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风云诡谲的年代
2021-07-06撰文郑朝辉
撰文=郑朝辉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政局纷乱却文化繁盛的时期,一个是春秋战国,另一个就是民国。民国时代虽然社会政治上动荡不堪,却是人文精神和思想解放的蓬勃盛世。
近代中国的历史叙事长期陷于悲情和壮烈,导致本该清晰的近代史变得更加模糊。
在这段模糊的记忆中,有一段历史犹如一部黑白影片中刻意插入的彩色影像,始终萦绕在后世中国人的记忆里循环播放,片刻挥之不去。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统治华夏280 多年的清政府覆灭。自此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这短短的38年被称为“民国”。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大动荡、大转变的时期。
从旧王朝的覆灭,到军阀政权的乱象,再到人民共和国的建立,风云诡谲的38年中,中国经历了外部的裹挟和内部的革新,这个时期是中国从落后走向先进、从弱小走向强大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文化最开放的时期之一,更是各行各业“大师”频频露脸的时代。
在这38年中,1919年无疑是历史的重要分水岭。在此之前,国家主权沦丧、民不聊生,早期的知识分子开始上下求索、寻找出路。在此之后,人文精神和思想解放的号角吹响,在新旧文化、东西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中,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觉醒”。
史学家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写道,100年前的五四运动“改变了中国人的意识,从而为中国人的生活与行动提供了新的契机”。
那是波云诡谲、乱象丛生的年代,又是革旧鼎新、百废待兴的年代,在中西文化的激荡之下,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有一批人真正改变了中国历史的格局和走向。
革命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清廷的灭亡,不仅是一个王朝的终结,也敲响了整个封建帝制在中华大地上的丧钟。从此之后,“王朝”与“天下”的观念,彻底失去了主宰地位,中国人不得不重新摸索出新的自我认同。
这被认为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中华民国的历史也就拉开了序幕。不过,孙中山先生的这次革命硕果并没长久——所有的革命都是残酷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也并非一帆风顺。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打响了第一枪后,更多打着“革命”大旗的军阀轮番登台。1912年4月,孙中山先生不得不辞职,转而由袁世凯接任大总统。
袁世凯之后,黎元洪、冯国璋、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张作霖这些官僚军阀领导的北洋政府出于自己派系的利益而置国家利益不顾,使中国再次陷入战乱。
从1912年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到1928年张学良将军宣布易帜,北洋政府经历了16年。这16年又可以大略分为四个时期,即袁世凯时期(1912-1916),段祺瑞时期(1916-1920),曹锟、吴佩孚时期(1920-1924年)和张作霖时期(1924-1928)。
这个阶段,军阀派系相互牵制、互相利用,也促使了中国在一段时期内思想和文化在社会上的大传播。
1925年7月1日,汪、蒋等人在广州成立了广州国民政府。这个国民政府当然也属于中华民国政府,只是实际上和北洋政府“一府各表”,或者说分庭抗礼。
1928年12月,张学良宣布易帜,这标志着中华民国自此真正地进入了国民政府时代。
谌河《四君子》(蒋梦麟、蔡元培、胡适、李大钊)160×140cm 2014年
“五四运动”文献:民国早期督办鲁案善后事宜公署刊行《鲁案善后月报》创刊号至第六期(内有王正廷影像,青岛影像资料等),尺寸:17.8×25.3×6.3cm
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时代始于1928年,而终于1949年,延续了20年之久。
自此之后,一个崭新而伟大的时代缓缓展开。
以上这短短数百字阐述的中国近代“革命”史并非重点。后代史学家们重点关照的是:1919年前后,中国社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北京。
两千多名热血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挥舞旗帜,高呼“还我青岛”“内除国贼,外抗强权”的口号。他们因共同的情感和信念集中起来,渴望用自己萤火般微渺的力量去改变这个国家备受欺凌、这个世界不公不义的现状。
谈及此段历史,映入人们脑海中的第一印象通常是火烧赵家楼与德赛二位先生。毫无疑问,作为中国近代史重要分水岭的五四事件有着救亡与启蒙的双重意义,它的起因可以追溯到晚清社会变革所带来的复杂影响。在此之前的1918年11月11日,协约国以战胜同盟国而宣告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成为战胜国。沉浸在“公理战胜强权”的错觉之中的人们,将象征耻辱的克林德碑改名为“公理战胜”。11月28日,时任民国北洋政府总统的徐世昌在“一战”胜利庆典上致辞,向出席庆典的各国外交官致意。徐世昌是民国北洋政府时期少有的文人总统,他在致辞中喊出了风靡一时的口号——“公理战胜强权”。
但残酷的现实是:以英国、美国、法国为首的几个大国,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巴黎和会上秘密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给日本。消息传出后,中国人愤怒了,在北京爱国学生的发起下,闻名世界的五四运动爆发。
上图:五四运动期间,北京的学生游行示威
下图:1918年11月14日,通过长安街东三座门的游行队伍。 摄影:西德尼·甘博(美)
周令钊 《五四运动》 布面油画 155×236cm 1951年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在此前后,“鲁案”“鲁案交涉”之类的名词频频出现在中国南北各地的报刊中。鲁者,山东之古称也(当然,称山东为齐鲁或许更准确些),故“鲁案”,即有关山东问题之案,又因一度悬而未决,当时亦曾被称作“(山东)悬案”。直到1921年华盛顿会议,迫于国际形势的变迁和英美列强的压力,中日之间才勉强就山东问题达成形式上的解决(最终解决是数年后的事)。
不同于以往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等政治运动,“五四”是一场社会运动、公民运动,一场国民的觉悟。青年学生作为这场运动的主角,是萌生了自我意识、明白何为“国民”含义的人。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杨念群先生在其著作《五四的另一面:“社会”观念的形成与新型组织的诞生》一书中提出了关于“五四”的两种解释:
一、这是一场政治运动。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诱发了各个阶层的激烈反应,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五四运动由此爆发,这一瞬间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政治事件。
二、五四是个人的觉醒。
关于五四运动的另外一种解释则秉持了西方自由主义的解释传统,把个人的觉醒看作是五四最珍贵的历史遗产。杨念群看到,这种解释和上个世纪80年代的“胡适热”有关。
杨念群想要指出的是,这种自由主义式的“五四解释学”把五四的解释缩挤到了个人主义的发现这一单一主题,逼窄了五四的精神含义。他认为,五四不仅是一场思想运动,还是一场影响深远的社会改造运动。
觉醒
“敝会发端于‘五四运动’之后,为外交之声援,作政府之后盾,实寄托于国家主义精神之中。”
这 是1919年5月18日《申 报》所载《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致报界函》中的一段文字,也是目前所见最早使用“五四运动”这一概念的文本。
纵观几千年历史上,似乎没有哪一场运动像“五四”这样如此迅速地被命名。更令人惊叹的是,短短几天后,“五四”精神也已开始被诠释。5月26日,《每周评论》上刊登了罗家伦的《五四运动的精神》,表彰学生“奋空拳,扬白手,和黑暗势力相斗”的牺牲精神。此后百年间,“五四运动”的概念一直在沿用,而“五四”精神的内涵则日益丰富,“五四”意义的面相也如万花筒般让人眼花缭乱。
不管是“五四运动”的命名权,还是“五四”精神的解释权,最早都掌握在发起这场运动的学生手中,充分反映出他们的自觉意识。所以,一切均应从这个特殊的群体谈起,即——青年觉醒。
1900年2月10日,梁启超在《清议报》第35 册上发表《少年中国说》,以激情澎湃的语言,呼唤着一个气象一新的“少年中国”的诞生。
在文中,梁启超用人的老少比喻国之老少,在文章开篇即设置了一对决然对立的“老少”:
上图:五四运动期间,北京大学学生游行时散发的《北京全体学界通告》,其中明确提到了“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
下图:五四时期出版的《新潮》 杂志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如果说梁启超笔下的“少年”只是新兴国族的隐喻,属于“现代中国的想象”范畴,陈独秀笔下的“青年”则不再是虚指,而是接受了新式教育、即将改变中国的以北大进步学生群体为代表的社会阶层实体。
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中发表文章名作《敬告青年》。在文章中,陈独秀鼓励青年同志们追求自由、科学,崇尚进步、民主。从某种程度上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本就是继续梁启超的事业。他高举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为德先生和赛先生呐喊,勇敢、坚决地向传统的封建思想、道德、文化宣战,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和“五四运动的总司令”。他的思想由激进民主主义转变为马克思主义后,迅速成为中国影响最大的马克思主义宣传者。
李大钊是陈独秀思想的重要支持者和践行者,他比陈独秀小10 岁,却在宣传马克思主义方面给陈独秀以很大影响,是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第一人。在五四之后,他主导成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是中国最早出现的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团体。
关于五四运动爆发的原因,大致如下:
五四运动后被拘留的北京高校爱国学生5月7日返校时留影
第一,高等教育大发展。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时期。1895、1896 和1897、1898年分别成立了天津中西学堂、上海南洋公学、浙江求是书院和京师大学堂。1902年,山西大学堂成立,这是中国第一所省立大学,以后各省相继仿效。1911年,留美预备分校“清华学堂”设立,1925年该校大学部成立,1928年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
第二,各种学生社团的纷纷建立。五四时期是中国思想界百家争鸣的时期,高校社团的繁荣正是这种思想氛围的直接产物。
第三,从欧洲和俄国传来的先进新思潮的涌动,尤其是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
第四,一战期间,列强无暇顾及中国,使得中国工商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机会。
第五,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这是五四运动爆发的直接诱因。
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的《试论五四时期“人的觉醒”》一文认为,为了继承和发扬“五四”传统,今天仍需要做一件“尽可能地接近五四本来面目”的工作。他选择了“人的觉醒”问题。通过多方面的论证,他认为“五四”时期对“人”的认识,虽不免肤浅和幼稚,但其内涵和层次却是很丰富的,是一种“多元综合”的状态,倒是后来的研究把它简单化了。其中很多问题,并未成为过去,在今天反而是要“重新做起”的。
关于“五四运动”,无论是狭义上的“五四事件”,还是广义上的“新文化运动”,都有诸多细节需要面对。而至于“五四事件”所在的1919年,以及“新文化运动”所处的1919年前后,也不是这个事件和运动所能代表的。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一股偶尔漫出了河道的激流,汪洋恣肆,脱缰而去。
先生
一直以来,我们怀念民国,不是因为那个时代的学术多么高超,而是那时先生们的风骨我们很难再看到。
五四运动期间,上海博文女校师生上街宣传提倡国货、抑制日货的思想。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出生的中国文化人,大体有着相似的求学之路:生于书香门第,幼年苦读中国经典;长大后接触到西方科技、哲学著作,方知天下之大,继而发愤恶补西学。这就造就了这一代人独特的知识结构:中西合璧,相得益彰。
五四爆发的时候,那些摇旗呐喊的青年学生虽年仅20 岁左右,却已是经历了改朝换代、跨越了前清民国两个时代的人,目睹了庚子国难、辛亥革命、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及各类军阀混战,其人生阅历和家国情怀不可与今日青年学生同语。因此他们身上有一种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绑在一起的历史自觉,有一种追求真理正义并推动社会变革的伟大使命。
彼时的邓中夏、方豪25 岁,高君宇、傅斯年、陈潭秋、罗家伦23 岁,张太雷、郑振铎21 岁,闻一多、瞿秋白20岁,冰心、张闻天、许德珩19 岁,沈泽民17 岁,而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周恩来也仅仅26 岁、21 岁。
那年,四十不惑的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播下了民主和科学的火种。李大钊说他“好比花草的种子,被春风吹散在遍地”。因为他,才有了热血怒放的“五四”。
那年,李大钊三十而立。鲁迅眼中“诚实、谦和、不多说话”的他,也是“高举革命旗帜第一人”。
民国 章士钊 著 《甲寅杂志存稿》上下两册全 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可或缺的史料
那年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不仅是当时中国最卓越的教育家,也是这所学校的灵魂人物。他注入北京大学的新灵魂,就是“兼容并包”和“思想自由”。李大钊、陈独秀、胡适、梁漱溟、刘文典、黄侃、钱玄同、刘师培、辜鸿铭等当世之杰,都聚拢在这所学校中,新旧思想在这里碰撞,传统与现代在这里激荡,并在这所学府影响力的推动下,从政治和文化的舞台边缘走向中心。
虽然民国文化人有新旧之分(如徐志摩之别于陈寅恪),但差别主要是指他们的政治主张或伦理价值的不同,至于文化心态,则大同小异。陈独秀先生是前清秀才,国学功底可想而知,传世的《独秀文存》可以让我们见识这位新文化主将的另一面;刻意留着辫子的辜鸿铭拒绝向他认为丑恶而堕落的西方做任何妥协,尽管当时的东方和西方一样黑暗,但东方至少在揭露和批判这些黑暗,而不是如同西方一样把一切埋藏在虚伪的繁荣背后;王国维——这个最忠诚的清廷遗老,在文化上却从不保守,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观点研究中国文艺问题,开风气之先。陈寅恪在为他撰写的碑文中写到: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正是这种开阔的阅读视界与包容的文化心态,成就了民国先生们的大气与厚重。
民国时期的先生,兼备了骨气与勇气,对于文化有着自己执着的追求,哪怕是在战火纷飞的时代,他们依旧为了保护本国文化的命脉,不惜在战火中南渡西迁。无论多么艰苦的年代,都要保持着自己的独立、自由、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