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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里的男人

2021-07-05方慧

小说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闺密衣柜

方慧

一切要从那声尖叫开始。

去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下班后洗完澡,敷着面膜,刷着朋友圈,和平时一样酝酿着睡意,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是楼下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得出来,这不是第一次了,虽然不是每天都会有,但至少每周都有那么三四次,楼下会传来这个声音,女人痛苦中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和求饶声。

我在电梯里见过她几次,那是一张匀净没有攻击性的脸,时刻是甜美微笑着的,妆容精致无瑕却不张扬,站姿挺拔,一头黑长直,说话轻声细语,音色柔美,带一点空灵。身上的衣服是保守得体的性冷淡风,没有半根线头、半颗毛球。从头到尾,透露着一种小白兔般优雅乖巧的气息,而她身边永远站着一个浑身透着富有与体面的男人,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我总是记不清她的五官,却对她的整体形象印象深刻——每次看到她,我都觉得,她就是我妈一直以来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这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一年。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妈对我里里外外管理严苛。她不止对我的学习成绩要求很高,还一手把控我的发型、皮肤、穿着,训练我的走姿坐姿,不许我早恋,不许我去网吧,不许聚餐喝酒,大学必须报考在本市,上大学住校后每天视频通话查岗,十点回宿舍睡觉,守住我的初夜比守住她的毕生积蓄还上心……

她像修剪一株盆栽般悉心修剪我,不过是希望我有一个完美的归宿,而她心目中完美的修剪模板,便是眼前这位吧,无论是她的样子,还是她身边的男人。

这样完美的女孩,最近却总在深夜发出惨叫,尤其是这一次,她叫得比以往更尖锐、急促,听得人心猝然揪起。

隔天,电梯里,我再次见到她,特意多留意了一眼,那张匀净无攻击性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我预想的伤口或者淤青。这也是我第一次细看她身旁的男人,他明显比她岁数大,也许有四十岁了,其貌不扬,但身材高大紧实,有明显的健身痕迹,没有秃顶和啤酒肚,穿着料子高级的名牌大衣,戴着名表,架着一副细边近视眼镜,头发用发蜡抓过,一副有文化有内涵的精英模样。他像往常一样,含情脉脉地欣赏着她的脸,时而刮一下她的鼻子,充满爱怜。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温柔和谐,连一旁两个放学的校服女中学生也明显被这画面感染到,目光因为艳羡而变柔变钝,化在他们身上无法移开。我甚至开始怀疑,头一天晚上的事是真实发生的吗,或者,是我弄错人了?

几天后,尖叫声终于再次响起。我打开玻璃窗,再打开纱窗,伸出脑袋,细细辨认,没错,正是楼下传来的,而据我观察,楼下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并没有其他人。没错,是她的声音,柔美,空灵,很有辨识度,只是那份柔美和空灵现在被撕碎了,在阵阵钝器撞击声的伴奏下,像一片被扯变形的绸缎,压榨出本不属于它的破碎和凄厉。

我关上窗户,像往常一样戴上耳塞去睡觉,但她的声音实在让人心惊,我躺了又躺,逐渐心跳加速,浑身焦灼,再也无法听而不闻。

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在微信里对闺密说,怎么办,我要报警吗?

报,赶紧地!我的闺密不出预料地回答。

可是,报了警以后他会报复我吗?警察来调查,会要我也去吗?我进警察局会有麻烦吗……我陷入纠结。

那你别报了,睡吧。

可是,那样她很可能会死的,太惨了,而且我下半辈子可能都会在自责中……

我的胆小游疑,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暴露无疑。

那你還纠结什么?用脑子办事,不要用情绪!闺密振聋发聩。

从大学第一天刚认识起,她就像是我的性格的对立面,理性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好吧,我报!我说,接着,我打通了110。

那天晚上,男人被抓走了,自此,楼下安静了一段时间。

我又在电梯里看见了楼下的女人,我默默盯住她的脸,试图通过表情观察她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张脸似乎和上次不太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但那股我太熟悉的、乖巧温顺的小白兔气息,我总是一眼就能辨别。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没有回答,电梯快到她的楼层了,她突然转过脸说,应该是你吧?谢谢你。

应该的,谁看到都会帮一把。出于一种莫名的信任,我没有否认。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出去,我突然问,你从来没想过离开吗?

她在门外站定,愣了片刻,在电梯门关闭前的一刹那,回头微笑着对我说,跑不掉的,我早就放弃了。

电梯门关闭,那张我见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脸,消失在我面前。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吃完晚饭,打开门打算扔垃圾,一开门就看到楼下的女人站在门外,伸着手,一副打算敲门又犹豫的样子。

“你好。”我一脸询问地看着她。

她仿佛被吓了一跳,满脸惊恐,过了一会,她慢慢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从地上五六盒阳澄湖大闸蟹礼盒中端起一盒,递给我。

“这段时间我跟我老公吵架,给大家添麻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没事没事,不用客气。”我把礼盒推回去。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脸,那张脸依然是标致端正的,只是,此刻在门口的声控顶灯照射下,暴露出各种动过刀子后的痕迹。双眼皮明显是大刀阔斧割过的,鼻子似乎也垫过,挺拔得有些突兀,嘴角的微笑唇应该也是做的,弧度完美。

我对整容没有偏见,只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记不住她的五官,那是一种久经涂改后的面目模糊。

她还是把礼盒塞给了我,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问,“请问那天报警救我的是你吗?”

“啊?”我诧异,想着那天在电梯里不是聊过这个话题吗。

紧接着,她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举动,她在脑袋维持不动的前提下,五官急速扭曲,嘴巴快速地张合,像在用哑语说些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她是在多么努力地暗示我,不要承认,不要承认,而心思单纯的我又如何能读懂。

“你怎么了?”我大喇喇地说,“是我报的警,你忘啦?”

她的五官瞬间回归原位,面如死灰,然后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下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还会报警,你放心啊。”我又补了一句,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

“没事的,我很好。”她出乎意料地说,“我老公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但是他很爱我的,本性也不坏,你千万不要误会。”

也许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不对了,她的声音陡然洪亮,吐字清晰,是在说给谁听?我看向她身后的楼道,漆黑深邃,什么也看不清。

“好吧,我是外人,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你注意保护自己就好。”我说。

“我会的,谢谢你。”她拥抱了我。

突然,她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你也是。”

我看着她捧起地上的礼盒,微笑,招手,离开,从没想过,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从此以后,电梯门开开关关,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更没想过,在那条黝黑深邃的楼道里,某些东西已经悄然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而我浑然不知。

我很快发现,我的生活里开始发生各种怪事。

首先是我加班一晚上处理的工作资料,第二天在公司做报告演讲的时候,突然不翼而飞。电脑资料盘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像个走错剧场的舞台剧演员,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囧态百出。

这件事害得我们小组总体考核分数被影响,我也被领导再三批评。“你要能力能力不怎么突出,要创意创意也不出挑,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谨慎心细,现在连唯一的优点也没了,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吧!”

紧接着,我的男朋友,在情人节来我家过夜,安慰我工作受挫的心情,一顿烛光晚餐和鲜花礼物攻势后,也出了状况。

男朋友是大学同学,大四那年谈的,感情稳定。大学时,在我妈的千叮咛万嘱咐外加门禁管理下,我们连吻也没接过,谈的一直是柏拉图式恋爱,约的是图书馆一起看书的会,他虽然偶尔懊恼,倒也配合。后来步入社会,终于工作了,自己出来租房子住,本以为可以有自由自在的恋爱生活,不料,我妈会时不时在周末携一堆水果鱼肉,用备用钥匙开门就进,杀我个措手不及。就算她人不到,也会猝不及防蹦出一个视频电话查岗,让我把镜头对着住处的每个角落环绕一周。

“女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恋爱要谈也可以谈了,但是一定让自己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出嫁,明白吗?”她总会用自认为隐晦的方式叮嘱我。

而这次是难得的机会,当我再三确认我妈不会来,并且视频查岗也终于结束后,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男朋友才敢进门,和我轻松地吃了一顿晚餐。饭毕,我们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在朦胧小夜灯和英国梨与小苍兰香薰蜡烛的熏染下,气氛暧昧,柔情蜜意,男朋友的手慢慢摩挲到我的后背上,往下移,往下移,突然定住。

他直勾勾地盯住沙发缝隙。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一个药盒隐约露出侧面一角,上面触目惊心地印着一串知名度颇高的药名。他拿起来,默念,满脸的柔情瞬间灰败下来,为了保险起见,他拿过一旁事先调好静音的手机,打开百度,开始搜索,每看完一段词条,他的脸色就更严峻一点。

“你什么时候得这种病的,不是说之前没谈过恋爱吗?”他单刀直入地问。

无论我怎么解释药盒跟我没关系,无论我怎么猜测,也许是上一个房客落下的,也许是房东的,也无论他表面怎么假装相信,并且礼貌友好地提出太晚了,我们各自睡觉吧,下次再说,我知道,那个疙瘩都已经留下了。

第二天,我发微信主动提及这件事,他回复我,让我想想,我们之后再说这件事,好吗?

我明白他的瞬间冷却。两年多亲不得碰不得,两年多蜻蜓点水、如履薄冰,突然看到那一幕,想必他心里全是人设崩塌后的一地碎片吧。

在我一边收拾心情,一边如丧尸般上班下班后,又接连出了几次资料失踪、电脑无法启动导致工作无法进行的状况,终于,失去唯一核心竞争力的我,工作也没了。

我不敢告诉我妈,每天在微信里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否则必定是一番劈头盖脸的责骂。我每天和闺密诉苦,拼命投简历找工作。

也许是突然脱离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关在家里作息紊乱的缘故,我的睡眠也开始不正常。要么噩梦连连,梦见家里有人走动,要么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等清醒过来,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终于有一次,我没有完全睡着,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声音,“报警很爽吗?要为你自己报一次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在后半夜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我像被人从头浇下一桶冰水,陡然清醒,困意全无。

我睁开眼睛,一动不敢动,愣了有五分钟之久,等到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小幅度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啪地打开灯,第一时间打闺密的电话求救。

“你确定家里没人吗?要不要报警?”

聽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定了一半,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一一检查厕所、客厅、厨房,确定没人。

“你确定听到了声音,不是做噩梦吗?”

“确定,我根本没睡着。”

“别急啊,我马上来找你。”

从大学时起,每次我遇到麻烦,只要她有空,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

她深夜打车,到我家以后,首先又为我检查了一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细致到衣柜、床底、桌底、落地窗帘后。别说人了,连半只蟑螂也没有。

她把家里的宠物监视器也拿来了,站在椅子上折腾了一会,帮我安装上了,又在我手机里安装了APP,接着,她拍拍手说,以后我不在这,你打开监控上那个开关,就不怕了,我和你的手机上都能看到监控画面。

我们如释重负地瘫在床上,开始推测这声音的来源,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上次为楼下家暴事件报警的事,觉得一定是那次报警给我的精神压力太大,加上失业和失恋的连环打击,导致幻听。为了缓解我的压力,闺密决定搬来陪我住几天。

那几天是我毕业以后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每天在家一边投简历,一边等闺密下班,带回一堆打包好的热气腾腾的食物。我们像大学时在宿舍里那样,挤在一起吃着同一碗炒米线、麻辣烫,或者烤鱼,看着综艺,看到精彩处拍打着对方的大腿笑出鹅叫。

只有在我妈打来视频电话的时候,气氛会有些降温。

我妈,从我大学第一天开学、送我住进宿舍那一刻起,就不喜欢我闺密。当时我是最先到宿舍的,紧接着,烫着一头当时流行的杀马特斜刘海黄毛、踩着斜坡跟鱼嘴鞋的闺密进门,自来熟地飞奔过来拥抱我,亲亲热热地自我介绍,“好多人都说大学是能交到一辈子朋友的地方,以后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我男朋友,他也在这个学校。”她每说一句话,就抖动一下那缕盖住眼睛的斜刘海,这一切和被我妈严格打扮成书香门第淑女模样的我,形成鲜明对比,给我妈造成了极差的初步印象。此后的四年大学时光,只要提及她,我妈就眉头紧蹙,仿佛她是我完美人生道路上的最大bug。“你少跟她玩,别被带坏了,多跟那些稳重点的同学玩。”而我只好一边撒着谎说我没跟她玩,一边挂完电话就跟她厮守在一起。闺密的性格和我互补,又讲义气,真心待我,除了不讨我妈喜欢,实在没什么缺点。

这会儿,虽然已经是社会人了,在接到我妈的视频电话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胆战心惊,暗示闺密躲进卫生间,闭口不谈她的存在。打完电话,闺密无语地走出来,“咋了,阿姨对我成见还是那么深呐?看来我当年的杀马特造型给她留下太大阴影了。”

“唉,委屈你了,我不想跟她硬碰硬,糊弄糊弄就好,不用在意她。”我说。

“你呀,这么大人了,还那么没主见,不敢面对问题,怕这怕那,就比如你那个男朋友,这么小一个误会就散了?你找他当面沟通清楚,大不了做个体检证明一下,不就什么事也没了?”

“万一我找他了他还是不相信我呢,万一他骂我很难听的话呢?还是算了吧。”我灰心丧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试完以后他还是不相信,那说明这人不行,经不起考验,你就果断放弃,也不会有遗憾了。”

“说得简单,你是没看到那天他有多冷漠……太可怕了,我不想再看一次。”我拿起浴巾迅速逃离对话现场,“我先洗澡,一会你洗。”

不用回头也可以想象到,闺密在我身后无语摇头的样子,就和大学时的每一次一样。

无忧无虑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周末,闺密参加部门聚会,我一人在家,我妈再次带着大一包小一包的食物上门,一番大刀阔斧的收拾清扫和谆谆教诲后,她突然看见我闺密的外套,追问后,我承认了这几天闺密住在这里。

我妈一边包扎垃圾袋,一边毫不掩饰对她的厌弃,如同对手中垃圾,“我看人很准的,第一面就看出她品行不太正,这不,毕业以后换了多少次男朋友和工作了,你跟她混在一起,迟早也会被骗……”

“妈,她是交过几个男朋友,也跳槽了几次,但这不代表什么,她只是不合适就敢换。她人不坏,品行也没问题。”我一肚子反驳的话在酝酿。

但最终我没有这么说。大学时有一次我这么反驳她,面对我的是为时三小时疾风骤雨的责骂,所以我最终笑着说,“放心吧妈,我早就不跟她混在一起了,我也不爱跟她玩,是她非要来,我总不能轰走她吧?”

“那倒是,做事也要讲方法,不能情商太低,这个我赞同,下次你用暗示的。”

“嗯嗯嗯,下次我就找借口说我不方便。”

“我说得没错吧?阻碍你道路的,你当个垃圾丢掉就好了。”我妈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垃圾袋集中丢到门口。

“确实,当个垃圾丢掉就好。”

“妈不会害你的,这种人就是害群之马。”

“是的,害群之马,我也这么觉得。”

當天晚上,我妈走了,闺密却迟迟没有回来。我发了个微信过去,“我妈走了,安全啦!”她没回。我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亲爱的。”

过了很久,闺密回复说,“方便的话明天帮我把我的东西寄过来,运费到付,这几天添麻烦了。”

正在我一头雾水之际,一旁的宠物监视器发出一声提醒,“用户×××已断开连接。”×××是闺密的名字。

我整个人钉在地上,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无法动弹。

监控是什么时候开的?我记得,从闺密带它来的第一天起,就没被打开过,确切地说,我连碰也没碰过那个按钮。

是闺密开的吗?我记得她出门前问了一句,“亲爱的,你独守空房,监控要给你开着不?”我说,“大白天的有什么可怕的,不用!”“好嘞,等我回家宠幸你。”她出门前,我扫了一眼,监控的开关是暗的。

是我妈开的?那么高的地方,我妈需要站在椅子上才可以碰到,但从头到尾,没有看到她踩过一次椅子。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联想起最近发生的所有事,从丢失的资料,到莫名其妙出现的性病药盒,到那句无比清晰的“报警很爽吗,要不要给你自己报一次”,再到这次的监控,一个惊悚的可能性越来越清晰地浮现。

有人进过我家,甚至此刻,就在我家里。

我把家里所有的窗帘拉开到最大,让傍晚的余晖充盈整间屋子,再把所有的灯打开,连小夜灯也没有放过,又把所有阻碍视线的物件移开,让每一个角落暴露无遗。冷静,一定要冷静,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躲藏,最终,我将目光锁在那个硕大的落地衣柜上。

那天夜里男人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冲到衣柜前,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一件拿出来,连一只袜子、一个衣架也没有漏掉,最终,衣柜被掏空了,衣柜里的空间展露无疑,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我钻进衣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慢慢移动,仔细检查衣柜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细节。我想起《咒怨》里的情节,仰起头反复看了衣柜顶端很久,真的什么也没有。

就在我一无所获,颓然坐在衣柜底部时,我听到一声响动,是木块与木块撞击的声音。我腾地站起,发现衣柜底端的木板是活动的!

也许是愤怒盖过了恐惧,我想也不想,拼尽全力用手去抠那块木板,砰的一声,整块木板被我揭开。

我的面前却并不是地板,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挖空,暴露在我面前的,是楼下那间屋子,也就是我在天花板上,俯视着一整间屋子。

那是一间构造和我的住处一模一样的房子,但是大到无边无际,也许是几套房子打通而成的,我这才想起,楼下确实一直以来只有一户人家。我屏住呼吸,细细观察,屋内家具很少,客厅正中间摆着一张双人床、一张双人沙发、一张桌子,墙壁四周贴了很多女人的照片。

另外,还有一架梯子,一头搭在楼下地板上、一头搭在我的衣柜底部的梯子。

我整个人腿软无力,爬不起来,只能蹭着地,小心地往后移动,移到衣柜外,再退到房间里。

直到后背猝然被一个身体阻挡住。

我醒来时,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手脚发麻,像是以前工作压力太大“鬼压床”时的状况,意识是清醒的,只是躯体无法动弹。我尝试了几次,发现四肢被铁环状的东西牢牢固定在床上,连胳膊也无法抬动一下。

我环顾四周,一间陌生的屋子,空旷,昏暗,墙壁上贴满女人的照片,我渐渐明白了自己在哪里。

墙壁上不同的女人,我一一看过去,发现了上次被家暴的那个女人,紧接着,看到了我自己。

那张照片是我在微博上发的,毕业后入职第一天的自拍留影,照片里的我,一身淡色系职业装,长发飘飘,笑容腼腆,手对着镜头比着土气的V,一副家教良好、温柔乖巧的样子,那是我众多自拍里我妈最满意的一张,后来成了她的微信头像。此刻,被打印成A4纸大小,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走过来之前,我已经猜到是谁。但那张久经护肤保养、定期刮胡子的精致中年男人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我还是嗅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我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死死盯住他,脑内飞速猜测着,我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不要怕,宝贝。他说。一开口,正是那天深夜我听到的声音,语气还是那么冷静、平淡。

我不会伤害你,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他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发。

我像被点开某个开关,如梦初醒,大叫救命,一边喊一边挣扎,但铁环冰冷而牢固,我完全动弹不了。

对不起,我哭了出来,对不起,我不该报警,你能放了我吗?

嘘。他摩挲着我脸上的眼泪说,不要哭,这么干净漂亮的脸,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恐惧将我整个人淹没,我像濒死之人,拼命哭,拼命喊。

我说了不要哭!!!他突然大吼,跳起来猛扇了我一巴掌,我的声音升到高处戛然而止。

这一巴掌,扇得我脸皮发麻,头晕目眩,眼前黑了半天。

我想起之前,每个听到楼下传出女人惨叫声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主角换成了我,绝望让我无力呼吸。

他发现我的脸肿了,瞬间又无限懊恼,跑去厨房拿了一袋冰块过来,温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宝贝,我不该打你,吓着你了。

他细致地用冰块给我敷脸,轻轻地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喊,你上次报警以后,我把所有的墙面都加了隔音,没有人会听到的,你在这好好待着,不要想着乱跑。

果然,仔细一看,我发现墙壁、天花板、地板,每一寸都附着一层厚厚的、软绵绵的白色隔层,以前上大学时音乐选修课的练习室也是这种墙壁。我移开目光,眼泪顺势而下。

他满意地抚摸着我的身体,我这才发现,我的下面是光着的。

他说,我仔细检查过了,你就像我猜测的那样完整,干净,是一件没有被污染破坏过的稀世珍宝,你以前在哪里,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他诡异的话语虽然隐晦,但我在含混间,也大致猜出了他肮脏的含义和意图,我死死盯住他,试图寻找侥幸的可能。

不要紧张,我不会伤害你,艺术品是要好好保护的,否则就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你想干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把你带到这里,是要成就你,然后珍藏你。他说。

你不是有女朋友吗?你女朋友呢?我环顾四周,并没有那个女人的踪影。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冷淡地说,以后,不要再跟我提這个人。

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不等我细细琢磨他的含义,从卫生间走出来另一个男人,穿着手术服,戴着白色手术帽和口罩,手里推着一辆摆满手术器材的小推车。

我感到一种让人呕吐反胃的不详预感。

他蹲下来,一寸一寸摩挲着我的脸,慢条斯理地说,你的脸非常完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完美,但是,你的双眼皮是内双,这是你脸上唯一的瑕疵,它破坏了这张脸整体的美感,把它调整过来就好了。

我想起上次见到的那个女人,楼道的顶灯下,那张久经涂改的脸。

不要怕,宝贝,等一下就好了,很快,我会给你打麻药,一点也不疼……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我陷入一片混沌的白色里,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只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四肢还是无法动弹,偶尔,有一只手在我的脸上轻轻翻弄着什么,痒痒的。

像是做梦刚醒时,意识暧昧又模糊的感觉,我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或许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脸上有纱布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被揭开,视线一点一点变清晰。睁开眼,刺眼,闭上,再睁开,还是那间屋子,还是楼下男人的那张脸。

一切不是梦,也不是虚惊一场。

看看。他拿来一面镜子,递到我面前,看看,很快,你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镜子中的我,正是我每次打车路过整容医院时最常看到的那些女孩的模样,眼睛上面卧着两条毛毛虫般臃肿的双眼皮疤痕,线头上黏着猩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我瞬间惊醒。

你为什么这么做,放了我行吗?求你了,你要钱吗,还是要跪下来给你磕头道歉?

他听我说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小可爱,我不要钱,也不要你磕头道歉。

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声嘶力竭。

我要的就是你啊,宝贝。他用一种看宠物般宠溺的眼神看着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从此,他每天把我关在屋子里,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有时候,他会打开铁环,放我行动一会儿,让我吃饭,上厕所,洗澡。我总是试图找机会逃走,但房子被封锁起来了,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防盗门窗,我没有任何缝隙可以逃。我试过洗澡时敲击水管,对着水管呼救,但一无所获,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而每一次,当他发现我有逃跑的迹象,便会攻击我的身体,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掐我的胳膊内侧,或是踢我的腰。

我想过找一些东西袭击他,但屋内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而他无论是身高,还是那副健身痕迹明显的体形,以及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都讓徒手的我无机可乘。

偶尔他出门,将我拷在床上,我大声呼救,敲击床板,试图吸引到外面的人,但始终无人出现。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地,渐渐地,接受了谁也听不到我的呼救的事实。

我总是担心他会猥亵或是强奸我,但他没有,每天晚上睡觉时,他会把我拷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调整好枕头的位置,然后,他在一旁安然入睡,全程不会碰我。我想,或许我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件未开封的精致商品,只是还没到开封的时候吧。

每一天,他给我端来蛋白质、蔬菜和碳水比例健康的食物,按时让我吃下去,说是这样可以让我越来越美,为了防止我袭击他,他给我用的是儿童硅胶餐具。他按我的身材给我买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大多是那种温柔淑女风的浅色系,让我一件件试穿给他看。他让我用他买的无硅油洗发水和护发精油,还有脱毛膏、沐浴露和身体乳。他嫌我的头发偏黄,亲手将它们染成纯黑色……

他像打扮一个洋娃娃,一点一点打造着一个他满意的我。

有时候我不小心弄掉自己的头发,或是磕碰了一下皮肤,他会紧张地跑来,呼一呼,摸一摸,让我下次不要这样了,他会心疼。

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被妈妈调教的那些日子,只要我听话就可以,听话就不会被惩罚。而他对我的那些要求,他的审美,也和妈妈大同小异,他们都希望我干净、乖巧、低调、优雅、完美。

而此刻我最后的希望,也正是我妈。

一天又一天,我默默盯着屋顶,等待着周末我妈上门,发现我不在家,然后报警找到我的那一刻。

有一次,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想法,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上去,再看看我,目光变得无限怜惜。哎哟,小可怜,他摸摸我的脑袋说,原来是在等妈妈呢。

他转身走开,过了一会,拿着一个手机走来了,那是我的手机,手机壳是熟悉的粉色毛绒壳,边缘已经被我磨秃了。我死死盯住它,看着它被他扬在手里,又被他解锁开机,滑动屏幕。

你怎么知道我的开机密码?我真心疑惑。

你妈妈打电话来我问她的,你真是个乖宝宝,连手机密码都要告诉妈妈。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就要问她了,她好像很满意我哦。他脸上闪过得意,接着,他打开微信,点开我妈的对话框,一条一条放给我听。

我妈,在微信里一次次难掩幸福地感谢他赠送的家电、他给的巨额购物卡、他对她生活点点滴滴的帮衬,更感谢的是他对她女儿的“宠爱”。

不瞒你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有个好归宿,这下我放心了。她说。

从头到尾,她没有问过我现在怎么样了。

我静静坐着,看着窗外,看着天光亮起来,又暗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我像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度过一天一夜后,我想起闺密的那句话,用脑子办事,不要用情绪。

我还有机会逃出去吗?我试着用脑子去想。

我记得之前那个楼下女人,会经常跟他一起乘电梯出门,那么,我也会有出门的时候吧?

你可以带我出去晃晃吗?在家里太闷了。有一次,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主动对他说。

他狐疑地打量着我,试图看出我的真实意图。

你对我挺好的,真的,一开始我觉得你是坏人,但是现在,我觉得你不是。我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对他说。

他果然放松了警惕,满脸惊喜。是吧?你终于明白了,我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喜欢你,为你好。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我想起从小到大,妈妈也经常这么说。

我说,我想跟你一起逛街,一起出去吃饭,像真正的情侣那样。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他捧着我的脸,亲了我的额头一口,太好了,他说,你想通的比我以为的还要早,你比她们都聪明,听话,懂事。等到你的眼睛拆线了,疤痕不明显了,我就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

她们……这个字眼再次让我毛骨悚然。我又想起他上次说之前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她去了哪里,她们又去了哪里,会不会都已经死了?

必须要赶快逃出去,否则,我很快也会成为她们之一。

出门的那一天,他为我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化上最精致的妆容。

我们开门,出门,走入电梯,电梯里没有别人,我们出电梯,每一个步骤,都让我差点热泪盈眶,多久没有体验过了,尽管他的手始终搂着我的腰,用足力道,防止我逃跑。

走出那栋楼时,我闻到夏天的空气里特有的那种发甜发腥的味道,或许那就是自由的味道吧。

终于看到一个人,是门卫小哥,这段时间,除了他的脸,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别的面孔了。

在和门卫小哥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死死盯着他的脸,不露声色地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吸引他的注意后,我在脑袋不动的情况下,嘴巴急速做出口型:报警,救我。

门卫小哥愣住,看着我的背影问:怎么了?

他和我同时站定,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什么怎么了?他问门卫小哥。

我也回头,云淡风轻地对他说,没事,刚刚不小心碰到了一下。同时,我再次,深深地,做了那个口型。

我确认他看清楚了,他的瞳孔惊讶地放大,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感觉看到了希望。

但片刻之后,他选择避开了我的眼睛,回以一个礼貌而冷漠的笑容,哈哈,没事。

我不敢再赌了。

我们上车,下车,路上也遇到过个别行人,但我没有再求助了。我必须找一个万分保险且成功率高的机会,而不是随机瞎碰。

他带着我去了一家私人会所,看起来他经常来这里。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包间,里面已经坐了三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他们击拳,拥抱,亲密无间。

他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女朋友。他们夸赞着我,也夸赞着他的眼光,更用隐晦的方式夸赞着他的调教。

我很快就判断出,他们也不是合适的求救对象。

喝酒,吹牛,好像男人私下在一起都是这些事,我耐心地陪着,等着,一点一点等待时间的帮助,等待他们喝得微醺,迷醉,终于在他出门上厕所的空档,我对其他人说,我去找他。

一出包间的门,我一路狂奔,一路连滚带爬,撞到很多人,但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生的欲望让我力气惊人,速度奇快,很快就跑到了外面的马路上。

天啊,我逃出来了,我真的逃出来了!!!

我招手揽过路边的出租车,报了闺密家的地址,出租车绝尘而去。我在车上大口大口深呼吸,激动到热泪盈眶。

不知开了多久,车停下来,我看向窗外,那并不是闺密的家。

师傅,您开错了,不是这里。

就是这里,下车吧。

懒得僵持,逃离的喜悦还涌在胸口,下车重新打一辆就是了。

走下车来,迎面又撞见那张脸,那张在此刻比闹鬼还惊悚一万倍的脸。

我被他拖入一栋高档别墅,窗明几净,有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家吧。

一路被拖进去的过程中,路过的墙壁上,随处框摆着各种写真照,那是一位有着“国民玉女”之称的清纯优雅的女明星。我很快明白了他对女人的审美来源,也明白了他改造我的模板。

他关上门,将我狠狠甩在地上,背过身去,看着落地窗外,不发一言。

我等待着一场疾风骤雨的袭击,突然,门开了。

一位穿着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进门,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盘着佛珠,手腕上文着一个“善”字。

他马上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叫了声爸。

老人斜眼看了我一下,训斥他: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谈恋爱,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哥?他接管公司以后,公司越来越好,你呢,整天除了在外面鬼混还能干什么?

他的脸刷地拉下来,不悦,却沉默着,看得出来他很忌惮这位老人。

我再次感觉到生的希望,我扑过去对老人说:叔叔,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不认识他,我是被他囚禁的,求求您让他放了我好吗?求求您了。

老人听完,没有正视我,而是更加愤怒地盯着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浇灭了我所有的希望。他说,你真的是什么都比不上你哥,事业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连玩女人都不如他。

他举起拐杖,击碎墙上一幅女明星的照片。被一个女人甩了,就堕落成这样,我对你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

老人转身出门,教养良好地轻轻关上门,从头到尾,再没有看我一眼。

他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我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已经逼近了,就在这间屋子里,徘徊在我周围,附着在我身上。

他转身,走向我,他每走一步,我退后一步,但也不过是对死亡无谓的拖延。

他却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

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他看着地上的照片和碎玻璃,声泪俱下。她,她们,都背叛我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像她们一样好不好?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他抬头,满脸泪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心如死水,问他:她们是谁?你杀了她们吗?

她们是全世界最贱的婊子,我辛辛苦苦花那么多钱和精力,把她们塑造成最完美的样子,但她们一转身就背叛了我,她们对不起我,她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也会杀了我吗?

我保证,只要你听话,只要你不逼我,我绝对不会杀你。我只有你了,你就是我的全部,我会好好待你……

我又回到了楼下那间屋子。

每一天,我跟他同吃同住同睡,每个周末,他帶我出门去见他的朋友,吃饭,聊天,再回来。

我再也没有尝试过逃跑,或者说,我再也没有尝试的勇气。

后来,他又安排给我做了垫鼻梁手术和微笑唇,他说,这样会让我的脸更立体更精致一些。我照了照镜子,确实是这样。

我爱你。他亲吻着我的额头说,遇到你,真的是我最大的运气,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珍品。

是吗?我挤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对他说。

真的。他说,如果你能一直这么听话,就更完美了。

会的。我疲惫地说,但我的嘴角依然是微笑着的,它永远固定在那个弧度上。

电梯门开开关关,我成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优雅、得体而麻木的女人,就像之前我总是见到的那个楼下女人一样。他轻轻搂着我的腰,与我讨论着晚上吃些什么,放学的女中学生看见这一幕,也会投来艳羡的目光。

偶尔,看到有人摁自己曾经的楼层,也会想起以前那些鲜活的日子,为加班发愁、为恋爱甜蜜或痛苦、跟闺密厮混的日子,觉得恍如隔世。仿佛回忆一部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大致剧情还记得,只是很多细节都褪色失真了。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看到他托着腮,蹲在一旁看着我,满脸陶醉。

有时候,他会欣赏着我的身体,安慰着他自己的身体,动静惊动我了,我用余光睥睨着他独自一人到达快乐的顶峰,心生厌恶,当作没看见。

在彻底放弃挣扎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无比平静和舒适。

我的内心像一片荒漠,那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阳光,没有任何波澜。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八点多,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是人说话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这才发现,或许是因为衣柜底部的地板空心的缘故,楼上的人说的每个字都是如此清晰,我想起那段频繁发生怪事的时光,不禁阵阵恍惚。

先是听到房东的声音,“她有一阵子没回来了,发微信也没回,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回老家了?”紧接着,我又听到了闺密的声音,“谢谢您了,我待一会,您先去忙您的。”

闺密还是来找我了。

我想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告诉她我在这里,但马上,我看到一旁同样警惕地盯着楼上的他,我放弃了,逃不掉的,我想,即使闺密知道我在这里,我也逃不掉了,只会让闺密也陷入险境。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听到闺密反复踱步,反复踱步,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听到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她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在哪儿呢?

她似乎坐了下来,安静了一会,慢慢地,慢慢地说:

从大学第一天认识以來,这还是咱俩第一次这么久没联系,上一次联系,我对你很冷淡。其实那些话,我从小听到大,但可能因为你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人吧,从你嘴里说出来,杀伤力格外大。

但是过后想想,我就明白了,那怎么可能是你的真心话呢,我太了解你了,你啊,永远那样被动,怕这怕那,永远被你妈,被身边的人推着走,永远不知道反抗,不知道争取,连真实的想法也没勇气说出来……

我静静坐着,静静听着,感觉到内心像一株冻得濒死的植物,被浸泡在温水里,一点一点恢复温度和活力,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话停了,楼上一片安静,我和他都不安地盯着楼上,一动不动。

砰的一声,楼上的衣柜被打开了,那块垫在底部的木板也在发出被抠动的声响,开始摇摇欲坠。

我和他同时惊跳起来。

他立刻反应过来,仰面钻入双人床的床底,捣鼓一番,掏出一把军刀,接着,动作迅猛地爬上了梯子。

快逃!!!我在那一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推倒梯子,发出嘶吼。

哐!衣柜底部的木板被撬开,闺密惊恐的脸出现在上面,与此同时,他和梯子一同倒下。

闺密和我相顾无言,闺密整个人呆住,久久反应不过来,而我,终于决定抱着不要命的决心抗争一次,不只为我,也为眼前任何时候都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保护我的人。

我用全身的力量压在他的身上,把摔懵了的他和梯子都压在身下。我抬头,冷静地对闺密说,快逃,然后报警,立刻!否则我们俩都会死!

闺密立刻掏出手机,用颤抖的声音报警。

他清醒过来,一把将我推出两米远,又猛扇了我两巴掌。婊子!!不要以为我真不杀你!他怒睁着发红的眼睛大骂了我一句,接着扶起梯子,继续提着军刀,往上爬。

我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腿,怎么也不放。

我对着闺密喊,快逃!!出去叫人!否则我们俩都得死,还记得你怎么教我的吗,用脑子做事,不要用情绪。

闺密含泪点头,起身往外跑。

他的刀焦躁地割在我身上隐秘的、不会影响外在观感地方,屁股上、大腿后侧……

睁开眼睛之前,我猜测着,今天醒来,会是在哪里呢?

会不会一睁开眼,就在我自己那间熟悉的房间里,紧接着,看到爱我的人们就坐在我的床边,微笑而充满爱地看着我说,你醒啦?

像是一个我常用的微信表情包:《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围坐在床边说“你醒啦?”的搞笑画面。

在过去几个月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我总是通过这个小小的幻想,来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和乐趣,像是我自己跟自己的小游戏。

但每一天,我的幻想都破灭了。每当我睁开眼睛,永远是在楼下那间房间,那个破了一个洞的屋顶,那一架梯子,和那张让我想吐的脸。

这一次醒来,我心跳如鼓,默数了十秒后才睁开眼,却发现我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一张陌生的床上。

环顾四周,是上次去过的那栋别墅,有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光线充足,窗明几净,无比梦幻的画面,可惜屋内住着如此龌龊肮脏的人。

腿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印着血迹,我试着动弹了一下,立刻痛得倒吸凉气。

很吵。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电视,正播放着法治新闻,画面上是闺密焦急担忧的脸,以及我的住处的特写镜头,衣柜被打开了,露出底部的洞,镜头对准洞口一转,转向楼下那间屋子。

记者正在解说:楼下这间房屋的主人疑似和过去的五踪女孩消失案件有关,而现在一名女孩正被他挟持,警方紧急寻人……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我的照片。

啪,电视被关了。我这才看见,房间的另一侧,是他和那位每次都面无表情的整容医生在交谈。他说,必须要加快行动了,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怕我还没看到最完美的她,就出岔子了。

她是那么完美,干净,是一块稀世珍宝。现在的那些女孩,女人,哪一个不是经过了好几手,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痕迹,脏,恶心。只有她,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尘不染的女孩了,她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

他双眼迷离,语气温柔,默默抒着情,自己已经深深沉醉其中了。

整容医生仿佛早已习惯,他默默听着,点点头,然后和他讨论着一些晦涩的术语,乳房下切口,经腋下切口,假体……我默默听着,越听呼吸越困难,那些都是和隆胸手术有关的字眼。

他走了,留下整容医生一人。

我立刻动用我所有匮乏的说辞,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医生,你放了我,你想要钱是吗,我会一辈子努力赚钱来报答你,你放了我,你这是犯法的,要坐牢的,你放了我,你这是助纣为虐,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整容医生,隔着口罩也能感觉到他冷漠而麻木的口气,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戴上手术手套,一边说,你不觉得,当好人一点也不好玩吗,人生已经那么无聊了,当坏人多有趣,不是吗?

一句话,听得我心如死灰。

我盯着那双冷漠的眼睛,冷静下来,一个恶念在我心中涌起。

我说,医生,我尿急,可以上个厕所吗?

他有些不耐烦,起身,扶着我去了厕所。

我蹲在马桶上,锁上门,久久不出去,他在外面催促,敲门,捶门,我无动于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静静等着,听着。

我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他回来了。

我拿起一旁洗手池上的牙刷,深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捅入我的下体,狠戳进那个被他、被我妈、被我从小到大遇到的很多人死死盯住、守住、密封住以待适时采摘的东西。刹那间,鲜血溢出来,流到我的手指上,流到我的腿上。

我藏起牙刷,打开门,是他,他的眼睛默默打量着我,从我的脸上往下移,移到我的下体,我的腿上,表情从不解,到惊讶,再到愤怒。

我满脸泪水,娇弱而无力,指着一旁不明所以的整容医生。亲爱的,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他力气太大了,扑在我身上,我怎么都挣脱不开……

他愣了足足五秒,然后,爆发出疯狂的嘶吼。

他扑向整容医生,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爆满红血丝的双眼瞪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希望?!

不是我,不是我。整容医生看向我,双眼充满哀求,而我一脸平静,用他亲手勾勒的微笑唇对他微笑着。医生,做坏人的确有趣,但是做坏人没有好下场,这个世界才更有趣,对不对?

整容医生没有来得及解释,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猛然收紧,再收紧,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收回手,整个人颓败下来,开始失声痛哭,一张脸哭到变形,哭到流出口水,哭到呕吐,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那是我见过的他最脆弱的样子。

偌大的落地窗,輕轻一推就开了,他抬起脚,用他最后的力气,迈了过去。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光线充足,窗明几净,像是美梦一般的画面,让我想起大学宿舍,每一个没课的好天气,我和闺密睡懒觉的日子,那么美好,那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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