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偃松图》卷辨析
2021-07-06撰文黄柏林
撰文=黄柏林
苏轼《偃松图》卷,短卷纸本。历代收藏印记累累,曾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卷三十二册29 页,为清宫旧物。
展卷间,清朗纯净之气,扑人眉宇,偃松奇崛古峭,左向横斜盘伸于石间,石旁修篁数丛,笔法劲利,挥洒自如,有挟大海风涛之势,移时展阅,如奏笙簧。
其风格笔法、构图,悉同于苏轼尽传于世的三件作品:即现藏于日本的《枯木怪石》图卷;邓拓先生旧藏的《潇湘竹石图》与上博所藏的《竹石卷》(文同合卷)。
画下角款识行楷“眉山苏轼”四字,下钤“赵郡苏氏”,朱文大印一方,按坡公书,少学徐季海,姿眉可喜。中晚岁出入颜平原,李北海,健劲浑融,审视款识,纵横斜势、撇画点勾,个人特征明显,当属中晚年手笔也!
惜历代递藏者爱不择手,竟日把玩,致使卷首小竹及款字稍有磨损,造成墨痕精神乏焉。
欲辨别《偃松图》卷的真伪优劣,最关键的一环还是不外乎原始而科学的“目鉴与考证”,然目鉴已无法给予我们直接与良好的信息条件。
因为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苏氏作品已存世殊少,仅存的三件画作,真伪尚无定论,尽管各存己见,也只能求同存异,作为国之重器,散藏于各大博物馆。相对而言《偃松图》卷,且是一件流传有绪、脉络清晰的清宫佚物。
引首清高宗弘历“松石间意”四大字,乃是早年所书,笔墨厚重,笔法圆润合度,神完气足,一派皇家气魄。前隔水花绫,有三朝翰臣张照题诗,画上有高宗弘历题诗。
第一次题于乾隆四年,时隔16年再和张照韵诗二首,分别于同年的正月与五月间,诗后跋语云:几暇展阅再用其韵。乾隆帝在画上题后尚不过瘾,还多次临仿此卷。
如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的仿苏轼《偃松图》(卷三十六册9 页),再仿苏轼《偃松图》(卷四十册24 页);临仿之后还未尽兴,再用苏轼《偃松图》笔法画《夷齐庙松图卷》(宝笈三编三卷1213 页)及《岁寒三友图》,图录于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审其绘画之笔墨,盖师法胎息于东坡,一目了然。
上图:《偃松图》上的“石渠宝笈”印章
下图:元人张谦跋
显然《偃松图》卷在清代宫廷已成为循绳墨而不颇的标准器。乾隆帝并自诩“苏家后唱是,允称益者友”。由此窥知乾隆帝秘藏于御书房的东坡此卷,钟爱至深之钦也。
画后跋者张谦,乃元大鉴赏家也。从中国美术史中获知,元代公私收藏亦大有人才,公者略而不述,私家收藏最显者当推仁宗三姐鲁国大长公主。
其他名者有乔篑成、焦敏中、赵孟頫、鲜于枢、张谦、郭天锡等人,他们收藏了许多唐宋名迹,在我国书画史上占有显著的地位。史记张谦为元代鉴藏家,确为不虚,我们可以从张谦对《偃松图》卷的跋语中获知张谦评画的高识灼见。
又缙云朱维嘉跋,语不录,考朱维嘉字士亨,学者称为素履先生。明洪武间由卢龙县令,晋升国子监丞,为明初赫赫名儒,著有《素履文集》十卷,现藏于中国台湾省图书馆。
左图:明人郑伯固跋
右图:明人朱惟嘉跋
再郑伯固,钟涛跋,余无考。其跋内容皆言坡公为人,为诗词,作画之高妙者。黄X(名缺),字廷玉,铃印两方黄廷玉,庚戌首科进士,考明太祖于洪武四年本科举行后,即于洪武五年下旨停止科举,历时12年。
至洪武十七年重新恢复科举制,依次推知,庚戌首科当为宣德五年庚戌科,即黄廷玉跋于1430年中进士以后的几年间,日月忽其不淹兮,距今亦近580 载矣!
苏轼《偃松图》局部
后复有清高宗弘历之翰臣等和诗:分别为蒋溥、汪由敦、裘日修、观保、董邦达、钱维城、金德瑛、王际华、钱汝城等,其体势风格,皆为读书取仕必备的馆阁体。然一望可知,俱出于本人手笔也。末尾有项元汴压卷题,记语云:“苏子赡《偃松图》名贤题咏,项子京珍赏。”
纵观画卷跋尾,收藏印记有百余枚之多,其中有明中后期大收藏家子京密玩,项元汴审定真迹,明李日华之李君实鉴定,明末李肇亨的椎李李氏鹤梦轩珍藏记,清高宗的太上皇帝,古希天子,乾隆御览之宝等。
迄今为止散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馆的苏轼书画作品为数不多,而曾出自项元汴奁中的就有11 件之多。
如《新岁展庆人来得书》帖,《前赤壁赋》首缺字,文徵明补字,《覆盖》帖,《吏部陈公诗跋》,《一夜帖》,《或见》帖,处辨才韵诗二页,《渡海》帖,《归院》帖,等等。
后人对项氏鉴藏书画的认同与肯定,几乎到达迷信的地步。由此说明,项子京鉴定苏轼作品的权威与至高信誉。
再述在鉴赏领域与项子京处于伯仲地位的李日华,日夕烟云供养,能书善画,常年浸淫于前人墨迹之中。曾经拥有或长期递藏,其收藏之富,鉴别之精,足可与项氏比肩也。
可想而知,此苏轼《偃松图》是由李日华之子李肇亨(僧名常莹)转入清宫收藏的,因为清兵入关后,李肇亨遁入空门为僧人,至康熙三年后尚健在,画的脉络流传、归属已昭然若揭也!至于此画何时佚出宫外,暂无定论,从石渠继编,嘉庆御览之宝诸玺看,则应是嘉庆以后佚失者无疑。
也许应该在150年前的英法联军中佚出海外的可能最大。因查阅《清宫佚目》《国宝沉浮录》皆无记载此卷。故溥仪佚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左图:明人黄延玉跋
右图:明人钟涛跋
解决上述问题后,再试论《偃松图》卷所用纸张及创作年代,造纸及纸质的年代鉴别,历史记载甚稀。相传东汉蔡伦发明造纸,然随着西汉墓的不断发掘,出土的罗淖尔纸及霸桥纸等,造纸年界的划定,已成不攻自破的失实记载。
故各个时期、各个地区都能造纸,所造纸张亦各有不同,相对明清用纸较易鉴定。特别高古书画的用纸鉴别给后人遗留下许多疑惑。因而纸的判定,让鉴定者如堕十里云雾,莫衷一是。
北宋以降,竹纸渐盛。然竹与稻草、麦秆所造的纸纤维太短,不宜长期保留使用,人们又将竹浆及麻长期浸于水中,再加少量胶质,造出的纸平均细洁,细致薄匀,生熟得体又能发墨。
据载苏轼被谪归来儋州,托人从越州购买大批竹纸,其时王安石等亦喜用此纸。《偃松图》卷的用纸,极有可能就是此类用纸。在放大镜下细辨,纤维长短不一,浆汁较重,色泽洁白如新。与记载似有相符之处,足以令人可信。
最后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创作年代,首先要排除南宋仿制的可能。元人张谦云:“苏文忠公当宋之盛,以文章重天下。然才太高,名太盛,竟不容于当时。”
罗大经《鹤林玉露》亦载:“东坡以元祐党人,遭王室歧视,徽宗朝所编《宣和画谱》卷十二,《墨竹小品》收入画家十二人,却有文同而无东坡。东坡卒后,其惨状更烈,诏毁《东坡集》,并《后集》,余者如印版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概除毁,有诗为证:“笔底飓风吹海波,榜悬郁郁然岩阿。十年呵禁烦神护,奈尔焚拊灭札何!”
李商老《日涉园集》卷十,直至卒后的70 余年后,始被追谥文忠,可见在如此四面楚歌的高压下,谁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与此同时,我们又惊喜地发现了东坡友人刘叔赣所撰的《题画诗》中,找到了一段记载,那就是苏子瞻家观画松图歌:“君家图书皆所见,近得此松尤可羡。根蟠平石蹙蛟螭,杆出青冥超雷电。橙枝横斜复几尺,绿华茸茸铺绣线。空堂深沉白日寒,肃肃似有风吹面……”
刘叔赣神宗时中书舍人,善诗,知赏鉴画,著有《题画诗》一卷。这段刘叔赣在苏轼家观画松图,归而所作歌。细品之歌,再赏其画,可谓绝佳的图文描写。
假设为《偃松图》卷跋文,诚然亦显恰到好处,毫无枘凿之嫌也。鉴于以上种种因素,可以断言,完全可以排除南宋人仿制画作的可能,苏轼《偃松图》定为真迹已是不争的事实。元明以降,文人画风高涨,东坡的竹石才视为珍品。
嗜古成癖,精于鉴赏的乾隆帝给我们提供更为确切的具体年代,那就是《偃松图》作于宋哲宗治政的元祐年间。以诗为证:偃松画自元祐载,春秋八百沧桑改,抚松亦乃思其人,松则传焉人亦在,似乎否乎我亦知,兴宋还叠瀛仙寿,底须娄举黄与倪,试听古籁千年吹。
苏公一生凡九迁,经六帝,乾隆缘何将《偃松图》定为元祐载,则是不得而知了,相信自有他精思独辟的高见,留待我们的将是进一步核实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