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受欺负对青少年攻击行为的影响
——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
2021-07-06夏培芳沙晶莹
夏培芳,沙晶莹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北京 100038)
一、研究背景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发展,网络平台已经与个体生活密不可分。2020年5月,共青团中央维护青少年权益部、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联合发布《2019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指出2019年我国未成年网民规模为1.75亿,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到93.1%[1]。然而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在为青少年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一定消极影响。有诸多研究发现,青少年在网络使用过程中会卷入受欺负情境,网络受欺负现象已在青少年群体中日趋普遍,导致诸多未成年成为线上受害者。网络受欺负是个体在电子信息交流过程中反复受到其他个体或群体欺负的现象[2]。网络受欺负没有时间及空间限制、形式多样并且存在大量旁观者[3],遭受网络欺负的青少年易产生情绪及行为问题[4]。国外有研究发现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的发生率为20%~40%,甚至最高可达72%[5]。我国学者则发现60.80%的青少年在网络上遭受过欺负[6]。2016年《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首次提及网络欺负问题,指出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通过网络攻击伤害未成年,并强调如果发现未成年遭受网络欺负,必要时向公安机关或有关部门举报[7]。该文件旨在立法上对此现象进行规制,这也反映了国家对未成年网络欺负与网络受欺负现象的重视。
网络受欺负是传统受欺负的延伸,但又与传统受欺负存在一定区别,探讨网络受欺负现象对优化未成年身心发展及犯罪预防有重要意义。有研究指出,遭受过网络欺负的个体在线上对他人实施欺负行为也会增多[8],青少年的线上与线下行为之间存在着连通性[9],网络受欺负不仅影响个体的线上攻击行为,对其线下攻击行为也有影响。我国学者雷雳等人曾对青少年线上与线下的攻击及受欺负现象进行了为期5个月的追踪研究,通过交叉滞后分析探究线上与线下行为的因果关系。研究发现青少年网络受欺负能够正向预测后期的线下攻击行为。即在网络平台的线上受害者可能会向线下攻击者转变[10]。所谓攻击行为是指故意对他人的身体和心理造成伤害的行为模式,对受害人与攻击者双方均有不良影响[11]。实施身心攻击、故意伤害、无端发生、多次反复、让他人产生恐惧,均是攻击行为的特点[12]。对青少年而言,攻击他人或遭受攻击都会对心理发展及社会性适应产生消极影响[13]。青少年的攻击行为与实施犯罪密切相关[14],分析网络受欺负对青少年攻击行为的影响有助于推动犯罪预防工作。
广义紧张理论指出,当个体遭受欺负之后会产生负性情绪,这种情绪会导致认知失衡。而个体为了调整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就会实施攻击行为进行自我保护,试图缓解由负性情绪带来的消极影响[15]。因此,受害者可能会向攻击者转变,即遭受欺负后个体易实施攻击行为[16]。有研究发现,网络受欺负能够有效预测青少年的攻击行为[17]及偏差行为[18]。网络信息传播速度快、波及范围广且材料储存久,网络受欺负容易比传统受欺负产生更严重的伤害并带来更大的压力[19]。根据广义紧张理论,青少年在网络中遭受欺负后会影响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攻击行为。因此提出研究假设一,网络受欺负能够正向预测青少年的攻击行为。
道德推脱是指个体通过自我保护,对自身不道德行为进行认知重塑,使其变为自我主观认可的道德行为,由此减少不道德行为带来的痛苦与责备。道德推脱理论指出,个体通常会抑制消极行为、避免不道德行为的发生,但是如果个体出现认知失衡,形成“责任转移、道德辩护”等八种认知机制,由此通过道德推脱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重新进行解释,将不道德行为合理化,由此避免自我责罚,并可能产生其他不道德行为[20]。有研究指出道德推脱水平高的个体出现攻击行为的可能性大[21],道德推脱不仅能够预测线下攻击,而且对线上攻击也有影响[22],是个体发起攻击行为的主要认知基础[23]。一般攻击模型指出,社会认知能够对暴力攻击行为予以解释,攻击行为的产生由三部分构成:第一,个体因素、环境因素(例如网络受欺负)作为输入变量,将个体信息加工模式进行激活;第二,个体信息加工模式(例如道德推脱)对第一阶段的输入变量进行认知处理,引发攻击图式;第三,攻击图式最终引发个体的攻击行为(例如线下攻击)[24]。有研究发现,接触、遭受攻击事件(输入变量)均会影响个体的道德推脱(信息加工),进而诱发攻击行为[25]。有元分析发现道德推脱与攻击行为之间的正相关达到中等效应(r = 0.25, 95% CI = 0.17~0.32)[26]。道德推脱不仅能够预测个体的攻击行为[27],而且能够在线下受欺负与网络欺负行为之间起中介作用[28, 29]。但道德推脱是否在网络受欺负与线下攻击行为之间存在中介作用有待探讨。基于上述分析,提出研究假设二,道德推脱在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存在中介效应。
通过对已有研究进行综述,发现存在如下局限:首先对青少年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关系的考察多采用横向研究,缺少纵向追踪探讨二者间的因果关系;其次,有研究分析线下受欺负对线上攻击行为的影响,但反之线上受欺负与线下攻击行为之间关系研究较少;此外,道德推脱能够影响个体的攻击行为,但道德推脱是否在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存在中介作用仍缺少实证研究,探讨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有助于认识攻击行为的形成过程。综上所述,本研究将对青少年进行纵向追踪,考察网络受欺负对攻击行为的影响,并进一步分析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
二、研究方法
(一)研究对象
在北京市某中学随机选取被试550名进行问卷发放,共回收有效问卷518份,问卷有效率为94.18%。被试年龄在15岁至18岁之间(M=16.08± 0.83岁)。其中,男生231人(44.60%),女生287人(55.40%);独生子女320人(61.80%),非独生子女198人(38.20%)。
(二)研究工具
采用黎亚军等人编制的网络受欺负问卷[18],共计9道题。测量被试过去3个月的时间之内,在使用手机或者上网时受到欺负的频次,采用5级评分。1分表示从来没有,2分表示仅1~2次,3分表示每个月2~3次,4分表示大约每周1次,5分表示每周好几次。分数越高说明个体在网络上遭受欺负的频次越多。该问卷在本研究中Cronbach’s α为0.91。
采用Buss-Perry 攻击量表,我国学者方承周进行翻译修订[30],用于测量个体在身体攻击、言语攻击、愤怒、敌意四个维度上的攻击行为,共计29道题项。量表为5点计分(1分表示非常不符合,5分表示非常符合),量表得分高的个体则攻击行为较多。该量表在本研究中Cronbach’s α为0.90。
通过杨兴超等人修订的Bandura等人编制的道德推脱问卷测量个体的道德推脱水平[31],问卷共计32道题项、八个维度,分别为责任分散、有利比较、扭曲结果、非人性化、责任转移、委婉标签、责备归因、道德辩护。其中,责任分散、扭曲结果、责任转移能够掩饰不道德行为给个体带来的消极影响;有利比较、道德辩护、委婉标签可以在道德认知上提高个体对自己不道德行为的接受程度;责备归因、非人性化能够帮助个体摆脱不道德行为带来的自我责备与羞愧。量表采用Likert 5级计分,从“非常不同意”到“非常同意”分别计1~5分,问卷得分越高反映个体道德推脱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该问卷的Cronbach’s α为0.92。
(三)研究程序及数据处理
问卷第一次发放时测量个体的人口学变量及网络受欺负情况,间隔6个月后追踪测量个体的攻击行为与道德推脱水平。通过SPSS 22.0进行数据处理与分析。通过皮尔逊相关分析探究变量之间的相关关系;通过t检验进行性别、是否独生子女的差异检验;用分层回归分析探究网络受欺负对线下攻击行为的预测作用,并检验道德推脱在二者之间的中介效应。
三、研究结果
(一)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用Harman单因素方法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对测量的所有项目进行未旋转探索性因素分析。结果显示,共有14个因子其特征值大于1且第一个因子能够解释总变异的23.83%,低于40%的判断标准[32]。因此,本研究不存在共同方法偏差。
(二)青少年网络受欺负发生状况
为探究青少年遭遇网络受欺负的情况,对此进行现状分析。根据已有研究,如果网络受欺负问卷中任何一道题目得分≥2,则视为发生网络受欺负现象[18]。本调查发现,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的发生率为52.70%。其中,男生网络受欺负发生率为56.28%,女生发生率为49.83%;独生子女发生率为49.06%,非独生子女群体发生率为58.59%。基于已有研究分析方法[6],本研究对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程度进行分析。本样本从未遭遇网络受欺负的青少年为47.30%,遭遇过1~2次网络受欺负的青少年为43.40%,每个月网络受欺负发生2~3次的青少年为8.50%,大约每周遭遇网络受欺负1次的青少年为0.80%,每周遭遇多次网络受欺负的青少年为0%。
(三)各变量的相关关系分析
青少年的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各维度及均分呈显著正相关关系,道德推脱与攻击行为各维度及均分也显著正相关,网络受欺负与道德推脱之间为显著正相关。
表1 攻击行为、道德推脱与网络受欺负的相关矩阵
(四)亚群体差异检验
对青少年的网络受欺负、道德推脱以及攻击行为进行亚群体差异检验。关于性别的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表明,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均在0.05水平上差异显著,道德推脱在0.001水平上差异显著。具体为男生比女生面临更多网络受欺负经历,也表现出更多道德推脱与攻击行为。对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青少年进行差异检验发现,两类青少年的网络受欺负情况、道德推脱水平以及攻击行为表现均差异不显著。
表2 青少年网络受欺负、道德推脱与攻击行为的亚群体差异检验
(五)网络受欺负对攻击行为的影响: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
根据中介效应检验程序,探究道德推脱在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的中介作用,首先检验网络受欺负对攻击行为的预测作用,结果表明,控制性别及是否独生子女身份后,网络受欺负能够正向预测攻击行为(β=0.45, p<0.001);其次,控制人口学变量后检验网络受欺负对道德推脱的预测作用,网络受欺负能够正向预测道德推脱(β=0.39, p<0.001);最后,检验网络受欺负与道德推脱对青少年攻击行为的预测作用,结果为网络受欺负对个体攻击行为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β=0.29, p<0.001),道德推脱对攻击行为也有正向预测作用(β=0.42, p<0.001)。
表3 道德推脱在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中介作用的回归分析
采用Hayes编制的SPSS宏程序,利用偏差校正的非参数百分位Bootstrap法进行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检验,抽取5000个样本估算95%的置信区间,控制人口学变量性别以及是否独生子女之后进行数据分析。结果表明,网络受欺负对攻击行为影响的总效应为1.62,95% Bootstrap置信区间为[1.34, 1.90];网络受欺负的直接效应为1.05,95% Bootstrap置信区间为[0.77, 1.32];道德推脱的中介效应为0.58,95% Bootstrap置信区间为[0.40, 0.78]。因此,道德推脱在网络受欺负与青少年攻击行为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中介效应占总效应的比例为35.19%。
四、讨论与分析
攻击行为不仅给受害人及旁观者带来伤害,也会给暴力实施者的心理健康、学业及社会发展等带来消极影响。探究青少年攻击行为的成因一直备受学界关注。但已有研究多从家庭、学校及同伴等角度展开,较少探讨个体经历对其攻击行为的影响。本研究进行间隔6个月的追踪,分析青少年网络受欺负对其攻击行为的影响。研究发现,在控制了性别以及独生子女身份后,网络受欺负能够直接预测青少年后期的线下攻击行为。本研究支持广义紧张理论[15],并且与已有研究结果较为一致,网络受欺负是青少年攻击行为的有效预测变量[16, 17, 33]。线上网络平台具备个体匿名性、空间跨越性,身体力量等生理因素不是决定受害者与攻击者身份的主要因素,由此导致网络受欺负比传统受欺负现象更为普遍。有研究指出,遭受线上欺负与线下欺负,都会增加青少年的自杀倾向[34],而且成为受害者的经历也会导致青少年更多表现出攻击他人的行为[35]。
网络信息传播速度快、旁观者多、持续时间久,因此网络受欺负可能会比传统受欺负给青少年带来更严重的伤害,引发较多行为问题。本研究也进一步证实,网络受欺负经历能够导致青少年线下攻击行为的产生。关于网络受欺负影响攻击行为的原因可能是:一方面,个体进行遭受欺负后负面情绪的释放。遭受欺负的受害经历导致青少年产生消极情绪,个体可能为了缓解自己遭受不良事件后产生的消极情绪,通过攻击他人平衡自己的认知与情绪,由此逃避受欺负带来的伤害。因此,无论线上还是线下遭受他人欺负,都有可能导致青少年攻击行为的增多。另一方面,青少年在受欺负的过程中逐渐学习攻击他人。在网络空间遭受欺负,为青少年提供了模仿学习的对象。接触攻击性语言或行为方式,使得青少年逐渐习得攻击他人的认知、情感与表达方式,即生成攻击图式。青少年在特定情境中将激活自己的攻击图式并由此引发攻击行为。有研究指出,受欺负者更易成为攻击者,这是因为他们在遭受欺负的同时逐渐习得并强化攻击行为,逐渐使攻击他人成为自己解决问题的应对方式[36]。
本研究不仅探究网络受欺负对青少年线下攻击行为的影响,而且进一步探究该路径的影响过程,以期为教育干预提供理论依据。为探究网络受欺负对攻击行为的作用机制,本研究考察了道德推脱的中介作用。中介效应分析发现,网络受欺负不仅能对青少年的攻击行为产生直接影响,而且可以通过道德推脱对攻击行为产生间接影响,中介效应在总影响效应中占35.19%,即道德推脱在网络受欺负与攻击行为之间存在部分中介作用。该结果与朱晓伟等人[28]及王建发等人[29]的研究结果较为一致,其研究认为道德推脱在线下受欺负与线上攻击之间起中介作用,本研究发现道德推脱在线上受欺负与线下攻击中也存在中介作用。根据一般攻击模型,遭受网络欺负的青少年作为线上受害者较为敏感,会形成不良的社会认知,容易产生攻击图式,实施暴力反击,由此形成从被欺负到欺负他人的恶性循环。遭受欺负的经历导致个体会改变自己的道德认知,认为自己曾遭受过他人欺负,反之通过攻击来对抗他人是合理的。而道德推脱这种特殊的认知机制能够将个体不道德的行为进行合理化解释,使个体对自己的攻击行为减少痛苦和负罪感。道德推脱水平高的青少年会降低对自己攻击行为的负面评价,更加接受自身的攻击行为。已有研究指出道德推脱作为一种社会认知能够正向预测个体的攻击行为[37]。通过自我辩解、推卸责任、贬低受害者、歪曲攻击后果等八种相互关联的道德推脱机制,个体可以对自己的攻击行为赋予全新的意义,由此减少愧疚感。在网络上遭受过他人欺负的青少年容易将自己的攻击行为归因于别人先伤害了自己、罗列他人的错误甚至贬低他人,由此在欺负他人时减少自责。通过道德推脱个体可以重新定义自己的不道德行为,建立一套自己适用的道德判断准则,为自己的不良行为找寻借口,并试图将自己的攻击行为视为正确合理。因此网络受欺负会导致青少年道德推脱水平增高,并导致更多的攻击行为。
关于目前我国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的发生情况,本研究发现青少年网络受欺负发生率为52.70%,这与我国学者黎亚军等人[18]和刘丽琼等人[38]的研究结果较为一致。在我国,近一半的青少年在网络使用中有遭受他人欺负的经历。此外,本研究还发现男生的网络受欺负发生率高于女生,这可能由于男生比女生的网络使用程度高。与女生相比,男生的网络使用时间较长、网络游戏等使用类型更丰富。过多的网络接触也会增加网络受欺负的风险概率。对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的网络受欺负情况进行分析发现,非独生子女比独生子女网络受欺负发生率更高,这可能是因为非独生子女的父母监管程度要低于独生子女。父母应当对子女的网络使用情况予以适当的了解与监控,指导子女在网络空间增强个人信息保护意识。网络受欺负能够对个体诸多心理及行为变量产生影响,诸如压力、自杀意念、抑郁、自尊、焦虑、孤独感、生活满意度、行为问题、情绪问题、吸毒酗酒以及反社会行为等[33]。目前,网络受欺负在青少年群体中已是较为普遍的现象,社会、学校与家庭亟需引起重视,务必采取有效措施避免青少年成为线上受害者,保护青少年净化网络环境,保证上网安全。此外,还有学者指出网络受欺负与传统受欺负存在共发性,线上与线下受欺负的共发模式是青少年群体中的典型现象[39]。如果青少年不仅是线上受害者还遭受线下欺负将面对更严重的伤害。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现象务必引起有关部门重视。公安机关也有必要加强网络执法,同时要对网络暴力、青少年线上保护等问题予以关注。《“十三五”国家信息化规划》强调应健全网络安全保障体系,完善网络安全法律法规体系,注重构建网络空间良好氛围。这也提示基础教育工作者应重视对青少年网络道德及行为的教育引导,对存在网络受欺负经历的青少年加强保护,提升学生的心理健康水平及社会交往技能。
五、结论
本研究随机选取518名青少年为研究对象,考察我国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的发生率并分析网络受欺负对线下攻击行为的影响。研究表明,青少年网络受欺负的发生率为52.70%,男生比女生更易遭受网络欺负,非独生子女的网络受欺负比独生子女更为普遍。在线上成为受害者导致青少年较易转变为线下攻击者,网络受欺负不仅能够直接预测青少年半年后的线下攻击行为,而且可以通过道德推脱对青少年攻击行为产生间接影响,构成部分中介模型。本研究基于个体线上经历探究青少年攻击行为的成因,对于青少年犯罪预防有一定意义。此外,还指出了在网络空间对青少年实施保护、加强网络执法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