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精神
2021-07-06
【阅读导引】富士山是日本第一高峰,横跨本州岛中南部的静冈县和山梨县,以近乎完美的圆锥形,赢得了“圣岳”和“不二山”的美名。富士山还是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之一。“Fuji”有“火神”的意思,用来形容富士山恰到好处。它海拔3775.63米,占地面积约1200平方千米。山体呈圆锥状,自海拔2300米至山顶一带,均为火山岩,被火山沙所覆盖。因此在这一地区,既无丛林亦无泉水,登山道也不明显,在沙砾中仅有弯弯曲曲的小道。在海拔一千米以下至山脚一带有广阔的湖泊、瀑布、丛林,风景极为秀丽。在富士山的四季中,春季赏樱,夏季避暑,秋季品枫,冬季看雪,意境非凡,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潮湿气流遭遇富士山的阻挡,在下风处水分凝结,形成奇特的“笠状云团”,令人称奇赞叹。对富士山的敬畏和欣赏,促成了日本民族难以割舍的“富士情怀”。人们一般选择前三季去登山,而小岛乌水描写的是冬日登富士山的行迹。
明治二十年(1887)前后,正是日本近代文学蓬勃兴起的时期。日本的立宪制开始实行,近代化终于找到了它前进的途径,思想界包孕着各种各样的萌芽,都喷薄欲出,带给文学界全新的视角和冲击。此时的文人们思想活跃,积极向上,对日本的前途充满了信心。此时的小岛乌水,用他所擅长的纪行文,将整个日本民族的蓬勃朝气表达出来,《冬天的富士》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小岛乌水用细腻的笔法向读者展示出冬日的威力:西北风“其狂吼之声有如诅咒人世的恶魔的叫唤”,土地已经冻结,如果用手杖敲打,能“使人感到如同发自天上的银声”,甚至连天空也在冬的淫威之下变得瑟缩起来,这一切都使人们感到极为寒冷。“狂风猛吹,赶走了光明,葬送了太阳,打破了静寂”,无论是山、树还是田地,没有冰雪作为包裹,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这样的严冬,真的不可战胜吗?
小岛乌水用日本民族之魂“富士山”的精神回应了严酷的冬天。富士山在“升起的朝阳,沉没的霞光”之中,“将其间的大弧拦腰斩断”,“成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尽显威严与端庄。这座被历代日本人膜拜的圣山所承载的是日本的民族精神,是无所畏惧的象征。作者对于春、夏、秋的富士只是欣赏,而对经过冬日洗礼的富士所展现出的威严与尊贵则表示了崇拜。本文气势磅礴,文风豪放,引经据典,文笔流畅,将作者对日本民族精神的赞美抒发得淋漓尽致。
【作者简介】小岛乌水(1873年12月29日~1948年12月13日),日本作家、登山家、文艺批评家及浮世绘研究家,日本现代登山运动的先锋。他一边工作,一边创作游记文学,著作30册。
【附文】
冬天的富士
[日]小岛乌水
虽说寒风仍然在刮,但日历已宣告离立春只有十来天。尽管如此,如今的天空,已是白天风干,从天心到地轴,纵横有如水晶般剔透。如果用手杖敲打这土,使人感到如同发自天上的银声。不知何时从这窍穴,西北风俄然由傍晚时吹起。入夜之后,几经揉搓,其狂吼之声有如诅咒人世的惡魔的叫唤。一到八九点钟,即使是本来来往人迹稀少的驿站的近处,偶尔也能听到急促的碎步在街道上奔跑的木屐声,在冰冻的大地上嘎啦嘎啦地如同在冰上奔跑一般。把门关得严严的,无所事事地袖着手面向书桌,侧耳静听风声,怒涛翻腾,中途受阻,雪山倾颓,眼看压眉而来,余波破碎,使拉窗发出反响的呻吟,我不由得一阵战栗,不慌不忙地把火盆拉近身边。
上帝宣告曰:“冬季之威无敌也。”诚然,咸阳之火炬如今已冷,万里之长城也独自雄踞于永劫之外。死也好,生命也好,时间也好,空间也好,冬季为万事万物的最后的舞台。为了剥去一切矫饰,嘲笑虚观,有冬日的威严。看吧,清晨成为标枪,以降霜将下界扎得寸断,岂非把地盘之肤刺破。每当天到傍晚,如梳理一般的狂风猛吹,赶走了光明,葬送了太阳,打破了静寂,岂不是赠送给人类的泣血之书?
此风,每夜使数亿生物慑服,乞求怜悯。瘦骨嶙峋的落木的哀鸣,干涸的小河的浑浊,即将陨落的闪耀着最后一点暗淡光辉的繁星,为万象的悲剧看得太多而徒唤奈何。
翌晨,我打开门又一次观看新的自然。天空的颜色,离地平线大约不到几丈处,成为灰色,秃树枝变得如同扫帚,露出头来二三寸,其上层灰中带白色。尽管如同水银般流淌的空气显得很沉重,就像抛掷光芒四射的太阳似的,俄顷高高地升上了山王台的森林。天气晴朗,虽然如同研磨出的琉璃镜,然而山腰仍带着三分灰色。在这附近有微晕,在这两色的分界处,是烟呢还是水蒸气?它轻轻地铺为一抹,风一吹就会飞走。明亮的朝日,从旁一照射它,沉下去的东西就升而复消,像水银似的笨重,如同云母之被吹拂,轻轻地便消失,渺茫一气不知所之。这时乾坤才比秋水脱鞘还净,变得灿烂夺目。我仍然为了吟诵这大自然的文章,而穿上在院子里穿的木屐到户外去徘徊。
残月如同向破坏后宣告和平的使者,挂在那构成伐木人小屋后院的疏林上。在那下面展开的水田里,把结了冰的水稻残株的根,托给这冰,把茎暴露给冰冷的大气的样子。如果说把寒夜的残余留在这儿,就成了往下看。把鼻子就要碰到膝盖地一看,就像看见封锁在冰海的半露的三根桅杆似的。登上杉木林那微暗的慢坡,能够看见比火田遗迹所冒出的新芽还珍贵的一点点只有小麦的青色的土地。当好容易走到坡道的最顶端时,乍一眺望,见右侧神奈川的海上烟雾朦胧,左面有隔着构成古代东海道“五十三次”①之一的程谷的破驿站,在云外能够仰望跌宕重叠的相骏的群山。
今晨山肌染上了傍晚天空的桔梗色,在尖削的山背上镶有花边的,必是大山。是塔岳还是丹泽山,似乎瘦得没有皮,在嶙嶙的山褶之间的山涧里,雪呈现出斑点,让人疑惑是不是上帝开玩笑把山鸽的翅膀藏在这里。
然而看吧,山也好,树也好,田地也好,一旦剥去隶属于冬天的冰雪,就可怜了,它们都变得赤裸裸地躺卧在那儿。看上去小得像棋子儿,茅草屋冒起的细细的炊烟,为了将芸芸众生的消息传达给上天,就像是焚烧“存在的符”似的,其力量是何等微薄。在大征服者冬季的面前,就没有能够抬得起头来的历山②大王。
有,大有人在,于覆载之间,君不见有个唯一的“不知恐怖的人”,它把伊豆之山、相模之峰踩在脚下,它把甲斐之湖与骏河之海控于眼前,它突兀地耸高肩于苍昊,它荧然于寒空,凝八朵之笠③不流,晶肌皓衣,俨然跨三国居于东瀛之重镇。
不用说,这就是富士,从半山腰附近到达顶峰,为了保护其免沾人尘,虽然盖着雪制的厚衾,但腰部以下如同紫水晶般透明,原封不动地露出自然的皱纹。细粒在每条皱纹上都闪烁着的雪,在这儿也在处处铺遍着薄薄的磨箔。此刻当你在这位威严无比的征服者面前仰望时,浩荡的空门、升起的朝阳、沉没的霞光,将其间的大弧拦腰斩断,成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在富士山麓,有着玻璃一般的清澈的火山湖,有着黄茅白苇的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火山下坡缓慢的原野,有着如同巨汉长揖同一山脉的豆相支脉,有着小田原的废城,有着怅然中止称霸企图的镰仓的古城废墟,而且有着漫无际涯的大瀛之水!尽管这些在我此刻的立足之地并看不见。
史书上记载:大声喊叫的是什么诗仙,用深红色的血染了富士的是什么巨人。得以围绕着富士阔步,天所制作的不朽的雕刻,地所画就的不灭的绘画,神所构筑的不易的神殿,成为三位一体,一夜之间,不二的高岭便突然冒了出来。即使是该湖干涸了,该原野烧尽了,该山峰崩裂了,该城址也被耕耘成土地,即使该古都被从地图上抹去,该沧海干涸,只要是我们祖国峙立,就心安,不二的高岭就不会被动摇。
冬日之晨,木屐的齿上结了冰,直到觉得足尖冻得像被猫咬着似的疼痛时,我都仰望富士伫立于坡顶。尽管几乎无一日不仰望富士,但春季的富士、夏天的富士和秋日的富士,我只是崇敬其端丽。到了冬天,只要是万象凋而不陨,我便噤口不言地只顾立于慑服之中,这时我才崇拜威严增加十倍的富士之灵的尊贵。平时可亲,这一季节的富士可畏,虚伪的诗,无爱的说教,不诚实的音乐,白昼在其下界横行,为什么不惜污染人类的口耳。瞪眼大怒地遥望东天,让我无声地宣告:
“Fear nothing,here am I.”④
注释:
①东海道“五十三次”:江户时代,从江户到京都路上的53個驿站。
②历山:中国古代传说中舜耕作过的地方。
③八朵之笠:形容富士山形如斗笠,又似八瓣的花朵。
④英语,意为:“无所畏惧的,这儿只有我。”
(附文来源:《外国经典散文名家名译:永恒的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