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冰心
2021-07-07周振华
周振华
能活成世纪老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
冰心与世纪同龄,生于1900年,为20世纪起始年,卒于1999年,为该世纪最后一年,于是,便被人们亲切地称之为“世纪老人”。
冰心的出生,使这个世界多了一位杰出的作家。她纵观中国整整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历经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悠悠岁月伏案创作75载,加之处女作发表之前的童年、青少年时期的读书、学习、准備与积累a,几乎一生都在与文学相拥。她爱文学,文学也眷顾她。她内心纯洁无瑕,像冰一样晶莹,像玉一样剔透,冰心的精神内核令晚辈肃然起敬,更让我们这些后生不尽缅怀这位文坛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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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多年前,居住在烟台的一个小女孩儿,跟随军官父亲常到东炮台来。父亲训兵,她就在一旁久久地静静地凝视着炮台前方那片汹涌澎湃的大海。间歇,父亲看她紧锁眉头便问女儿在想什么?她说:“我也说不清。”父亲安慰她:“你现在还小!”女孩儿迅速回答父亲:“我不小了!”
建于1894年的烟台东炮台,三面临海,岸线蜿蜒、水质清澈、礁石奇异、风光旖旎。正面拱门上方镶嵌着“表海风雄”四个大字。当年李鸿章说过:“渤海大势,京师以天津为门户,天津以旅顺、烟台为锁钥。”他强调:“山东沿海修炮台,尤以烟台为最先最要。”
一个地方,能留下作家的足迹,那是一件非常美妙而又非同寻常的事情。冰心,曾在山东这块英雄的土地生活了8年。她与山东的这份缘分是她人生最大的收获与财富。冰心笔下的海就是炮台前方那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
去年盛夏和今年初秋,一大批曾获“冰心散文奖”的作家,奔赴冰心童年生活过的烟台采风。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动的纪念和追思方式。作家们带着对老名誉会长的爱慕之心以及崇敬之情,下沉到烟台的各方聆听搜寻她童年的故事,抒写她所钟爱的那片大海。
那一天,我们来到100多年前小姑娘常来的地方,沿着海边前行。海风很大,顺着大海的涛声,我仿佛在海边上看到了冰心父女俩。他们大手拉小手,有说有笑,场景温馨而幸福。冰心喜欢大海,她离不开大海,那里似乎能够满足她所有的精神诉求。她把对大海浓浓的眷恋储存起来,日后又将所有存储的记忆和信息一一释放出来,写成诗,写成文,变成一篇篇永不泯灭的文字!
冰心的文学成就是巨大的,让我们更加亲近她的是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的头衔。“冰心散文奖”就是遵照老人家的遗愿于2000年设立的。旨在彰显我国散文创作的成就,不断评选出题材广泛、思想敏锐,着力表现现实生活、创作形式风格多样的优秀散文。此奖按照老人家生前嘱托已评选八届了,今后学会会继续办好该奖,为散文作家搭好平台,建好园地,搞好服务。请老人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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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冰心离开我们20年了。这位世纪老人出生在福州一个海军军官的家庭。她的父亲谢葆璋是一位具有爱国思想的北洋水师军官。1904年,谢葆璋奉命到山东烟台创办海军军官学校,年仅4岁的冰心也随父母来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开始了她长达8年的童年生活。
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说过:“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童年时代就已经形成的性格。”冰心的童年经历,对她的成长极为重要,铸就了她敢爱敢恨的个性,这为她成人后的文学创作铺平了道路,提供了支撑。在她童年的岁月里,对其影响最为深重和长久的应该是她心目中的大海和父亲。
我常想一个问题,假若冰心不是那么小就跟随带兵的父亲转战南北,耳濡军营的号令,目染军人的威武;假若她来的不是烟台,是一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假若冰心无缘那片汹涌澎湃的大海,而是身处伊甸园,绿草相拥、鲜花相伴,那冰心还会是这个冰心吗?作品还会是这样的作品吗?她在《寄小读者·通讯三》中曾写道:“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是啊!如果脚下不曾是这片土地,那她还会写出如此感动的诗篇吗?大海呵!哪一颗星,没有光?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盘石,也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初识的海中神秘的礁石上,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感谢你指示我,生命的舟难行的路!父亲呵!我怎样的爱你,也怎样爱你的海——冰心《繁星》。在冰心的身上我们可以做无数个假若,但冰心的命运里注定不存在那些假若。烟台、大海、父亲这些具象是真真切切的,明明白白的。这些为她的创作提供了巨大源泉和强劲的精神动力,连同一份责任,一种担当和一股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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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台留给冰心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8年的童年时光对冰心来说绝不算短。作为冰心,这8年足以将她的志向与情怀推至她人生的理想高度,这8年甚至提前结束了她童年的光景,使她提早进入了成人的精神世界。这8年给了冰心最丰沛最全面的精神营养,使她幼小的身心得以健康而良好的发育。她爱烟台,爱得执着与深沉。她爱山东人,其实她所指的山东人,就是她周围的那些正直、朴实、敦厚、善良,给她以强烈印象的烟台人。
烟台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是冰心最好的文学启蒙。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寄托着冰心的文学梦。她记住了烟台,烟台令她永生难忘。烟台的由来与烟台的标志 “烟台山”有关。烟台山原无名,古为荒丘,因位置在北海岸,当地人称“北山”。据明史记载,在明洪武三十一年,也就是1398年,为了加强海防军事建设和防止海上倭寇的侵扰,明朝开朝皇帝朱元璋特批建宁海卫(今牟平区)“奇山守御千户所”。同时在千户所的北山,也就是烟台山的山顶修建了“狼烟墩台”,用烽火狼烟作为军事通信工程。如发现敌情,昼则升烟,夜则举火,以为警报,简称烟台。当地还有人称“熨斗山”。清同治五年(1866年),在今“烟台山”西部建成海关码头,东海关在熨斗墩上建灯楼和旗杆,指挥进出码头的船只。此后,又称烟台山为“拉旗山”。在灯塔东侧有一块“燕台石”。每年到了“八九”时节,成群结队的燕子从南方飞来,多集居于此处垒巢筑穴,繁衍后代。当地人便称“烟台山”为“燕台山”。19世纪末,“北山”“拉旗山”“燕台山”“烟台山”混称。1905年,烟台山建起灯塔,命名为“烟台山灯塔”。此后,得名烟台。
烟台,成为冰心魂牵梦绕的地方。于是她才说出了这么动人心魄的话语:“烟台是我灵魂的故乡,是我创作的源泉。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限的。”在冰心幼小的心中,烟台早已潜入她的心灵深处。再听听她又是怎样诠释的:“我对烟台的眷恋是无言的,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笑。”
父亲谢葆璋并没有把冰心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他对冰心说:“在烟台建海军学校,是為了建设一支我们自己的强大海军,我们要从敌人手中夺回威海、大连、青岛等失地。”父亲永远不会忘记中日甲午海战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所欠下的血债。父亲用他的行动,言传身教,对祖国的爱是深沉而坚定的。他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语,一次次打动着年幼的冰心。冰心曾深有感触地说:“在与父亲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父亲的爱国精神在女儿的眼里是铿锵的,充满了军人的魂魄,父亲是在用生命捍卫我们的国家。在烟台,他们数次搬家,但一直都是临近营房、旗台、炮台、码头的周围,这些成了冰心儿童时期的鲜明记忆。她在1962年创作的散文《海恋》中这样写道:“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在父亲对女儿长此熏陶和影响下,作者很快具有了高尚的精神气质与爱国情怀,也迸发出超然的感触,其文笔的基础就是那时形成与奠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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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冰心对山东的热爱,主要源于她在烟台度过了8年的童年生活。那么在这8年里,大海又是她热爱烟台的博大诉求与殷切理由。她爱那大海的辽阔,爱那大海的深蓝,爱那大海汹涌澎湃的力量,爱那大海潮涨潮落的跌宕起伏。她爱父亲谢葆璋奉命到山东烟台创办的那所海军军官学校,她爱那套黑色嵌带金线的海军服,她爱那威风凛凛的炮台,她爱绵延不尽的海岸线。在她的脑海里,她喜欢晨风晓色中的大海,喜欢夕阳晚照中的大海,喜欢风雨凄迷中的大海,喜欢雪花纷飞中的大海……她曾深情地写道:“我的童年是在海边度过的,我特别喜欢大海,所以在我早期的作品中经常有关于海的描写”,“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忆起的事就是海”,“每次和朋友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冰心对大海的热爱,已植入冰心的心房与骨髓,她分明是那片海的女儿。
据记载,在烟台,他们最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不久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这所医院建在陡坡上,坐南朝北,从廊上东望就能看到大海。她说:“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父亲“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的大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心里“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心中的海造就和强悍了冰心的性格,甚至从一位女孩子的心性中蜕变出来,坚强得像个男孩子。女孩子喜好的事情,她仿佛从来都不感兴趣。
8年的海边生活,辽阔的大海自然常常出现在冰心的童年记忆中。大海成为她灵魂的皈依之处,给了她宽厚博大的品格。这段经历无疑对日后冰心的文学创作起到了旷日持久的深刻影响。在冰心的笔下,大海的意义是多重的、丰盈的、饱满的。一方面是人化的自然,反映了主体的喜怒哀乐和对现实的深切思考;另一方面,汹涌的大海烘托着当下中国所历经和面临的压抑、残酷、冰冷的现实世界,这些使冰心的内心更加理性,对是非的判断起到了非同寻常的作用。
父亲谢葆璋将那么小的女儿带到烟台是有着他的用意的,这样可以在军营中时时处处历练和影响着女儿。特别是在冰心对这个世界已有了朦胧的认识和判断的时候,这种影响更是充满了引导与教育,因为国难深处,无论男孩子女孩子都要树雄心当自强。
有一次小冰心随父亲在海边散步,父亲告诉女儿:“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比如威海卫、大连、青岛,那都是非常美的,可它们都被外国人占领着。虽然是我们中国的领海领土,但不为我们中国人所有。只有烟台还是我们的!”父亲的话语,深深地触动着她,从那时起冰心就将一颗理想的种子植入了幼小的心灵。在这样的环境和土壤里,她的笔下知道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以至日后冰心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的形成均留下了父亲的影子。
冰心,受其父亲的影响,产生了高相似度的品行与人格,是一位典型的具有柔软与坚毅双重人格的女性。她纯真、善良、刚毅、勇敢、正直。因为她的父亲就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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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在作品里或生活中写过和说出很多经典的话语:“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爱在左,情在右,在人生的路途上一路播种,一路收获。可见她的内心世界,有多柔软,有多善良。她说:“我小时曾为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时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她的爱是博爱,她的善是大善。巴金曾这样评价冰心:“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冰心用她手中的笔将爱播进每个人的心田。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它的明艳,然而当初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这时再看看她,有多刚毅与坚强。父亲为她铺设了一条长长的路。
父亲渴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通过读书、吟诗的形式,言传身教。父亲没有因为冰心是女孩儿,忽视她的智慧与能力,而是不断地引导、鞭策与鼓励。父亲摒弃重男轻女的思想,这在当时是多么难能可贵。谢葆璋的开明,如海一般深邃宽容,其教诲一点点增强了冰心的爱国情怀。她在诗文中多次描述过父亲,选择采取与表现母爱主题所不同的方法,更多的是将这样一种爱融入到对大海、对童年以及对士兵抒写的题材。
冰心曾把父亲比作清晨温暖的太阳:“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地上来,他温和又严肃地对我说:‘又是一天了!我就欢欢喜喜地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开始一天新的生活。”冰心始终铭记着父亲的慈爱与教诲,直至晚年还深深怀念着父亲,写下《海上》等名篇。
如果没有父亲伟大而深沉的爱,那我们看到的或许就不是和海一样沉静博爱的冰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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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的文学创作时空是高深与广袤的,我查阅过很多关于冰心的讯息,在她身上有几个之“最”,这让我们敬佩不已。
冰心先生是中国现代作家群体中头衔最多的作家:中国诗人、现代作家、翻译家、儿童文学作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散文家。
冰心是来往世界各国频率最高、涉足国家最多的作家。因此,她无愧于中国文坛的使者这一称号。1923年,23岁的她在日本被东京大学聘为第一位外籍女讲师,同年8月乘船前往美国留学,毕业后,到美国波士顿的威尔斯利学院攻读英国文学,专事文学研究。1929年与吴文藻结婚,婚后随丈夫到欧美游学,先后在日本、美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德国、苏联等地进行了广泛的访问。1949年至1951年间曾在东京大学新中国文学系执教。
冰心是文学创作时间最长的作家。1919年8月的《晨报》上,冰心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由此开始了漫长的文学创作,在晚年创造了自己文学生涯的新高潮,尤其是在她85岁至93岁之间,她连续发表了《空巢》《万般皆上品》《关于男人》《我请求》《我感谢》《给一个读者的信》等大量作品,其水准之高、分量之重令人瞩目。她将其一生贡献给了祖国的文学事业。
冰心爱小孩儿,对小朋友有着很深的情结,这不得不说与她童年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她儿时的岁月里,那波澜壮阔的大海,那威震四方的炮台,那英勇无畏的军人,无一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她有一篇著名的散文,题目叫作《小橘灯》,写的是一个小女孩送给她一个橘子做的小灯,用来照亮她回家的山路。这盏小橘灯不仅给她带来光明,小姑娘勇敢、乐观的精神也给她带来了勇气和力量,让她始终高举着“爱”的旗帜,歌颂着世间最真最美的情感。其实冰心小时候就像那个小女孩儿,或者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她为很多人送去用橘子做的小灯,照亮了很多人回家的路。她的《繁星》《寄小读者》等经典作品,温暖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冰心走过了99年的人生历程,一生留下了无数不朽的著作,特别是那些写给小读者的文学作品充满了人性的光辉,被人们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别林斯基曾说:“儿童文学作家应当是生就的,而不应当是造就的。这是一种天赋。”冰心在天性上就有一颗童心,她在烟台的8年经历,决定了她的写作风格与特点。她笔下的那些关于孩子的作品,出于她真诚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真切诉求。她儿童般的精神气质和内心的柔软,能够将自我的情感表达与儿童的阅读需求相融合,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作家个体生命的创作本能和个人抱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世纪冰心一生的文学追求,得益于她童年时代打下的坚实基础,还有她脚下那片英雄的土地、大海和父亲。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