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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爱你

2021-07-07于海波

当代小说 2021年6期
关键词:美美

于海波

我没见过像关小脆这样的人,让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刚把一地玻璃碴子扫干净,就笑着贴上来没事人似的说,走吧亲爱的,吃饭去。

我转过身不理她。我都让你气饱了。她笑嘻嘻地说,我可饿了,一场恶战,耗神费力啊。我没绷住,又让她逗笑了。好啦好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拉起我的胳膊往门外走。

犹如暴雨过后的天空,我们俩的心情特别好,每人吃了一大碗牛肉面,还带一盘鱼香肉丝一个凉拌拉皮外加两瓶啤酒。吃饱了才会有力气吵,关小脆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说。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超市买杯子,家里的杯子刚才都被关小脆摔碎了。我以后不摔杯子了,杯子也不便宜,我摔啥好?她很认真地问我。我说你摔我吧,不用费钱。作为摔跤运动员出身的关小脆,摔我也不是个难事。我可舍不得,把你摔坏了哪里买去?她来了劲,你才是我最贵的宝贝。我说我早晚得让你气死,还宝贝呢。我以后不气你了,你也别气我好不好?她搂住我,把头埋在我胸口。我叹了口氣,摸摸她的头。

我承认关小脆爱我,可她这脾气我实在受不了。刚才那一仗,就是因为她跟我说话而我正沉浸在小说里没搭理她引起的。我说不就是反应慢了点嘛,至于吗?关小脆说,你哪是慢,你是根本不摆我,我最受不了你爱搭不理的样子了,你知道我有啥要紧的事儿要告诉你吗?啥要紧的事儿?她踮起脚尖,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怀孕啦!啥?真的?真的!关小脆眼睛亮亮的。我大吼一声,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用什么来形容我的激动呢?四十岁的人啦,才要当爸爸,容易吗?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我的儿子,好好对待关小脆,再不让她摔东西。

我让关小脆躺在床上不许动,自己去农贸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鲫鱼和鸡,回来给她炖汤,我要我的儿子白白胖胖地来见我。关小脆一边喝汤一边说万一不是儿子呢?女儿更好啊,只要她白白胖胖。关小脆放下心来,呼噜呼噜喝汤。

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床去书房写点什么。作为一名以写作挣饭吃的人,时时刻刻都有一块乌云罩在头顶,我得给白白胖胖攒点钱,比如喝奶粉啊上幼儿园啊上兴趣班啊,到时候现抓可不行。

关小脆睡得正香,她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鼻息很重。我慢慢地以不易察觉的轻微离开她的依傍,抽出胳膊,蹑手蹑脚去开门。忽然身后一声断喝,你去哪?关小脆已经坐起,双眼圆睁,怒目而视。

关小脆就这样时时刻刻防备着我,仿佛一不小心我就会离她而去。我说关小脆你神经太紧张,她说你直接说我神经病得了。嗯,说实在的你的确有点神经病,但我知道这句话千万不能说出口,一出口,那准能惹更大的乱子。我说小脆,我一不帅二没钱,除了你没有人稀罕,你不用这么紧张。她冷冷地说男人都一个德性,和帅不帅有钱没钱没关系。

我知道关小脆的紧张来自于她爸爸。她爸爸既不帅也没钱,可是她爸爸在外面花天酒地。她妈妈忍不了,一怒之下离了婚,可是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自怨自艾里。这影响了关小脆和她弟弟,所以关小脆三十大几了才嫁,她弟弟只谈恋爱不结婚,把她妈急得天天吃牛黄清火丸。

我离婚后,不再思世间之事,除了每十天半月出来采买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其余时间都缩在自己五十平的小房子里,过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睡觉,夜晚写作,像鬼一样。别说,前妻赐予我的羞辱和刺激让我笔下如有神助,洋洋洒洒连续写了几个像模像样的中篇和一部长篇。其中有两个中篇不但在颇有影响力的期刊《荒山》上发表,还被某选刊转载。那部长篇也很被看好。老天真是公平,这里缺了的,一定会在别处给你找补。

认识关小脆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夏天,我被房间里的蚊子咬得忍无可忍,去超市买蚊香。大门口常去的小超市恰好缺货,我只好到马路对面那个规模稍大一点的超市。过马路的时候我抬手挡住白晃晃的阳光,那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啥也看不见。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和刺耳的刹车声,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我有恐高症,都不敢打秋千,在秋千荡起的一刹那,感觉后脑勺就一下子没了。

醒来看见关小脆一脸的惊喜——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关小脆每天都到医院陪我,买了理发工具,亲自给我剃掉了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自从离了婚我就没理过发。她给我洗衣服,包括内裤,这让我很不好意思,虽然我是结过婚的人。旁边床上一位五十几岁的大哥说你媳妇行啊,伺候得仔细。我的脸刷地红了,抬眼看关小脆。她脸含笑意,没吭声。我说不是媳妇,大哥说女朋友啊,那更难得啦。我再没接话,关小脆端着饭盒转身出去了。

关小脆就真成了我的媳妇。关小脆的妈妈不同意我们俩好,理由是作家靠不住,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靠不住。但是关小脆意志坚定,坚决要飞蛾扑火,以身试法。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得住,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对她好,因为关小脆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作为摔跤手出身的关小脆并不多么魁梧,相反,她中等个子,身材均匀,但是结实,皮肤黝黑,黑得发亮,很有质感。配上一双眼白特别白的大眼睛,算得上是个氧气美女。怪不得她妈看不上我,配我可惜了。我问关小脆看上我什么,她说你那时候瘦骨嶙峋,脸色苍白,一头乱发,鬼一样,让人心疼。我说咱俩一个阳气充沛,一个阴气十足,加在一起正好阴阳平衡,是绝配。本来是开玩笑,关小脆却认了真,她说,我就是被你的阴郁吸引了。

关小脆把阳光和生机带进了我的小房子。她彻底打扫了卫生,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扔掉。玻璃茶几换成了原木小圆桌,暗红的皮沙发换成了条纹布艺的。她爱极了条纹,床上用品、窗帘、居家服甚至围裙都是条纹的,配上绿植,家里简直清爽得像韩国风的样板间。看着她兴致勃勃地改造这个早就失去了生机的家,我对关小脆说,老天看到一个厚道男人过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派一个仙女去拯救他,你就是我的仙女,我的田螺姑娘。关小脆就笑起来,一脸幸福。

关小脆把我当成了头顶上的月亮,什么事也不用我,让我全心全意去写作。但是她改变了我的作息——晚上得陪她,特别是怀孕以后,她变得格外敏感。没有你我睡不着,她这样撒娇,我怎么能忍心拒绝?但是白天我的精神实在不能集中,总是被各种琐碎打断,效率远不如从前。何况,我还要负责一日三餐。本来早饭是关小脆的,她费尽心机把早饭做出千百花样,味道直追十星级酒店,可是怀孕之后她老睡不够,我就义不容辞地接过了这个担子。有前面的对比着,我也不好意思太简单了,使出浑身解数让关小脆多吃一点,让我的白白胖胖白白胖胖一点,这样心思和时间费得就多。午饭更不能马虎。关小脆拿了一个全国冠军之后腰受了很重的伤,就退役当了中学体育老师,她的课基本上都在赤道两边,也就是上午最后一节和下午第一节,午饭理所当然归我负责。怀孕后的关小脆回家就想在沙发上躺着,我也不忍心再叫她做晚饭,于是我的白天时间就所剩无几。当作家就不该过正常人的生活,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就不该当作家,我只能先选择后者。

周末我陪关小脆到处溜达,去公园,去郊外,去妇婴用品商店。关小脆仔仔细细地挑选着给白白胖胖的小衣服,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她就挑一些颜色浅淡的。要是个儿子我就教他摔跤,要是个女儿你就教她写作。她说完笑了,露出一口特别白的牙。怀孕后她胖了很多,皮肤也细了,白了,她妈说应该是个女孩,女孩养娘。

不管男孩女孩,我都欢喜,我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可是张美美不肯要,说要享受美好年华,孩子拖些年再说,这一拖就是十二年。张美美漂亮,身材好,四十岁的人跟二十几一样。我挣的那点钱都让她披挂在身上了,当然这样的女人领出去绝对拉风长面子。因为这个我心满意足,竭尽所能逗她高兴。比如十二年如一日地给她洗衣服,很多衣服都必须手洗,用洗衣机洗会洗坏;再比如十二年如一日地做饭,冷热荤素,南北大餐,无论什么菜式,我吃过一次就能做出来。我让她在床上吃早餐,就像美剧里那样——她是我的公主。只是我这个王国太小,搁不下她,离婚时她刻薄地说别冒充什么作家了,你不过就是个厨子,开个饭馆保证比写作挣得多。

我喜欢幸福,我愿意过幸福的日子,可我是个作家,写不出东西让我烦躁焦虑,即使搂着那么有质感的关小脆。人睡不着就越发躺不住,尿多,口渴,不是这里痒就是那里僵硬,总之,忍不住要多次翻身,起床,去卫生间,去厨房喝水。每当离开,即使只有两秒钟,回来都会看到刚才还睡得无比香甜的关小脆静静地看着我——我就那么让你烦吗?刚开始她愤怒,后来则变得哀怨。亲爱的,想哪里去了,我习惯了黑白颠倒,冷不丁改不过来。我爱你,睡吧!我搂着她再次躺下。一晚上如此循环往复若干遍。

我的长篇连载反响不错,很快就有记者来采访我,各种媒体仿佛一夜之间都开始宣传我的作品。成功来得这么突然,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激动之下我文思泉涌,有了更多的灵感,于是晚上从床上起来的频率更高,与关小脆折腾的次数也就更多,这让我筋疲力尽却又无可奈何。

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哪位记者,拉开门却傻了眼,是我那美丽的前妻。张美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昂然进门,骄傲得像只公鸡——她在我面前一直就是这种样子,虽然四年不见。家里巨大的变化让她目瞪口呆,她说你结婚了?我点点头。她立马就愤怒了,说徐峥嵘你不是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男人真不是个东西!我说你讲点理好不好,是你要离婚的,你回来干啥?你那个大款不要你了?她不接我的话,只是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一遍一遍地骂男人骂徐峥嵘不是个东西,边骂边哭。不知道她这是演的哪一出,我没工夫理她,继续敲我的字。张美美骂了一顿哭了一顿,忽然站起来挨个参观每一个房间,卫生间厨房也没放过。然后她忽然对我笑了,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不管怎样,我还是爱着你的,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呢。说完,她打开门袅袅娜娜地走了,留下我一头雾水。

晚上散步回来,我急着发一个邮件,交待关小脆先上床,我一会儿就好。没想到刚刚打开邮箱,卧室里就传来关小脆极尖锐的一声叫,我跳起来冲过去,看见关小脆脸色惨白,瞪着手里捏着的什么。我凑过头去看清楚,是两根弯曲的黄褐色长头发,我正要问怎么了,关小脆抬手一耳光就甩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说为啥打我?你干的好事还装糊涂?她的声音都哆嗦了。我说我干啥了?关小脆有了哭腔,这头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不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是直的黑的短的……她哭了起来,你趁我不在家找女人了是吧?我刚怀孕这么几天你就熬不住了,你太渣了你!我又一次目瞪口呆,大脑迅速运转,一定是她,这个张美美,她就不想让我安生。关小脆止住哭声抬起头警惕地说,她来干什么?你还是忘不了她!她又哭起来。我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小脆,我以我的白白胖胖发誓,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把今天的事简单跟关小脆描述了一下,然后说头发肯定是她特意留下的,意在挑拨咱俩的关系,你可不能上当啊。关小脆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她说我就信你一次,你把张美美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要验证一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张美美还是别的什么美美。我立马报出号码,关小脆又开始哭,还说没联系,电话号码记得这么熟……那天晚上,关小脆一夜没睡,当然我也不可能合眼,奇怪的是我比以往任何一晚都想大睡一场。

接下来的几天,都被张美美的那两根头发搅得一塌糊涂,每一天关小脆都要盘问再三,并夹以哭泣失眠绝食。我说小脆你真配合张美美啊,这不就达到她的目的了吗?关小脆更加愤怒,还不是因为你!我说,为了我们的白白胖胖,你能不能忘了这件事,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我爱你小脆,谁都不能破坏我对你的爱。关小脆搂着我又哭了,说徐峥嵘我爱你,你不能背叛我。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你放心。连日的折腾让关小脆疲惫不堪,也憔悴不堪,浮肿的脸上满是泪痕。我心疼地摸着她的脸,深深自责,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都是因为我才被折磨成这样,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我给张美美打电话,在电话里骂她没安好心,警告她好自为之,离我们远点。她竟然不恼也不怒,在电话那头格格娇笑。我骂完了她也笑完了。她说徐峥嵘你行啊,长本事了。小媳妇找你麻烦了?看来你们的关系很脆弱嘛。要不我们复婚吧,毕竟老夫老妻的,相互会更包容一些。做梦!我狠狠地摁死了通话键。

晚上,关小脆刚进门时还挺好,跟我边吃饭边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吃完饭,她突然冲进厨房,夺过我手里正在洗的碗狠狠摔在地上。在我的惊呼声中,那只碗碎片四溅,接着又是一只粉身碎骨,第三个,第四个……你给她打电话?你们想干什么?你就是忘不了她是吧?我反应过来,她一定是翻看了我手机通话记录。我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好歹把歇斯底里的关小脆拖回客厅,搂住她说,我打电话是为了警告她不要破坏我的家庭,你要相信我。再三解释,再三保证,关小脆才平静下来,说以后不许你跟她联系。我说好好好,并当着她的面把张美美拉黑。

周六上午电视台有个采访,节目录完近中午了,我订了个老鸭炖汤,打算回家再炒个青菜。打开门一看,张美美竟然端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惊得我差点把手中的汤扔掉。关小脆笑吟吟地迎上来,把汤接过去,一边让我换鞋,一边对我说,怎么,客人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我茫然地看向张美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美美也笑吟吟的,说我过来拿我以前的照片,这不正和小脆一起看呢。语气那个亲热,好像关小脆是她的妹妹或者是认识了多年的闺蜜。果然,小圆桌、沙发上摆满了照片。我心里一惊,张美美爱照相,家里有好几大本相册,这些相册我放在储藏室的最里面,不知道她们俩怎么找到的。我镇定了一下,说,你都拿走吧。张美美说,那咱俩一起照的那些呢?和结婚照一样,剪开!我的语气里全是冰碴子。张美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她站起来,说,都留给你好了。说完拎包要走。关小脆见状,说,急啥,一起吃饭吧。張美美没接话,哐当一声关上门。关门的瞬间关小脆的脸拉了下来。我赶紧去厨房收拾菜。

预期中的风暴并没有来,关小脆只闷头吃饭,这更加让我不安,说,小脆你别这么闷着,别闷坏了我的白白胖胖。关小脆噗嗤笑了,说你真是贱,我不摔东西你不舒服是吧?我想明白了,我摔碎了东西不但得我自己买而且正合了张美美的意,我可不是傻子。她这是溜达了一圈发现还是你最好,想回收。哼,那可不行,你现在是有主的人啦,我不能中了她的离间计。我向关小脆竖起大拇指,老婆大人真是英明!她一巴掌拍到我肩膀上,说你可得老实点,不然我可真摔你。我一边揉着热辣辣的肩膀一边点头如啄米,老婆你就放心吧,我不稀罕你也稀罕我们的白白胖胖,更何况我多么稀罕你。她伸出食指点住了我的额头,说花言巧语的人最不可信,嘴唇却凑了上来,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经过张美美这么一闹,关小脆反而对我放了心,晚上她放我去书房写东西,一个人睡得也挺香。孕前期的不适过去,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活力,早早起床准备早餐,我也跟着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节奏。挺着大肚子的关小脆变得日益温暖柔软,她不但不再鼓噪如鸦,还有了水样的安静,经常问她妈妈该为孩子准备些什么,娘俩对这个话题都有浓厚的兴趣,在电话里一聊就是半天。然后她就兴致勃勃地去准备奶瓶啊,衣服啊,小被子啊,小碗小勺子啊。有一种小勺子可以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改变颜色,能防止孩子被烫着,让人惊叹不已。关小脆显然被这些东西迷住了,我要我的孩子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说。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一定是最称职的妈妈。因为我想成为最称职的妈妈,她说。现在她变得温柔多了,生气时顶多拍拍我的脸,非常非常轻。我的世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一片光明。

那天傍晚飄起了雪花,一开始零零星星的,晚饭后密起来。我坐在书房里,能听见簌簌之声。关小脆坐在沙发上整理洗干净准备用来做尿布的棉纱。她妈妈说尿不湿对孩子不好,不能长期用,她便弄来了这些棉纱。忽然我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以为是哪位小报记者,正犹豫着接不接,关小脆说,咋不接电话呢?我就接通了。是个女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徐峥嵘我被开水烫着了,那瓶獾油,在咱们家储藏室柜顶层,你给我送来……愣了片刻,我马上反应过来是张美美,立即起身到储藏室柜子里找獾油。那瓶獾油还是张美美从东北老家带回来的,她爸爸让她带的,说是治疗烫伤的特效药。前几年我打翻了一锅热粥,整只脚都烫烂了,就是抹獾油好的,比烫伤药好百倍,所以那罐獾油一直被当做宝贝放在储藏柜的最上层。

关小脆扔下手里的尿布站了起来,紧张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穿大衣一边说人被烫着了,我送獾油去。谁?谁被烫着了?我顿了顿,说,张美美。关小脆脸一下子绷紧了。小脆,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这罐獾油是她带来的,治烫伤最管用,我送去就回来,你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关小脆按住我拉门的手说。你别去了,雪下这么大,路滑。听张美美电话里的声音,肯定不是说谎,我真的送去就回来,别把人想歪了。关小脆瞪了我一眼,语气很坚定,我一定要去!她迅速穿外套,换鞋子,戴围巾。我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扶着她下楼。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黑洞洞的天空像漏了无数棉絮。车刷打到最高挡,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我心里很着急,油门却不敢踩猛了,关小脆在我旁边少有的沉默。

张美美说的那个地址是个旧小区,车子开不进去。我和关小脆只好下车步行。路上的雪踩上去松软软的,咯吱咯吱响,关小脆挺着个大肚子,走起来摇摇摆摆地像个企鹅。我小心地搀着她,怕她滑倒。

张美美跳着脚来开门,只穿了内衣,扎煞着左手,大腿根处一片烂红。我赶紧拧开盛獾油的瓶盖子,问怎么烫成这样的?她哭咧咧地说,灌热水袋时烫了手,壶里的开水就都倒腿上了。你还能干点啥!我赶紧往她手上抹獾油。她怕冷,到了冬天不管屋里暖气多热都要搂着热水袋睡,以前都是我帮她灌好放在被窝里的。正要往大腿那儿抹时,关小脆把我推到一边,说,我来。我尴尬了一下,也就闪开了。关小脆蹲下来,很仔细很小心地将獾油抹在张美美的腿上。张美美的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出。外面的雪下得应该更大了,打在玻璃上发出刷刷的声音。抹完第二遍之后,张美美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吧,好多了。然后她特意把目光转到关小脆脸上,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关小脆没吭声,拉着我下楼。

下楼的时候,我对关小脆说,小脆对不起,张美美当年不顾全家人的反对,跟我来到这个城市,现在她这样,我不能不管。关小脆什么也没说,但是很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心里一热,换了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腾出另一只胳膊来准备去搂她的肩,这时突然一脚踩空,身子一趔趄。关小脆惊呼一声往前摔去,我赶紧去拽她,自己却也一下子扑倒了。小脆——我惊惧的声音穿透了茫茫雪夜。

凌晨一点零五分,小脆早产,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母女平安。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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