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2021-07-07王文钢
王文钢
25号楼
头大,耳小,脸皱,嘴阔,要命的是眼里布满血丝,如同它的主人。
丑,太丑!
刘君盯着脚边的土豆,相处了一周时间,依然没有习惯它的长相。儿子说,巴哥犬就是这副面孔。
上大二的儿子放暑假回家,非要买一条犬养。十年前刘君一家在家属院租房居住,养过一条中华田园犬,后来随着城市扩建,机器轰鸣,来往人杂,于一夜间失踪再也没有回家。全家惆怅好一段时间。刘君本人对犬有好感,人类最忠诚的朋友,莫过于犬。
泰迪狗是小区里常见的私人宠物,个头灵便,轻盈,有温度。起初刘君跟儿子建议买一只泰迪犬,儿子不同意,说泰迪犬太骚。刘君眉头一皱,骚?勤洗澡就行。不是那种骚,泰迪发情的时候,喜欢往人身上蹭,衣服给你弄得湿漉漉的。儿子见刘君不解,说,我同学家就养的泰迪。刘君领悟,他当然不愿意有一条发情期就失了智的狗在他家出现。
在城郊花鸟市场转悠了半天,最终看中了这条巴哥犬,要价一千,最终八百成交,微信二维码扫过去,几天的劳动收入最终变成一条伸着舌头哈着涎水的狗东西。刘君盯着微信弹出的扣费凭证,又上划了两下,物业费八十,宠物市场八百。
儿子开学走了以后,遛狗成了刘君每天的必修课。一早一晚,有时中午回来早一些,刘君也会把它放出来。巴哥犬在儿子女儿一致的建议下,取名土豆。儿子说,老爸,你又多了一个儿子。刘君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刘君和土豆独处时,跟到处撒欢的巴哥犬说,土豆,你哥你姐都去上学了,你妈去上班了,你得听话,不要四处乱跑。
土豆是一条才三四个月的巴哥犬,狗的三四个月,相当于人的七八岁年龄。人在这个年龄阶段,七岁八岁狗都嫌。狗龄三四个月的土豆正是不听话的时候,笼门一开,噌一下就蹿了出去。
刘君想起儿子七八岁的时候,刚接来城里,每逢周末带他闯进街心公园,上蹦下跳制霸园中所有滑梯,两条竹竿腿盖满了勇猛的奖章,青一块紫一块,恍若眼前。土豆蹿出笼子,不跑远,围在刘君身旁,摇着尾巴,用两条前腿朝刘君裤腿扒拉。
就知道吃,你就等着我给你拿吃的呢。刘君望着土豆,步伐愉快地朝盛放狗粮的蛇皮袋走去。
刘君居住在拆迁安置小区,一溜儿的六层居民楼,一百多栋。十年前,这里是农田,迎宾大道对过,有集镇、村庄,还有一座水库。十年倏忽过去,迎宾大道北边成了新城区,高楼林立,水库也变成了三A级风景区。快,变化真快,快得让人找不到北了。
刘君进城十五年,城郊一圈的出租房,基本住遍了。前些年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买了这套七十多平的二手房。回到老家村里,面对村人烧人的目光和夸张的话头,刘君只能苦笑。十年前他从商贸城一家食品公司辞职后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做起了货郎,手里有些客源,倒腾一些食品饮料,倒是比上班收入高一些。还是卖苦力来钱快。他曾经用心观察过,居住在这个小区的人们,要不就是当初村庄拆迁搬过来的,要不就是四周乡村进城打拼的人。刘君属于后一种,与这里的住户格格不入,邻居之间有的住了好几年都没有搭过一句话。
每天开车出门拉货送货,日子水一样流淌。有一天刘君忽然发现儿子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女儿也长到自个儿眉毛高度,爱人反而像缩水了一样,成了家里最“小”的。
忘了从哪天开始,他送货回家前,总得先去地下室,看土豆。土豆对他的锁车声早已熟悉无比,刚进地下室,就听得到狗笼里的亢奋激动。刘君笑笑,掏出钥匙开门,土豆两只圆眼紧紧盯着他,尾巴如笤帚般挥舞,嘴里发出嗡嗡嗡近似孩子撒娇的声音。刘君说,你要是能说话多好。
刘君戴上手套,打开狗笼。土豆蹿出,依旧是扒着他的裤腿打转。也就是狗对我有这热情,刘君叹息。你除了吃就是吃,还能干啥?他又朝水盆里倒了一些水。水是净化水,一元硬币能灌金龙鱼5升的油桶满满一桶。儿子上学走之前用手机百度了,狗不能喝生水,容易拉肚子,容易得病。当初刘君跟儿子辩驳了一番,老家你爷爷喂的那条中华田园犬,十年多了,天天喝的都是压井水,吃的都是剩饭剩菜,不也活得活蹦乱跳?儿子说,那是土狗,咱这是宠物狗,不一样。
土狗,宠物狗,还有什么流浪狗,野狗,那不都是狗?天天跟哪学了这些,人眼看狗低。儿子对刘君突如其来的火气莫名其妙,嘟囔两句,怏怏而去。
不会说话也挺好。刘君带着土豆到楼后的草坪地上,看它撒歡。他手里拿了一把铁铲给土豆清除粪便,另一只手上有时会拿一个苹果或者梨子。土豆喜欢吃水果,刘君怕它吞咽果核,起初还给削成条块,慢慢地块越削越大。土豆不会说话,却有脑子,完整的苹果啃几口,知道把果核剩下。在刘君看来,这狗东西有点另类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天空是磨盘蓝,白云在天际飘荡。放出笼子的土豆在撒欢,在奔跑。刘君跟在它后面,边走边挥动着手中的铁铲,提示土豆找地方清理肠胃。土豆在狗笼里呆了一上午,哪顾得撒尿拉屎,浪荡一圈,放肆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它在两栋楼之间的矮灌木中穿梭,一会儿又跑到楼前的花池前。茉莉花开得灿烂,芍药花正在怒放,还有几种五颜六色的野花夹杂其间,土豆竟然放慢了步子。四条腿停在一簇花丛前,鼻子贴近茉莉花的花朵,细细地闻着。
一条狗学会了品花,也不嫌害臊?刘君每天在楼前楼后穿梭,倒垃圾,停车,遛狗,路过花海只匆匆瞟上一眼,生怕看多了招惹蜂虫回家。初秋季节,花正开得好。他抽了抽鼻子,试图放大隐约的花香。
他看见土豆站在花丛间,鼻尖触碰着花朵,圆眼睛眯缝着。一会儿,又低头去闻一闻花下的野草。他经常呵斥它,甚至有时挥着铁铲撵它回家,谁料在花儿草儿面前,土豆还有这乖巧的片刻。
刘君望了望四周,楼栋之间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偶尔有一辆车从路上驶过。他说,还是你好,懂得生活,我在这里住了快五年了,都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这花儿,今天才知道这花美丽,这草儿青翠。三十年前,我家喂了一头牛,它就喜欢吃这种鲜嫩的草儿,牛儿不懂得欣赏花的美丽,你却懂。唉,真累啊,儿子大了,女儿大了,老家还有双亲,岁数也都大了。我是日日想,夜夜想,怎么能多挣点钱,让老人孩子过得好一些。我一天跑一二百公里,搬几吨货,你哥哥放假回来也不知道给我搭把手,到家就钻进屋里打游戏,要么就是拿着手机不离手。累啊!
刘君念念叨叨。土豆或许是听懂了,抬起头,摇动了几下尾巴,眼睛滴溜溜在刘君脸上转了一圈,朝垃圾桶那边跑去,找吃食。刘君呵斥一声,土豆急刹车,打了个转,站在台阶旁,两条后腿朝后蹬,撒了一泡长尿。这狗有些特别,别的狗都是抬一条腿,对着树干或者电线杆尿,土豆却是站着。完了还不忘回头凑上去闻几下,像个恋旧的老大爷。
刘君皱了眉头,又呵斥一声。
再后来遛狗,刘君还是对着土豆念念有词,那声音只有他和土豆听得见。楼栋间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到下午时,还有老人牵着小孩子的手经过。刘君的声音只有他和土豆听得见。
26号楼
刘君住25号楼,东边的26号楼下面,有个老人在遛鸡。
公鸡母鸡都有。不多,四只。公鸡只有一只,大红冠子,大红袍,昂首挺胸,几只草鸡是它临幸的对象。几只草鸡中,一只芦花鸡,一只三黄鸡,一只贵妃鸡。
老人过完年就七十五了,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她叫桂花。每天早上,跟老人住在相隔一个单元的另外一个老人,总是在桂花单元楼下喊,桂花,桂花。养鸡的就在楼上回应,甭喊了,这就下去喽!
那个老人和桂花是同一个村庄的,也可能是邻居,前后邻居,或者左右邻居。她跟桂花是同辈,或者比桂花的辈分长。从嫁到那个村庄,认识桂花以后,就桂花桂花地叫,几十年没有改过,以后也不会改了。村庄拆迁以后,都搬到了这个小区,依旧是邻居。左右单元的邻居,楼上楼下的邻居。桂花和那位老人耐不住寂寞,从早到晚,她们依旧像几十年前一样,一块儿烙饼,一块儿去农贸市场跟菜贩讲价还价,买便宜的青菜回来。
桂花的老伴儿走了几年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孙子外孙也老大不小了。几个子女要接她过去一块儿住,桂花不愿意。恁娘我还能动,虽然老胳膊老腿,上下楼不成问题,再说也就是二楼。闺女儿子怕老娘寂寞,买了电视机;怕她冬天冷夏天热,装了空调。桂花电视很少看,空调夏冬两季也很少开。冬天她穿上自己缝制的棉衣,夏天摇着多年前的一把蒲扇。
每到秋季,她早早地就给孙子孙女们套好棉衣。棉花是她托人从乡村买的,雪白,柔和。习惯了羽绒护体的儿子和闺女,每每接过都要埋怨,费这事做啥呢?土气又不实用,让她别再给孩子套棉衣了。桂花自然生气,数落他们忘本,棉衣才是最暖和的御寒衣服。不得已,几个儿女把桂花给孩子缝制的棉衣拿回去了,压在柜子底,或扔进吊顶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让孩子穿着过来,给老娘拜年。这配色放在年关里,看着倒也别致,喜庆。
起初搬进这个拆迁安置小区,桂花和很多人一样不习惯。是很不习惯,卫生间的马桶坐着不习惯,一进屋就要把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不习惯,左邻右舍拉呱说话也不方便了。桂花家对门住了一户租房的外地人,见面不喜欢说话,有时桂花主动跟对门的女人打招呼,对方嗯一声低头进屋就关了门。女儿给桂花买了老年机,千叮咛万嘱咐,妈,你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哪里不舒服也要告诉我们。女儿把自己和兄弟们的手机号码输进去,告诉桂花怎么接打。桂花应承着,放心,放心,有事我就给你们打电话。不给你们打给谁打呢?
手机装在兜里几年了,桂花几乎没按过拨号键,都是儿子闺女打过来。他们都要上班,都在忙着挣钱养家,桂花想,没事还是不打擾他们的好。后来还是闺女想得周到,过年的时候给桂花提来几只草鸡,妈,这几只给你,一只芦花鸡,一只三黄鸡,一只贵妃鸡。你杀一只,剩下的两只,留下养着玩。桂花哎哟一声,喜上眉梢,我一只都不杀,都养着,都养着。
桂花给大儿子打电话,问他能来给垒一个鸡圈不?三只鸡得有个窝啊。儿子开车来了,在楼下转悠了一圈,妈,你真想养鸡?
桂花说怎么了,不行吗?
现在咱们住进了小区,而且拆迁安置小区也是居民小区,你养几只鸡,不说街坊邻居有没有意见,小区的物业也不会愿意啊,他们要是知道了会来找事的。
桂花一时没了主意,那咋办?儿子又说,先养着吧,到晚上把它们招呼进地下室。让它们住地下室,如果物业找上门了再说。
后来,物业也没找。桂花住的单元楼在小区的西北角,物业一般不来这里。春天的时候,桂花又逮了一只公鸡来养。只有草鸡,没有公鸡哪能行呢。
整个单元楼开始热闹了。
一大早公鸡就在地下室里喔喔打鸣司晨。那些草鸡也不安生了,下蛋的,抱窝的,咯咯哒,咯咯哒。
居民楼的百姓不习惯,尤其是上班一族,家里有孩子上学的,找过桂花。桂花有些难为情地说,俺明天就逮了去市场卖了。
居委会的人也来找了,一个女干部跟桂花说,大姨,你养这鸡扰民啦,你的鸡一叫,地下室的巴哥狗也叫,整个25栋都不得安生哟。再说,咱现在是居民小区了,不像以前在村里,不能再养鸡了。
桂花眼角抽抽,面露难色,俺知道了,俺下午就逮了去市场卖掉行不行?话语间带着惭愧和委屈。
那个女干部见状,把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吊着的眉毛松下来,挂上一副笑脸,大姨,你这几天想办法处理了就行,我们不催你。
这也应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桂花一早就起来了。那个经常站在楼下喊她名字的邻居,去年被阎王爷召走了,再没人喊她了。
一个楼的居民都知道她叫桂花,但谁也不会喊她桂花了。
她的头发像天上的一朵白云,额上荡漾着湖泊里的水纹,嘴的轮廓愈发干瘪,像是冬天里的旷野。她走在楼道里,每天与邻居碰面,支棱起耳朵想等一声“桂花”,对方只是停下脚步,礼貌地先让她过去。
她把她的四只鸡都放了出来:那只穿着大红袍的公鸡,那只已经下蛋的芦花鸡,那只喜欢在草丛里啄食虫子的三黄鸡,还有那只高贵的贵妃鸡。这多半年来,她感觉自己的神清气爽都跟这几只鸡离不了干系。一天到晚,没事的时候她就出来遛遛鸡。又有什么事儿呢,儿子闺女的孩子都大了,不用让她操心了。就是小时候,也没让她操心过,棉衣是穿不着了,放在箱子里的一些糕点牛奶,她总盼着儿子闺女带孩子来,拿给他们吃。他们很少带孩子来,来了也是不吃不喝不拿,甚至不坐。
桂花站在楼道前,望着几只鸡鱼贯进了楼前的绿化带。那里宽敞,有草有野花,有虫子和洒落的粮食。鸡在草丛里觅食,争啄一条逃窜的虫子,公鸡来回走动,大红冠子给了它耀武扬威的资本。桂花跟在它们后面,她在一簇灌木丛下发现了一只红皮鸡蛋,个头不大,握在手里凉森森的。这又是哪一只丢蛋鸡,让人不省心。她的眼睛在灌木丛周围寻寻觅觅。
桂花攥着手机,几个茧子在大屏幕上滑搓出了细纹。昨晚有点不好受,胸闷,吃了点药,今天还是有些不舒服。她想是不是可以给儿子打个电话,带自己去查查。今天是星期五,儿子女儿都上班。唉,她叹了口气,再等等,如果难受得厉害了,自己去社区医院找大夫看看吧,无非拿点药,吊瓶水。
她没忘自己答应过女干部的事,那咋能忘?儿子一早也都提醒过自己。心里想着,嘴里也唠叨了起来,俺这些鸡,是影响你们吃了还是影响你们喝了?它们是叫,鸡能不叫唤吗?人一天到晚的不也有事没事叫唤几声吗?鸡屙的屎我都清理的,地下室我也经常清理,哪有什么味道啊!
那只芦花鸡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她脚旁,两只珍珠一样的眼睛盯着桂花。桂花伸出手,抚摸着它的羽毛。她想起几十年前,好几十年前了,自己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娘喂了一群鸡。一群鸡仔,在阳光下跟在老母鸡的后面,叽叽叽,四处跑。那些鸡后来长大了,有草鸡,有公鸡,能下蛋了,鸡窝里每天都能拾一水瓢的鸡蛋。等到桂花嫁了人,到了男人家里,也喂过很多年的鸡,直到村庄拆迁之前,她家里还养着十几只鸡。说不定就是在现在这花坛的位置,每天跳着脚,吊着嗓门叫。
桂花笑了。她倒背着手,跟在几只鸡后面,像学鸡走路一样,弓着背小步踱着。鸡啊鸡,鸡啊鸡,她嘴里叽咕着,从她身旁走过的人,不知道她在叽咕什么。或许她的话只有她自己还有那些鸡能听得见。
她喊芦花,芦花鸡跑到她跟前;她喊三黄,三黄鸡过来了;她喊贵妃,贵妃鸡抬头看看她。她小声喊了声,桂花。自己哑然笑了,桂花,很久没人喊桂花了。
她把手机装进兜里,一身的不痛快已经去了。太阳升高,微风吹来,有扑鼻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在蔓延。
循着气味,桂花看到远处那个女孩,跟她孙女差不多大的那个女孩,头发换成了靛蓝色,刚从染缸里出来似的。好好的黑头发非得搞得今天蓝明天绿的。桂花远远地朝那边望,女孩住在27号楼,总能见着,一早一晚各两次,上班,遛狗。
想到孙女,就想起了过年的时候孙女说的话,奶奶,你要好好活着,活到我出嫁,活到你有重孙子重外孙。
桂花当时就咧着透风的嘴呵呵笑起来,那不活成老怪物啦!
孙女撒娇,现在条件好了,医学发达了,人都长寿。奶奶您肯定会长寿的。
桂花咳嗽了一下,调头朝楼房的方向走去,不时又回过头去咕咕咕,咕咕咕。鸡们扑扇着翅膀,排成队朝她跑来。她弯着腰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碎米撒过去,还跑?还跳?是瞅着我没法跳起来打你们咯!她叽咕了一声,那声音只有她和鸡们听得见。
27号楼
东紫从县城出来快五年了,今年二十二,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上班。她在小区27号楼租了六楼的一居室房。婉拒了一起上课的女孩们的合租邀请,东紫享受独处,一个人的世界自由。
自由和寂寞总如影相随。入住不久,她就养了那只宠物金毛,大毛,你今天起就要叫我妈妈啦!
东紫的爸妈在县城教书,他们希望东紫能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起码安安稳稳。唠叨了二十年,入了东紫的耳朵,却入不了东紫的心里。大专毕业后,东紫没回去,理所应当地留在城里,东紫给爸妈打电话,我怎么说现在也是从事了你们这种行业,嗯——不要小看了培训机构,很有前景呢。
爸妈不是不相信你,电话另一头小心翼翼,闺女啊,一个人在外面,和家里不一样,有什么困难了就说,啊。
东紫的妈妈在朋友圈里转发五颜六色的小文章,时不时选些精髓部分摘抄给东紫,还总不忘加上一句唠叨,有合适的男孩,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起先还能装装糊涂,不知又是广场舞上哪个舌根发痒的多事,东紫妈这晚回来一脸的青青红红,电话里一点没好气。几个回合下来,东紫硬生生地撂下了话,三十岁之前,我不会结婚的,我还没玩够呢。
你看看你看看!当爸的在免提旁边拍起了大腿,就该让她回县城,在身边看着就好了。
东紫所谓的玩,是指周末和同事们的聚会,她立志逛遍这座城的大街小巷。在七八层的大商场里趿拉着小高跟,三步一回头地讨论着每一个落地橱窗;或者把自己扔进步行街的嘈杂声里:“八十卖不卖?不卖走了!”
大多数时候,小姑娘们在一起,消费的大头是冷饮和甜点。捏着网红款冰淇淋蛋筒,聊着娱乐圈莫须有的八卦,从小资街道这头聊到那头。彩色的服装店、书店和咖啡店,组成沿路被忽略的风景。
女孩们聚不齐时,东紫就回到理发店。这个月要什么颜色呀?造型师对这位常客报以热情的微笑。
自从有了大毛,东紫觉得生活充实多了。之前,她是手机不离手,微博刷完打游戏,游戏输完点外卖,外卖盒堆满了就预约个家政阿姨。
现在不一样了,大毛过来,大毛过去,自言自语间突然多了对象感,声音在房间墙壁之间来回反弹,房间也不显得空荡了。她教会了大毛上厕所,还经常给它洗澡。沙发成了大毛睡觉的地方。夏天,东紫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到了冬季,就在沙发上铺一條长毛毯子。很多时候,东紫一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托着下巴,盯着大毛发呆。每逢这时,大毛就会爬上沙发,舔东紫的手,或者把头歪向一边,挂出舌头,伸出一条爪子跟东紫做游戏。
有那么几天,她心情很不好,姐妹约她出去,她都找理由拒绝了。也不开伙。顶着褪色发绿的半截黄发,推迟了光顾理发店的预约。大毛像是知道主人的情绪,也不黏着东紫,每次吃过东紫剩下的饭菜,自己就默默地去沙发上睡觉。
东紫失恋了。男孩在小学当体育老师,他们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不久前分手了。理由,是没有理由。男孩只说,厌倦了。
东紫双眼吊着摇摇欲坠的泪花,我让你厌倦了?
男孩摇摇头。
你总该有个分手的理由给我吧?厌倦了,算什么?你厌倦我了,我压根儿就没有厌倦过你啊。
男孩依旧摇头,在东紫的目光里肩膀越缩越紧,远不如楼下奶奶的大公鸡威风。
我们俩在一起很开心的啊,你怎么会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这话刚说完,东紫突然就想通了,就算多讨要来一天两天,那以后呢?
那个男孩决定离开这个城市,来跟东紫告别。他坐在东紫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卧在一旁的大毛,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走的时候,男孩三步一回头,他的恋恋不舍让东紫迷惑。
后来,东紫听学校里人说,那个男孩得了抑郁症。
男孩和她在一起的一年多里,看不出一点沮丧的负面情绪,争吵有,甜言蜜语更多。有时东紫跟他出去过夜,有时男孩来这里过夜。男孩每次和她做爱过后,都会坐在床上发一会儿呆。
怎么就会厌倦了呢?有好几次云雨过后,东紫都会听到男孩的叹息。
东紫把一头浓密的头发剪到齐耳,在色板上挑了个最与众不同的靛蓝色。回家前,又在步行街斩获了一条破洞裤,外加一件刚盖过胸衣的短袖T恤。路过宠物店,在店员的介绍下,买下了鸡肉谷物蛋白三合一鲜粮。她望着包装袋上伸着舌头的金毛犬,感觉就是家里大毛的翻版,乐出了声。阴沉对于少女的心来说,总是短暂的,比两户邻居的窗户距离还短。
这个周末,东紫起得有些晚。她没有和同事相约去逛街,打算好好遛遛大毛。大毛经历了一段被圈养在楼上的苦日子,这两天总昂着头低吼,发出抗议。
大毛从一起床就看出了主人的安排,草草吃了两口,开始围着东紫来回跑,几次绊得东紫差点踢到它。东紫好笑又好气地拍着大毛的头,对着那双乌溜溜的葡萄眼,咂嘴表示嫌弃。她戴上手套,往挎包里装了一包纸巾,又随手拿了几个塑料袋,然后开门,下楼。
外面的阳光温柔地抚在身上。城市的风和县城里的完全不同,从柏油路上穿堂,就没了在土路上扬尘的呛味儿,也不会眯了眼。东紫本来是想租一个高层公寓的,那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落地玻璃窗让人羡慕,但这里也很好。东紫看四周无人,松开了大毛的项圈,去吧皮卡丘!大毛感恩地点着头,四腿拉足马力,嗷嗷着飞了出去。
其实很想每天都在外面多待会儿。东紫路过扎堆的大妈时,背后总能听到一阵唇耳相接。她们把目光偷偷投向东紫靛蓝色的头发和露在外面的肚脐眼,窃窃私语。东紫之前的头发是红色的,后来染成黄色,这次是蓝色。撕破的裤子开衩直到腰线。
大毛和主人一样,走到哪儿都赚足眼球。它四肢着地有半人高,走在小区的泰迪队伍里,像个活动的珠穆朗玛峰。
大毛朝东紫跑来,鼻子嗅着东紫的裤腿。东紫领会,掏出纸巾,跟着大毛来到草坪的一角,把它的粪便用纸巾包好,放进塑料袋里,然后来到垃圾桶旁,掀开丢进去。
东紫面对着大毛,问,大毛啊,你说,我还会遇到好男孩么?
呜呜呜。
大毛啊,我有点儿想爸妈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去看他们了。
汪汪汪。
过几天放假,我带你一块儿回去吧。看看你外公的茶艺有没有长进,你外婆是不是又跳舞扭伤了腿。
嗷喔嗷喔。
大毛用头蹭东紫的腿。
东紫心头舒畅,鼻腔里哼出一串串流行歌。她的声音不高,只有她和大毛听得见。
楼与楼
刘君在花丛里低头踱步,看着完整且挺立的草坪,觉得比出租屋社区里那些被垃圾桶霸占的街道美观得多。拆迁户、乡巴佬,在这片楼与楼之间的绿地上,和都市精英们一样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烟火气。刘君跑货见了不少人,这城市大,人也杂,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一样,但老这么聚在一起吧,互相染着染着,气味也就一样了。
土豆慢条斯理地蹦跶着,看刘君走得慢了,就躺下来打滚,用肥肥的大脑袋抵着草坪,试图做一个优美的贴地180度翻转。
儿子八岁的时候喜欢看武侠剧,在院子的地上玩轻功,也是这么翻转,好几次都踢翻了一旁的蜂窝煤堆。妹妹傻笑着坐在摇摇车里,看着自己的小半截胳膊从粉色变成紫红。多年后女儿提出文身的要求,刘君没拒绝,陪同的过程非常难忘,看着她豆大的汗珠和着泪在脸颊上颤抖,心疼不已。这是遭的啥罪?烫一下也没这疼。
东紫哼着歌,看到花丛里的刘君。大毛,你说我爸头发怎么白得那么快,我都还没结婚呢,他都可以当爷爷了。东紫弯着腰用手抚大毛的后背,太久没好好理毛,这一手捋下去,阳光下飘起一层毛雾。
大毛伸出前爪,在鼻头前扇着浮毛,两只耳朵抖着,像在搜索信号的广播天线。
光线骤然一暗,刘君抬头,看着一大片厚云飘到了太阳面前。不等这片阴凉给地面降降温,风又推着云彩赶往下一个小区。
喔喔喔!
大红袍敏锐地捕捉到了光线的变化,嘹亮地扬起了大红冠子。桂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被这一声啼叫唤回了神,她伸着脖子冲着大公鸡嚷嚷,祖宗哎,你是不是也老花眼了?
桂花大老远看东紫有一会儿了。先看,觉得真像自己孙女,又高又瘦的,吃饭时候挑三拣四,抱着糕点当主食,那能有营养吗?再看,觉得她又很像女儿,没跟弟弟争抢过吃的,刚到年纪就来到这城里工作,生妮妮的时候还把注册会计师考过了,成了单位里的红人。那会儿村里谁见了桂花都直夸她命好,生得这好闺女。看着看着,又像是看见自己,赶着一群鸡仔去窝里掏蛋,母亲在院台上坐着,纳鞋呢还是编筐,脸是看不清了……
滚起来的土豆可没忽略这一声啼叫,扑棱着短腿朝大红袍跑来。
大毛停下耳朵的摆动,一个箭步追上了土豆,打算进行一下同种族之间的亲密沟通。
东紫喊,大毛,大毛,朝这边袅袅婷婷而来。
刘君吼了几声,土豆,回来!朝这边疾步快走。
桂花在楼前哎哟一声,一只手撑住大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谁家的狗,趕紧啊,赶紧啊!她跺着碎步逗引着她的芦花鸡三黄鸡贵妃鸡,还有那只穿着大红袍的大公鸡一路颠来。
刘君看到了惊呼的老太太,想起了老家的母亲。母亲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好几年前走路就不利索了,他想,这个老太太,身体比俺娘要好。
东紫快步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叔叔比爸爸年轻得多,只是可能长期的户外劳动的缘故,他面庞黝黑,肩膀十分宽厚。
一时间,三栋楼之间的空闲地带上充满了微妙的战斗气氛,狗和鸡相互对峙着,撒欢追撵,鸡飞狗跳,鸡鸣狗叫。远处有车辆的声音隐约传来,整座拆迁安置小区陷入了一派嘈杂之中。
责任编辑:王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