没有传导给我,相反,越来越冷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呢?黑三特别急躁,摁住我,目光盯住我,说,是不是在想别的男人?
我禁不住一愣,多心了,认为黑三的话是有所指的。还用说,一定是张小兰那个小母鸡在背后咕咕了。我警觉起来,身体本能地蜷缩。这是拒绝的信号,黑三害怕了,态度缓和下来,笑嘻嘻地说,不愿意我走啊,不愿意我走,我就不走。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我。我知道,如果不顺从,黑三会一直纠缠下去的。我叹了一口气,把蜷得像拳头一样身体摊在了黑三的面前。
那晚,黑三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我在城里安排好了,再来接你。黑三这么说,我并不在意。黑三的本意是让我在家里养身子、怀孕、生孩子。他能那么说,是在讨好我安慰我。他这样的话说得越多,越显得假。男人是从床上变成“男人”的,男人也是从床上成长起来的。黑三的成长有点儿快,都学会说安慰之类的假话了。
黑三一走,张小兰就跑了过来。张小兰怀里抱着铺盖,笑嘻嘻地对我说,嫂子,你自己睡觉怪冷清的,我来陪着你。
我不知道这是黑三的安排还是张小兰自作主张,反正不是很情愿。黑三走了,床大了,我正好享用黑三的那一块。床是我的,家是我的,我自由了,想自己说了算,想按照自己的心思尽情地把自己装扮起来,然后到外面“妖怪”一下。
“妖怪”这个词是从张小兰嘴里说出来的。结婚半个月了,我还没正儿八经地出过门呢。张小兰太想让我这个新嫂子在村里人面前亮亮相了。张小兰动员我,走,嫂子,咱们到外面“妖怪”一下。我动心了,其实真正让我动心的是“妖怪”这个词。读过《西游记》,那些被孙猴子一路追打的女妖怪一个个可都是古灵精怪貌美如花啊!那就“妖怪”一下。
穿什么才能“妖怪”一下呢?张小兰建议我穿得鲜艳一些,披红挂绿的,像个新媳妇。我不,我想穿蝙蝠衫、牛仔裤、运动鞋。我觉得我这样的穿戴合身、得体、新潮、有气质。张小兰说,村里人想看的是新媳妇,新媳妇要有新媳妇的样子嘛!我依从了张小兰,套上了结婚当天穿的红棉袄红棉裤。红棉袄红棉裤,红彤彤的,像个大礼包。出了门才知道,我这个大礼包是专门送到别人面前展览的。走在街上,我含胸,低头,尽量不显示自己,还是被行人看到了。行人,也就是村里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他们在婚礼上见过我,知道我是黑三家的新媳妇。因为知道我是黑三家的新媳妇,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了。聚拢过来的目光专注、贪婪,像舌头,伸出来,还一舔一舔的——太露骨了。但是,感觉并不坏。我的脚步有点儿轻,身子有点儿飘,走路都带仙气了。耳朵却格外的灵醒,能听到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说我,说黑三。说黑三,是羡慕黑三。我都听到一些男人的骂声了。乡下男人一般都是用骂声来表达他们羡慕的情绪。狗日的黑三,真他娘的有福气。
张小兰挨近我,用一根手指钩住了我的手,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些人,乱说。
村子不大,街面不少,一条又一条。我是不知道路径的,我依从着张小兰,张小兰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拐过村头的铸造厂,上了坡,看到一座房子的时候,张小兰突然站住了,喘吁吁地说,这,是高老师家。
高老师,哪个高老师?我问。
高新鹏啊!
上学时就知道张小兰和高新鹏老师是老乡,但是,真正确认下来,还是有些意外。
这是一座很不起眼的砖瓦房,边角都有了风化过的痕迹,但每一条砖缝都勾勒得工工整整。局面不大,但精细、体面,是高老师的“老家”该有的样子吧?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嫁对了,居然一口气嫁到高老师生活过的地方来了。
高老师做过我的语文老师。我语文好,是语文课代表,语文方面的问题经由我的轉述才能摆到高老师面前。我是全班与高老师联系的专线。专线其实是私线,在这根线上来来往往的就我和高老师两个人。一毕业,私线就断了,但是,藕断丝连。冥冥之中就觉得,我和高老师之间还会有什么瓜葛的。
看到高老师的老家了。真的和高老师有些瓜葛了。趁着夜色,“妖怪”一下,其实就是想到高老师的老家门前走一遭。高老师住县城,不可能住在这里,当然见不到高老师。但是,这里的一切却与高老师有着枝枝杈杈的联系,弥漫着高老师的气息。见不到高老师,感受一下高老师的气息,是不是也很满足?
张小兰不知道我的脑子里一些七怪八翘的想法,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同意和她“同床共枕”,乐颠颠的,扳着我的肩膀直晃。嫂子,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晚饭是和张小兰一块儿吃的。我没动手,做饭、端饭,都是张小兰一个人忙乎。看得出,张小兰和我在一起,比跟她父母在一起更开心。在我面前,她像个孩子,踢踢踏踏,叽叽嘎嘎,又天真又莽撞。在学校的时候,张小兰似乎就是这副样子。
吃完了饭,看了会儿电视,扯了会儿闲篇,我和张小兰爬上床,睡了。想不到的是,张小兰这么一个瘦小的人,竟然打呼噜。半夜,我被张小兰的呼噜声吵醒了,伸出手,推了她一把。张小兰睁开眼睛,冲着我笑了笑,翻了一个身,再睡,呼噜声又起。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说,大闺女家家的,还打呼噜?
张小兰知道自己的毛病,忸怩了一下儿,说,嫂子,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没人要啊?
张小兰说这样的话是有原因的。最近,有人上门给张小兰提亲了。男方是个当兵的,在部队上混得不错,据说要提干。相亲过后,男方传过话来说,张小兰不符合他提干后随军家属的标准。第一次相亲,张小兰的自尊心遭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张小兰苦恼地说,男人看女人,是不是只看长相啊?
作为嫂子,我能说什么?只能说,嗐!都是缘分。
后来,张小兰又相见了几个,不是马高,就是蹬短。反正不合适。按说,相亲是两个人的事,事情到最后,却总能扯出七大姑八大姨一连串的关系。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再好的姻缘都会被搅得七七八八。张小兰自己都不解,相亲怎么就“相出”那么亲戚来呢?平常,张小兰可是很少和這些亲戚来往的。其实也不奇怪,在乡下,婚姻是大事,所谓大事就是大家的事。张小兰的婚事不是她一个人的,是父母的,也是一个家族的。说到底,婚姻是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的关系。相亲相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张小兰不堪忍受,扑到我的怀里哭了。嫂子,我再也不相亲了。我又能说什么?只能拍着张小兰的后背说,怪咱俩命苦,要是考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了。张小兰认同我的话,可又觉得空洞无用。相亲和考大学有什么关系呢?驴唇不对马嘴嘛!
春暖花开时节,管理果树,给麦田施肥、浇水、打药,农活特别多。看着张小兰和她父母每天进进出出的,我再懒,也不好赖在家里了。其实,这个季节正是田野光景最好的时候:麦苗钻出地皮一拃高,毯子一样,绿油油的,一直绿到天边去。梨树上的梨花开了,雪白的梨花盈空一片,把半个天空照得透亮。空气是上好的,这是春天的空气,春天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清香的气味,青草清香的气味被三月的阳光过滤过了,像溪水一样明净、清澈。张小兰肩上背着一只土筐,土筐里放着半袋化肥,一走一歪楞。望着远处,张小兰气喘吁吁地说,比起城里,乡下也不错,闻闻这空气,真是又嫩又甜啊!张小兰的意思是,乡下这么好,应该一辈子住下去。一辈子住下去,就如同天天抱着一个大甜瓜。天天抱着大甜瓜,再胡思乱想,那就不好了。这话不着边际了,好像专门说给别人听的。我很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小兰,张小兰的脸上流露出沉醉不能自拔的神态。还是我多心了,张小兰那么说,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我和张小兰给麦田施完肥,又开始做另一样活计,给梨花授粉。我和张小兰一人一把长竿,长竿顶头绑上毛巾,我们先举着长竿在一棵梨树的花蕊上滚动一下,让毛巾沾满花粉,然后再举着长竿把花粉“嫁出去”,“嫁到”另外的梨树上。做一个“花媒人”其实并不轻松。举着竿子,仰着头,一天舞弄下来,胳膊肩膀又酸又胀,特别难受。我算领教到了,乡下的农活一件接一件,没有一件农活是不用吃苦的。
那天,趁张小兰不在,我偷了一回懒,不到十点半就收工了。回到家,也没闲着,洗了半盆衣服。衣服洗了一半儿,浑身像散了架,又累又乏,竟然倚着墙根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张小兰已经把中午饭端到了我面前:一碗米饭,半盘红烧肉。一看到白花花的红烧肉,我一把捂住了胸口,弓起身子,禁不住就是一顿干呕。张小兰捶着我的后背,问,嫂子,你是不是病了?我仰起脸,眼里都是细碎的泪。我用手背擦着眼睛说,大概是累的吧。还是张小兰的话提醒了我,她趴在我耳边,小声问,嫂子,那个,最近来没来?张小兰的话叫我一愣,我镇静下来,坐回到床上,翻着眼睛,扳了半天手指头。呀,狗头东西,半个多月没来了。张小兰一听,喜不自胜,尖叫起来,嫂子,你是怀孕了,一定是。我瞥了一眼张小兰,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像生过孩子似的?张小兰脸红了一下,依然很激动,女人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就算不知道,生理课上也讲过,女人一断经血,那就是做喜了。嫂子,我快有大侄子啦!我笑笑说,怎么不会是大侄女呢?张小兰想了想,大侄女也行,大侄女也不错。
农活收尾了,有了喘息的机会,张小兰的婚事又上了日程。这一回,男方是本村的,本村的,相互认识了解,不用相看。私下里,媒人问张小兰有没有意见。张小兰同意了,可又拿不准。她有意避开了父母,过来问我。
我会有什么主意呢?我了解张小兰,但不了解对方,只能顺着张小兰的意思问下去。
人怎么样?
不错。
那就行。
可我管他叫叔。
你叔?
不是,同龄不同辈。
他姓啥?
姓高。
那还论什么辈分?
怕咱爸妈不同意。
想叫我去疏通疏通?
张小兰点点头。
张小兰的担心是对的,我在公公婆婆面前一提,公公婆婆就不同意。首先是公公不同意,公公说,那怎么行?叔侄通婚,好说不好听。我知道公公在这个家里说话的分量,那就是一斤是一斤,不会有半点儿折扣。我打了退堂鼓,回头对张小兰说,老人不同意,我看还是算了吧。张小兰一听,哭了,泪眼婆娑的,算了就算了,高家君君臣臣的,关系复杂,我还不想蹚那个浑水呢。我问,怎么关系复杂了?张小兰说,他们家四代同堂,都住在一块儿。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和奶奶,父亲母亲,都是关口。过一关,扒层皮。停了一下儿,又说,他和高老师是同辈,是一个爷爷的孙子。
我一怔。高老师?
啊,高新鹏。
哦,原来和高老师有关系。就是说,张小兰要嫁的是高老师的堂弟。那就不一样了。尽管这不是高老师自己的事,是他堂弟的事,在我看来,他堂弟的事就是高老师的事,帮助他堂弟就是帮助他。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一定要促成这段婚姻。我相信我的这份心思会通过张小兰传递过去。高老师又不是一堵墙,他一定能感应得到。什么叫心有灵犀?我和高老师就是。我和高老师之间,抓把灰都是热的。
那一晚,我和张小兰打了一架。我是张小兰的嫂子,我控制住了张小兰,她听我的,我让她打架她就打架。而且,打起来像模像样。张小兰在自己的脸上抓了好几把,血印子一道一道的。张小兰哭了,我也哭了。我们的哭声带着一种突兀凄厉的性质,在空寂的夜晚四处乱蹿。东屋的父母被惊醒了,很快跑过来。他们异常慌乱,身上的衣服都没穿齐整。
先进门的是婆婆。婆婆克制着,问,大晚上的,这是干什么?
我抹了一把眼泪,说,她打呼噜,我劝她,她不听。还骂我。
婆婆上去给了张小兰一巴掌。你个死丫头,啥时候啊,还招你嫂子生气。
张小兰哭了。这一回是真哭。张小兰趴在床铺上,高一声低一声,哭得直打挺儿。
我开始收拾东西。我说,我回娘家。
婆婆吓坏了,上前搂住我,孩儿,听娘的话,别走。外面黑灯瞎火的,叫娘担心啊。
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床铺上的张小兰。我不走,那,让她走。
三
张小兰出嫁了。她出嫁的时候我在医院生孩子,没赶上。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对着手机无限愧疚地说,兰子,嫂子这个样子,就不参加你的婚礼了。
张小兰更愧疚。在电话的那一头哭了。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我的心口也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反过来劝说张小兰,兰子,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不好。
我是在给张小兰筹备婚礼的时候出的事。还有三天张小兰就结婚了,要采买,要待客,要与男方沟通协调,都是事。婆婆公公老了,临事又是“当头昏”,筹备婚礼的事务全都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不过,婆婆公公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他们让我坐在炕上,说,你大着肚子,不方便,就当个指挥官吧,跑腿儿的事,交给黑三他们去办。黑三倒是乐意听我的,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我亲力亲为。婚纱做好了,男方把婚纱拿过来了,张小兰试了试,腰身肥,不合适。我把黑三叫过来说,跟商家联系,重新量尺寸。黑三打了电话,说,商家忙,过不来。张小兰嫌麻烦,皱了皱鼻子说,凑合着吧,就是个仪式,谁会穿一辈子婚纱呢?我却郑重起来,说,不行,哪怕穿一分钟,也要像个样子。穿婚纱是女人最光彩的时候,怎么可以凑合呢。我的话感染了张小兰,张小兰庄重起来,庄重得快要哭出来了。她招呼黑三,哥,开车,进城。黑三刚要走,被我叫住了,我要和张小兰一块儿去。张小兰摆摆手,嫂子,你这个样子,不好行动的,有我哥就行了。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黑三,哼了一声,这种事,他能懂?还是我去吧。这个时候,来了一个邻居,随份子的。黑三和张小兰敬烟、倒水,一起照应。我撑着笨重的身子往炕下出溜。出溜到炕沿的那一刻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在自己屋、自己的床上。我把身子挺出去,拿脚尖找地,地没找到,身体突然悬空了。我本能地张开了双手去抓炕沿,炕沿没抓住,一头栽了下去。
等救护车呼啸而来,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孩子已经从我的肚子里边钻出来了。是个女孩。月份不足,个头小,因为个头小,我的分娩过程几乎没有遭受太多痛苦。就是血流得多。我下身的血像泉眼一眼汩汩地往外冒,身子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医生给我采取了措施,双管齐下,一方面止血,一方面输血。鲜血给了我充盈的力量,看看育儿箱里的小东西,居然有了大功告成的满足。我抬起胳膊,抓了抓张小兰的手。张小兰一边擦着我额角上淌出来的汗,一边抹泪。脸上的妆都花了,很难看,像个鬼。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张小兰,说,起个名字吧。
张小兰说,嫂子,我早就想好了,叫张小果。
我笑了,想和你论姊妹?
倒是黑三机灵些,就叫张果果。奶名,果果。
张小兰高兴起来,连声说,果果好,果果好。然后俯下身,轻声叫着孩子,果果,好果果。
果果是个早产儿,早产儿体弱。体弱就多病。开始感冒,感冒治好了,又闹肚子,腹泻,治好了腹泻,又得了肺炎。对于孩子的病,我无能为力,把全部的希望推给了医生。反过来开始自救,拯救乳房。孩子病弱,乳汁吃不了多少,乳汁供过于求,过剩的乳汁全都膨胀在乳房里。两只乳房像两只硕大的球体挂在我的胸前,即丑陋又难受。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人为地消耗一些。开始,我跑进卫生间,偷偷挤到马桶里。觉得暴殄天物,太浪费了。后来,看看四下没人,叫过陪床的黑三,把乳头抵到黑三的嘴里去。黑三得到了额外的恩惠,异常振奋,猛地就是几口。供给和需求在我体内瞬间达到了平衡。妈呀,太畅快了。
但是,黑三在我身边守不了几天。他要上班,汽修厂的老板催了好几次了。黑三左右为难,想把他母亲叫过来照顾几天。这个时候,张小兰打来电话,提出要护理我和孩子。张小兰正是新婚燕尔,人生的好日子,怎么可以夫妻分居呢。我说,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张小兰在电话的那头有了不容回绝的口气,孩子要紧,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急了,在这件事情上不想给张小兰留有余地,我说,你来,我就出院。
但是,张小兰的执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好妥协了一步,让张小兰盯白天,让黑三盯晚上。晚上黑三不上班。
张小兰第二天过来了。一见面,我就问,怎么过来的?张小兰说,送过来的。谁送的?他。说他的时候,张小兰低着头,居然脸红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张小兰,发现张小兰胖了,漂亮了,脸上光润润的,有了一层突然开启的明亮。最细致的地方则是张小兰的妆容,张小兰文了眉,涂了口红,盘起了头发,边边角角收拾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幸福的婚姻对一个女人的改变是巨大的,说翻天覆地都不为过。莫名其妙的,我走神了,心里泛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惆怅。日子真快啊,还没怎么着呢,忽悠一下就过去了。同时有了滴水成冰的凝固印象,似乎这一辈子就这样没了,到头了。于是心底又涌出一股无边的遗憾。
这个时候,张小兰走到婴儿篮的旁边,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醒着,两只小手乱舞。张小兰逮过孩子的一只小手,开始吮。五个小手指,一个个地吮。吮得特别香。张小兰把手缓缓地插进衣袋,掏出一沓钱,把钱塞进了孩子的衣裤里。
像终结了一次旅行,我很快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来就明白了张小兰的用意。马上从孩子的衣裤里把钱掏出来,塞给了张小兰。
我说,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张小兰又把钱塞回孩子的怀里,拍了拍。这是给我大侄女的,不是给你的。
我说,她那么小,知道什么?
张小兰说,留给我大侄女上学用。
我說,她才多大?上学要好几年呢。说完,掏出钱又往张小兰的怀里塞。
还是被张小兰挡住了。张小兰说,嫂子,别让了。这钱,不是我给的,是他给的。张小兰把“他”说得格外的重,好像“他”不是他,而是外人了。因为是外人,不是一家人,就有了受人之托的意思。受人之托,我再不领情,就不好了。我客气了一下,接过钱,揣了起来。揣钱的那一瞬间,一股热流涌上来,涌进眼眶,眼睛湿润了。想哭。想和张小兰抱一抱,亲一亲,像亲姐妹那样靠在一起,把自己的脑袋靠到对方的脑袋上去。但是,另一方面,却又隔着、客气着、尽让着。越尽让越远。反而变成了两家人。
四
前几天下过一场雪,天气转暖,雪很快就融化成了水。西北风一过,水很快结成了冰。冰在路面低洼的地方铺成了冰面。冰面很滑,走在上面一出溜一出溜的。我小心地绕过冰面往前走,果果跟在后面,玩心很重,她是不肯走正路的,小脚丫啪啪的,专门走地面湿滑的地方。走着走着,就被路边的一片冰面吸引住了。她把冰面当成了镜子,在冰面上照影子。水是可以照出人影的,果果认为,冰也可以。女孩的天性,很小就知道臭美了。即便是一层冰,都愿意在上面顾盼一下。果果撅着屁股,弓下腰,两条小辫子从肩上滑下来。在冰的下面,呈反方向很对称地映照出两条小辫子,很模糊,只是一个轮廓,但这已经让果果很惊喜了。她一面用脚跟蹭冰面,一面对着冰面做鬼脸。很投入,一点儿也不知道玩冰的危险性。
听到身后发出尖厉哭声的时候,果果已经趴在了冰面上,额头上磕出了一个青紫色的大包。我回身跑过去,搀起来,抱在怀里,又心疼又心烦,禁不住对着果果的屁股拍了两巴掌。果果身子往后一挺,哭得更加厉害了。
果果三岁多了,大了,按说我可以摆脱出来,找点儿事情做了。但事与愿违,比起从前,果果更加缠人,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竟然一步也不能离开我了。刚才,我要出门,把果果推给了奶奶,让奶奶带一会儿。奶奶答应了,把果果揽在了怀里,果果不情愿,往外挣脱。按说奶奶把果果搂紧就行了,但没有。我的两只脚还没跨出门槛,果果就从身后跑了过来。在身后喊叫,妈妈,我跟你去。
果果依恋我,不肯离开我,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孩子理所当然和妈媽最亲。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做奶奶的借此可以推掉责任,可以对孩子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事实上,乡下的孩子很多都是奶奶带大的。父母打工去了,把孩子留给奶奶的就甭说了。就算在家的,奶奶也是第三代人的真正护佑者。孩子哭闹,第一个出现的,十有八九不是孩子的母亲,而是孩子的奶奶。隔辈亲,是真亲。作为女人,奶奶老了,经血干了,乳房瘪了,奶奶的肚子生不出孩子来了。但是,奶奶的哺育能力还在,哺育的冲动还在。绕开儿女,奶奶把全部的哺育能力和哺育冲动一股脑儿地扑在了孙子(孙女)身上。孙子(孙女)是奶奶手上的宝中宝。看着孙子(孙女)在自己的哺育下成长,奶奶脸上的皱纹便绽放出了幸福满足的光芒。
而果果的奶奶好像不具备这样的光芒。果果和奶奶不亲,或者说,奶奶和果果不亲。果果在她身上腻一会儿,缠一会儿,她就往外推。一般情况下,她会给果果几个红枣或几个糖果,对果果说,果果,奶奶累了,你到院子里去玩儿吧。到院子里和谁去玩呢?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让果果直接扑向我。
她这么做,其实也不怨她。她有病,哮喘。走不了远路。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果果的奶奶是在果果一岁的时候得的这种病。最近,看上去好像越来越厉害了。
果果奶奶的病是压抑出来的。果果的爷爷太强悍了,像座大山。果果的奶奶则是大山下面压着的小草。听不到小草呼吸,却能看到小草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也压抑。当然没有人压迫我,我的压抑是无奈。没有考上大学,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城里人,我到城里打工总是可以的吧,进城打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进城了。乡下的很多年轻人都走的这一步,这一步不难,抬腿就能跨过去。跨过去了,就能挣钱,能养家,能开眼界。哪怕是有一天退回到乡下,经历过了,总是不一样。但是,我却被家拖累住,出不去了。首先,孩子不允许,其次是黑三不允许。就说黑三吧,我一提我要出去,他就和我瞪眼睛,黑三说,城里又不缺你一个,在家待着吧,出去做什么?我知道黑三的意思,我在家无非就是叫他在床上勤奋一些,刻苦一些,然后,继续为他生孩子。直到生出儿子来。如果不是我偷偷在医院上了节育环,从源头上堵住了黑三,第二孩子早就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
说到底怪我自己,怪我自己结婚太早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这块地就是被自己一时的错误想法给耽误的。那时,落榜了,心态走下势,其实就是破罐破摔了。不管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逮着谁算谁了。黑三等于捡了一个漏,我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掉进他这个猪食槽子的。尽管掉在了猪食槽子里,但是,我是玉,我是金子。是金子,就要发光。
发光的机会来了。或者说,进城的机会来了。这次进城,进的不是县城,不是省城,而是大城市——京城。娘家的一个亲戚在京城的一家食品厂做主管,他说,食品厂招工,打电话叫我去。还把我的职位定好了。我有文化,会电脑,不叫我下车间,叫我坐办公室,做食品厂的库管。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我当即就答应了,去,一定去。这辈子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一阵风就是一片雨,一片雨就是一首歌,一首歌就是一缕七彩阳光的地方啊!
好事要分享。我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张小兰,我想和张小兰一块儿去。一块儿去,有个伴,有个照应。电话里,张小兰答应了。但是,不确定,在犹豫。我真是服了张小兰了,这么好的事情还犹豫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抱着摔伤的果果,先去了村里的医务室。在医务室,大夫给果果上了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径直去了张小兰家。
张小兰的境况不是很好。结婚快三年了,张小兰一直没有孩子。现在张小兰是和她老公两个人过日子。老公在外村的铸造厂上班,她呢,没事干,天天在家做十字绣。做十字绣多少挣一点儿,在我看来,以此打发枯燥的日子的意思更多一些。这么一种情况,张小兰不着急,我都替她着急了。背地里,我问张小兰,去医院看过没有?到底是谁的毛病?话题一捅到实质性问题上,就不免叫人难堪了。张小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他倒是肯吃苦,遛弯儿都不忘带锄头,就是我这块地不行——不打粮食。张小兰的话把我逗笑了。为了不让自己尴尬,为了维护老公的面子,张小兰把隐喻这种修辞手法都用上了。
张小兰的家住在村中心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很窄,很深,张小兰家偏偏又住在最里面。每次进入这条巷子我都提着一口气。这一回,因为害怕什么地方会蹿出一条狗,我提前把果果抱了起来,搂在了怀里。果果不哭了,可也不高兴。我用手背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果果很不情愿的背过脸去。
见到张小兰就好了。果果最喜欢张小兰这个姑姑了。果果只要见到张小兰,就会小鸟似的飞过去,扑进张小兰怀里。小嘴巴一张一合,姑姑姑姑地叫。太亲热了,我这当娘的反倒没有这种待遇。不过,我倒希望果果这样,果果在张小兰那里待上一会儿,我会轻松解脱一下。现在,果果会背六首唐诗、能从一能数到二十了,都是张小兰教的。张小兰自己没有孩子,母爱在无限的期待中一次次扑空,扑空的母爱全都给了果果。相比之下,果果的奶奶像姑姑,而果果的姑姑像奶奶。姑姑对她的侄女“含饴弄孙”,都隔代亲了。
一进张小兰的家门,果果便抬起了脑袋,目光开始在四下里搜索。终于看到了。果果伸出了一根小手指,冲着窗户里面点了一下,叫了一声姑姑。
张小兰在屋里。屋里开着电视,张小兰安安静静地在做十字绣。十字绣在张小兰的怀里铺展开,是一幅字:家和万事兴。快收尾了,“兴”字最后的那一点在往下面落,一落,就喜庆祥和了。张小兰屏气、凝神,正专注于自己的喜庆祥和的气氛里。我和果果进屋的声音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当看到果果额头上的纱布时,一愣,问,果果怎么了?说完,扔下手中的十字绣,把果果从我怀里抱了过去。她把果果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摸着果果额头上那个包,问,好果果,疼不疼啊?果果撇了撇嘴,眼里汪出了眼泪,但是,憋住了,没哭。果果没哭,张小兰反而替果果委屈了,吸着气,做出要哭得样子,果果都这样啦,还不疼?真是好果果。转回头来问我,怎么搞的?磕成这样。听得出,是责备的口气。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抬了抬屁股,埋怨说,还用问?还不是自己作妖作的。张小兰低下头,哄着果果,下次可不敢啦,看,多遭罪。一转身,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颗巧克力,随手塞给了果果。嘴里一颗,手里一颗。巧克力在村里的小卖部能买得到,这种甜苦并存的“矛盾食品”大人不吃,也就是小孩子肯吃。果果爱吃巧克力。果果不是在吃,而是用嘴巴在欣赏。她把巧克力吐出来又嘬回去,嘬回去又吐出来,嘴边很快挂出一条亮晶晶的口水。
趁着局面稳定,我开门见山,问张小兰,你去还是不去?
张小兰明白我问话的意思,却不接我的话茬儿。她看着果果一下儿一下儿地舔着巧克力,余兴未艾,把果果的一只手拿过来,开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捋。一边捋一边数,一,二,三。
果果跟着她,奶声奶气地念,一,二,三。
四,五,六。
四,五,六。
七,八,九。
七,八,九。
张小兰命令果果,自己数。
果果开始数,十,十一,十二……数到十七,数不上去了。果果的嘴巴像个小毛驴似的在那里磨叨。
张小兰鼓励果果,吃一口巧克力,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还差三个,就三个啦。——咦,小脑瓜怎么不灵啦,摔出毛病来啦?
五
去京城打工这件事,算是在张小兰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没什么,我不在乎。她不去,我自己去。外出打工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把行李打好了,正准备把果果送到娘家去,黑三突然从城里回来了。黑三一回来就把我的行李锁进了衣柜。他从衣柜的锁眼里拔出钥匙的时候,还示威似的在我面前掂了掂。我气疯了,上前去抢夺钥匙,抢夺的过程中,黑三竟然出手打了我。其实不算打,黑三只是很用力地在我身上推了几把。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忍受,以此看作是黑三对我的极大冒犯。我一怒之下,跑回了娘家。
跑回娘家的做法,是我一时的冲动。过后想一想,觉得这种冲动的做法对辖制男人特别管用,怪不得有些女人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呢。原来这是男人最怕的一招,眼见着男人就麻爪了、怂了,把曾经高傲的头颅夹到了裤裆下。此招绝妙,一招胜百招。从前我最多只是在床上对黑三降服一下,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就够了。往娘家跑的做法從来都没有付诸过行动,只是想想罢了。骨子里其实是看不上这种做派的。以为那是女人最没有骨气的表现。自己没骨气,还给娘家的父母添堵,有百害无一利。现在看来,那么想是错的。至少不够全面。男人在体力上占优势,甚至在能力上占优势,对付男人,就要像对付倔强的牤牛一样,专门找薄弱的环节下手。牤牛最敏感最薄弱的部分就它的鼻子。控制住它的鼻子,就控制了它的全身,你想叫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乖乖的。要不怎么说牵牛要牵牛鼻子呢。男人的“牛鼻子”恰恰是他的傲气、蛮气、硬气,最强的地方就是他最弱的地方。女人只要往娘家一跑,孩子没人看,饭菜没人做,屋子没人收拾。全都乱了套。而男人最深刻的体会是,离开了女人会有些不适应,晚上睡觉的时候生理反应会在身体里燃起一簇簇的火苗,蓝花花的,到处蹿。男人自己是熄灭不了自己的,只剩下一个字,忍。往死里忍。
黑三在家怎么乱怎样忍我是不管了。跑回娘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妈稳住。怕妈为我操心,我说,这么做,就是吓唬一下黑三,没别的意思。妈骂了我一句,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就作吧!骂归骂,妈还是心疼自己的闺女的。安排饭菜让我吃,又安排房间让我住。而且,待遇是最好的。包饺子、煎鸡蛋、炖肉、烙饼,搞得像过节一样。我足吃、足睡,像头猪。细想想,这么多年了,当猪的日子,真的不多。
可是,我毕竟不是猪。不是不愿做猪,是做不起猪。做猪多好啊,三饱一倒,都不用看人脸色。我可是天天要见人的。我总不能把吃喝拉撒像猪那样放到一张桌上吧。乡下的厕所大多是建在院子外面的,就是说,我要解手的话,必须跑到院子外面去,院子外面来来去去的都是村里人,你再不想见,也会碰上一两个。对待像我这样从本村走出去的“闺女”,村里人偏偏格外的热情,他们会问,自己来的啊,孩子呢?这个时候,尽管不好意思,还可以说谎,哦,孩子啊,她奶奶带着呢。但是,这样的谎话不能一次次说下去。都说乡下人木讷、愚钝,但是乡下人在观察别人的家事上,却格外的精明,格外的用心,都长着一双剥皮扒骨那样的火眼金睛。一次晃过去,两次晃过去,第三次就会把你逼出原形。好嘛,怪不得不带孩子,原来她是被婆家打回来的。乡下人的眼睛不好惹,乡下人的嘴巴更不好惹,你的“丑事”不暴露也就罢了,一旦暴露,眨眼之间就会传遍全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的就是乡下。
乡下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村挨村,村连村。都是亲戚,都有血亲关系。哪个人不会从邻近的村子里扯出类似于三姨夫四舅母这样的关系呢?这么一来,你的“丑事”不但是全村的,也是邻村的。说不定还会是全乡镇的。既然是全乡镇的,你在娘家的点点滴滴婆家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婆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你还躲什么劲儿?叫什么板?生什么幺蛾子?知趣一点儿,还是自己乖乖地从娘家门洞里走出来吧。
半个月了,婆家没人来。只来过两次电话,是黑三打过来的。开始,黑三在电话里的声音软兮兮的,可怜得很,就差趴在地上叫亲娘老子了。黑三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说,回来吧,求你了。你不回来,我过去,我过去亲自接你。第二天黑三没有来,来了一个电话。电话中黑三换了一副腔调,黑三在电话中的腔调听上去理直气壮。果果在她姑姑家,我走了,上班去了。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多待几天。黑三那么有把握,一定是通过别人的嘴巴“看到”我在娘家的样子了。黑三不上门,慌张的是我,被动的也是我。我在娘家住上一天,就被动一天。一天天地被动下去,我妈都替我难受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口气中表现出来的事态相当严峻,其实是在往外推我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对于出嫁的女人来说,娘家是家,又不是家。顶多是一个临时避难所。避难所的实际意义就是,你怎么走进来的,再怎么原封不动地走回去。原封不动地走回去那是不可能的,我成什么了?还要不要脸了?我妈一催我,我就对着妈没好气地说,不行就离。说完,房门一关,拖着身子爬到床上去了。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很麻木,很绝望。像死过去一样。
婆家的人第十八天才过来。过来的不是黑三,是张小兰。张小兰骑着一辆二六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兜水果,后座上驮着果果。果果一见我,叫了一声妈妈,像做了错事一样躲到张小兰身后去了。张小兰对果果好,果果在张小兰那里我放心。但是张小兰这个女人我是再也不想理她了。我和黑三吵架,貌似是我要外出打工引起的,其实不是。至少不全是。去京城打工这件事,知道黑三会阻拦,事前我做了保密,瞒着黑三。我打算先把张小兰动员过来,让张小兰站在我这一边,和我一起搞定黑三。张小兰是我的小姑,又是我的同学,应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事实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张小兰非但没有被我“策反”,反而成了黑三的密探。要不黑三怎么会知道我要外出打工的事?一定是张小兰通的风报的信。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张小兰会把事情捅出去,找她干什么?我把果果往我妈的手里一交,神不知鬼不觉,偷偷走掉多好。黑三就算知道了,顶多骂几句。木已成舟,黑三再有本事,手臂再长,也不能把我从京城拽回来。到底是一个娘养的,张小兰就知道维护黑三,为了维护黑三,她都不惜出卖我。我算看清楚了,张小兰就是黑三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她要替黑三看著我,替黑三看着这个家。家是首要的。家在,才能“家和万事兴”。
妈把果果抱到外面去了,屋子一下子空下来,特别静。我坐在床的一边,张小兰坐在床的另一边,中间很突兀地放着那兜水果。张小兰愣怔着,很专注地看着那兜水果,好像有了那兜水果,目光就有了依托,人也可以依靠目光支撑住了。我是无所谓的。张小兰不来也罢,她来,更坚定了我的信念,那就是,走,走给她看,走给黑三看。黑三锁住了我的行李,但是锁不住我的心。我一心想走,谁也拦不住。我梗起了脖子,把装有身份证的包拿过来,搂在了怀里。
嫂子。张小兰很小心地叫了一声。
我不说话,把头扭到了一边。
嫂子。张小兰缓缓地说,我早就该来,被家里的事缠住了。我婆母奶奶病了,我在医院伺候了几天。
我不相信张小兰的话。那个老太奶,快一百岁了,下边儿孙几十口子,用得着她一个“不够品级”曾孙子媳妇伺候?
嫂子,我替我哥替我父母来向你赔礼道歉了。
哼,你怎么不说替村长?我在心里嘟囔。
我哥动手,他不对,他都后悔死啦。
你哥动手,你动嘴。都一样。
嫂子,回家吧,果果想你。
是你哥想我吧?
其实,外出打工,不用跑那么远,县城更好。
哼,县城。
县城也有工作。
哼,县城。
高老师给找的,图书管理员。
我一怔,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目光很亮地朝张小兰坐着的地方张望了一眼。
六
图书馆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位秦老师。秦老师是教地理的老师,退了,发挥余热,做起了图书管理员。图书馆再清闲,一个退休教师也是不行的,需要有人来替班。因为张小兰有高新鹏这层关系,这个替班位置就应该是张小兰的。但是,张小兰不来,她让我来。这样,作为一个“补坑”的,我就顺理成章地被“栽”在这里了。
说实话,张小兰这么做,是莽撞的。干吗好好的工作,自己不干,让给了别人?对此,张小兰没说什么,倒是黑三为自己的妹子打抱不平了。黑三没好气地对我说,你不是老闹着进城吗?这回该满意了吧?
当然满意,学校不但管吃,还管住。学校安排我住集体宿舍。一听我要住集体宿舍,黑三就急了。黑三说,都在城里了,还让我打光棍啊,租套房子吧。房子很快租到了,离学校不远,走路就能到。黑三这么做,是在迁就我,方便我。我自己的意思是,租的房子,我住;学校的宿舍,我也留着。学校的宿舍不常住,就当作自己的“娘家”吧。有了“娘家”,我就进退自如了。男人可是说不准的,狗脸似的,说变就变。有“娘家”在我就不怕。有“娘家”在,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就能避一避。
在城里待久了,精于世故,黑三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黑三说,不能白白让人家给咱找工作,咱要表示表示。黑三说得对,我的工作是高老师找的。尽管当初不是为我,最后总归落在了我的头上。给高老师拿点儿烟酒,理所当然。黑三说,找个星期天,咱俩一块儿去。咱俩去显得隆重。我不想和黑三一块儿去,我想一个人去,故意推脱说,不用,送礼这种事,太隆重了,反倒不好。黑三不放心似的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
下午三点钟,趁着学校上课,趁着校园清静,我提着礼品袋,来到教师楼,很小心地敲开了高老师家的门,门开了,出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女人。白胖女人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问,你找谁?我笑了笑说,找高新鹏老师。白胖女人说,高老师不在,去办公室找他吧。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白胖女人从里面把防盗门关上了。
我吃了闭门羹,一步步地朝楼下走,心里凉了半截子。这也怪不得别人,大白天的,手里还提着礼品,用意太明显了。高老师不是从前的那个高老师了,升了,现在是教务处主任。当官就要避嫌,这个不用说。我却没有想到另一点,那就是,对于收礼的人来说,再清静的白天也是白天,而再热闹的夜晚也是夜晚。夜晚,就算一筐金子,看上去也是一筐煤炭。
时机选对了,送礼就容易多了。进小区,上楼,很顺利,没有人注意我。晚上八点半,我又一次站在了高老师的家门口。这一次,不会错,高老师一定在家。想起马上就要见到高老师了,慌了,记忆瞬间就回到了从前,一闪一闪的,都是高老师脸上曾经有过的表情。拿不准的是,时过几年,高老师再次见到我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不过我的表情已经准备好了,端庄、大方、笑容可掬。都有表演的成分了。遗憾的是,接待我的仍然是高老师那个白胖的老婆。高老师的老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很警惕地瞟了我一眼,说了一声谢谢,就把礼品接过去了。趁高老师的老婆接礼物的瞬间,我探了一下头,借着楼道的灯光向门里睃了一眼,高老师的老婆身子往里一收,防盗门“砰”的一声挡在了我面前。
我在门前愣了片刻,缓缓地朝楼下走,脚步越来越轻,心思却越来越重。第一次给别人送礼,没有经验,太仓促了,怎么就没把话说清楚呢,可好,礼品送了出去,对方却不知道谁送的。送礼也许就是这样吧,不用自报家门,收礼的人自有分辨。当官的哪有凡人,哪个不是三头六臂耳聪目明?但是,还是吃不透,想给高老师打个电话,又觉得太莽撞。高老师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老高老师了。电话不好随便打的。
最后,我把电话给张小兰打了过去。高老师和张小兰关系近,他们之间好说话。通过张小兰把我的意思说过去,我这的这份心意就算没有枉费。
而且,我也想果果了。
来城里上班,不能带着果果。起先,我准备把果果交给我妈,张小兰说,别拖累老人了,把果果交给我吧,反正我闲着也没什么事。我特别的过意不去,又不好违拗张小兰的一番好意,转回头问果果,你是跟着姑姑呢,还是跟着姥姥?这么问其实等于白问,果果当然愿意跟着姑姑。果果说,我跟姑姑。说完就依到张小兰的怀里去了。张小兰搂着果果,用手指拢着果果的两条小辫子,亲昵温存,特别像妈妈。她像妈妈,那么,我只能像姑姑。我用姑姑那样的口气说,果果是个好孩子,果果乖。
电话中,果果还是妈妈的,不是姑姑的。果果叫妈妈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学校操场的一把椅子上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头顶上的星空,星空那么低,星星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但是星星终归在天上,是那么遥不可及。我扳着手指数着一颗颗遥远的星星,数着数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是啊,十七颗星星。我离开果果整整十七天了。
张小兰在电话那头似有察觉,问,嫂子,你怎么了?
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说了句,没什么。
是不是想果果了?
我只好承认。
果果挺好的。
没有调皮吧?
张小兰很肯定地说,没有,果果乖着呢。
但是,我却听到电话里边发出了一阵“哧哧”的笑声。果果在笑,张小兰也在笑。
我警觉起来,问,你们笑什么呀?
两个人收住了,都不笑了。好像共同预谋着一件事情,又好像共同坚守着一个秘密。我试探着问,是果果作妖了吧。
果果反应很快,我没有。
我反应更快,一定有。
我肯定的语气把果果吓住了,果果的声音小下去,乖乖地说出了实话。妈妈,我把姑姑的画画坏了。
果果所说的画就是那幅绣着“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那天,张小兰出门办点儿事情,让果果在家自己玩一会儿,果果玩着玩着,对放在床上的十字绣发生了的兴趣。她找了一支又粗又黑的记号笔,要把十字绣上面的小鸟画下来。结果,整幅十字绣上涂满了小鸟和小鸟的翅膀。
“家和万事兴”那幅十字绣被果果涂得面目全非。对此,张小兰向我提出了严厉的控诉。张小兰说,那可是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啊!
七
我觉得,高新鹏老师这个人特别的神出鬼没。学校里的那些老师,认识和不认识的,我都见过了,唯独没有见到他。高老师就算不是一座山,也不会是只小蚂蚁吧,怎么就见不到呢?
我回家了。这是我上班后第一次回家,我买了几斤橘子、香蕉和苹果,给张小兰送了过去,张小兰倒是没有客气,照单全收了。收了礼,张小兰就把果果交给了我。我把果果揽在怀里,果果特别不老实,小手老掀我的衣襟,小嘴巴还在我的胸前一拱一拱的。幾天不见,果果添毛病了?我没在意,我正在和张小兰谈论高老师家的事。张小兰用耳语那样的口气对我说,高新鹏,也就是高老师,正在处理弟弟和弟媳闹离婚的事。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高老师在老家,不在学校。不在学校,当然见不到。说起高老师的弟弟,那个人我认识,叫高新宇,白白净净的,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怎么说离就离了呢?谁离的谁呀?不会是高新宇看上了别的女人了吧。张小兰说,新宇那孩子那么老实,不会干那事,是他那个不要脸的老婆,在省城的一家酒店做服务员的时候,和外地的一个小老板勾搭上,不要新宇啦。
张小兰补充说,最近村子里老有闹离婚的,不是男人离女人,就是女人离男人。大多数像新宇这样,女人离男人。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啊?张小兰很不屑地说,还不是外出打工打的?
张小兰坚持不外出打工。她自己不外出,也不让老公外出。老公是个铸造工,在铸造厂上班,起早贪黑,又脏又累,老公不想干了,要出去另找一份轻巧点儿的活儿,张小兰坚决不同意。张小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干。在乡下,有张小兰这种想法的人,真的不多。
张小兰愿意在家,不愿出门。不愿出门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为了生孩子。她在家,老公也在家,两个人在一块儿,生孩子的几率会很大。用张小兰自己的话说,庄稼不收年年种,种不出仙桃种个倭瓜也是可以的。种个倭瓜也认了。张小兰想孩子想疯了。因为没有孩子,她在家族中的地位都受到威胁了。那个年龄最大的老太太,也就是她的婆母奶奶,病了一场,好了,出院了。出院回家的那天前去探望的人很多,张小兰也在里边。张小兰挤到人群前面,讨好似的上前拉住老太太的手,想说几句体己话,老太太没有理睬她,转回身,却把一口浓痰吐到了张小兰的脚下。
张小兰当然懂得一口浓痰具备的恶毒性。但是,浓痰淹不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什么年代了?离婚都不隔夜了,生不出孩子又算什么呢。生不出孩子,可以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嘛!在张小兰看来,果果就是她的孩子。张小兰把果果带在身边,她走到哪里就把果果带到哪里。也可以说,果果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白天在一块儿吃,晚上在一块儿睡。张小兰像姑姑,又像妈妈。张小兰不想当姑姑,想当妈妈。背后,张小兰已经命令果果叫她妈妈了。果果扭捏着,不肯,张小兰突然撩开衣襟,把自己瘦小的乳房捅到果果的嘴里去了。张小兰挺着自己的乳房,把果果揽在怀里,命令果果,叫。果果还是不肯,动了动嘴巴,吐了出来。张小兰想了一个极端的办法,把香油和蜂蜜涂在了乳头上,还把巧克力嚼碎,抹在乳头的周围。果果就范了,吃乳头吃得很甜,吮乳头吮得很响。每天都要吃,每天都要吮。上瘾了,果果放不开了。真正上瘾的其实是张小兰,果果吮不上她的“妈妈”(乳房),张小兰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果果的小手从张小兰的身上摸到我的身上来了。晚上,我搂着果果睡觉,果果捂着我的乳房一刻都不肯松手。果果早就断奶了,果果和乳房早就没有了联系。现在出现“摸乳”的毛病,一定是张小兰“调教”出来的。她母性泛滥,溺爱果果,毁的只能是果果。小孩子可是不禁惯的,惯什么毛病就是什么毛病。你不趁早断了她的念想,戒掉她的毛病,她会“摸”一辈子,依赖一辈子。弄不好,还会纠缠一辈子。
果果是不能再让张小兰带下去了。我宁愿自己把果果带在身边,遭些罪,也不能让果果跟着张小兰“学坏”。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给张小兰打电话,在电话中,我告诉张小兰,我要把果果带走。对此,我做了委婉的说明,我说果果小,不懂事,太调皮,不好再麻烦别人了。电话的那一头张小兰不说话,她用长久的沉默问答了我。这样的沉默太难受了,我都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但是,我不想妥协。我不想妥协,张小兰只能放弃。最后,张小兰说了两个字,好吧。
张小兰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再让她带一带果果,哪怕就一上午呢。这样的条件不算苛刻,我答应了,还亲自把果果送到了张小兰家里。
在张小兰的家里,我意外地遇到了高新鹏老师。
高老师坐在沙发的一边,张小兰坐在沙发的那一边,在聊天。高老师和张小兰既是师生关系,又是大伯子和弟媳的关系,挺复杂的。高老师一定是以老师的身份被张小兰邀请,然后以大伯子的身份和张小兰聊天的。看得出,两个人聊得很随意。至少高老师很随意,因为高老师抽烟的样子是放松的,笑容也是舒展的。我不知道他们聊的什么,但一定是在聊家务事。最有可能是在聊高老师的弟弟高新宇离婚的事。从高老师的表情上看,高新宇离婚的事情解决了,很圆满,都各就各位了。各就各位,高老师就能打道回府,可以正常上班了。
高老师一见到我,把手中的半截烟摁在烟灰缸里,站起来了。
我禁不住一阵慌乱,脸都红了。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高老师。
几年不见,高老师胖了,也白了。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又儒雅又神气。我的样子也没有多大变化,因为他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他叫着我的名字,握住了我的手。一看到我身边的果果,放开我,弯腰把果果抱了起来。
这是果果吧?高老师笑着问。
我点点头。看了看果果,又看了看高老师,不知道该让果果叫高老師什么。
叫叔叔吧。高老师说。
张小兰在一旁提醒说,不能叫叔叔,按辈分,应该叫——伯伯。
我急忙说,对,叫伯伯。果果,叫伯伯。
果果小声地叫了一声,伯伯。
高老师应了一声,把果果抱在怀里,端详着果果。高老师说,果果真漂亮,长得像妈妈。
本来夸果果,高老师拐了一个弯儿,居然把我捎带上了。这样的捎带出乎意料又深入人心。我激动得都不知道深浅了,说话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的仓促。她妈妈哪里漂亮了?一点儿也不漂亮——丑死啦。
八
果果没有带走,还是留在了张小兰的身边。这是高老师的建议。高老师说,带着孩子上班,不好看。不听谁的也要听高老师的。高老师说得对,再清闲的工作也是工作,是工作,就不能太随便。但是,张小兰我还是不能放过,既然你愿意带孩子,那就不能惯孩子,更不能把孩子惯出一些不体面的毛病来。还有,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只是孩子的姑姑。最后一句说得特别重,我用的是长辈教训晚辈那样的口气。开始,张小兰只是点头,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不过,很快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就遭到了很大的打击,脸色很难看。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
我是星期天的下午回学校的。回学校之前,我留下了五百块钱。两百块钱给婆婆公公,剩下的三百我让婆婆公公转交给张小兰。张小兰负责照看果果,不能白白照看,每个月我都要付给她三头五百的。人在世上不能欠人情,欠谁的也不行。
回到住处,我把我的意思跟黑三说了,黑三不同意我这么做。黑三说,自己的妹子,见外了吧?我说,家又不是兰子一个人的,还有她老公呢,人家老公可没有义务为咱担担子。黑三觉得我说得有道理,说,从我工资里再拿出三百。要给就多给些。
最近,黑三涨工资了,说话的口气也大了,二三百块钱对他不算什么。关键是黑三在职位上有了重大变化,他受了老板的提拔,从一线技工脱产做了供销。黑三的变化很有咸鱼翻身的意思,为此都添了毛病了,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喜欢像条咸鱼似的往上翻。那天,黑三翻着眼睛对我说,老板派我去南方,采购一批汽车轮胎。
临行前的晚上,黑三提出来,“做一做”。黑三要外出,夫妻之间恩爱一次也是应该的。我答应了,说,好吧。就把自己像摊煎饼一样摊开在了床上。一上床,黑三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供销人员了。做之前他把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做之后他又把我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遍,然后伸手从化妆台上拿起一管口红,把口红涂在了右手的大拇指上,很专业地在我胸前摁了一个鲜红的手印。看着那个鲜红的手印,黑三用类似于商人的口气对我说,你是你的,你也是我的,等我出差回来,你要把你原封不动地交给我。
男人有了新气象,大概会在床上生出一些七翘八怪的想法吧。看到黑三兴致盎然的样子,我想说什么,但还是顺从了他。做女人是被动的,做女人只能按照男人的样子在身心方面做出调整。只是女人调整的步幅小,男人走一步,女人则要走两步。很累的。
不过,黑三一走,就好了。我自己吃,自己睡,自己上班,自己下班。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天高地闊,风卷云舒。每一天都是轻松自在的日子。
就在这轻松自在的日子里,我遇到高老师的老婆了。高老师的老婆,那个白胖的婆娘,并不像当初留给我的印象那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相反,很热情。一点儿官太太的架子也没有。那天,在图书馆里坐闷了,我到校园的操场上转了一遭。路过教师楼的时候,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一回头,原来是她。
我还没有开口,她就说,嗨,你不是外人呢,你是高老师的学生,你还是高老师兄弟媳妇的嫂子——原来不知道,莫怪,莫怪。
不用说,在背后,高老师一定向她指认过我了。我木讷地叫了一声,师母。
她笑起来,说,不叫师母,师母多难听,叫我嫂子。
我说,不好吧,你是我的师母。
她亲昵地推了我一把,叫嫂子。
高老师的老婆,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嫂子,在交通局上班,闲职,工作有一搭无一搭的。家里的孩子也不用她管,有保姆呢。她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做一个心宽体胖的贤内助就够了。但是,她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闲不住,业余时间做起了幕后工作。所谓的幕后工作就是跑跑腿,结交一下学校那些头头脑脑的娘子们。结交结交有好处,很多事情都能方便自家人的。就说我吧,我的这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其实不是高老师行职务之便“硬塞进来的”,而是高老师的老婆利用娘子军幕后的影响力“干涉过来的”。对此,高老师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了,不要乱搞。要搞,到校外去搞。
到学校外面搞总有诸多不便,那么,近一些,搞搞学校周边。神不知鬼不觉,作为学校的周边人员,我被高老师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这位嫂子搞进去了。那天中午,嫂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一个人在家,挺闷的,你过来吧,认认门,顺便和嫂子聊聊天。
听得出来,高老师不在家,是她一个人在家。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想去。我觉得还不如高老师在家呢,高老师在家,见一见,会是另一番情景。
说实话,自从来到学校,还没有和高老师坐下来说过话呢。学校就那么大,碰到高老师倒是很容易的。碰到了,打打招呼,一转身,过去了。过去了,就希望下一次再碰到。但是,怎么可能想碰到就碰到呢,人又不是一堵墙或一棵树。碰不到,就莫名其妙的失落、惆怅、郁闷。都已经是过来人了,还小姑娘似的,按说不应该。但是又免不掉。说起来还是图书馆里太沉闷了,太寂寞了。无事生闲心,坐在那里,脑子里边一会儿长叶,一会儿开花。还一瓣一瓣的呢。
尽管高老师不在家,但去高老师的家里坐坐还是很快慰的。图书馆在北头,高老师的家在南头。去高老师的家,要穿越大半个校区。中午,刚刚放学,路上行人很多,有学生,有老师,多数是学生。我不急不躁,很悠闲地看着一个个学生从我的面前走过去。每过一个学生,我都会很专注地打量几眼。也就是几年的光景,学生们变了,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学生真的好幸福啊!他们生活好,吃得好,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过剩的营养催发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普遍长得高大。但他们的脸型却因为营养过剩失控变形,奇丑无比。最不一样的地方还是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随意、放任,还有一些唐突和颓废。都不像学生了。
我的神态、我的打扮都在告诉别人,其实我才是一个什么都不像的人。我既不像老师又不像学生;既不像领导又不像群众;既不像城里人又不像乡下人。他们迎接我的目光,不如说是我在迎接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一个个扫过来,回避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我都不好意思走在这样一条人多眼杂的道路上了。
绕过第一座校舍,我就拐上了一条小路。小路人少、僻静。这条小路我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为了避开人们的眼睛,每次去高老师那里,都要走这条小路。这条小路不一般,它曾经是逃课之路。我就亲眼目睹过逃课的学生越墙而过的情景,逃课的学生飞跃墙头的那一刻特别像白衣胜雪来去如风的大侠。好玩、刺激,走上这条小路心情不一样,真的能做到“目空一切”,其实也是心空一切。心空了,反倒活泛了、蓬勃了、有了融融的春意。这样的心情和周围肃杀的气氛是不和谐的。正值初冬,冬装上了身,很厚,很累,有种一层套一层的繁琐。不过,天气好的时候是另一番情景。比如今天,太阳很好,阳光很好,阳光在眼前,一根一根的,居然有了花洒那样的喷涌状态。阳光暖烘烘地烤着,脸都发热了,身上也发热了。日朗风柔,神清气爽,感觉真的有点儿春天的意思了。说到底,春天就是沿着冬天的方向这么一步步走出来的。
中午饭吃得不错。嫂子亲自下厨,炒了四样菜,西红柿炒鸡蛋、爆炒土豆丝、油炸花生米、蒜薹炒肉,都是很家常的菜。酒却很好,是红酒。嫂子说,学生家长送的,好几百呢,今天咱姐妹俩把它喝了。吃了半碗米饭,喝了几杯红酒,嫂子的脑袋晕上来,居然打起了图书馆的主意。嫂子很亲热地拍着我的手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图书馆那么多书,那么多资料,那么多光盘,那么多录像带,可以往外租啊!
我说,是啊,每天都在往外租。
嫂子凑到我耳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往校外租。
我说,学校有规定,图书不让往校外租。
嫂子嗐了一声,接着,又嗐了一声。很惋惜很痛心的样子。其实,嫂子在图书馆安插这么一位置,一开始就有她的用意。但是,嫂子没有点明她的用意,而是给我算了一笔账。嫂子说,图书、光盘、录像带都是可以租的。租,就要收费。要不,费那个牛劲干什么?图书收费按一天一元算,光盘录像带按一天两元算。如果一个月有一百个人租,比方说,四十人租书,三十人租光盘,三十人租录像带,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千八百元。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四千八百元,差不多是我半年的工资了。我动心了。但是,我还是担心,还是拿不准,有那么多人看书吗?现在的人都喜欢上网、玩手机。
嫂子说,我说的那些书,主要是学生的学习资料,学生的学习资料,很有市场的。
可是,我们怎么联系客户呢?
嫂子很有把握地说,这个我来做,你只管提供资料就行了。
我还是有点儿顾虑,秦老师那里怕不好交代。
嫂子说,老秦就是个老酒鬼,几瓶酒就把他打发了。
我问,那,交货点呢?
嫂子说,去你家。
下午两点多,我从嫂子家走了出来。我的脑袋有点儿晕,脚步有点儿飘。兴奋得都不能自已了。从楼道拐角处的镜子前经过时,我停了下来,特意照了照,镜子里的我脸色很好看,红扑扑的。这样的脸色过于喜庆,有说不清来路、不打自招的意思。回去的时候,我依旧抄小路走。小路好,小路僻静,可以掩藏一个人的脸色,也可以掩藏一个人的心思。但是,走了一路,我的心也拎了一路。像做了一回贼,像偷了一回人,格外的惊险、刺激。怪不得乡下人都愿意做城里人呢,原来做城里人这么好,这么多名堂。乡下人就知道撅着屁股刨地,哪里知道城里人这些弯弯绕?还是做城里人好啊!
“租书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不出三天,就有了第一批客户。具体地说,客户不是一批,是一个。一个小学老师。小学老师要的是文学方面的书,文学方面的讲座录像带。下班之后,我把图书录像带偷偷带回家,再给小学老师打电话。小学老师很快过来了。一见到这位小学老师,我竟然憋不住想笑。小学老师瘦高、秃顶,小嘴巴瘪瘪的,长得特别像葛优。“葛优”接过图书录像带,装进一只布袋子里,把租金给了我,却磨磨蹭蹭不想走。他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掏出烟,点上,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我是一个作家,当然,业余的。我当作家不为别的,就想挣点儿外快。我们小学教师的工资太低了,不够花啊。我问,你挣到钱了吗?他说,挣到了,一转手又送给邮局了。我问,好好的,送给邮局做什么?他说,寄稿子啊。这个人可真逗,说起话来都像葛优。
第二个客户是个女的,她向我要了十几本初中的复习资料,还有两盘光盘。这是个大客户,大客户有大要求,她的要求就是送货上门。客户的要求就是一切。但是,客户太远了,离县城八里地,在一个村子里。想不到嫂子的业务能力如此强大,居然把业务做到了乡下。不过交货过程还是很顺利的,女的收了货,付完账,还想留下我吃晚饭,被我拒绝了。返回的路上我后悔了,八九里的路,空着肚子骑车,越骑越累,越累越饿,饿得实在骑不动了,我就在路边饭店吃了一碗刀削面。回到家時已经很晚了,都星星满天了。我摸黑儿锁好自行车,匆匆忙忙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屋里亮起了灯光。
原来是黑三出差回来了。
黑三一个人在喝酒,酒喝到了七八成上,有点儿醉了。黑三没开顶棚上的灯,而是把床头的那盏低瓦数的台灯放到了桌子上。台灯从侧面放大了黑三,半面墙都是黑三的身影。黑三巨大的身影有了酒精的度数,黑乎乎的,直晃。出了一趟差,黑三见过大世面了,他和他的影子居然有了先声夺人的气势。我不理他,站在那里,解羽绒服的纽扣。一个个的,不慌不忙的。我的样子一定引发了黑三的某种联想,黑三歪着脑袋看我,目光向下,一格一格的,在我的胸部停住了。黑三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说,坐过来吧。
我肚子里闷了一口气,心说,黑三你回来不打招呼,搞突然袭击,不是明摆着对我不放心吗?
黑三用一个暧昧的手势向我钩了钩。黑三说,来呀!
黑三的动作给了我一个错觉,我们不是夫妻,是嫖客和小姐。黑三真的像嫖客那样往外砸钱了。黑三笑眯眯的,不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砸到了桌子上。黑三说,发了,有钱了。黑三又掏出一沓钱,把这一沓钱砸在了另一沓钱上。黑三说,发了,有钱了。我吃了一惊,出一趟差就会这么有钱吗?黑三说,商家背后塞给我的,八千。他娘的,这年头,有钱不挣是傻蛋。明白了,原来是商家给他的好处费。黑三真的长本事了,越来越像城里人了。只有城里人才有这样的待遇。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这样的机会突然降临到我们这种乡下人头上,太突兀了,太不同寻常了,太不可思议了,几乎到了震撼和惊悚的程度。我的呼吸粗了,本能地回避,却又禁不住诱惑。那么多钱啊,拍出去,能砸死人的。我命令黑三,逞什么能?赶紧把钱收起来。黑三伸出手,却一把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黑三就把一口酒气喷到了我的脖颈上。黑三说,有钱了,作为有钱人在外面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做一丁点儿坏事——那么,你呢?
的确不一样了,黑三说话都用质问的口气了。但是,我不想把我的事告诉他。比起黑三来,我挣的只是小钱。小钱,就自己留着吧。我含含糊糊地说,哦,今天加了一个班,回来晚了。
黑三眨眨眼睛,挑衅似的说,怎么证明你说的话呢?
我知道黑三要看什么,要证明什么,慢慢把上衣脱下来了。露出了胸口那点儿红印。红印在,在黑三的眼里,我保质保量,符合“交货”的标准。黑三很满意,笑了。腾出一只手,朝身后摸去。我以为他又要给我什么惊喜呢,黑三摸出来的却是一只茶盘。
茶盘里,躺着半截掐灭的烟头。
黑三喝酒,不抽烟。因为黑三不抽烟,家里没有烟缸火机之类的东西。更别提烟头了。现在,烟头出现了,烟头作为男人残留在家里的另一种形式上的“精液”,完全可以作为奸夫的罪证。但是,烟头不会说话,只能依靠烟头提供的线索对当事人进行审问。关于审问,黑三用的是排他法。黑三首先排除了他自己,其次排除了我,再其次排除了我的同事秦老师。排查走进了死胡同,黑三为难了,很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是谁,还用问,当然是那个长相像葛优的家伙。但是,我怎么说?会越说越乱的。怪谁?怪我自己,光顾收钱了,现场没有处理干净。但是,我没有错,没有必要做出理亏的样子。我歪了一下身子,从黑三的怀了闪出来,坐在了床沿上。
谁?黑三提高了音量。
我摇了摇头,说,谁也不是。
黑三气急败坏,啪嚓一声,把茶盘砸在了我的脚下。我的脚下立刻洒满了尖利的玻璃碎片。黑三眼睛血红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谁!
我浑身一哆嗦,很快摇了摇头。
黑三先把他的长下巴伸过来,再用他的最前面的一排牙齿说,是不是那个姓高的?是不是?你上学的时候就和他有一腿,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眼前很快闪现出张小兰的影子。是张小兰,一定是张小兰那张破嘴在背后嚼屎。找了一个吃狗食的男人,又找了一个嚼狗屎的小姑,这辈子我他娘的倒了血霉了。看着黑三,我禁不住一阵冷笑,黑三,这辈子你不配有老婆,你有个妹子,就够了。
我还想说什么,没说出口,被黑三凌厉的掌风一下子堵了回去。
九
黑三有钱了,有底气了,可以说气壮如牛。他一巴掌打肿了我的脸,打掉了我的半截门牙。为此我戴了半个月的口罩。我肿着半张脸,缺着半颗门牙,不戴口罩是不行的。肿胀的脸可以消下去,豁开的门牙却不能长出来。但我不想因为缺了一颗门牙而躲在口罩后面神经兮兮地生活,一赌气,把口罩摘掉了。口罩一摘,“豁牙”的嘴巴便大白于天下。天下是人的天下,天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舆论的矛头全部指向了我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我自己反倒轻松了,不用说什么了。就说离婚吧,我把“豁牙”的嘴巴往民政局办公桌的前面一探,婚就离掉了。出乎我的意料,离婚竟然这样容易,就像戴上口罩然后再摘掉口罩一样。
我和黑三这段婚姻,总的来说,扯得还算比较公平,我为黑三生了一个孩子,黑三让我缺了半颗门牙。真的谁也不欠谁的了。但是,黑三不这么看,黑三说,他的婚姻是被他一巴掌打掉的。他的意思是,婚姻像门牙,打掉了还可以再装上。我说,可以装,但“装上”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
离婚之前,担心黑三不同意,会纠缠,我搬出了家,住进了学校的集体宿舍。这一回我把集体宿舍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娘家”。有“娘家”就好办了,进可攻退可守了。我给黑三打电话的时候特别的理直气壮。我说,黑三,你不答应离婚,我会在集体宿舍永远住下去。
黑三慌了,带着忏悔的表情,第一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当着集体宿舍的所有女人,黑三放棄了作为男人的全部尊严,低着头,哭了。眼泪唰唰地往下流。黑三的样子把在场的女人们吓坏了,劝我,回去吧,看他那个样子,是真后悔了。我铁了心,坚持不回头。我说,让他哭吧,哭倒了这座房子,也没用。
黑三见苦肉计没起作用,又动武。黑三伸出手,拽我的胳膊。黑三手上的力气太大了,我差一点儿被他拽翻在地。我很快抱住了床架,床架被带动,床架被拽得哗哗直响。宿舍的女人们看不下去了,很快成了我的“娘家人”,“娘家人”出手相救,黑三被一帮“娘家人”的拳头打跑了。
黑三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但是,黑三并没有善罢甘休,他换了方式,开始用手机和我对话。所谓的对话就是咒骂。电话里,黑三用他的嘴巴扒光了我的身体,一寸寸地骂,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骂,骂了我的面部,骂我的胸部,再骂我的下体。转眼之间我就被黑三骂得体无完肤了。但是,我不生气,反而踏实了,放心了。我知道,婚姻一旦到了毫无顾忌的程度,也就完了,也就走到头了。我对着手机说,黑三,你骂,你骂,你骂你的。
我了解黑三,黑三表面上粗鲁,但黑三并不难缠。真正难缠的是黑三的妹子,也就是我的那个小姑张小兰。
我和黑三闹离婚的消息传到了乡下,传到了张小兰的耳朵里,张小兰带着果果找上门来了。张小兰见到我,首先把果果从身后推到了身前,果果很无辜地看着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很快躲到张小兰的身后去了。看着果果的样子,我知道,果果一定被张小兰训教过了,我这个妈妈在果果的耳朵里至少“坏”上了一百次,我已经是果果的“坏妈妈”了。现在果果不想再理我这个“坏妈妈”,而是把张小兰当作了依靠。张小兰往床上一坐,果果很自然地钻进了她的怀里。张小兰把果果搂在怀里,就有了主动权,可以扭转事态了。她不急不闹,分外客气,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反而替我愤愤不平了。她说,嫂子,我哥不是人,是狗,是狗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踹他几脚解解气不就行了?张小兰说完这句话,停下来,下面还是这句话。张小兰像个复读机,反反复复,几乎不走样地说同样的话,整整说了两个多小时,把怀里的果果都说困了。她把果果放在床上,拉过一床被褥盖上,还想说,我忍无可忍,一跺脚,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走,赶紧走。你不走,我走。
张小兰没走,我也没走。我们面对面地对峙了整整一下午。我们不说话,相互回避着对方的目光,只用内心的力量和对方较劲。上班的时间,宿舍里没有别人,但是,宿舍里却挤满了紧张的空气,空气在动,不是我压倒她,就是她压倒我。我是不怕的,宿舍是我的,是我的娘家,在娘家,我的腿可以生根,我的手可以长叶。我熬得起。张小兰显然看到了她被动的一面,开始节外生枝了,她把果果揪过去,抬手朝果果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果果一惊,醒了,大声哭了起来。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哭,想把果果抱在自己的怀里,我还没有出手,果果就被张小兰抱紧了。张小兰抱着啼哭的果果说,你们离婚,我就把果果抱走,叫你们一辈子见不到果果。很明显她是用孩子来威胁我。这是张小兰最阴损的一招,是我最担心的。我软了,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我说,好吧,你抱着果果回去吧。再晚,就没有公交车了。
张小兰走的时候,我把五百块钱塞给了她,她替我带孩子,我不想欠她的,一分都不想欠。张小兰看了看钱,没接,反倒掏出二百块钱压在了上面。她说,嫂子,咱们是同学,又是姐妹,还是姑嫂,咱俩的关系,最近了。我不想,不想……再想往下说,气嗝儿逆上来,张小兰哽咽住了,说不出话,眼睛很快被眼泪蒙上了。张小兰眼睛一闭,一颗很大的眼泪掉了下来。
再来,张小兰不是和果果两个人来的,而是带来了一个团队,七八个人,呼呼啦啦坐了半屋子。有张小兰的父母,有村长和村长老婆,有她的婆婆公公,还有高老师的弟弟高新宇。张小兰的父母、村长和村长的老婆、她的公公婆婆来是可以理解的,高老师的弟弟高新宇来做什么呢?是要现身说法吗?张小兰原计划把我的父母搬过来,加入到她组织的声援队伍中。作为娘家人,我的父母第一时间站在了我的阵线上。我的父母说,我姑娘想离婚,那就离吧。
这个时候,我和黑三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和黑三没有见面,我把离婚协议书通过传真传给黑三。黑三签完字,再通过传真传回来。当着大家的面,当着张小兰的面,我把离婚协议书拿了出来。张小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嫂子,叫得很轻,我听到了,答应了一声。答应的时候,很有深意地朝张小兰看了一眼。我知道,这是张小兰最后一次叫我嫂子了。
因为从这以后,我带着果果离开了县城,去了京城。而这一去,就是多年——一直到现在。
牟秀林:河北泊头人,现居北京。曾在《北京文学》《安徽文学》《阳光》《短篇小说》《中国铁路文艺》《佛山文艺》《小小说》《大连晚报》《辽河》《天池》《羊台山》《无名文学》、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发表过作品,2012年,作品《文学的补偿》获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