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间与公共服务设施:上海市居住迁移分析
2021-07-08孙秀林FabienPfaender
孙秀林 陈 伟 Fabien Pfaender
(1.清华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084;2.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3.上海大学 中欧工程技术学院,上海 200444)
一、引言
住房问题是当代中国城市居民最关心的头等大事之一。在近年来的公共新闻事件中,有无数关于城市住房的议题。住房问题以及房地产市场的发展走向牵动着无数中国城市居民的注意力,为了宏观经济平稳健康发展和人民群众的福祉,2016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要坚持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并在随后历年的中央政策和文件中多次重申这一立场。
住房问题一直是城市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议题。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住房市场化的进行,原有的单位制福利分房为主的居住格局逐渐被商品房替代,城市居民可以根据自己偏好在城市中选择居住地点。同时,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大量非户籍人口进入城市工作和生活,但是由于他们多数收入较低,加上户籍制度限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无法在城市购买房产,所以多集中于租金便宜的城乡结合部,形成老乡聚居的“城中村”。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深刻改变了城市的居住空间结构。
进入新世纪之后,我国城市居民在生活水平持续上升的同时,对于住房的需求层次也日益提高,需求内容也日益多元化。随着城市居民社会经济地位和家庭生命周期的变化,很多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住房,因此,城市住房和居住迁移的研究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的城市生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从学术层面来看,对于居住迁移的研究一直是城市社会学研究的重要议题。从现实层面来看,深刻理解城市居民的居住迁移有助于更加有效地提高城市社会治理的精准度,提高城市居民的生活质量和满意度。
在这一背景下,本文使用2017年“上海都市社区调查”数据和城市公共服务设施大数据,从城市公共物品空间配置的角度,对当代中国大都市中的居住迁移问题进行了探析。期望这一研究对我们更好理解当代中国城市的居住议题和城市空间正义议题有所裨益。
二、文献回顾
(一)西方研究成果
西方社会对于城市居住迁移的研究伴随着工业化之后的城市化进程而展开。随着西方社会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对于城市内部居住迁移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化。综合来看,西方学术界居住迁移的研究主要包括下面几个研究路径[1]。
第一个研究路径,关注居住迁移对城市宏观空间形态的影响。这一流派主要发自城市化早期,比如芝加哥学派。在对于芝加哥城市空间的分析中发现,不同族群、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在城市中的迁居行为形成了一种类似于生态学中的入侵和替代的社会发展过程,这一过程导致芝加哥形成了“同心圆”的城市空间分布形态[2]。随后针对北美社会不同城市发展而来的、对于“同心圆理论”的修正,如“扇形理论”[3]或“多中心理论”[4]等不同类型描述,都隐含着城市居民的居住迁移行为对于城市空间的形塑机制。这些模型的区别在于,不同城市具有不同的具体机制,所以导致不同的居住形态。1960年代之后发展出来的“社会区”分析范式[5],则试图综合不同的城市居住和迁移机制,归纳出一种比较普遍的城市空间形态[6]。
第二个研究路径,主要关注城市居住迁移的宏观层面描述。比如一个城市在宏观层面上的迁居频率、迁居距离和迁居方向等基本特征指标以及迁居的群体差异,如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群体、城市亚群体、少数族裔和外来人员等[7]。对于不同城市居住迁移分析的第一步工作,往往先从这一研究路径开始展开。
第三个研究路径,主要关注居住迁移的过程和影响因素。在住房迁移过程中,针对住房的不同阶段,包括迁移决定、住房搜索和迁移行为等,都有相应的研究成果。对于居住迁移的影响因素分析中,早期研究比较关注家庭生命周期对迁居的影响[8],不同年龄段的居民,面临不同的居住需求,所以导致不同的居住迁移决策和行为。后来,对家庭生命周期理论修正之后,生命历程研究路径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流派[9],在个人年龄之外,这一理论将迁居行为的影响因素扩展为一系列重要事件的影响,比如教育、工作、婚姻和生育等。
第四个研究路径,主要集中于居住迁移的效应研究。迁居不仅在宏观层面影响到城市空间形态,也会在中观层面和微观层面产生影响。在中观层面,迁居会影响到社区的人口结构与社会融合,比如对于黑人社区与贫穷文化的关注、对于城市贫民窟的关注以及不同群体在城市内的社会融合等研究,多数是在这一路径下展开的。在个体层面,迁居会带来家庭生活的改变,从而影响到个体的多个方面,现有很多研究关注居住迁移对个体身心和儿童健康的影响以及邻里环境对身心健康的影响等[10]。
(二)国内相关研究成果
随着改革开放之后我国住房体制的改革和城市化的快速发展,我国的城市居住和迁移研究近年来也得到学术界的关注[11]。但总体来说,由于数据的限制,相关研究在国内起步比较晚[12],相关的实证研究主要集中于几个特大城市,比如北京、广州和上海等,研究议题也并未明显突破西方学界现有的研究范式。
与西方社会相比,我国的城市居住和迁移模式具有明显的结构性特征。在城市居住空间形态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作用因素。第一个因素是市场化进程。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住房市场改革改变了原有的单位制住房体制,给予了城市居民自由选择居住地点的权利,同时随着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生活和居住,这两者导致城市居住的分异程度加大。第二个因素是户籍。由于中国的户籍制度,很多外来人口无法在城市中拥有自己的住房,而只能选择租房,这约束了非户籍人口的住房选择,加上老乡聚集效应(如老乡聚集带来的工作机会、社会网络等影响机制),导致城中村等外来人口聚居现象[13]。
对于北京的居住迁移研究发现,北京的迁移以中短距离为主,呈现短距离扩散式迁居和中长距离“蛙跳式”迁居并存的混合形态,同时,社会阶层地位越高,迁居的距离越远[14]。2008年对于北京的一项大规模电话调查数据结果显示,房产对于迁居具有重要的负向效应,购买房产会导致迁居概率大大降低,对于未来的迁居意愿也会大大降低。另一方面,房屋产权也会显著增加迁居的距离,购买了房产的群体,其迁居的距离会明显增大[15]。对于北京居民2009年的调查数据分析显示,居住迁移和工作迁移并不是两个独立的决策过程,而是一个互相影响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家庭人口结构、户籍和住房性质等因素导致协同决策的异质性。户籍具有重要影响,外来居民具有更高的住房需求和工作流动率[16]。对于北京农民工的迁居研究发现,由于这一群体受到时间和租金的约束比较大,工作不稳定,需要通过迁居方式来适应工作变动情况,因此其居住迁移呈现高频率、短距离的特色,而且前后的居住情况并无明显改善[17]。
对于广州的研究发现,进入新世纪以来,广州居民的居住迁移率不断上升并且不断改变、重塑着广州的城市空间。广州居民的居住迁移表现出明显的圈层效应,越往外圈流动率越高,另外,城市居民的住房迁移和工作迁移具有非常明显的空间相近性,反映出城市居民的住房偏好与工作地点具有非常强的空间相关性[18],居民的居住迁移具有明显的生命历程特征。在不同年龄阶段,迁移原因是不同的,表现出明显的生命历程色彩。从实际迁移行为看,在不同年龄段的迁移率和空间偏好上,都表现出了明显的生命历程规律。在搬家原因中,有2/3具有或潜在具有生命历程的特征,如结婚、上学和生小孩三个因素具有明显的生命历程特征,而工作、租金和想拥有自己的房产等三个因素,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生命历程特征[19]。
(三)居住迁移中的公共服务设施
城市的空间分布不仅仅具有物理意义,更具有社会意义。在“新都市社会学”的研究中,诸多学者指出,当代社会都市中,由于资本和权力的作用机制,使得“空间正义”问题成为我们必须要关注的议题[20]。一项从城市空间正义的理论视角分析了城市公共服务与空间权力距离之间关系的研究显示,公共服务存在明显的空间正义差异。以“是否政府驻地”和“距离政府驻地远近”来作为空间权力的测量指标,距离权力中心越近的地方,居民可以获得更好的公共服务,如教育、公共交通、医疗、日常消费和文体休闲等[21]。
近年来,在国内关于城市居住迁移的研究中,有不少学者开始关注城市不同空间中公共服务设施配置的影响机制,这一分析逻辑受到“城市人”概念的影响。“城市人”的概念借鉴了经济学中经济人的理性选择假设,核心论点是城市居民在居住选择中会运用理性原则进行不同空间接触的选择[22]。“城市人”是一个理性选择的过程:现存的城市空间是一个人居环境的约束条件,城市居民通过居住选择对于各种人居环境要素(包括自然、他人、社会、公共设施和网络等)进行理性的综合考虑,以便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的自由,不同特征(教育、收入、年龄和家庭生命周期等)的个体具有不同的选择动机和能力。空间接触机会体现为人居环境变量的函数,对于个体居住选择的理解可以从某个特定区域(如一个社区)的人居环境空间上所承载的各种接触机会来进行理解。在这一约束条件下,个体追求某个正面接触机会的最大化(如选择好学校),或是某个负面接触机会的最小化(如避开某些特定的设施)。在这一研究概念下,出现了一系列针对城市公共物品影响居住迁移行为的研究成果。
对于天津的城市居民迁移行为分析发现,教育资源的配置是影响居住迁移的重要因素,优质教育资源的追求成为很多年轻家庭迁居的首要原因。刚组建家庭的年轻人由于经济限制往往选择居住在距离市中心比较远的新开发小区,这些小区往往缺乏优质教育资源,当他们的子女进入教育年龄时,他们往往需要进行迁移,选择城市中心地区优质教育资源的老旧小区,等到他们的子女完成义务教育入学后,这些家庭可能会为了改善住房而再次迁出市区。数据发现,在因为追求教育资源的迁居家庭中,户主的教育水平越高迁居的概率越大[23]。对武汉公共教育服务设施的研究发现,在家庭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对于教育资源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迁移行为。在居住迁移的不同阶段,这一影响机制都会起作用,如在迁移决定时,教育资源的空间不匹配会导致迁移决定的不同;在住房搜索阶段,使得住房搜索具有偏向性(如关注学区房);在住房选择阶段,由于家庭经济情况影响,使得居住空间产生分化[24]。
对社区体育设施与居民之间的匹配情况进行的实证分析发现,影响居民满意度的因素主要包括体育设施覆盖率和通行距离等。通过需求分析发现,合理的体育设施覆盖半径为625~800米,合理的通行时间为10分钟[25]。对社区公共卫生服务设施等其他设施的分析,也发现了相似的结果[26]。
上述理论脉络虽然主要是从城市规划方面入手,关注城市的规划设计应当尽量匹配空间区域上的人居需求,但是这一理论对于城市居住迁移提供了一个非常有益的视角,可以帮助我们从城市空间公共物品配置情况来理解城市中个体的居住选择与居住迁移行为。
因此,本文的分析视角借鉴这一分析逻辑,主要关注城市居住迁移过程中的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因素,从公共服务设施的角度来分析居住迁移行为。本文的核心假设是:公共服务设施是当代中国大城市居住迁移的重要影响因素。具体而言,城市居民在居住迁移过程中会根据自己需求,选择更加匹配的公共服务设施。在迁移之后,居住地点周围可接触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会明显高于迁移之前,同时,考虑到中国大都市中居民的异质性,不同群体在这一过程中可能存在不同的选择机制,因此在本文的分析中也会重点关注不同群体的差异。
三、数据与测量
(一)数据
本文使用的核心数据为上海大学数据科学与都市研究中心完成的“上海都市社区调查”,该数据库(包括社区、家庭和个人在内的多层次的追踪调查数据)是国内首个以城市社会生活和基层治理为主题的专题追踪数据库[27]。截至2020年底,“上海都市社区调查”已经成功执行了5次大规模调查,包括“居村调查”(2015)、“住户调查”(2017)、“社区观察”(2018)、“住户追踪调查”(2019)和“居民电话调查”(2020)。本文使用的数据主要来自于2017年“住户调查”数据中的家庭问卷和成人问卷,包括5100份家庭问卷和8640份成年人问卷①。
(二)测量
(1)公共服务设施。为了测量被访者生活附近的公共设施情况,本文使用高德地图的“地理信息兴趣点”(POI)数据,计算每个村居委周围的公共服务设施,并根据《地理信息兴趣点分类与编码》②对公共服务类设施进行编码。在本文的分析中,主要参考《上海市15分钟社区生活圈规划导则(试行)》中对于15分钟生活圈的公共服务设施的分类[28],选取“日常购物” “医疗设施” “教育设施” “体育设施” “文化休闲” “交通站点” “便民服务”这7类主要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以及这7类公共服务设施的加总数量。根据被访者在迁居前后的家庭住址经纬度,对地理兴趣点进行精准匹配,并计算被访者周围的不同公共设施数目。国内外的研究表明,在城市中的一个15分钟生活圈,其半径大概在600米左右[29]。在本文中,我们计算被访者居住社区500米半径范围内各种类型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
(2)户籍。已有的很多研究发现,在中国城市的居住问题上,户籍是一个最核心的影响因素[30]。本文重点关注户籍在城市居住迁移中的作用效果,根据户籍情况,将上海市居民分为3个不同群体,分别为老上海人、新上海人和外地人。出生在上海的上海户籍人口定义为老上海人,出生在外地但现在为上海户籍定义为新上海人,现在户籍不在上海但在上海工作或生活的定义为外地人。
(3)控制变量。在分析中涉及的其他变量包括教育年限、收入对数、年龄、职业类别、性别(女性为1)、宗教信仰(是为1)、政治身份(党员为1)、婚姻状况(在婚为1)。
四、居住迁移的描述性分析
(一)居住迁移模式
在我们的调查中,询问了被访者自1980年代以来在上海居住过的且超过半年的住所情况。在本文的分析中,我们将能够给出上一处明确住所的被访者界定为有过市内居住迁移行为,根据这一界定,在8640名被访者中,有4218名被访者能够给出明确的上一处住所的精确地址,也就是说,在上海市的居民中,有接近一半(48.8%)的居民在1980年之后有过居住迁移行为。
由图1(a)可见,从不同户籍来看,上海居民的居住迁移具有明显的差异。从是否有过迁居行为来看,新上海人具有最高的迁居比例(57.7%),其次是老上海人(迁居比例为53%),迁居比例最低的是外地人(迁居比例为41.2%)。
进一步考察迁居次数发现,不同户籍人群的迁居次数与迁居比例呈现相反的趋势(见图1(b))。虽然外地人具有最低的迁居比例,但其迁居次数是最高的,平均为2.55次,远远高于老上海人(平均1.76次)和新上海人(平均1.99次)。
(a)居住迁移比例
(b)居住迁移次数
(二)居住迁移的年份
虽然很多居民有过多次的居住迁移行为,但本文的分析仅仅限定为上一次迁居行为。1998年上海的住房分配货币化改革全面展开,因此我们对于迁居年份的分析主要关注1998年之后。从不同年份来看,不同户籍群体也呈现非常不同的趋势。
由图2可见,上海户籍人口(老上海人和新上海人)在不同年份的迁居人数呈现相对平稳的趋势,很少出现大起大落的情况,而外地人的情况则非常不同,基本随时间呈现一个逐渐上升的趋势,尤其是2010年之后,每年迁居的人数急剧上升。这一情况有可能与非户籍人口的自我选择过程有关,一些早期来到上海并已经稳定居住的老一代外来人口,随着年龄增大,已经退出上海的劳动力市场,选择回到自己户籍所在地。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我国的户籍制度限制,对于城市中非户籍人口的分析,在数据处理层面,都不可避免会面临着选择过程所导致的样本偏差问题。
图2 不同年份迁居人数趋势
(三)居住迁移的原因
从迁居原因来看,不同户籍具有明显差别。由图3可见,老上海人和新上海人居住迁移的最主要原因是“改善住房条件”“原住所被拆迁”“家庭原因”三项,外地人居住迁移的最主要原因是“工作原因” ,其次才是“原住所被拆迁”“家庭原因”“改善住房条件”这三项。
图3 居住迁移的原因
(四)居住迁移的距离
图4为居住迁移的跨区情况,其中,圆锥表示区内搬迁,长曲线表示跨区搬迁,由图4可见,上海居民的迁居行为主要发生在各区内部,只有少数是跨区进行的。上海的居住迁移距离与北京等大城市基本一致,多数以短距离迁移为主。从跨区的情况来看,多数发生在几个中心城区之间。
图4 居住迁移的跨区情况
(五)居住迁移的方向
本文通过比较迁居前后距离市中心的物理距离来区分迁移的方向,如果现在居住地比上次居住地距离市中心的距离更小,则定义为向内迁移,反之则定义为向外迁移。由图5可见,不同户籍人口在迁居方向上的情况基本一致,多数(约为60%)为向外迁居,只有40%左右为向内迁居。
图5 居住迁移的方向
五、模型分析结果
(一)居住迁移的影响因素分析
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不同特征的群体具有不同的居住迁移行为,接下来考察迁居行为的影响因素。对于是否有过迁居行为,进行Logit模型分析,主要自变量包括户籍、教育年限、收入对数、年龄、职业类别、性别、宗教信仰、政治身份和婚姻状况等。模型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是否有过居住迁移(logit模型)
从户籍情况来看,外地人比老上海人具有显著更低的迁居概率,而新上海人的迁居概率与老上海人差别不大。从其他影响因素来看,社会经济地位和家庭生命周期因素都会影响到上海居民的居住迁移行为。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因素(教育、收入)可以显著提高迁居的概率,家庭生命周期因素(年龄、结婚)也可以显著提高迁居概率。
(二)公共服务设施对于居住迁移的影响效果
城市的不同空间承载的公共服务设施具有显著差异,越往市中心,公共服务设施的密度越高;越往外圈,公共服务设施的密度越低。由图6可见,随着距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公共服务设施的数量也呈现明显下降的趋势。根据前面的分析逻辑,本文重点关注城市不同空间的公共服务设施对于居住迁移的影响效果,我们在城市居民的居住迁移过程会考虑到公共服务设施的配置,通过居住迁移,会寻找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在搬迁之后,可接触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会更多一些或者质量更优质。
图6 城市不同空间位置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
根据这一假设,我们建立一个实证分析模型。具体而言,我们需要考察迁居前后在居住地周围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的变化,因此,我们实证分析模型中的因变量为各项公共服务设施在搬迁前后的数量比较。
表2为居住迁移前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由表2可见,这一假设基本可以得到验证。不同户籍的人口,迁居之后500米半径之内的公共服务设施总数和各项具体的服务设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增加。不同群体增加的比例有所不同,新上海人和外地人增加的比例为10%左右,而老上海人增加的比例为2%,同时,从公共服务设施的绝对数量上来看,不管是搬迁前还是搬迁后,不同户籍的公共服务设施存在明显差别,上海户籍人口可接触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明显高于非户籍人口。不管是在公共服务设施总数,还是在具体的公共服务设施项目,如日常购物、医疗设施、教育设施、体育设施、文化休闲、交通站点和便民服务等,都呈现同样的模式。从居住迁移前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来看,虽然不同户籍群体在搬迁后都面临更多的公共服务设施,但不同群体的增加幅度和增加数量是不同的,因此我们需要进一步考察其中的作用机制。
表2 居住迁移前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 单位:个
在接下来的分析中进一步纳入其他控制变量,考察不同群体在迁居前后可接触的公共服务设施的差异,对迁居前后的公共服务设施的数量差异进行回归分析。因变量为迁居后500米半径内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减去迁居前500米半径内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核心自变量为户籍;控制变量为教育年限、收入对数、年龄、职业类别、性别、宗教信仰、政治身份、婚姻状况等。
表3为居住迁移前后公共服务设施的数量变化情况,由表3可见,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与老上海人相比,外地人在迁居之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的增加幅度没有显著差异,而新上海人则有比较明显的增加。具体到不同的公共服务设施类别来看,在迁居之后,外地人可接触的教育设施、文化休闲和交通站点等几项公共服务设施的增加幅度相比老上海人出现了下降趋势,新上海人在日常购物、交通站点两项服务设施上的增加幅度相对老上海人具有更明显的优势。
表3 居住迁移前后公共服务设施的数量变化情况(OLS模型)
六、进一步的讨论
上面的数据分析显示,虽然在迁居之后,居住地周围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增加,但不同户籍人口仍然面临不平等的社会空间资源配置。在迁居之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增加幅度上,相对于老上海人,外地人仍然处于劣势地位,而新上海人则处于更加优势的地位。在接下来的分析中,笔者尝试进一步探讨这种现象背后的逻辑。
(1)住房产权变化。从迁居前后的住房产权情况来看,不同户籍人群面临完全不同的情况。由图7可见,对于本地户籍人口而言,迁居之后获得住房产权(包括购买商品房、购买售后公房、自建房等)的数量大大增加,而租房的数量明显下降。这一情况对于外地人则完全不同,不管是迁居之前还是迁居之后,外地人都是以租房为主,获得住房产权的数量非常低。也就是说,虽然我们从数据中看到的是一个一致的居住迁移行为,但背后的逻辑是完全不同的:对于上海户籍人口而言,迁居更多是因为住房产权的变化,而对于外地人而言,因为各种宏观政策和个体经济的限制,只能在租房市场中进行迁居的选择。我们对于城市住房的分析,不能无视这一现象背后完全不同的住房市场区隔以及完全不同的逻辑机制。
图7 居住迁移前后的住房产权情况
(2)居住迁移的圈层效应。我们从上海市宏观层面上来分析不同群体迁居前后居住地点的空间分布,由图8可见,不同群体的迁居行为其实发生在城市的不同空间上。对于老上海人而言,主要是在外环与中环之间进行迁移;对于新上海人来说,其搬迁行为则主要在中环以内发生;对于外地人而言,其搬迁行为基本是在外环以外。也就是说,在上海的迁居行为中,存在非常明显的圈层效应: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居住地点越靠近市中心,同时搬迁行为越靠近市中心;更进一步,搬迁行为并不会打破不同户籍群体的居住圈层模式,反而会强化这一模式,因为搬迁行为更多是发生在同圈层当中。新上海人主要在中环之内进行搬迁,老上海人主要在外环之内进行搬迁,而外地人主要在外环之外进行搬迁,而这种同圈层的迁移面对的是类似的公共服务供给数量,所以并不会导致公共服务设施的明显改善。外地人所面临的公共服务设施劣势情况并不会在迁移过程中得到改善,相反由于圈层效应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这一效应。
图8 居住迁移的圈层效应
七、结语
本文使用2017年“上海都市社区调查”中的居住迁移数据,并匹配城市公共服务设施的POI大数据,探析了当代中国大都市中的居住迁移问题。本文的分析主要从两个维度展开:第一个维度是关注公共服务,试图从公共服务设施数量变化的角度来关注居住迁移行为;第二个维度是关注城市居民内部的差异性,尤其是不同户籍群体在居住迁移中的差异。
对于上海居住迁移的特征描述发现:在上海的居民中,有接近一半的居民在1980年之后有过居住迁移行为,上海居民的迁居行为主要发生在各区内部,只有少数是跨区进行的,多数为向外迁居。从不同户籍来看,上海居民的居住迁移具有明显差异。上海户籍人口(老上海人和新上海人)比外地人具有更高的迁居概率,但外地人的平均迁居次数更高;上海户籍人口在不同年份的迁居人数呈现相对平稳的趋势,而外地人在2010年之后的迁居人数急剧上升,上海户籍人口迁居的最主要原因是“改善住房条件”“原住所被拆迁”“家庭原因”,而外地人迁居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作原因”。
对于居住迁移概率的实证模型结果发现,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因素(包括教育、收入)可以显著提高迁居概率,家庭生命周期因素(如年龄、结婚)也会影响迁居概率。
从迁居前后在居住地周围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来看,不同户籍的人口,迁居之后可接触的公共服务设施都出现了明显的增加,说明公共服务设施是影响上海居住迁移的一个重要因素。不同户籍人口的公共服务设施存在明显差别,上海户籍人口所享受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明显高于非户籍人口。进一步的模型分析结果也显示,与老上海人相比,外地人在迁居之后的公共服务设施数量的增加幅度呈现相对劣势,而新上海人则有比较明显的优势地位。
对数据结果的进一步分析发现,在上海这个大都市中,户籍人口和非户籍人口面临完全不同的住房市场和迁移逻辑。对于上海户籍人口而言,迁居更多是因为住房产权的变化,而对于外地人而言,则被限制在租房市场中进行迁居选择。在上海的居住和迁移中都存在非常明显的圈层效应,社会经济地位越高,居住地点越靠近市中心,搬迁行为也越靠近市中心。居住迁移并不会打破这种圈层模式,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强化这一模式。
这一发现提醒我们,在当代中国的城市社会学研究中,需要对空间分析给予更大的重视[31],因为城市中的空间单元远远不仅具有物理意义,更重要的是空间所承载的社会意涵。城市中的不同空间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的是不同的权力关系以及不同的社会公共服务数量和质量,甚至代表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对于当代城市社会学的研究,在很多议题上,都需要对空间因素给予更实质性分析。
当然,本文的研究还处于一个比较初步的分析阶段。居住迁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发生机制,不同社会经济特征的人群、处于不同生命周期和生命历程的人群以及不同户籍的人群,可能处于非常不同的发生逻辑中。本文所关注的公共服务设施对于居住迁移的影响机制仅仅是复杂机制中的一个机制而已,这一机制的重要性如何以及与其他发生机制之间的关系,都需要在未来的分析中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注释:
①参见孙秀林等:《中国都市社会脉动:上海调查(2017)》(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②参见中国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GB/T 35648-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