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洲喝茶
2021-07-08周华诚
周华诚
苏州有两家书店,我甚觉美好。一家是文学山房旧书店。2019年12月,我们一群稻友结伙赴苏州,说是吃大闸蟹,蟹还没有见着影子,先就去了钮家巷,寻觅文学山房旧书店。
这一家文学山房旧书店,早已声名在外,这和书店主人有关——其实每一家书店,都跟主人有关,主人特质越突出,书店开得越好;反之书店就平淡无奇。这跟开民宿几乎是一样的道理。且说文学山房,一间小小的门店,静静隐匿在平江历史街区的一个角落。巷子里人不多,门前几棵树,落光了叶子,显得寂静得很。书店主人江澄波老先生,年已九十有四,眼神好使,还能写字,也能修补古籍善本。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埋头在小桌上,手执放大镜,翻一本什么书。那么多人一下子挤进书店,就把里面塞满了,和满架纸页泛黄的书一样挤挤挨挨。老先生说,这个书店是他的祖父开设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专门贩售古籍。到民国二十年(1931),书店迎来鼎盛时期。古书盈架,文人雅士接踵而至,书店也闻名大江南北。说那时候,名家张元济、顾颉刚、章太炎、郑振铎,都是书店的常客。
满架古书,线装书为多,古雅沉郁,静气流深。稻友都是爱书人,淘宝一样地,淘了好些宝贝,《怎样种植杜鹃花》《学校体操教材选集》,诸如此类。我们又买了老先生著的《吴门贩书丛谈》上下册,请先生签名。翻书、签字、合影,一时之间,旧书店里暖意融融。
另一家美好的书店,则是太湖边的上书洲。书店的建筑外观,是一艘船的造型,一艘满载着书的船。这船要驶向哪里去呢?太湖湖面浩淼,有了书,旅程便不会孤单。上书洲,是上书舟,也是上苏州。洲,也是江中的沙洲,有了书,沙洲上繁花遍地。我第一次去上书洲的时候,是黄昏,见了一湖铄金夕阳。后来又去了两次,见到了冬日和春日的太湖。这太湖之滨的上书洲书店,之所以美好,也与书店主人兼诗人袁卫东先生有关。袁老板把书店,营造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家园。
最近一次去上书洲,是在四月,万物欣盛,我在书店做了一场分享。上书洲就像一间大书房,用袁老板的话说,他是在重建旧书店的秩序,也就是无序——看起来无序,其实是一种懂书人的秩序。在这个书店里,大多数书都一本一本平放起来,架上的,地上的,桌上的,椅子上的;地上的书,也堆叠至半人多高,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真有如书山也;倘徉其中,不管你是站是坐是卧,伸手便可取到书。书的陈设分类法,是一条探索者的小径,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穿枝拂叶,入得书山不须归。且放下世俗的牵绊,就在这里迷失了吧。有了这样一颗迷失的心,然后,处处就有了惊喜——这本书很好,那本书也很好,不知不觉,就淘得了一堆书。
在书店买书,这种偶然的相遇,是至为美妙的,也是实体书店至有价值的地方。我们在网上购物,都是直奔目的而去,哪有这样左顾右盼、猴子摘桃掰玉米的樂趣?袁老板是个读书人,也深懂读书人的心。那一次,我们在书店聊的是江南的生活与文化。我刚出了三本江南的书,《春山慢》《寻花帖》《廿四声》,话题也因此而起。我以为,江南是人们对美好生活探索的极致。其中的代表,便是苏州和杭州。说到江南文化,有两点逃不开:一个是传承,即怎样把江南文化的传统给传承好,另一个则是创新和发展。社会不是静止不前的,江南文化的概念也并非一成不变,它需要跟随社会发展,不断填充、增加、发展新的内涵。相较之下,苏州和杭州,这些年都做了很多创新的尝试,补充和发展了江南文化。
上书洲,难道不正是代表着江南生活的美学新高度吗?理想主义的人,借用这样一个地方,创造着理想主义的生活方式。有书,有茶,有同频共振的朋友,有让心灵悠游的生活。我们身处的世界,不尽然全是美好事物,但只要侧身进入这样一间书房,那些事物就退后了,就消隐了,就无足轻重了。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文学山房、上书洲,都是在用自己的半生实践,呈现出一种美好生活的样子来。
我们在包浆温润的老榆木茶桌前合围而坐,袁老板给大家添水煮茶。煮的是老白茶,关山月白。读书从来翻山越岭,喝茶过往万水千山。书香茶香萦绕,在座有葛芳、梁帅、成向阳、牛俊卿,还有几位苏州本地的朋友,有第一次见面的,也有早就相识的,旧雨新知,相谈甚欢。桌上一盆菖蒲苔藓养得好,苍碧茸茸的样子。我们的身后书山起伏,我们的窗外烟波浩淼。我们的眼前有一副旧楹联:“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