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
2021-07-07王欣
王欣
机器声轰鸣,一个个结实的物品瞬间化为碎渣儿。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轮到我。在死之前,我有些话想说。
说来有些冒犯,我见过你们身体最隐秘的部位。我不可能闭上眼睛,谁叫你们出恭时,必须抬起我的眼皮。
我的远亲近亲散落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分散在餐厅、商场、酒店、住宅、商业写字楼等等。在马桶家族中,我出身名门,与普通马桶不同,我具有一项高级功能:根据人类的排泄物检测健康。我赛过专科名医,能精确诊断出人类几乎所有的疾病。人类给我起名:钻石X马桶。
我的价格极为昂贵,每年全世界仅生产几百个,购买者大多为富商巨贾、文体明星、三甲医院以及五星级酒店。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格外钟情于我们,以致我的兄弟姐妹知晓不少尊贵客人的秘密。
在一家酒店的总统套房服务了五年之后,由于酒店经营不善,破产清算,我被打折卖给了一家民营体检机构。这家机构刚刚起步,在市场上默默无闻,为了打响品牌,招揽客户,策划了一场营销活动:钻石X马桶免费体检月。整个四月,我被放置在公司正门口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凡是路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进入小屋免费体验我的服务。我浸淫总统套房已久,生活在香水、消毒水和华丽地毯的优雅环境中,每日耳闻目睹各种名牌,渐渐自诩与众不同,对于降低身段为普罗大众服务之事,颇不情不愿。胳膊拧不过大腿,作为高端马桶,人类为我植入数百亿个仿真神经元,我虽已具备人类的思维,但不具备行动能力,只能任由旁人操纵,不能自主。
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小伙儿在简易小屋门前摆放了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牌,天蓝色底色,黄色圆体大字:Y国总统坐过的马桶,免费提供健康检测服务!全科检测!鲜艳的大字下列举了曾使用过钻石X马桶的名人名单,个个如雷贯耳。小伙儿把小屋的门推开,露出我的真容,不时有人走过,好奇地朝小屋内张望。我个性羞涩,面红耳赤,紧张得竟几次自动抽水。瞧热闹的人多,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位身穿宝蓝色春装、手挎黄色小皮包的中年女人进入小屋,她关上小门,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她如厕完毕后,我右肩缝隙处打印出健康检测单。女人仔细看打印结果,缓缓舒了口气:
“哦,都是老毛病,糖尿病、高血压、脂肪肝。”
她将检测单折叠成块,塞进皮包里,面带微笑,出了小屋。她的轻松间接安抚了我,我学着放松,没有再自动抽水。
来我这里體验免费健康检测的路人越来越多,不同年龄、身材、职业、口音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取走检测单时的表情各异,其中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令我印象最深,他手捧检测单,面色苍白,连说了几句“怎么可能”,绝望地推门而出。我知道他心情郁闷的原因,检测单上确诊他得了肝癌,还是晚期。我有些同情他,毕竟他这么年轻,而我的诊断结果向来无误,正确率接近100%。
健康与年龄无关。从我这里离开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检测结果非常好,除了常见病,一切正常。客人的情感变化会影响到我,某种意义上,我在学习吸收人类各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一日千里,作为最尖端的产品,其实,我慢慢地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周一下午,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老头儿钻进小屋,小屋里弥漫着酸臭味,刺鼻难闻,虽然对他嫌弃,但我无法表露出来。哪知道这老头进屋后,扯下长长的洁净厕纸绕圈覆盖在马桶垫上,然后如厕。他嘴里悠悠唱着戏,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人这种生物比较奇特,我在总统套房里见过一些腰缠万贯但总是双眉紧锁闷闷不乐的人,这样一文不名但自由自在又有洁癖的人我是头回见。老头儿如厕完毕,连检测单也没取,扬长而去。我暗暗揪心,根据检测结果,这老头儿身上的大病小病不少,不及时就诊,性命堪忧。莫名有一种忧伤的情绪萦绕着我,以前从未有过。这老头儿有亲人吗?如果出事了身边有人吗?该死的人类,你们给我植入的神经元过于复杂和精巧,我止不住地浮想联翩,情绪波动,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似乎具有了共情的能力……
每位客人离开小屋时,站在一边的愣头小伙儿都会递给他一张宣传单。小伙儿满脸堆笑,大声吆喝着,极力夸赞我们这里的体检服务多么体贴优质。大多数客人接过传单,面无表情地离开。
次日的客人格外少,我听见有人遥遥地说:
“这么多人坐过,不知道卫生不卫生。”
为了排除客人不必要的担心,从第三天起,小伙儿手执大瓶消毒水,每离开一个客人,他进入小屋沿着马桶圈给我全面消毒。本来因卫生问题对我望而却步的路人又多了起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排队,等待着我的检测。
从来没有给这么多人提供过服务,每一天的体验都不一样。每打印出一张检测单,我的情绪就会随之波浪般起伏,起伏频率之密集、幅度落差之悬殊让我猝不及防。之前那个冷眼看世界的我慢慢消逝,替而代之的是一个敏感、脆弱、多情的我。我居然在为鳏寡孤独的病人们担忧和悲伤,尤其是我测出了一些芳华正茂的少男少女身患重疾时,不由为他们的未来忧虑。按道理说,随着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人类的预期寿命逐渐增长,人类会更加珍视自己的健康,但是不知道为何,年轻人胡吃海喝,生活不规律,精神负荷大,亚健康群体比例大增,部分人健康堪忧。这些事情本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可谁叫我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情绪的剧烈波动影响了我的科学判断力。离营销活动结束还有五天的时候,有客人找上门来投诉,说检测单上的诊断有误,他去三甲医院复诊,说被我误诊了,他只是软组织损伤,不是骨折。类似的客人前后怒气冲冲来了几位。机构的总经理出面安抚客人,赠给他们为期三年的免费体检卡,才了结纠纷。为避免此类事情再发生,三十天的营销活动缩短到二十八天,小屋拆除,我被匆匆抬入机构五楼的一间小房里。没有窗户,没有灯,黑黢黢、灰扑扑,这里仿佛一间禁闭室,我是需要自我忏悔的犯人。也好,我不再需要辛勤工作,窥探人类的痛苦与隐私,只需每日懒懒地待着。没有详尽诊断结果的刺激,无需面对各种新鲜面孔而导致多余的联想,我的情绪迅速恢复平静,心如止水。我生来就是马桶,从不自怜,一直理性如冰,除了为一群不认识的人伤心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与不同陌生人的接触触发了我强大的学习能力,我的大脑(光子芯片)从营销活动中收集了人类的各种详尽数据,包括他们的气味、体液、指纹、耳屎、眼屎、头皮屑、神经网络构造等等,这些庞大的数据互相交叉、勾连、冲撞、整合,让我的感官无限发达。眼前漆黑的小屋消融幻化为耳边孤独凄清的旋律,那曲调散发着衰草的气味,一双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我舔了舔那干枯的手指,一种咸咸涩涩的味道。我不由自主自动抽了几回水,企图抵抗纷繁杂乱的感觉。可越抵抗,感觉的重叠与交错越繁复莫测。
日子在迷离恍惚中流逝,大概过了半个多月,工作人员才记起我的存在。将我打入冷宫,也许与我之前误诊率过高的不良表现有关。工作人员请来维修专家,小眼精瘦的专家携带大大小小的仪表前来评估我的故障,专家鼓捣了一天,给出了结论:我在一个月内被过度使用导致运算分析失误,再给我半个月的休息时间,我就能完全恢复。脑门泛光的秃顶总经理大骂我精贵娇气,说公司花高价简直买了个爹回家供着,说我正事没干几件,还哼哼唧唧的装病秧子,买我回来真是得不偿失。他说投诉者把我误诊的事爆料给了媒体,他还要花钱进行危机公关,以各种形式给我洗白,以免影响机构的商业声誉。
“什么狗屁钻石X,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幸亏是打折买回来的,不然公司赔惨了!”
我多了半个月的悠长假期。我从五楼被搬到二楼的玻璃展示橱窗里,橱窗内陈列着机构的各种权威资质、获奖荣誉和新闻报道,现在多了一个马桶。我的脚边放置着一块金色銘牌,上面写着:Y国总统使用过的钻石X马桶即将为您提供高端服务,敬请期待……那一串省略号仿佛一颗颗闪亮的小星星,散发着神秘而绚烂的光泽。每一位前来体检的客人都会经过橱窗,大多数人会驻足,用尊崇的眼神细细打量我。总经理观察到这个细节,我的假期结束后,他并没有急着把我送回工作区域,而是继续让我站在橱窗里,迎接陌生目光的瞻仰。
负责解说的工作人员唾沫星子满天飞,站在橱窗边,为客人介绍机构的优势和实力,在他的激情演讲中,我成了重点推介的对象。我陶醉在他的吹捧中,眼前仿佛飘拂着朵朵云状的白色棉花糖,空气香香的,嘴里有甜丝丝的味道。每次介绍完我,我都好似蒸了一次桑拿,马桶里的水沸腾化为蒸汽,我笼罩在湿漉漉的烟雨水汽中,浑身舒爽。某些时刻,我觉得自己已化为气体分子,撒开腿,自由自在,轻飘飘浮在空中。有形的马桶消逝不见,空余那亮闪闪的长方形金色铭牌。
在工作人员的口中,我是优秀和品质的代名词。我被推到山峰之巅,深呼一口气,世界仿佛都卷入我的大嘴,包裹在我的肚腹之中。人类的言语除了沟通、赞美、攻讦,居然有造梦的神力。总经理不会让我闲着,我不时会为客户服务,只要他们愿意出最贵的价钱。我也算争气,没有再出差错。
所有惯常的一切在八月一个炎热的深夜戛然而止。“哐当……”一个黑色的影子用石块砸碎玻璃橱窗,一双长着老茧的手抱起我,一把扛在肩上。他踮着脚往前走,悄悄下楼,用万能钥匙开锁,蹿出大门……他大口哼哧喘气,小步慢跑,把我塞进一个小货车的后车厢,然后进入驾驶室发动引擎。我思维清晰,目睹一切,越发胆战心惊,但我没有行动能力,只能任由他摆布。这辆小货车估计年岁已久,走一步路就要抖动几下,我被颠得晕头转向,一阵阵犯恶心。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货车停了下来。那个男人,看不清脸,爬上后车厢,他掏出手机,为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跳下车,关上车厢挡板,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个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单眼皮,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
他把我扔在车厢里,连续一个星期都不理我。后车厢里各种杂物堆积,有手机、电脑、手表等等,大都是二手货。我猜这些都是男人偷来的,他很警觉,不把赃物藏在家中,而是留在货车里。这小货车无意间成了一个移动赃物收纳站。在货车上待久了,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基本上,这个男人每周四的白天会开车四处踩点,深夜选择猎物下手,到手后把货车停在一栋烂尾楼附近。这几个月,我身边陆续多了项链、戒指、化妆品、指甲剪、吹风机等杂七杂八的物品,但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天这个男人一件赃物也未取走。难道他是在囤积财物,以待后续议得个好价钱?抑或他只是有偷窃这个癖好,其实并不缺钱?又或者最近风声紧,他为安全起见,暂时不贩卖赃物?真是一个古怪的小偷。离我最近的一个海蓝色玻璃瓶的瓶盖之前被男人转开过,从里面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大脑芯片高速运转,查出这是一瓶“素心兰”型香水,这香味让我瞬间回到在总统套房的那些日子——宁静、优雅、尊贵,与龌龊混乱的当下云泥之别。
空气里传来脚步声,这声音很熟悉,是那个男人,脚步声拖泥带水,脚后跟似乎总在地面拖着。今天不是周四,奇怪,他来作甚?他举起手机电筒在后车厢照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把我移出来,扛在肩上,缓步向前走。夜色深沉,薄薄的月光洒在我身上,银色光的颗粒如舞动的乐符,似精灵手脚勾连,化为一首曼妙的小夜曲,回旋飘荡在空中,如轻纱薄雾,轻轻滑过我的身体,温柔如水。离开烂尾楼,他走进一条黑黑的小巷,弯弯绕绕,在一栋两层楼高的私宅前停下,开锁,扛着我进入二楼。两室一厅的房子,简单装修,客厅里摆着旧电视机和冰箱,看上去他一个人住。他把我扛进东边的房中,开灯,这间房里连一张床都没有,只有一个咖啡色木桌,上面摆放着一张大大的黑白相片,相片里的女人三十岁上下,柳叶眉,瓜子脸,笑容甜美。相片前燃着几炷香,缭绕飘散在空气中。
“老婆,我今天给你带回一个稀罕物,要是你早点坐上这马桶,就能早些知道得了什么病,早点治,也不至于……”
男人叹了口气,眼角渗出泪珠。
接连几天,男人不断地往这屋里搬东西,都是小货车上的杂物:项链、戒指、化妆品……还有那瓶“素心兰”型香水。
“这些都是你以前想买,为了创业舍不得买的。你说你,非要创业,非要单干,一根筋……”
他说着说着,脸部抽搐起来,五官互相搏斗般挤在一起,呜呜地哭。看见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之惨,我不免受其影响,跟着共情,自动抽起了水,身体里的水打着漩涡,几乎要漫出马桶垫边缘。男人听到响动,往我这里瞥了一眼,继续哭泣。他哽咽的哭泣声极为清晰,我眼前仿佛下起了漫天冰雹,有冰晶砸在我的皮肤上,冰冷坚硬,针刺般疼痛。我大脑进行着复杂的运算和情绪分析,我不停告诫自己:小偷属于人类社会里最令人痛恨和厌恶的群体之一,缺乏道德感,也违背法律,他们不值得同情。但我深入骨髓的共情功能让我不可遏制地为他和他的妻子悲伤,马桶里的水自动往上漫溢,马上要溢出边缘。
男人收起哭声,诧异地往我这儿走过来,他低下头仔细看,掀起马桶垫。
“这高级马桶,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老化了?”
他缓慢低沉的话语撕破了空气的沉寂,我一个激灵,从沸腾的情绪中抽离,逃脱,马桶里的水位迅速下降。
男人隔三岔五往这间房里堆积赃物,抒发对亡妻的思念。敢情这男人生活的动力竟是满足妻子未竟的遗愿?采取的手段是人类不齿、社会规范排斥的偷窃。
相比而言,我算是男人偷来的体积最大的物品。他把马桶盖盖上,在盖子上堆积手镯、耳环、项链、佛珠、玛瑙等小物品。我孤单惯了,现在整日依红偎翠,被珠光宝气环绕,有一种重回上流社会的错觉。男人供奉供品般将赃物堆积在妻子遗像前,小山似的。某些时候,我有些神志恍惚,仿佛这里是一座幽深古墓的内室,我属于逝者众多陪葬品中的一件。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所在的房间门关着,但门外激烈的争吵声清晰可辨。
“儿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了,下个月有个事业单位考试,你快去网上报名,考考。”
“妈,你能不能少操点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个屁!听我的没错。考个编制,以后有保障。”
“我知道了!妈,我之前辞掉的那个工作,是不得不辞,干得太压抑了。再说,当时她在创业,我也想帮帮她。”
“幫帮她?那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前途赔进去!你现在工作没有,社保也没交。再说,心理素质不好,创个什么业,要不你媳妇也不会……”
“不要说啦!都是个人选择,自己选的自己承担后果。那些工作也不像你说得那么轻松,文山会海,条条框框多,整天怕做错事;里面领导亲戚又多,谁都怕得罪,那才叫心累……”
“其他的你都可以不听我的,报名考编的事情你一定要听我的……”
当天夜晚,男人钻进房间,拎着一瓶白酒,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对着那张微笑的相片说话:
“老婆,你说,我妈要是知道我现在整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她是不是会气得吐血?哈哈哈……当时也不知道创业那么艰难,开张赚了点钱,就以为以后的日子会很顺,哪知道这几年不景气,一直赔,把积蓄赔光了,只得借钱,四处贴冷屁股。搞得你最后抑郁了,睡不着觉,我也不知道那是病……”
男人抿了一口酒,屋里充溢着酒精的气味。这气味刺激到我的神经,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形:男人的脸变长,酒瓶变粗,那张遗像变宽……
“考编,考编,我看看今天几号,11月19日。”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今天是我的生日——世界厕所日。我怎么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要不是听这个男人在这里说胡话,我都不记得了,在酒气迷醉中过生日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想当年,老子也是个追求上进的有为青年,怎么今天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社会渣滓?”
男人挣扎着想站起身,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低头抿了一口酒。
“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好不容易把账还清了,这偷盗的习惯却改不掉了,一个星期不偷,手就痒得慌,心里难受呀!偷了,刺激,心里才爽,跟赌博似的,有快感,戒不掉,没想到偷东西也能上瘾……”
听着男人大吐苦水,倾诉衷肠,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一会儿彩色一会儿黑白色,空中飘浮的酒气幻化成倾斜的雨丝,淋湿了流动的画面。画布上沟壑纵横,人与物的形体轮廓变得模糊不清,颜料混合交融,散发着腐锈金属的气味。
作为高档智能马桶,我空怀一身武艺,每日只能在这里听一个鳏夫絮絮叨叨,真乃暴殄天物,要知道,我的使用费以万元起步。男人基本上一喝酒,就会过来忆苦思甜。有一次,他推开马桶盖上的物品,把喝剩下的大半瓶白酒灌进我肚子里,他一边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你也尝尝呀!这酒总统套房喝不到的,这是街边小店卖的杂酒,酒劲大着啦!喝一口,十年少;喝两口,赛神仙……要不是我每天总看见你,你算是我一个熟人、知己,我才不给你喝!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嘛,吃独食多不地道,是不是?你这个专门为有钱人服务的家伙,今天让你尝尝穷人生活的滋味。穷人的快活,你可体会不到……”
他满口污言秽语,说着说着啜泣起来,低头趴在马桶口哭泣,大颗泪珠滚进我身体里。他哭累了,关上马桶盖,靠在马桶边呼呼大睡。涎水、鼻水、泪水落在我眼皮上,湿湿黏黏,滋味难受。从来与水为伴,头一次身体里装了酒和泪,那酒劲半小时后显示出威力,我晕晕乎乎的,完全不记得后来的事情……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偷回一瓶白兰地,喝了几口后倒入我身体里,倒完之后,他说了一句:
“这酒符合你的身份,一瓶几万块!几万又怎么啦,老子还不是当水倒啦……”
拜托,我从来不喝酒,我以前那些客人也从不给我酒喝。你这个爱哭的酒鬼熊包……
男人一时兴起,说要体验体验总统套房客人的待遇,他从另外一个房间搬来一个黄色方形塑料工具箱,掏出工具,把我搬进洗手间,低头对我进行安装。他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把我装好了。他一边脱裤坐上马桶,一边自言自语:
“我他妈真是脑残,这么好的东西,以前不知道用,放在家里发霉……”
十分钟之后,出恭完毕,我右肩缝隙处“嚓嚓”开始打印健康检测单。奇怪,这次打印的时间格外长,足足打印了五分钟才打完。男人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脸色惨白。等他撕下检测单,细细地看,他面色转温,眉头蹙起,满脸疑惑,语气中夹杂着惊讶: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健康检测单吗?怎么打印出来的是一篇篇文章。我再看看……啊,这是小说,怎么会是小说?难道这马桶还有其他的功能——文学创作?真是活见鬼,我再看看,真是小说……这小说写得还不错……”
男人沉浸在阅读中,我暗自纳闷:这是出什么幺蛾子了?我还有其他的功能?怎么以前没听说过呢?
健康检测单新娘裙摆般拖曳到地上,检测单质地如丝绸般光洁,在男人手指间滑动穿梭,男人反反复复地看,一脸沉醉,他的双眼亮晶晶的。检测单很长,他坐到马桶上继续看,一丝不苟,我瞅见了检测单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语言生动,诗意盎然。时间的沙漏滴落,他闭眼沉思,一直枯坐到深夜,才起身离开。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基本上都在我这里方便。说来也奇怪,每次他出恭完,打印出来的健康检测单依旧是一篇篇文学作品,大部分是精彩的小说,有时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有时是一首凝练的诗,男人看到动人处会情不自禁地朗诵:
抬眼,蛋蛋丁丁与玫瑰花蕾的世界
无论谁,在我面前都必现出原形
习惯了,不堪与污秽主宰的生活
每一天,都通过冲洗断舍离
虽然知道,新的屈辱会再次来临
很难想象,这些具有高度原创色彩的文学作品都出自我之手,原来我还有一个潜意识世界,这个世界远比我自己想象的丰富。我苦苦思考,到底是当初科学家为我设计了此项隐藏功能,还是因为我饮酒过多过杂侵蚀仿真神经系统导致功能变异?不知道答案,我只感觉每次打印检测单时,我都处于一种迷狂的状态中……
男人埋首于文学作品中大半年,甚至慢慢忘记了出去偷盗。母亲叮嘱的事业单位考试他没有考上,母亲骂他没用心准备,他也不在意。
房间里堆积的赃物一天天在减少。男人说,他决定重新开始生活,为了赎罪,他会卖掉这些财物,将钱全部捐赠给慈善机构,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以换取他内心的平静。赃物一件一件地消失,唯独剩下我,孤零零蹲在洗手间里。男人说,他舍不得我,不愿意卖掉我,因为我现在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没有了我,他无法想象日子如何继续……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男人哼着小曲开门进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他捐款的凭证。他说,他找到一个店面,交了租金,准备开个小面馆,正在装修,预计下个月生意开张。他咧嘴笑着,眉毛上翘,露出酒窝。他居然还有酒窝。
他走路的时候开始抬脚,没有拖拉的声音。我知道,他活过来了。
忙了一天,直到深夜,关店回家,他坐在马桶上出恭,看小说。“砰砰砰”,已是凌晨一点多,他坐在马桶上看得出神,几个年轻警察破门而入,不由他分说,用手铐把他铐上,以“盗窃罪”拘捕他。他极力挣扎,奋力争辩:“大哥,钱我都捐出去了,捐出去了!”
“捐出去了?这马桶算什么?这家伙可贵着呢!”警察用手指着我,严厉地说。他们一左一右箍住他的两个胳膊,拽着他走了出去。
作为丢失的贵重物品,我從警察局辗转回到体检机构怀中。总经理嚷嚷着要让小偷付出最大的代价,说这段时间的经济损失不小。他急急地让我投入到工作中,好赚回之前的损失。可让所有人傻眼的是,健康检测单上打印出的不是医学名词,而是一篇篇小说。总经理遣人找来维修专家,专家鼓捣了个把星期,怎么修也修不好。总经理又把我送进专业的维修公司,他们也修不好。总经理左思右想,无奈之下把我抬入玻璃橱窗内。他说,这是装点门面,废物巧用。
站在橱窗里,我开始想念那个男人,想念那段迷狂的日子。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会坐几年牢?
不久,体检机构因为经营不善破产,我被抵押给银行,银行拍卖后,我进入一家快捷酒店。过了三年,快捷酒店破产,我又被拍卖,进入一家农家乐餐厅。安装人员觉得碍眼,用胶布将我的右肩缝隙处死死封牢,我成了餐厅厕所里一个不起眼的马桶,没有游人知道我的过往,但我偶尔还是会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每日的新鲜体验给了我无数灵感,我有创作的热切渴望,但是迫于封死的右肩,我无法表达内心的梦幻想法。憋屈,前所未有的憋屈,原来,无法表达是如此痛苦。我的心情糟糕至极点,反复不停地抽水,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以至于基本功能丧失,无法修复,沦为废品。
我静静地躺在小山一样的垃圾堆中,等待被处理,身边臭烘烘的,苍蝇蚊子嗡嗡,不过,作为马桶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一辆浑身脏兮兮的推土机加快速度,朝我行驶过来,它将我铲至大卡车中,送进垃圾处理厂。
垃圾处理厂里,灰色粗壮的机械臂将我夹起,慢慢抬升,翻转180度,我凌空倒头向下,下方是粉碎机锋利的齿轮。我准备赴死。我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已无憾,滚滚红尘,皆是庸常,但我曾特立独行,勇敢表达内心,绽放诗意鲜花。
责任编辑:孙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