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

于琇荣

她必须要赶在“离婚”之前“结婚”。

可这是为什么呢？艾莉一边疑惑，一边搜罗着温情的话与人道别。艾莉看不清对方是谁，透过衣服，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肌肉松弛的轻松感。他累，自己也累，这种累不是来自身体，而是穿越时间的疏离感和刻意保持热情滋生的疲劳。眼见着人影消失在二楼扶梯，她就像一颗遗落的谷粒被收进仓一样，心顿时落了地。

有没有这种感觉，就像玩九曲连环游戏，明知道是在梦里，依然乐此不疲地继续着虚无的情节，就像一个用臆想替代睡眠的孩子。而艾莉总能自如地在现实和黑洞一样交错的梦境里任意穿行。

此时，艾莉并不想离开梦，但她还是坐了起来，看着对面墙上的椭圆形镜子，努力从模糊的梦里打捞细节。

梦里“离婚”的念头让她有了行动力。她从行李箱找出连衣裙，把白色衬裙撕下来套在身上，把防晒衣从肩部用力撕扯开，做成头纱。拔下酒店便签板上的圆珠笔，把凌乱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然后坐在镜前专注地涂抹唇膏。她动作细腻轻柔，甚至还带有一丝真正新娘应有的羞涩。

额前有一缕头发总固定不住。她转身，对躺在床上的自己毫不介意，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走向洗手间，仿佛床上那自己就是个物件，刚好扔到枕头上而已。如果她不是忙于化妆，也许会停下来站在床边仔细确认，直到找到某种特征，以确定那个正在酣睡的憔悴女人真的是二十八岁的自己。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最多像路过反光的橱窗，对着镜子朝“自己”漫不经心地瞟上一眼。

镜子里，马络的脸出现在艾莉的头顶。

艾莉转过身，对他穿着灰色T恤很不高兴。第一次见他，他穿的就是灰色，是衬衫。

那时他们还是两个陌生人，赴同一个朋友的邀约。天很热，早来的两个人局促地对视一眼，天就更热了。他笔直地坐着，像僵硬的出土秦俑，汗水小溪一样顺着脊背往下淌，湿答答的头发结成绺粘在额头。她疼惜地看着他，感受着他被爱忽然击中的心在眩晕中饱受煎熬，她甚至怕他忽然晕倒。她伸手，隔着英式长条木桌一粒一粒去解他衬衫扣子，娴熟得像每天为上班的丈夫整理领带的妻子。马络不敢低头，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在她甜腻湿热的身体气息里他紧张得无法呼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就在他快要窒息晕倒的时候，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松弛下来的马络怅然若失，为汗液黏稠气味带来的眩晕感的消失而懊喪。

在朋友到来之前，他们已经熟稔得能在空气中准确捕捉到对方传递来的信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者轻颤上扬的嘴角。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艾莉才发现马络对灰色有着近乎偏执的喜爱，不禁自责自己当初的疏忽：灰色是不祥的隐喻，包括结局。但她已经习惯了马络的爱、声音，还有身上的味道。她选择妥协。

“怎么不固定一个城市，这样奔波多辛苦？”马络嗔怪地看着镜子里的艾莉。

“可谁又不辛苦呢。”艾莉已然忘了“结婚”的事，用目光指向屋顶角落。那里有一只正在结网的褐色蜘蛛。它好像听懂了艾莉的话，停在网中央一动不动，等待着马络的回答。

马络对蜘蛛并不感兴趣，却觉得自己正受困于那张蛛网。看着艾莉潮红的脸他暗自困惑，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厌倦的？是求婚时她出人意料的嚎啕大哭？还是自己恐惧婚姻？当时，索然的颓靡像瘟疫，从骨头缝里往外流淌，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倦怠和恐慌，如同一场艰难的狩猎结束，忽然失去猎物的空茫让他无所适从。那一刻，他意识到秩序、规则的重要性。他鄙视人性的善变怯懦，但即便如此，依然不妨碍他做出自私的选择：臣服于感觉，离开艾莉。

他下意识地抖动一下右臂，好像艾莉正粘在上面。艾莉坐在对面，空气中凝滞的疏离感让她没有一点想拥抱马络的念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起，对视了不足三秒钟，马络慌乱地避开了。艾莉暗自长叹一口气，攥起拳头，用指甲使劲掐手掌心。肉痛，心就不那么疼了。

艾莉原本是要卧轨的。从被人从冰冷的铁轨拉起来，钢铁的硬和冷就从肌肤钻进了心里。看着疾驰而过的火车，她仿佛看到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的自己。

惨烈的现场她已经见过一次，不想再次见到。没有目的和方向，随机买一张即将发车的车票，强迫自己迅速离开这蓄谋已久的自杀现场。五天五夜，她不记得自己去了哪里，更不记得下过几次车——看着顺眼的车站就下车，去售票处再买一张即将发车的车票上车。她流连在候车大厅里的嘈杂拥挤，以及人与人之间莫名的敌意和戒备里，在其中，她找到了巨大安全感。

危机来自去阿拉泰的火车上。她是中卧，本来是昏睡着的，睁开眼，躺在对面中卧的男人正直直地看着她。艾莉一动不动，也安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准确地讲，艾莉并没看对方，而只是借助对方的眼睛寻找自己——一条受困于河床里即将枯死的鱼。不知过了多久，车厢灯熄灭了，但两人都知道对方是醒着的。一会儿，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头发，手指插入发丝，梳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顺着发丝缓慢饱含深情地抚摸着。她先前是静默的，当他的手抚摸到头顶，她头一抬，把他的手压在枕头上。两人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一会儿，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的掌心便汪起一摊水。他伸出另一只手，为她擦拭眼泪，并发出一声悠长的穿透暗夜的叹息。因为这声叹息，艾莉在凌晨偷偷下车——她不想再面对一个用叹息扰乱人心的男人。

“别闹了，去好好休息吧，都要被你熬死了。”马络显得很疲惫，眼睛枯井一样深陷在眼窝里，没有一点光泽。

艾莉有些迷茫，当看到手里的“头纱”，这才明白了马络的意思。“我带了你爱喝的炭烤咖啡，我拿给你。”艾莉说着，穿过马络的身体去翻行李。

水温刚好。白陶瓷杯口有一滴污黄茶渍，艾莉把茶渍转向右边，用拇指盖住，端着它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近马络。在艾莉递过杯子的瞬间，马络一闪身，水撒到了床上。艾莉勃然大怒，扬起杯子朝马络扔去。杯子落到另一张空荡荡的床上。艾莉无比沮丧，为自己再次失手懊恼，她委屈地抽噎着，含着眼泪投向正在酣睡的自己的怀抱。

艾莉是被一通砸门声吵醒的。她缓缓地睁开眼，用比一头肥硕的笨熊更缓慢的速度挪动自己43公斤身体。她坐在床沿，沮丧地看着被子上那一大块濡湿，觉得自己也是湿漉漉的，发着霉味。十几天了，她已经习惯了醒来看到被子这副模样，就像尿床的孩子，没有一点意外。

门继续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间或伴有服务员尖利的催促声。她慵倦地伸个懒腰，抬手去整理头发，意外地从头发里抽出一支酒店的圆珠笔。她明白了为什么肩颈僵硬。她揉了揉肩，去捡对面床上的白陶瓷杯。杯子倾斜着倚靠在黑色双肩包上，居然还剩小半杯水。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水很苦，但她并没感受到。长期吞咽各种药物的舌头对味觉已经麻木了。她无意识地甩了甩头，门外传来翻找钥匙的声音，她像刚想起有人敲门似的，忙把被子湿的地方翻卷着藏起来，赤着脚，跑去开门。

没有任何征兆，门砰地打开一道缝。门外人被唬得惊叫一声。艾莉很满意自己恶作剧得逞，从门缝露出半张得意的笑脸看着敲门人。

制服轻易暴露了两人的身份——女的是服务员，男的是大堂经理。两人迅速对视一下，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惧。大堂经理先稳住了神。从眼前这个女人登记入住，他就有种莫名的预感：她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这个念头搅得他心绪不安。他像个偷窥者，怀揣着秘密守候在大厅，一天一夜没见她出门，如今她诡异的行为更加验证了自己揣测的准确性。上个月刚处理完一桩跳楼事件，他可不想再出什么事故。

“需要打扫卫生吗？”服务员问。

“不需要。”艾莉脸色像非洲蟾头蜥蜴，一下变得惨白，挡住门缝，没有一点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哦，我们是来检修一下卫生间水管，楼下房间漏水。”大堂经理说着伸手强行推门。

出乎意料，艾莉没有阻拦，扔下半掩的门扭头走回房间，对着镜子梳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花白长发。

房间比想象中凌乱，敞开的行李箱上散落着杂乱的衣服、洗漱用品，两张睡过的床。与房间相比，卫生间像从没人使用过一样干净，面盆没有一滴水渍，毛巾、浴巾甚至洗漱的口杯都在原来的位置纹丝没动。大堂经理看看艾莉。她正专注地编着麻花辫子，从镜子里发现他在看自己，羞涩地笑了一下，一转身闪到窗台，隔着玻璃望向窗外。

天色暗沉，街上飘起了小雨，两排粗壮的泡桐逶迤蜿蜒，将小巷引入一片古旧的平房区。没有太阳，时间变得模糊，她望了望天，透过云层，偏西的天空隐约有一抹霞色，记忆中相似的情境让她神情恍惚起来。

大堂经理揣着满腹狐疑走了。艾莉羞涩的笑让他失去了追问的欲望，他觉得“羞涩”就是对外界评价还是在意敏感的，而求死的人不会有这样顾虑。他想起多年前遇到一位写小说的人入住酒店，半个月没下楼，后来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股臭味，都以为是尸臭，强行开门一看，一地的即食桶面。也许她是搞艺术的，他为艾莉的怪异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

大堂经理刚走，艾莉背起双肩包也急慌慌地奔向电梯。

“你不冷吗？外面下雨了。”艾莉看着马络的衣服说。她对他穿同一件灰色T恤耿耿于怀。电梯里的人一脸惊诧。不是因为她自言自语，谁都有被回忆牵引到失神，沉陷到某个不可预知的境地而不自知的时候，但一个人对着电梯镜子认真地自言自语就不是失神，而是诡异。

马络抗拒地把脸扭向一边。艾莉早预料到马络的态度，她并不介意。在她驱车30公里，带他去采干枝梅的那个下午他就是这种表情。干枝梅生长在芜杂的河堤坡上，毛细血管一样盘根错节的根系还在，花却没有了一朵。艾莉很着急，在蓬草堆、沟渠里不停翻找。她不时看向马络，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玻璃冷眼看着她，好像艾莉是在撒谎，而他在静等着谎言不攻自破。终归是过了季节，艾莉只好尴尬地采了一束野花给他。她知道马络认为她撒谎，觉得来到这儿只是为和他多呆一会儿而耍的伎俩。但没有办法，她想他。马络接过花，一脸玩味的表情看着艾莉，为“野花”背后隐喻的警示和讽刺意味而厌弃她，虽然那不是艾莉本意。

回程的车上，艾莉从后视镜看着花被一根一根扔出车窗，以及马络望着窗外失魂落魄的模样，艾莉瞬间明白，他的心真的不在了，距离所居的时空和未婚夫的身份很远很远，他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过车窗外缓慢退却的白杨林，飘到了一个自己触摸不到的未知地方。艾莉忧伤的心在痛苦里浮沉几个来回后，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她不再纠结分离，而是对那个“未知”的地方充满好奇。但她不知道，想要揭穿马络要隐藏的秘密将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出了酒店，艾莉找到泡桐树一直往西走，沿着从7层楼上俯瞰的路线。她的目标是一根水泥路灯。

那天，她没想把车停在那个偏僻得令人生疑的街口，尤其是在深夜。闯入一个封闭陌生的环境让她兴奋，当然，也或许是因为下雨。但嘴角抑制不住地笑，却是来自身边隐在一根水泥路灯光影里的沉默男人——马络。

一切从聊起音乐开始，木吉他、弹指吉他、电吉他，储备的音乐播放完一遍以后，月亮挂在水泥路燈上空。整个村落陷入沉寂，甜腻的鼾声在空气中流动，艾莉也禁不住眼皮下垂。

“你看那儿？”

艾莉顺着马络手指方向看去，不远的地方，两间破败的小屋亮着夜里唯一的灯火。

“一定遇到什么大事，或是在等什么人？”艾莉猜想。

“不对，遇到事的人会焦急地来回走，你看那窗户没有一点影子晃动。等人倒有可能。”马络煞有介事地沉吟一下，继续说：“这么晚，谁可能在等呢？寡妇。柳宗元诗里写‘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所以，那是柳寡妇家。”马络神情严肃，好像在阐述一个深刻的哲学问题，说完，与一直看着他的艾莉静默对视。过了很久，忽然，俩人像约好了似的同时爆笑起来。

雨越下越大，车成了雨夜里的一座孤岛。

“你冷吗？”马络脱下外衣盖在艾莉身上。

“我困了。”

“睡吧。”

艾莉蜷缩在座椅上，眼睛一闭，把一切阻挡在意识之外，她睡着了。仿佛在梦里，有一只厚实的大手轻抚过她的头发和脸颊。她有种从没有过的安全感，就像自己走了很久的路，脚深深根植于大地，自然、思想、意识被泥土埋葬又重新萌生出崭新的嫩芽。她被温暖紧紧裹在怀里，漂浮二十五年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梦呓着沉睡过去。等艾莉睁开眼，马络正红着眼丝疲倦地看着她。他一夜没睡，一直用手掌垫在座椅上给她当枕头。艾莉忙坐起身，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枚玉环。马络说，那是玉璇玑，他说玉璇玑寓意无限循环，无论生死反复几个轮回，都要把她找到。当时，天即将放亮，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水雾里，湿漉漉的世界在一片混沌中正渐渐苏醒。他说的话，她信。

在这个同样阴郁的雨天，艾莉要去寻找那根相似的水泥路灯。

不知走了多久，艾莉终于站在水泥路灯底下。

这是个死胡同，断裂的青石板缝里生长着苔藓。村庄的路灯是古朴的，在这儿却是一副狼狈的衰败相，灯泡上方的铁罩子松垮地倾斜着，不时发出丁当声响，不知是雨滴敲打的缘故，还是风吹动铁罩子撞击的声音。有几户人家上了锁，门被草遮掩，显然这是被主人废弃的宅院。有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半敞着，艾莉忽然想起“柳寡妇”，她好奇地推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树下。

“你姓柳？”艾莉徑直问道。

“是，姓柳。”男人并不觉得艾莉唐突，错愕地回答。

“哈哈哈。”艾莉一阵大笑。

接下来，两人像熟识多年的老友，推心置腹、掏心掏肺地聊，仿佛那一夜“柳寡妇”的门如今被艾莉打开了。那男人也并不因什么“柳寡妇”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摆弄起艾莉脖子上挂着的玉璇玑，以此验证艾莉话的真假。

艾莉很久没这么轻松快乐了，就像完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夙愿，回到酒店就一直坐在窗前哼唱，直到夕阳隐没在楼群，并被芜杂的杨树林吞噬掉最后一抹霞色。开始，她没感觉到所唱的内容，后来发现所有的歌曲里都有“月亮”。意识到这点时，月亮已经熨帖地挂在当空，刚好挂在合欢树冠顶。她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轮满月，看着它从晦暗的云层中穿过，又被下一片流云遮蔽。

云是静止的？还是在被风吹动着？这是她凝滞思维里唯一跳出来的两句空洞疑问。艾莉原应对这突兀的疑问感到惊诧，但她没有。谁会对没有答案的疑问感兴趣呢？她感觉自己飞离了身体，正站在身后，为一条望着清冷月亮发呆的身影心痛，并悲伤地落下泪来。

夜原来可以这么安静，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白玉兰淡雅花香，一盏盏次第熄灭的玻璃窗里流出和缓鼾声，艾莉在这鼾声里感觉困顿。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蹑步在庭院游走。一辆夜归的车驰来，两道雪亮的车灯撕裂黑夜。猫在车灯炽光里迅速一闪而过，飞快地蹿到窗户空调外机上，头都没回，继续安然踱步。

我的矜持比不上一只流浪猫。想到这儿，艾莉心里一阵悲哀。因为这悲哀，她恨他。

月亮被旁边三十一层楼体隐藏以后，艾莉回到了床上，捧着一本书躲在灯影里。她忽然发现，临出门，在一堆书里抽取的这本书并不是无意识随机行为，而是它的书名《无处安放》诱惑了她。视线落在一百二十页已经有五分钟了，意识还停留在书的封面：生长在绛珠草上的四个大字“无处安放”。眼前字迹模糊不堪，像刚被暴雨淋湿过，墨渍混乱成一个个黑点，像蚂蚁在缓慢蠕动，直到书“啪”的一声从手里滑落掉到地上，艾莉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呼喊“马络”。这时，酒店旁边军分区刚好吹响熄灯号。而她，已听不到了。

难得没有梦，睁开眼天已经是黛青色。马络坐在床边神色忧伤，见艾莉醒了，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哀怨地说：“我要走了。”

艾莉很紧张，故作镇定地问：“为什么走？”

“你要得太多，我给不了。”马络面目模糊，像放了三层滤镜拍出的照片。好在声音清晰。

“我要了什么？”艾莉说着，脑海里飞快地筛查了一遍记忆，发现自己并没要什么。

“我永远会在，但不是爱。”

“你喝水吗？我带了你爱喝的蓝山咖啡。”艾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说着，翻身去找行李箱，先找到一个小瓶，倒出一把白药片放在嘴里咬碎，吐到白陶瓷杯里，倒上水，小心地一步一步走近马络。

马络居然接过了杯子，放在掌心搓摸着。

“我对你不好吗？你说喜欢海，我避开人群，跑到无人的海滩录你喜欢的海浪声，捡最美的鹅卵石等在你家门前，从午夜直到清晨。”艾莉紧张地看着杯子问他。

“这些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你的疯狂对我是一种无声的胁迫，也是对我的消耗。”

“所以呢？”

“所以，我要离开你，虽然我依然爱你。”

“别走。”热烈的语言在喉咙如毒蛇穿行交错，吐出来的两个字却像蛇信子，冷冰冰的。

“有个很土的故事，有两种发展脉络，你想听哪种？”他冷着脸。

“结局一样吗？”

“一样。”

这时，艾莉看向窗台。那里应该有一棵杉树，生长在蓄满水的石头盆景里的杉树，杉树下有个垂钓的老翁，挂着愿者上钩似的嘲弄笑意。它被搁置在二十三层楼的飘窗上。但现在窗台那儿什么也没有。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挤进来，追逐着白窗纱。

艾莉拿起马络的手，放在躺在床上正酣睡着的自己的腹部，悲戚地看着马络说：“你最喜欢的，你怎么舍得？”

马络挣脱开艾莉，烦躁地站起身说：“现在那儿不再平坦，多了一道疤痕，丑陋得像已婚女人剖腹产后的疤痕。”

“那过去呢？所有的过去呢？”

“也是一道疤痕，盘桓在我心里，比世上看到的所有伤口更加丑陋，让人羞耻。”

“哪里有疤痕？哪里有疤痕？”可怜的艾莉趴在“自己”身上疯了一样地寻找。

“疤痕在里面，你不能总是用假象自我蒙蔽。”马络声音疲倦，脸色像灰色衬衫一样晦暗。“这次，我一定要走。”

“等等，你从前就说有疤痕，可我一直没找到。到底疤痕在哪儿？”艾莉浑身颤抖，跪伏在床边哽咽地问。

“唉，我真的走了。”马络说。

“喝完水再走。”

“好吧。”马络没有犹豫，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摔在地上。艾莉看着马络，等着他轰然倒地，没想到他的声音和身体却一起在艾莉面前消失了。

怎么会有疤痕？艾莉神色空洞迷茫地寻找着，镜子里，床上的自己正被噩梦纠缠，不停扭动着身体。她讨厌看到自己，单纯得像白痴一样的自己。怎么才能有疤痕？她用目光四处踅摸，最后视线定格在镜子里。她抡起拳头砸向镜子。哗啦，镜子碎成一地，无数个自己星星一样在碎镜片里跳跃。她随手捡起一块镜片划向另一个“自己”的腹部、胳膊、手腕。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仿佛什么东西从意识里、从划破的肌肤裂缝里飞离而出，残缺不全的思想凝聚成快感，带着她从不堪忍受的窒息中逃脱出来。

应该去窗口。艾莉想着，身体努力往窗口移动。但已经迟了，移动不过五步的距离，她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刚好砸在一块迸溅出来的碎玻璃碴上，玻璃锐利的切面高高翘起，一下刺入艾莉的脖子里，颈部动脉的血瞬间像水枪一样喷射出来。凭着仅存的一点意识，她蜷缩着双腿低头看向腹部。伤口像一张翻卷的嘴唇裸露着浸在血水里，从两片白肉之间不停地流着鲜血。她对疤痕的形状很满意——像一枚细长的柳叶。虽然血肉模糊，她依然可以预见到那道疤痕的美丽，她这样想着，嘴角微颤着上扬——她得意地笑了。她不再困惑，她找到了离开的理由——疤痕。她想应该把这一切告诉马络，他应该就在楼下，躺在同样惨不忍睹的血水里。但她已经像一条被掏空内脏的鱼，没有一点力气。她瞪着眼，绝望地看着飘动的白纱帘，一动不动，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跌入永生的死寂里。

一天后，平房区“柳寡妇”儿子的脖子上多了一枚“玉璇玑”，同时，右眼睑下面多了很大一块青紫。

女人细数着连死者自己听了都要脸红的种种好品质，痛彻心扉的哀嚎混浊响亮，符合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的悲伤。但如果稍加留意，你会发现在这张悲戚的脸上泛着一层欣慰的喜色——再不用担心有东西从二十三层楼掉下酿成大祸，也不用抱着被滚开水烫掉半边皮毛的猫，胆怯地望着半隐在窗帘后面的女儿。月光下，那半张惨白阴郁的脸令她毛骨悚然，她不停地追问自己，这是魔鬼，还是她女儿？或者是二者达成某种邪恶的合谋？现在好了，用一场痛苦，换取以后一马平川如释重负的轻松。客死异乡虽是件悲惨的事，但一个失去心智的疯子，还需要有什么体面可讲吗？况且，为了防止她自杀，自己已经偷偷把她行李箱里的安眠药换成“赛洛西宾”，也算尽了母亲的责任。她不知道，幻觉同样可以杀死人。

“你知道的，她本来就很怪异。”

“我知道，可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女人试图从破裂的镜子里寻找窃窃私语的人。围观的人群太多，她放弃了。当然，本来她也无意了解真相，无论导致女儿脖子上致命伤口的凶器是一枚玻璃，还是一把水果刀。

几天后，艾莉被埋葬在长汀公墓，左边是马络。马络墓碑上刻着“未婚夫马络”，落款是“爱你的艾莉”。

那天，干旱了很久的天下起了小雨。泥土因湿滑而松软：“艾莉”刚刚平稳地“安卧”好，墓穴边的泥土和种植在马络墳墓旁的杉树“哗啦”一下雪崩一样坍塌下来，砸向艾莉的棺椁，就像杉树盆景从二十三层楼砸向马络时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